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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们在征寻乡间住处时,从非洲传来了我哥哥蒙蒂的坏消息。自从战前他打算在维
多利亚湖上经营货船运输业后,他就没在我们生活中占多少位置。我姐姐相信蒙蒂会干
出个样子的。他擅于摆弄船。于是她给了他回英国的路费。
    他们计划在埃塞克斯造条小船。那时这门行当方兴未艾。然而这个计划的不足之处
是蒙蒂当船长,谁都对船能否如期下水或航行是否安全没把握。
    蒙蒂对由他命名的“巴坦加”号很有感情。他希望装磺得漂亮一些。他订购了乌木
和象牙家具,给自己的船长室镶了松木墙壁,特意订做了印有巴坦加字样的褐色耐火瓷
器。
    这一切都延宕了起程日期。
    后来,战争爆发了。巴坦加号无去非洲的货物可运,反而被政府低价征购。蒙蒂再
次从戎——编入皇家的非洲兵队。
    一位医生写来一封信说蒙蒂在战斗中手臂负伤。住院治疗期间,伤口感染——是战
地包扎的粗枝大叶所致。感染久治不愈,甚至退役后还一再复发。他以打猎维持生活,
可是他到底在生命垂危时被人送进了一家法国修女医院。
    最初他没打算告诉亲属,可他几乎是在等死——最长能活六个月——深切希望能叶
落归根。英国的气候也有可能延续他的生命。
    他从蒙巴萨岛经海路回国的安排很快办妥,我母亲在阿什菲尔德着手准备。她想象
着亲密的母子关系,而我则深信这毫不现实。母亲和蒙蒂历来时有龃龉。他们在很多方
面太相像了。俩人个性都极强。而蒙蒂又是一个很难与之相处的人。
    “现在情形不同了,”母亲说,“别忘了这可怜的孩子病得多重。”
    母亲费了点周折说服了两位老女佣同意蒙蒂的两个非洲仆人住下来。
    “我不同意,夫人——我实在不同意我们的住所来个黑人。我们姐妹俩不习惯。”
    母亲闻声而动。她不是个轻易服输的女人。她劝她们留下来。她使出的最后一招是
她们有可能让这两个非洲人放弃伊斯兰教,皈依基督教。他俩都是虔诚的教徒。
    “我俩给他们吟读《圣经》。”他俩目光熠熠地说。
    母亲同时腾出三间设备齐全的房子和一间新浴室。
    阿尔奇体贴地表示船到蒂尔伯里港时,他去接蒙蒂。他在贝斯渥特也租了套房子以
便蒙蒂和佣人有个落脚之地。
    阿尔奇去蒂尔伯里港时,我叮嘱他说:
    “别理他去里茨饭店的主意。”
    “你说什么?”
    “我说别理睬他去里茨饭店的主意——我负责安顿好房子,让女主人做好准备,把
用的东西备足。”
    一晃过了一天。六点半时,阿尔奇才回家,看来他累得精疲力荆“很顺利,把他安
排奸了。下船时费了点事。他还没动手收拾行李——嘴里叨唠着时间充裕得很,着什么
急?其他旅客都下船了,他还不慌不忙,好像无所谓的样子。那个叫舍巴尼的还满机灵,
帮了大忙。最后亏了他才把事办成。”
    他停了停,咳嗽一声说:
    “事实上我没带他去波威尔广场,看来他打定主意住杰明大街的旅馆。他说这样可
以少添麻烦。”
    蒙蒂经人推荐去看了一位热带病专家。这位专家详细地嘱咐了我母亲怎么办。部分
康复的机会来了:宜人的气候,连续不断的热水浴,静谧的生活。令人棘手的问题是由
于过去认为他活不了几天,给他连续服用了大量的镇痛药,以至于他这时已成瘾了。
    在伦敦的治疗结束以后,蒙蒂和舍巴尼搬到阿什菲尔德——母亲想方设法让儿子最
后过段安宁的日子。
    一年后,蒙蒂的身体有所好转,结果他更不服管了。他烦躁不安,拿支左轮枪朝窗
外射击来解闷。来探望母亲的人和生意人都抱怨不已。蒙蒂则顽冥不改。“有些无聊的
老处女扭着屁股在路上晃来晃去,难以容忍——朝她们左右打一两枪,她们就‘哎呀’
一声,忙不迭地逃了。”
    有人告了状,警察找了我们。蒙蒂给他们看了他的持枪执照、讲了他曾在肯尼亚当
猎手,现在仍想保持准确的枪法。有的笨女人以为他在朝她射击,实际情况是他瞧见一
只兔子。不愧是蒙蒂,他没受什么追究。誓察认为他的解释合乎情理。
    我给蒙蒂在达特木尔租了问石头平房。我们没料到会找到一位照顾他的合适的女管
家。她六十五了——一见面觉得很不合适。她那染过的黄发显得油亮、卷曲,抹了重重
的脂粉,身着黑丝外套。她是个寡妇,做医生的丈夫生前有吗啡瘾。她在法国住了大半
生,养了十三个孩子。
    母亲恢复了元气。麦琪不那么愁眉苦脸了。蒙蒂乐于家里人来看他,举止总是很得
体,为泰勒太太做的饭菜得意。
    我和麦琪为达特木尔的平房而花的八百英镑很值得。
     
2
    我和阿尔奇在乡下看中了一所房子,那是一所称为斯科茨伍德的维多利亚式的房屋。
