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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毅与赖月明的战地姻缘
     
    刘水耕
    北京,1988年9月25日下午。
    久卧病榻,已经丧失正常说话能力的前全国妇联主席蔡畅,接见了一位阔别数十年
的老朋友。
    “大姐……”这位来自赣南的农村妇女趋近床前,哽咽起来。
    蔡畅挣扎着伸出双手,颤抖着,颤抖着。布满青筋、骨节突露的双手紧紧地握在了
一起。这位与蔡畅相对而泣的她,就是陈毅早年的妻子——赖月明。
    1989年初春,我们来到赣南拜访了这位74岁高龄的老人——当年的石城县委妇女部
长赖月明。
    此时,从外表看,她已是一个地道的农村妇女。昔日战火硝烟在她脸上刻镂的皱褶,
蒙上了一层泥土尘埃。得知我们的来意后,她恬静地笑着,徐徐地把我们带入了那如火
如荼的岁月……
     
和陈毅第一次见面
    1914年旧历7月,我出生在兴国白石村,乳名赖三娇。
    我父亲赖来义是个私塾先生,靠教书勉强维持家庭生活。14岁那年,父亲把我卖给
杰村圩一户姓谢的做童养媳。
    第二年春天,红军开进了杰村圩。在村里成立了苏维埃政府。红军动员广大妇女参
加区妇女改善委员会。我终于脱离谢家,报名参加了区妇女改善委员会,后来担任改善
委员会主任,那年我刚满17岁,更名赖月明。
    我无忧无虑,没日没夜地泡在工作里。1932年4月,少共中央来通知,送我去瑞金师
范学习培训。后又将我分配到少共江西省委。当时,少共省委驻扎在宁都北门的一条小
街上。书记张绩之找我谈话,要我在少共省委儿童局工作。
    不久,粤北南雄水口大捷,中央红军主力要垮了“围剿”的粤敌20个团。配合主力
作战的江西红军回到宁都作短暂的休整。少共省委马上组织人员进行慰问演出。
    文艺队演出了不少节目,最后,由我与少共省委宣传部长李美群压尾,对唱兴国山
歌,
    我这个人没有哪般过人之处,对歌儿却天生有副好噪子。起初,不敢抬头,也不敢
放大嗓门。唱了几个,听得下边掌声呼啦啦山响,我的胆子便壮了,扬起胸壳,脸孔红扑
扑地发烧,台下前排的观众中有个宽脸膛的首长几次站起来,边拍掌边瞅着我,待掌声
稀落,他便扭头扯着四川口音朝战士们喊:“喂,同志哥们,再来一个好不好嘛?!—
—”
    战士们齐刷刷地直脖子叫:“好——”
    “要得要得!再来一个——”那位首长蛮爽快地冲我招手。他身边的张绩之一个劲
儿打手势。
    我得了鼓励,十分高兴,一首接一首兴致勃勃地唱下去。
    那晚,演出直到下半夜才停止,下了台,我问张绩之,那个逗趣儿喊话的首长是谁。
    张书记说那是陈毅司令员呀。
    我吓了一跳,吐着舌头暗暗庆幸,好家伙!好在未得罪这尊黑面菩萨。