这所房子分成四套住宅,其中一层的两套已住进了人,而楼上有两套正在装修,我们去
看了看。每套房子在一层有三间、二层有两间,配有厨房和浴室。我们订下便宜的那套
房子.年租金一百二十英镑。我们订了租约,准备搬进去。
    《褐衣男子》的确很受欢迎。博得利出版社敦促我签订一项新合同,我拒绝了。我
给他们又送去了一本根据多年以前写的一部中篇小说改写的书。我对它存有偏爱:这本
书涉及了许多不可思议的事。我加了细节,增添了几个人物,便送到出版社。他们不准
备出版。我料到他们会这样。合同中没有一条规定我的书必须是侦探小说或惊险小说。
它仅仅提到“下一部小说”。这部书完全称得上小说了,出版与否全在他们。他们拒绝
出版,这样我再给他们写一部书就行了。此后,我就自由了。
    我写的另一部书完全是本轻松读物,风格类似于《暗藏杀机》。写作充满乐趣,进
度很快。写作本身体现了我当时谙事如意而轻松的心情。森尼代尔的生活,随着罗莎琳
德日渐出息带来的喜悦而愈来愈充满妙趣。我自己有时都觉得急不可耐;我渴望看到一
年后罗莎琳德会长成什么模样;年复一年地如此。世界上没有比亲生的孩子表现出一种
不可思议的陌生感而更令人开心的了。你让她降临于世,照料她一段时间,随后她离你
而去,独自绽出自由生命的绚丽花朵。你眼睁睁地望着她自由自在地生活。这就像一株
奇花异卉,你带回家栽到家里,等不及要看它长成什么样子。
    罗莎琳德在森尼代尔生活得很幸福。她兴高采烈地骑着那辆精巧的自行车,满院子
兜风,时而摔倒可从不在乎。
    赛特和我都曾告诉她别出大门。但我想谁也没明确规定不允许。一天清晨,我们都
在房间里忙碌着,她终究还是出了大门。她急速地滑下坡冲向公路,很幸运,她没到那
就摔倒了。那一跤把她两颗门牙跌凹进去了,而且还可能影响别的牙齿。我带她去看牙
科医生,罗莎琳德对此虽无怨言,却坐在治疗椅上,双唇紧闭盖住牙齿,谁说也不张口。
我、赛特和牙科医生费尽口舌,她仍一言不发绷紧双唇。我只好带她回去。我气坏了。
罗莎琳德默默地任我责骂。两天后,经我和赛特一再劝说,她同意去看牙科医生。医生
拔掉了松动的牙齿,说可以镶一副假牙,但他认为也许用不着。
    我们都因到斯科茨伍德居住而欣喜若狂;重返乡村令人激动不已。阿尔奇满心欢喜,
因为他与森尼代尔只有几步之遥;赛特由于不必再走长路去公园而高兴;而罗莎琳德则
为能在院子里骑白行车而开心。这样大家都很快慰。虽然这里许多事情尚未准备好,四
壁空空,可仍然乐融融的。
    《新闻晚报》开始连载《女冒险家安娜》,我也买了莫里斯·柯雷牌轿车,这是辆
质量很好的车:比当今轿车更耐用,做工更精致。
    阿尔奇虽然在实际生活中常给我帮助,但对写作却插不上手。时而,我想给他讲讲
一篇小说的构思或一部新书的情节。我结结巴巴地念叨着,甚至自己听起来都枯燥乏味,
缺乏生动的描述。阿尔奇以他关注他人时表现出的和蔼态度倾听着。讲完后,我忐忑不
安地问道:“你觉得怎样?还行吗?”“嗯,我觉得大体还行。”阿尔奇说,态度完全
不如开始。
    “听起来故事性不强,是不是?或许是不曲折?”“那么你觉得不行吗?”“我觉
得你可以充实一下。”
    于是,这个情节便被弃置不用了。而常常是过五六年后,我笔下又出现这个情节,
抑或是情节本身具有生命力?这一次,它不顾含苞时遭到的冷眼,傲然地显示出自己的
魅力,成为我得意之作中的点缀之笔。问题的关键在于作者要想在讲述中使构思外现的
确难乎其难。你可以诉诸于纸和笔,或者坐在打字机前,这时会文思如泉涌,但很难以
口代笔表述头脑中的构思,至少我做不到。我慢慢学会了在一本书写成之前只字不提它。
成书之后的批评颇有好处。你可以争辩,也可以放弃自己的观点。但你至少了解读者的
印象如何。讲述自己创作的构思听来乏味,这种即席讲述也同你当时的看法难以合拍。
    我永远不会同意那些数以百计的来信中要我阅读某人手稿的请求。首先,你一旦同
意这样做,你就会埋在手稿里而无所成就。然而我认为关键是不必对作者说三道四。你
的评论无非是你本人会如何如何写,但你的作法不一定适用于其他作者。大家都有表达
自己的独特方式。
    另外,我担心这会使那些经不住泼冷水的作者一撅不振。一位热心的朋友曾把我早
期的——篇小说请一位著名女作家指教。她遗憾而颇含贬意地谈了她的看法,并说作者
永远不会成大器。她的真正含义是小说作者尚不成熟,还不足以写出达到出版水平的作
品来,尽管作为一个作家而不是评论家,她本人没想到这一点。—位评论家或编辑的目
光会更敏锐,因为他们的职业就是发现未雕的璞玉。因此,我不好妄加评论,这样易伤
害作者。
    作为批评,我惟一想说的是未来的作家没有考虑作品的销路如何。写本三万字的小
说毫无益处,这种长度的书目前不易出版。“噢,”作者会说,“可这本书需要这么长
啊。”假如你是个文曲星,这样做或许没错,但更可能你是文字匠,你获得自觉能够驾
驭而且颇有兴趣的素材以后,你会想卖个好价钱。一旦如此,你必须赋予其读者需要的
形式与内涵。你是个木匠的话,做一把五英尺高的椅子就毫无用处。
    谁也不会坐这种椅子。凭你说这样的椅子外形美观也无济于事。你要写本书,得研
究写书的一定之规,然后按规矩去写,如果你想为某杂志写一篇短篇小说,它的长短、
小说的形式都得合于该杂志刊行的要求。倘若你写的不供发表,那就是另外一回事,长
短随你而定,形式也随心所欲;可是这样你只能满足试笔之乐而己。动笔之初便认为某
某是文曲星没什么好处,有这样的人,但屈指可数。不,仅仅是个匠人而已,一个从事
诚朴无欺行当的文字匠。你得学会各类技巧.随后你就能在这个行当中运用创造性的想
象;可你必须依照一定的体裁。
    直到这时我才想到我也许能做个专业作家。可我还没打定主意。我仍然认为写作不
过是在沙发垫上绣花的自然延续。
    从伦敦来乡村之前,我曾学过雕塑。我是这门艺术的狂热祟拜者,远超过绘画。我
向往成为一名雕塑家。这个希望很早就破灭了:我发现由于缺乏视觉上对艺术的鉴赏,
雕塑非我能力所及。
    为虚荣所驱,我曾把我的几首诗诺了曲。回过头再看看我谱写的华尔兹舞曲,觉得
没有比这更平庸的了。但愿我学过和声学并粗知作曲法。可是看起来写作才最终是适合
我的职业和表达自我的方式。
    我写了一个主要描写昆虫,内容忧郁的剧本。我接触的出版商都不容分说地拒绝接
受它。奇怪的是当今这类剧本对出版商倒富于吸引力。
    我还写了一部关于埃赫那吞①的历史剧。我特别偏爱它。约翰·吉尔古德诚挚地给
我写了封信。他说剧本不乏有趣之笔,但出版则得不偿失,而且它还缺乏幽默感。我没
把幽默感与埃赫那吞联系起来,然而我错了。埃及同样富于幽默,生活不论时间地点也
3
    我们从周游世界回来后,尝尽了艰辛,令人欣慰的是终于迎来了这种平静的日子。
也许这时我本应心有所虑,太顺利了。阿尔奇有称心的工作,老板是他的朋友;与同事
关系融洽;他一直翘企加入一流的高尔夫球俱乐部,如今也实现了。每逢周末都玩个痛
快。我的写作也进展顺利,并且开始考虑或许应继续写作来赚取稿费了。
    我是否认识到在生活的静谧中可能蕴蓄着某种隐患?没有。但是的确少了点什么,
虽然我没有深入琢磨。我怀念我和阿尔奇以前相依相伴的日子。我怀念那些一同乘汽车、
火车寻幽揽胜的周末。
    这时的周末是我最单调沉闷的时间。我时常想邀请朋友来乡下共度周末,以便和伦
敦的朋友叙叙旧。阿尔奇很不以为然,他说那样会糟塌了他的星期天。家里来了客人,
他就得在家多呆些时间,有可能误了他第二场球赛。我对他说要打打网球,不要总是高
尔夫球,我俩在伦敦公共球场打网球结识了些朋友。他一副厌恶的神情,说打网球会降
低打高尔夫球的眼力。他像怀着宗教热忱一样打高尔夫球。
    “听我说,你随便邀请你的哪个朋友来,但是别请夫妇俩一起来,要是那样,我得
花点时间应酬。”
    这事不大好办,因为大部分朋友都结了婚,邀请妻子而不请丈夫总不大合适。在森
尼代尔我也交了些朋友,可森尼代尔的社交界主要由两种人组成:一种是中年人,热衷
于园林,除此没别的话题;另一种是性情豪爽、爱好运动的富裕人家,他们举行鸡尾酒
会,开怀豪饮,我不是这种类型的人,阿尔奇也不是。
    有一对夫妇可以而且确实和我们共度了周末,那是楠·华兹和她的第二个丈夫乔治
·贡。乔治和阿尔奇打高尔夫球,楠和我闲聊,边谈边在女子球场随便打打高尔夫球。
    然后我们去俱乐部会同他们喝点饮料。至少楠和我会一饮而尽;半品脱用牛奶稀释
的纯乳酪——就像从前在艾本尼农场那样。
    赛特的辞别使我们很难受。她一直尽心尽职,却总想着到国外找个工作。她很想以
家庭教师的身份周游世界,见见世面。我赞同她的观点,恋恋不舍地同意她去比利时。
    这回我打算雇一个身兼秘书和保姆二任的人。我整理了许多封回复我征聘启事的信
件,在适当的时候,我到了伦敦兰开斯特城门附近的一家小小的私人旅店去见夏洛蒂·
费舍小姐。我一见费舍小姐就喜欢上了她。她高高的个子,棕色的头发,估摸二十三岁
左右;曾照顾过小孩,看上去精明强干,得体的举止中一双秀目闪着光彩。她会速记和
打字,喜欢在照顾小孩之余干点秘书工作。
    这样,夏洛蒂·费舍来给我当秘书,她姐姐玛利·费舍需要时也来帮帮忙,她俩和
我做了多年的朋友,给我当秘书、保姆和佣人等等。夏洛蒂至今和我仍是好朋友。
    夏洛蒂,罗莎琳德一个月后叫她卡洛,她的到来像是出现了奇迹。她一踏进斯科茨
伍德的大门,罗莎琳德就不可思议地又变成赛特时的乖孩子。简直像洒了圣水!鞋子穿