    这就是我和陈毅的第一次见面。
     
蔡畅作媒
    第二日我便与陈毅直接交道了。
    那是早饭过后,我和李美群拿着自制的板子拼拢两张饭桌打台球,过了一会,外面
走进一伙人,当头的就是陈毅总指挥。
    李美群叫了声陈司令员。陈毅便走了过来,在我身边抱着臂儿看了会,伸出手拍拍
我的肩膀:“打得不错嘛,你这个小鬼头,怎么不理我呀?哈,我晓得了,江西老biao
不好惹,江西嘛,山多水多田螺多,田螺妹子也多,山歌更多!……”
    “四川佬,你什么意思?我是田螺妹子,你是什么?!”我停了球,瞪着眼跟他赌
气。
    陈毅一愣接着嘴一咧哈哈笑了。他要过李美群的板子说:“小鬼头,莫发火嘛!来
来,我们两个对对!目标——发球!——”
    “哼!”我翘起嘴唇,啪的就是一个球过去。
    陈毅连忙把球对过来,打了二盘,我都输了,我红着脸:“啪”地撂下板子,打着
兴国土语说道:“不打啦,打这种鸭蛋儿算不得本事。”
    一伙人都笑了。陈毅还捏着板儿愣在那儿,张绩之笑着过去把他拽人自己的办公室。
    我和李美群躲到一边跳绳子玩,在窗下能听到屋子里的说话声。
    张绩之笑着说:“陈指挥,你看看,这个赖月明不错么,你孤单单一个郎子,要不
要我去说说,招个嫂子暖暖脚好不好?……”
    “我说同志哥,岔了岔了,革命没有成功,打什么老婆的主意…”陈毅这么道。
    “哎,不能这般说。说说我吧,也是革命里头找着个屋里人,我眼看就要做爸爸了,
还不是一样的干革命!”张绩之反驳道。
    “老张的话对,陈司令员,我看你的确该考虑考虑婚姻大事了。”这是少共省委组
织部长钟浩培的声音。
    “哈哈!我说同志哥们你们可是推老牛下坎,是不是嘴馋想打我的地主?既然有这
个意思,那好,你们去跟那个小鬼头说说……”
    我气得跺脚,嘴里“呸”地一声。李美群掩嘴偷偷笑着,拿手在脸上比划着羞我。
我来了性子,抓起地上一块土坯,“砰—”往窗户里扔去。
    我又气又急,扭头便跑,冲进自己的房间“砰”地关上门,一头倒在床上,嘴里叽
哩咕噜地骂了一阵,躲了好一阵子。“扑嗤”一声,我笑了起来,心想人家只不过是取
乐子罢了,生这个闲气又何苦?
    不曾想,说客真的寻上门来了。
    打头的是张绩之,后是钟浩培等人,他们轮番向我进攻。我真有些气疯了,叉着腰
大叫:“莫捏着弯弯捣鬼啦,我不会嫁给他的。他是总指挥,我是个小鬼,平民百姓一
个,嫁个当大官的,只有作婢为奴的份。……”
    “月明,你个死脑壳,土里土气!总指挥看上了你,你就允了吧。我们可晓得哩,
总指挥是个知冷知热的郎君,要是我,嫁着这么一个,心肝哥哥,还不知是哪辈子修下
的福份呢。”李美群逮个空子,搂着我的肩头,贴着我的耳根劝导我。
    这样一来,我好端端的心绪被搅乱,昏昏颠颠寻思开了:也许,大伙儿的话是有道
理的,树大分杈女大出嫁,陈总指挥那聪明的人瞧上了我,把话挑明了,我有什么理由
不答应他呢?