在脚上再不用来砸人了,回答问题有礼貌,她和卡洛一起看来心情很畅快。
    生活又恢复了平静。罗莎琳德一上学,我就着手准备口授一篇小说。对此,我忐忑
不安地一再推迟。我俩终于开始了工作:我和夏洛蒂面对面坐下,她手拿铅笔和速记本。
我悒悒地望着壁炉,尝试性地咕噜了几句,听起来很不顺耳。
    我时断时续地说着,每句话都不自然。这样持续了一小时。
    后来,卡洛告诉我她自己开始创作时也发忧。虽然她学过速记课程,但没实际用过,
她曾利用记录布道词来熟悉她的速记。
    创作经过这几乎夭折的开端,才有了进步。但采用普通写法或打字进行创作,我觉
得更得心应手。听着自己的声音多么令人不自然,多么无法倾吐心声,真是荒唐。五六
年后,我的右腕骨折无法继续用力时,我开始用口述录音讯。才渐渐习惯了自己的声音。
然而使用录音机的不利之处是使你说话罗唆。
    毫无疑问,打字或文字方面的努力的确使我紧扣主题。
    用词简洁在侦探小说中至关重要。谁也不想听同一个细节颠来倒去。可是面对录音
机,稍稍变换词语,重复同一情节倒很诱人。当然,事后可删改,可那样会影响情绪,
而且会销蚀本应获得的如涌的文思。重要的是利用人天生的惰性以及除非言不及义而不
多写一个字的天性。
    不容否认,什么事都有一定的限度。我自己认为一篇侦探小说的合适长度为五万字
左右。我知道出版商认为这太短了。读者花钱买本仅仅五万字的小说也许觉得上当了,
因此六七万字也无妨。如果你的书超过这个字数,你会发现字数少一些,书会更精彩。
惊险小说的合适篇幅在两万字左右。不幸的是,这种篇幅的小说越来越没市场,作者的
稿酬也不那么优厚。作者因此感到不如将其扩充为一部够篇幅的小说更好。短篇小说创
作技巧用于惊险小说或许行,可对侦探小说则不适用。
    这时,休斯·梅西给我商定了新的出版商威廉·科林斯。我给他们写的第一本书
《罗杰·艾克罗伊德谋杀案》无疑是我当时最成功的一部书。事实上,我至今仍记得这
本书。我从中掌握了一个公式,这要归功于我姐夫詹姆斯。他多年前曾在看完一本侦探
小说后,有些不耐烦地对我说:“现在侦探小说几乎人人最后都成了罪犯,甚至连侦探
也是。我想看的是像华生那样的人物最终也被证明是罪犯。”
    这个想法很新颖,我长时间琢磨着。随后,事有凑巧,路易·蒙巴顿勋爵也把几乎
同样的想法告诉我,他在给我的信中建议:让主人公以第一人称讲述故事,而最终他们
被证明是谋杀者。
    这是个好主意,我思付良久。这样写自然有许多困难。
    一想到黑斯廷斯是个谋杀犯,况且要描述得天衣无缝是何等困难,我就犹豫不决。
当然,许多人都说《罗杰·艾克罗伊德谋杀案》是胡编乱造;可仔细读过全书就不这么
看了。那种情节需要有时间跳跃和模棱两可地一笔带过;而舍巴德医生自己如实地写下
了部分事实真相,并以此为乐。
    这段时间,除了《罗杰·艾克罗伊德谋杀案》带来的烦恼之外,日子过得有条不紊。
罗莎琳德上了学,成天兴高采烈的。我们有了漂亮的房子和花园,还有那辆大鼻子莫里
斯牌小汽车;费舍是个好帮手,日子过得和和睦睦。阿尔奇昼夜迷着高尔夫球;他的胃
口不错,神经性消化不良也好多了。真可谓事遂人愿。
    经过经济拮据的日子,不再为钱发愁是再惬意不过了,我们可能都有些昏昏然了,
竟想买那些从不敢问津的东西。
    一天,阿尔奇突然告诉我要买一辆真正的跑车,这叫我大吃一惊。
    “但我们已经有了一辆汽车了。”我惶惶地说。
    “噢,可我指的是一辆不寻常的。”
    “我们可以再生个孩子。”我提醒他。我已经满怀兴奋的心情琢磨了许久。
    阿尔奇断然反对。“除了罗莎琳德我谁也不要。罗莎琳德是个绝对令人称心的孩子,
这就够了。”
    现在他说:“要是有个儿子,就会搞得一团糟。况且,来日方长。”
    我同意来日方长的观点。勉强同意买一辆迪拉契牌的二手车。其实他早已看好并进
行了讨价还价。这辆车使我俩很开心。
    “森尼代尔是个安居的奸地方,”阿尔奇说,“我想不妨买幢自己的房子。”
    这主意实在激动人心。虽然在斯科茨伍德住得还算舒服。可毕竟有种种不便。电线
常出毛病;广告上说的随时供应热水只是说说罢了;维修更是难得有一次。自己弄一套
住处的主意很对我心思。
    一两年后,我们已看过许多处房子——我总是把看房子当作消遣——终于初步选定
了两处。一处要走段长路,房子不太大,有个招人喜欢的花园。另一处在车站附近;像
是一套某百万富翁的邸宅搬到了乡下,不惜金钱地装饰了一番。房内有镶木墙壁,几处
浴室,卧室内有盟洗等设备。这处房子近几年几经倒手,据说是处凶宅,在这住过的人
到头来总是交不上好运。头一个房主丢了钱财,第二个死了老婆。第三个的结局不知如
何,只知道分后了,大概是分道扬镳了。不管怎样,这处房子一直低价待售。它的花园
景色恰人,庭园呈窄条形,草坪前烷翅着一条长满水草的小溪,再往前走是一大片长满
各种杜鹃花的园子,那儿有一整块菜地,再往前是一片蔬菜的荆豆丛。至于买得起买不
起是另一回事。虽然我俩收入还算丰厚。我的或许不大稳定,阿尔奇的则没问题,但糟
糕的是我俩没有现款。我们以抵押方式买下了房子,挑了个日子就搬了进去。
    我们又添置了窗帘和地毯,过上了一种无疑是我俩财力所不及的生活,尽管账面上
仍收支平衡。家里有两辆汽车:迪拉契和大鼻子莫里斯,又雇了几个佣人:一对夫妇和
一个女佣。
    按阿尔奇的主意,我们把新居叫做斯泰尔斯,因为我第一笔稿费收入是来自《斯泰
尔斯的神秘案件》。墙上悬挂着这本书的封面图案——这是博得利出版社赠送给我的。
    但是,斯泰尔斯是块不祥之地。
     
4
    第二年的生活不堪回首。生活中常有这样的事:一错百错。
    我从科西嘉度了几天假回到家一个月的样子,我母亲就得了严重的气管炎。当时她
在阿什菲尔德。我去看望她,随后宠基代替了我。不久,她打电报告诉我她把母亲接到
艾本尼去了,在那她能更好地照料母亲。母亲病情似有好转,但再没好利落过。她被困
在床榻上。我估计她的肺感染了,那时她已七十三岁了。没想到病情急转直下,宠基大
概也没料到这一点。过了——两个星期,来电报催我去。阿尔奇此时正在西班牙谈生意。
    在去曼彻斯特的火车上,我蓦地意识到母亲去世了。我浑身发冷,仿佛从头到脚寒
冰浸骨,默念着:“母亲去世了。”
    事情果然如此。我俯身端详着仰卧的母亲,心里想:她已经走了,留下的只是具躯
壳罢了,真是这样啊:母亲那急躁、热情而易冲动的个性全不复存在了。几年来她曾几
次对我说:“有时,人多想冲出躯体的束缚,它是那么衰老,无能,不中用。人渴望挣
脱这一桎梏。”此时,我想她如愿以偿了。
    她终于挣脱了人生的侄梏,而留给我们的只有哀痛。
    阿尔奇没能参加葬礼,他当时还在西班牙。我回到斯泰尔斯一星期后他才回来。我
了解他,他容不得并死或其他麻烦事。人们对这些事耳闻目睹,但却不充分注意,不完
全了解,直到不测事件突然发生。我记得他走出房间,十分尴尬,只好装出一副高兴的
神气。像是说:“喂,又见面了,我们得振作起来呀!”失去世界上三个亲人中的一个
后,看到这种态度真令人难以容忍。
    他说:“我有个好主意。下星期我还得去西班牙。我带你去那儿怎么样?咱俩可以
玩个痛快,你也可以换换环境。”
    我并不想换换环境。我宁愿沉浸在悲痛之中并学会适应它。我感谢他的好意,告诉
他我情愿呆在家。如今我认识到这样做错了。我们曾幸福地生活在一起,相互信任,谁
也不曾有过离异之念。但是,他讨厌家中忧郁的气氛,这使别人有了可乘之机。
    亲爱的卡洛走了,这是命运的又一次打击。她父亲和继母住在非洲,她突然得到来
自肯尼亚的消息:她父亲病重,医生说是患了癌症。他自己还蒙在鼓里,卡洛的继母一
清二楚,他顶多还能活六个月。卡洛得去爱丁堡接她父亲,陪他度过最后的日子。我和
她挥泪而别。她不愿在一切都杂乱无章和难过的时候离开我,可她身不由己。不管怎样,
过六个星期,就可以了结这一切。到那时就可以开始新生活了。
    我忙得头昏脑胀,很想早早了事。所有箱子柜子都得详细查看,不能随手扔东西。
在姨婆的遗物中,常有意想不到的发现。一捆旧书信刚想扔掉,却又在一个皱巴巴的旧
信封里发现了一叠五英镑的钞票:我建议阿尔奇周末偶尔来这儿一次,这样情况就会完
全两样。他回信说傻瓜才会这么做。车费毕竟很贵,而且由于他星期六才走得开,星期
日就得赶回去,这样做也不值得。我猜想他可能是舍不得星期日的高尔夫球赛。
    我忽然感到一种可怕的孤独感向我袭来。我当时并没意识到一生中我第一次病了。
我身体一直很健壮,不懂得不幸、忧虑和劳累会损害健康。一天我签支票时,突然忘了
自己的姓名。我沮丧极了。当时的心情就像爱丽丝漫游奇境时手触树干时那样。
    一两天后,我又有所预感。去发动汽车,可一次次发动引擎,就是没动静。最后,
我的泪水夺眶而出,回到房间后,坐在沙发上抽泣。这事使我很担心,仅仅因为汽车发
动不起来就哭,我一定精神错乱了。
    许多年后,一个身遭不幸的人对我说:“你看,我都不知道自己怎么了。我无缘无
故地落泪。那天送洗的衣服没送来我哭了,第二天汽车发动不起来我……”这时,往事
触动了我,我说:“你最好当心;这可能是精神崩溃的前兆。你得去看看医生。”
    当时我不懂这些。我以为是劳累过度。母亲去世的悲痛仍埋在心底,虽然累得精疲
力尽,可脑子总摆脱不了这事。要是阿尔奇或是宠基或是什么人此时能来陪陪我该多好
呵!