    真正使我改变态度,并且应允与陈毅结婚的,是省委书记李富春和省委组织部长兼
妇女部长蔡畅来作媒。那时,我打心眼里敬重蔡畅大姐;大姐也很关心我,每逢开会她
总喜欢拉我坐她身边。我非常钦佩大姐懂得那么多革命道理,所以,蔡畅大姐的话起了
决定性的作用。
    蔡畅大姐对我说,“月明,你不要对他的阶级成份耿耿于怀,出身不由已的。他是
个真正的革命者,党组织绝对信任他,他既然拜托了我们,依我看,你就听大姐的,跟
他结一对革命的夫妻吧。”
    1932年旧历9月重阳佳节,我与陈毅正式结婚。
    结婚前一天,他和几位红军干部乐呵呵地来看我,大家要他请客,陈毅嚷叫起来:
“请客是应该,要我出钱拿不出来。问赖月明有钱没有。”结果,是我去向亲戚借了20
块银元。在宁都南门街一个广东人开的小饭馆摆了八、九桌饭莱。
    当晚,我和陈毅宿在省委院内。夜很深了,我们才上床。陈毅边脱鞋袜边道:“人
常说,洞房花烛夜,金榜题名时,乃人生大幸事也。月明呀,想不到我陈毅颠荡大半辈
子,今晚真正做起了新郎官。”
    他的话音刚落,我哇地哭了。
    “月明,你这是怎么啦?”他贴近我问。
    “我还小哩,才十八岁多一点,还是个黄花妹子哟……”我伏在被窝里抖着身子哭
泣。
    很久,我听陈毅叹了口气说:“那好,你休息吧,我回军区去睡。”说完,他果然
下床往外走。
    我扑上去抱住他:“不能走,陈毅哥哥!”“月明,我的妻!”陈毅说着跟角挂着
激动的泪花。
    第二日,陈毅便上前线去了。他给我留下一床毯子,一件棕色羊毛衫,临走,还摘
下一块方盘金表硬是戴在我手上,说那是他留学时的一个朋友送的。
     
相逢竟是别离时
    我们做了三个年头的夫妻,扳指头算日子,真正在一起不足几个月。
    我们结婚之后的第二年。党组织选送我和张绩之去瑞金中央党校学习。毕业后,我
回到江西,省委组织部长蔡畅将我分配到石城担任妇女部长。
    1934年,第五次反“围剿”失利。红军队伍损失惨重,根据地被敌人挤牙膏般一点
点挤掉了。后来,接到上级指示,石城县委解散,我又回到了中央所在地瑞金。
    中央办事处设在东街口的一个大祠堂内。毛泽覃和梁北台一前一后地走出来。我不
认得梁北台,但跟毛泽覃相熟,因为他过去常找陈毅商量事情。这时,毛泽覃看见我忙
站住了,说他们刚去看望了陈毅,陈毅的样子不好看,心情也不好,要我见着他不必吃
惊。
    “陈毅出了什么事?”我听出对方话中能毛泽覃为难地摆手,扯扯梁北台的袖子赶
紧走开。
    我的心猛地跳了起来,三步并作两步地跑了进去。
    一名卫兵把我领到一个房间,我掀开竹编门帘,看见不大的房内摆着一张床,夏布
蚊帐撩开,陈毅歪坐在床上。从床上床垂下一根绑带,把他一条裹满纱布的腿吊了起来,
他的一条腿垫着书,正在认真批阅文件。
    “陈毅,你……”我叫道。
    陈毅“唔”了一声,登时抬起头,两道粗眉上下抖动,手儿一颤,铅笔尖咔嚓断了。
他惊喜地叫起来:“月明,是你!回来啦,好啊!唷,这可不好,你一定赶夜路了,你
看雾把衣服都打湿了。快脱下来,换套干的,不要着凉了。”
    我走近了几步,一头伏在他身上,泪水滚了出来。
    他的喉咙咕哝一声,说不出话来,伸出手掌在我背上抚弄着,过了许久才说“不要
哭嘛,伤就伤着了,留点疤算什么?马克思不讲情面,次次不收我呐。嘿嘿,信不信呢?