     
5
    我何以能从眼前
    驱走往事的记忆?
                          ——济慈诗
     
    难道人们应该忘掉往事吗?假如人们愿意回首一生的经历,难道有权忽视那些不堪
回首的记忆吗?那岂不成了胆小鬼了吗?我觉得,人们尽可以简单地回顾一下说:“是
的,这是我生活的一部分;但已成往事。这是我生活画面中的一笔,正因如此,我必须
正视它。然而没有必要反复地琢磨它。”
    宠基到阿什菲尔德后,我的心情才愉快了。随后阿尔奇到了。
    描述当时的心境并非易事,我记起一个验梦:我和最亲密的朋友面对面地坐在桌前,
突然发现坐在那一边的人完全是个陌生人,使人感到恐惧。这个噩梦大概极恰当地反映
了阿尔奇到来时的情形。
    他照例寒喧一番,可他全然不像从前的阿尔奇。我想不出他出了什么事。宠基注意
到了,她说:“阿尔奇看上去变了,是病了还是有什么事?”阿尔奇却说他身体很好,
可他很少讲话,一个人来来去去。我问起去阿拉西奥的车票的事,他说:“嗯,这个,
呢,都办妥了。过几天告诉你。”
    他很让人费解。我绞尽脑汁想会发生什么事。我蓦地担心会不会是他的公司出了什
么事。阿尔奇不可能贪污公款啊?不会,我不相信。也许是他滥用权力做了一笔交易?
难道他欠了谁的债?有什么对我难于启齿的事吗?我终于不得不问他。
    “阿尔奇,出了什么事?”
    “噢,没什么。”
    “肯定发生了什么事。”
    “嗯,我想告诉你一件事。咱们——我——没买去阿拉西奥的车票。我不想去国外
了。”
    “咱们不出国了?”
    “对,我说了,不想出国了。”
    “噢,是想在这呆一段吗?和罗莎琳德一起玩,是不是?我想这样也不错。”
    “你没弄明白。”他烦躁地说。
    大约又过了一天,他才直截了当地告诉了我。
    “很对不起你,”他说,“发生了这样一件事。你认识给贝尔彻当秘书的那位肤色
黝黑的姑娘吧?一年前我们曾请她和贝尔彻到家里做客,在伦敦又见过她一两次。”
    我记不得她的姓名,可我知道他指的是谁。“是的,认识。”我说。
    “嗯,我一个人在伦敦时又时常见到她。我们多次一起外出。”
    “嗯,”我说,“这有什么不可以?”
    “唉,你还是没听懂,”他不耐烦地说,“我爱上了她,我希望你同意离婚,尽快
地办手续。”
    听到这些话,我料到生活的一部分:幸福、成功和充满自信的生活,完结了。可怎
么会来得这么快,令人难以置信。
    我想这事会烟消云散的。在我俩的生活中,从没有过这样的疑虑。我俩婚后生活幸
福、和谐。他决不是那种拈花惹草的人。这或许是他近几个月眷恋令人快活的伴侣而引
起的。
    他说:“很久以前我曾告诉过你,我讨厌生病或郁郁不乐,这把我的事全坏了。”
    我本应了解这一点。假如我更聪明一点,假如我更了解我丈夫,不厌其烦地深入了
解他而不是满足于把他理想化,把他多少地想象得完美无缺,那样也许会避免这一切。
假如再给我一次机会,所发生的事能够避免吗?假如我不撇下他,独自一人去阿什菲尔
德呢?他或许不会爱上这个姑娘,可还会有其他什么女人。因为肯定我在某方面满足不
了阿尔奇的要求,这一点连他自己可能都不清楚。或者仅仅是因为这个姑娘的缘故?难
道是命里注定要他一见钟情吗?我们最初几次见到她时,阿尔奇肯定没有被她迷上。他
甚至反对我邀请她来家里小住的建议,说会妨碍他打高尔夫球。他对这姑娘突如其来的
爱情,就像当年对我的一样。看来这或许是命该如此。”
    亲朋好友此时也爱莫能助。他们认为:“不可思议。你们生活得一直很幸福。他会
回心转意的。重归于好的事例屡见不鲜。”
    我也这样以为,我想他会回头的。可是,他没有。他离开了森尼代尔。卡洛这时又
回来了,英国专家诊断说她父亲患的不是癌症,有她在身边,我感到莫大的慰藉。她比
我看得清楚。她说阿尔奇不会回头的。当他终于收拾行李离去后,我心中竞有解脱的感
觉,他终于打定了主意。
    然而,两星期后他又回来了。他说他大概做了件错事。
    我说,想想罗莎琳德,这样做的确不明智。他毕竟钟爱她。他承认是这样。
    “她也很爱你,爱你胜于爱我。唔,她生病时会想我,可你是她爱戴和依赖的父亲;
你和她有同样的幽默感,是她的更好的伙伴,比我强。你应该想法战胜自己。我知道这
种事时有发生。”
    但是,他回来是个错误。因为这使他深切地感到他的感情是多么炽烈;他一再对我
说:“我忍受不了这种割爱,我忍受不了这种没有幸福的生活。并非人人都能享有幸福,
总得有人付出幸福。”
    我努力克制着说:“但为什么要我付出而不是你?”这些都无济于事。
    我所百思不得其解的是这段时间他—直对我爱理不理,几乎从不主动接近我或有问
才有答。后来我目睹了其他的夫妻,阅历也深了,才恍然省悟。他闷闷不乐是因他在内
心深处爱着我,不愿伤害我,因此,他只得自欺欺人地想:这不是伤害我,这最终是对
我好。我应该生活得幸福,应该去旅行,不管怎样,我还可以从事写作来安慰自己。由
于他良心折磨着他,他只好故意待我无情无义。过去我母亲总说他是一个冷酷的人,而
我清楚地看到的却一直是他那些善良的举动,淳厚的性格。蒙蒂自肯尼亚回来后他是那
么乐于助人,平时,他总是为别人分忧解难。但是现在阿尔奇太绝情了,一味地为自己
的幸福而抗争。我过去曾佩服他的冷酷无情。而现在我领教了它的厉害。
    就这样.继疾病之后,接踵而来的是悲痛、绝望和破碎的心。我苦熬了一年,盼望
他能回心转意。可他没有。
    我的第一次婚姻生活就这样结束了。
     
6
    第二年二月,卡洛、罗莎琳德和我去加那利群岛。我很难从这件事中摆脱出来,但
我知道重振精神的惟一希望是把那些生活中的不幸置于脑后。经历了这一切之后,英国
不再能给我以平静。罗莎琳德是我生活中的希望,有她和朋友卡洛陪伴,心灵可以复苏,
从而面对未来。但是英国的生活实在难以忍受。
    大概从那时起,我开始厌恶新闻界,讨厌记者和人多,毫无疑问这样欠公平,但是
在那种情况之下是很自然的。我感到就像只被追捕的狐狸,巢穴被掘,猎犬狺狺地四处
追赶我。我一直忌讳隐私为人所知,现在尤为如此,以至于有时我觉得简直无地自容了。
    阿尔奇在斯泰尔斯又住了些日子,但他正设法卖掉它,当然也征得了我的同意,因
它一半归我所有。这时我手头拮据,特别需要钱。
    自母亲去世后,我就无法创作了。两手空空,手头仅有的一点现款也都贴了进去。
我没有任何收入,除非我去挣钱或动用积蓄。至关重要的是应该尽快再写一本书。
    我的姻兄,阿尔奇的兄弟坎贝尔·克里斯蒂一直是我的好朋友,他和蔼可亲,此时
给了我帮助。他建议把在《随笔》发表的十二篇短篇小说编辑成书出版。这不失为一种
权宜之计。他助了我一管之力。我还干不了这种工作。最后这本书终于出版了,并相当
受欢迎。这时我打定主意,只要换个环境,静下心来,我或许可以在卡洛的帮助下再写
一本书。
    有一个完全站在我一边并鼓励我所做的一切,这就是我的姐夫詹姆斯。
    “你干得不错,阿加莎,”他用那平静的声调说,“你很明智,我如果处在你的位
置也会这样做的。你一定要从这事中解脱出来。阿尔奇也许会回心转意,但愿如此,可
我并不这样看。他不是那种人。他一打定主意就不会更改了,所以我不抱什么希望。”
    我也不抱这种奢望,但我想,替罗莎琳德着想的话,至少等待他一年,以便使他认
清楚自己的所做所为。
    当然我也像同时代的任何人一样,本来就害怕离婚,我现在仍然如此。时至今日,
我仍有种负疚感,因为我答应了他固执的要求,同意了和他离婚。每当我望着女儿时,
心中仍感到当时应该坚持住,也许应该拒绝他的要求。
    我又重返英国,变得铁石心肠,对世界抱着怀疑的态度,但是更善于泰然处之。我
和罗莎琳德及卡洛在切尔西租了一套公寓,罗莎琳德进了喀里多尼亚寄宿学校。这事办
得很成功。那儿的教学极为出色,孩子们对所学的东西很有兴趣。学校要求很严,可罗
莎琳德正是个喜欢严格要求的孩子。放假时她兴致勃勃地说:“谁也不会有片刻的空闲
时间。”
    有时她给我的回答听起来令人莫名奇妙:“罗莎琳德,你们早晨什么时候起床?”
“我不清楚,听钟声。”
    “你不想知道敲钟的时间吗?”