好好,听着,腿是上个月在兴国老营盘河边让白狗子打着的,如果告诉你,一定会哭鼻
子的,怎么能够好好工作?!月明呵你在石城地方工作,我在前线打仗,夫妻彼此都思
念嘛,陈毅也是人呐……”
    我止住哭,低头要瞧他的伤口,他不同意。我只好坐着望着他。他也看着我。过了
会,我吁了口气,把身子挨着他,扯下他一颗快掉的扣子,掏出针线钉上。
    这样我,便守在陈毅身边整整呆了十天。
    这段日子,陈毅虽然负了伤,却对我格外好。他不止一次问我想吃什么,然后叫伙
夫搞好送进来,逼着我当面吃掉。我觉察他有异样,问他又不回答。有几个中央首长来
看他,和他商量问题,他都借机把我支开。
    纸里包不住火。第七日我便清楚了。我做梦也想不到,从石城赶回瑞金,好不容易
跟丈夫见了面,竟也是与他分离的时侯。
    他告诉我,敌人越来越近,红军主力马上就要撤退到很远的地方。所以,组织上决
定动员一批红军家属和一些伤病员留居地方坚持革命斗争。作为留下的红军家属,我便
是其中一员。
    他的话未完,我便搂着他失声痛哭。因为那时,战斗失利的消息频频传来,不堪设
想的结局像磨盘一般压在革命者的心上。这时,我深知战争的残酷性,这分离意味着什
么。
    我想起来就哭。几天中几次哭昏过去,又由迷糊中再次哭醒。
    陈毅也哭了,陪着我流泪。我苦苦哀求他请求组织把我留在部队,我生是红军人,
死也做个红军鬼。说着说着,我不由自主地跪下去。
    “起来,月明同志,快起来!”陈毅气得喊了起来:“不行,说什么也不行的。你
不能跟着我,更不能拖累组织。月明同志,你的老家在兴国,可以利用这个条件回老家
去,坚持革命斗争。这是组织的决定。你是共产党员,是要无条件听从组织决定的。红
军离开后,反动派一定会血洗苏区。你要坚持下去,在白色恐怖中以共产党人的信念去
工作,去撒播革命火种,唤醒广大群众进入斗争行列。”
    “不,不啊!陈毅,我的老天!”我绝望地喊了起来,疯一般抓起他床头的手枪。
陈毅眼疾手快地按住我的手。
    “陈毅,就算我革命到底,被反动派捉住也是个死字,让那帮畜生们强暴侮辱,不如
今日一死,求个清自身躯。陈毅,你蛮狠心嗬,让我死吧,让我早点闭眼,‘一了百了’。”
我哭着,转过身扑通跪下:“陈毅,你开枪呀!陈毅,你一枪崩了我啵……”
    “赖月明,听着,你是党员,你是我陈毅的老婆。要不要党的纪律?无论如何,你要
绝对服从组织的安排。”陈毅死死地握住枪柄,额上的青筋暴跳:“警卫员,进来!把
她拉起来。”
    第十日,我被迫离开了陈毅。我,赖月明,今生今世,直至躺在棺材里也不会忘记
这个日子——1934年10月20日——我离开陈毅的最后一刻,他是这么说的:“记住,坚
强地活下去!要相信,不管怎样,组织会找你的,一定会找你的。月明,我也会找你的。”
     
人生苦酒
    悲剧性的主人公赖月明怎么也无法预料,陈毅活着,并且在红军主力长征之后留在
赣南,指挥留下的红军队伍进行艰苦卓绝的游击战争。
    那是在1937年,国共两党宣告合作之后,历经艰辛的陈毅奉命带领游击队离开根据
地油山,在南方组建新四军,抗击南下的日本侵略者。
    离开油山的时侯,陈毅先后数次派人往兴国寻访心爱的妻子赖月明,当地群众都声
称赖月明在兴国县城跳井自杀了。
    陈毅不无伤感地对游击队负责人杨尚奎、危秀英说:“你们一定要想方设法再次寻
找赖月明,无论如何,生要见人,死要见尸!”
    然而,派去寻找赖月明的人,都失望而归。
    原来赖月明并没有死,说她跳井自杀了,是她那做伪保长的父亲有意布下的迷魂阵。
    离开陈毅后,江西处在严酷的白色恐怖之中,赖月明失掉了组织关系。为了躲避反
革命分子的屠杀,她四处流浪,行乞度日。后被父亲领人捉住,卖给了一个鞋匠,第二
年鞋匠客死他乡。几年后,她又再次出嫁,嫁给了一个回乡务农的伤残红军战士,生下
一女二男。1959年赖月明从报纸上看到陈毅接见外宾的照片,才得知陈毅还活着。她想
上北京去找陈毅,但被丈夫和子女拦住。咫尺天涯不能相见。在残酷的命运面前,她再
次品尝了人生的苦酒。
    1972年报纸公布了陈毅逝世的消息,赖月明悲痛欲绝,燃香遥悼。她真正生不能与
陈毅聚首,死亦难以灵堂相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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