    “有什么必要?”罗莎琳德说,“起床就是了。大约半小时后吃早饭。”
    在加那利群岛,我写出《蓝色特快上的秘密》一书的精彩篇章,这不是件易事。而
且加之罗莎琳德的打搅,就更不是一件易事。罗莎琳德可不像她的母亲,是个缺乏想象
情趣的孩子;她眼中的世界总是实实在在的。给她辆自行车,她会骑上半小时。下雨天
给她道智力测验题,她会反复地琢磨。但是,在奥拉塔瓦的旅馆花园中,罗莎琳德没什
么好玩的,只好在花圃前散步,偶尔滚滚铁环,铁环对罗莎琳德毫无意义,不像当年对
她母亲那样有吸引力。在她看来铁环不过是个铁环罢了。
    “听我说,罗莎琳德,”我说,“别打搅我们。我要工作了.得再写一本书。卡洛
和我要忙上半小时。”
    “嗯,好吧。”罗莎琳德闷闷不乐地转身走了。我望着卡洛,她手执铅笔端坐着,
我想啊,想啊,绞尽脑汁地构思。终于,我结结巴巴地开始口述。过了几分钟,我注意
到罗莎琳德刚好走过小径,站在那儿望着我们。
    “怎么回事.罗莎琳德?”我问道,“你要干什么?”“到了半小时了吗?”她说。
    “还没有。才刚刚过了九分钟,去玩吧。”
    “嗯,好吧!”她离开了。
    我又重新开始口述。
    一会,罗莎琳德又回到那儿。
    “时间到了我叫你,现在还没到。”
    “嗯,我能呆在这儿吗?我就站在这儿。不打搅你们。”
    “就站在那儿吧,”我不高兴地说。又开始口述。
时而重复。的确,那本倒霉的书是怎么写成的,连我自己也不清楚。
    开始,我硬着头皮写作,不想干。我构思了情节,司空见惯的情节,还有的是从我
的其他小说里改编的。我知道结局如何,但又难以使构思栩栩如生地展现在眼前,人物
也活不起来。此时写书完全是受挣钱的愿望和需要所驱使。
    从这时起,我从一个业余作家变成了一个职业作家。我背上了职业作家的重负,不
想写也得写,不喜欢的也得写,写作效果也不理想。我一直讨厌《蓝色特快上的秘密》,
但还是写完了,交给了出版商。这本书和上本书一样卖了好价钱。我对此也心满意足了,
尽管不能说为之骄撤。
    加那利岛的拉斯帕尔马斯旅馆至今仍是我冬季度假的理想处。那时,那里静谧安宁,
很少有人光顾,只有那些去住一两个月的人。那儿有两处美丽的海滩。气温也很宜人;
平均温度70’(华氏,译者注)。在我的印象中,夏天才有这样的温度。白天大部分时
间吹着和煦的微风;入夜,天气仍暖融融的。晚饭后还可到露天小坐片刻。
    就在这一个个夜晚,我和卡洛结交了两位亲密的朋友,卢卡斯医生和他的姐姐米克
夫人。
    卢卡斯在家里是位有权威的父亲。我和卡洛不久也称他为父亲。刚到那时,我喉咙
严重溃疡,他来看了看说:”你一定有什么不如意的事,怎么回事?丈夫出了什么事?”
我向他讲述了事情的来龙去脉。他宽慰并鼓励我说:“你需要他,他就会回来,要留给
他充分的时间。他回来后,不要责怪他。
    无论怎样,要面对现实,继续生活。你已经获得了力量和勇气。你将会创造一个美
好的生活。”
    可敬的父亲。我该深深地感谢他。他对所有人的伤痛、挫折都抱以同情。过了五六
年,他去世了,我感到失去了一位知心朋友。
     
7
    从那以后,我多少有了生活的打算,但我得做出最后的抉择。
    按约定,我和阿尔奇见了面。他萎靡不振,一脸病容。我们东拉西扯,谈着熟人的
情况。接着我问他目前心情如何;是否打定主意不再回到我和罗莎琳德的身边。我又谈
到他清楚罗莎琳德是多么爱他,他不在身边时她是多么惶惶不安。
    一次,她用那孩子般的令人伤心的真诚对我说:“我知道爸爸喜欢我,爱和我在一
起。他就是不喜欢你。”
    “这表明,”我说,“她需要你。你难道无动于衷吗?”他说:“恐怕办不到。我
只渴望一件事。我发疯地希望幸福,而只有和南希结婚,才能幸福。她刚用了十个月做
了一次环球旅行,她家里人希望这样能使她回心转意,但是没成功。和她结婚是我惟一
希望或能办到的事。”
    这事终于有了结局。我写信通知了我的律师并去见他。
    一切准备就绪。再没什么可以忧虑的了,剩下就是自己打算了。罗莎琳德在上学,
而且有卡洛和宠基常去看她。我打算去热带地区走走,去西印度群岛和牙买加。我到库
克斯客运公司预订了票,一切都安排妥当。
    命运又一次作出了安排。出发的前两天,我随朋友在伦敦外出吃饭。我同他们并不
熟悉,有一对年轻夫妇,一位被称做豪中校的海军军官和他的妻子。吃饭时我挨着中校
坐着,他对我谈起了巴格达。他一直在波斯湾驻防,前不久才从那儿回国。饭后,他妻
子走过来坐在我身边一起闲聊。她说,人们总是说巴格达是个可怕的城市,但她和她丈
夫却迷上这座城市。他俩讲述了它的概况,使我对它愈发感兴趣。
    我说去那得坐船吧。
    “可以坐火车——乘东方快车。”
    “东方快车?”
    我一辈子都想坐坐东方快车。去法国、西班牙、意大利旅行时,东方快车经常停在
加来车站。我多想登上它。东方快车——米兰,贝尔格莱德,伊斯坦布尔……我动心了。
豪中校给我写下了在巴格达该去的游览点。
    “在阿尔韦亚和梅姆一萨希伯斯等不要耽搁太久。去摩苏尔、巴土拉转转,还一定
要去乌尔参观。”
    “乌尔?”我说。我才在《伦敦新闻画报》上看到伦纳德·伍利在乌尔作出了奇迹
般的发现。我虽然对考古一无所知,但一直对此多少有些兴趣。
    第二天一早,我赶到库克斯客运公司,退掉了去西印度群岛的票,预订了东方快车
的坐位,路线是到伊斯坦布尔,再到大马土革。自大马士革穿过沙漠到巴格达。我激动
异常。办理签证和打点行装需四五天时间,随后就可以出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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