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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942年6月初我们离开了香港,开始了逃亡的生活。我们首先从香港乘船到澳门,每
人限带行李一件。在这之前我们把家里历年保存的古玩、古董书画装满了几大箱存放在
大姐的印度女同事家中,因为这家印度人不打算走,也答应替我们保管,此外有些母亲
陪嫁的贵重金银器皿也装了箱,交给毕家保管。母亲有不少钻石、翡翠、珍珠、蓝宝、
绿宝以及金银首饰,我和大姐商量要带走,将来需要生活费时或可变卖。我和大姐两人
偷偷地把这些宝物缝到冬天穿的较厚的棉袄里,我们又想到一个妙法,在几本书册当中
剪穿一个洞,把一些钻石耳环和戒子放入洞中,再用绳子把书本捆好。还算幸运,没有
被日人查到,过了关。
    后来一部分首饰虽然贱价而沽,倒是救了燃眉之急。而那些留存给印度人家的东西
则被那家印度人全部吞没,他们说是被日本人拿走了,当然是假话,因为我们存在毕家
的东西他们原封不动地全部交还给了我们。这也可见忠厚人家终究是忠厚人家,而不老
实的人就会趁火打劫。总而言之,我在久经忧患之余得到一种哲理,那就是人亡物在是
伤心事,而物丢人在总算是有福分了。我们全家6姊妹能数度逃出虎穴,而多次遇到善心
照顾我们的人,也可以说是很难得的了。
    去澳门的船很挤,也没有头等、二等之分,总之拿着行李能够挤上船就算是幸运了。
我们好不容易挤上船,但船舱内已挤不进去,只好呆在甲板上,把行李放在身旁;坐定
后根本不敢再移动,因为后面还有不少人你推我挤地要抢着上船来,假如稍微移动一下,
位置就会被别人占去了。
    船行得很慢,大概人太多了,一定超重,还好没有沉船,不然大家都完蛋。我还记
得1949年大陆人从上海逃到台湾,有一条重庆轮就在行驶到台湾的基隆港途中,还未到
达,船就沉了。全船旅客都送了命。船上还有一位中央通讯社上海分社的同事也同归于
尽,葬身鱼腹,悲惨之极。
    我们的计划行程是先到澳门,再由澳门去广州湾,再由广州湾入广东的郁林,由郁
林再入广西的桂林。这条路线有领路人可以不经过日人统治的沦陷区,那些城市当时还
未被日人占领,到了1943年湘桂大战,许多广东、广西城市相继失守,当然那条路也就
行不得了。
    到了澳门,我们又脏又累,暂时栖身在天主教室内。父亲有过来电告诉我们已把我
们的旅费汇到天主教堂内,由天主教室转交、但天主教堂内的神父说根本没有收到,这
事使我们非常丧气,但天主教堂也不能久住,我们也不能多等,只好先到了广州湾再作
打算。还好我们稍有积蓄,大家商量澳门不能久留,走为上策。
    1942年夏的广州湾挤满了来自各地的难民。大家都在等交通工具或领路人再往前进。
领路人既要回避日军占领区,也不敢走近共产党(当时是第八路军)游击队出没的地带,
这样当然要绕圈子、走远路。我们姊妹6人的目的地是桂林,要和学校联络上,然后还要
安排几个妹妹的去处,她们也得上学,在内地等候父亲的消息,再作长远的安排。毕君
目的地是重庆,邱氏兄妹也去重庆,因此我们这一行人可能在桂林就要分手了。
    有段小插曲值得一提。在广州湾邱君说认识一位生意人,有意买些珠宝,我和姐姐
两个傻瓜把母亲名贵的钻石戒子和一对钻石手镯、一条钻石项链全套交给了那位商人,
他说第二天会把现金送来,我们还庆幸天无绝人之路。当初我们姐妹两人商议把首饰交
给那陌生人还是瞒着毕君的,因为毕君说他有存款,吩咐我们非不得已时绝对不要变卖
珠宝,但邱君却对我说我们姐妹已连累了毕君这么深,不当再向他借钱,我心中实在有
歉意,因此才偷偷地拜托邱君找人来买母亲的首饰。当然也该怪我们这些年轻人无知,
更不认识人心之险恶,我们第二天左等右等,那个拿了宝物去的家伙根本不见踪影。
    邱君到他住的旅社去找他,掌柜说那人已于当天大清早走了。
    走到哪儿,没人知道,到哪儿找他,更是大海捞针了,这是我们活该上当。
    毕君晓得了这件事把邱君大骂一顿,然后又对我们姐妹说:“你们两人也不对,我
不是早已答应会照顾一切吗,你们为什么不相信?”那一晚上他很生气,一人坐着不断
地抽烟,也不和我说话。我说:“就算我们倒霉吧,人说破财消灾,钱是身外物,可有
可无,你也不要生气了。”
    钱财真的是身外物,我的一生对于这身外物看得不重,大难之后,虽然没有像不少
朋友成为亿万富翁,但也没有什么短缺,反而有些守财奴钱虽多,但并买不到快乐。
    从广州湾到郁林这段路很不好走,所过之处都是小村落,贫穷、落后,是我有生以
来第一次看到中国农村的真面目。我们姐妹生于官宦之家,生活在北京、天津和香港,
都是进步的城市,从来没有体验过中国的农村生活。我对中国农村的认识除了读过赛珍
珠女士的《大地》和《龙子》之外,就是看过中国电影如《渔光曲》等等。我们现在亲
眼看到,亲身体验到中国的贫穷,老百姓生活的艰苦,又沿途听到日军的残暴行动,而
中国的军队虽然坚勇但武器不如日本,组织不如日本,加以日本空军又不分昼夜地狂炸,
我真担心这个苦难的中国,苦难的老百姓能够支撑多久。唉,那时也想不了这么多,只
有匆匆逃命。
    第一个晚上落脚的地方已不记其名,那个下榻的旅馆就像中国章回小说的黑店,我
们姐妹6人共得两张木板床,邱氏兄妹就只好和毕君挤到另一个角落去了。我们走了几近
一天的路,累得有气无力,只想象头大睡。不料人还未躺下便觉一身奇痒难忍,揭开那
张半灰白的床单一看,唉呀,全木板上尽是千千万万只虱子在爬动,用手一抹,全是血
迹,这些虱子不知已吸饱了多少逃难人的鲜血。
    我们只好和衣睡在泥地上,真是太累了,在泥地上也睡着了。第二天继续赶路。诗
人说的“鸡声茅店月”很够诗意,逃难时偶尔听到鸡啼,但茅店月就无此心情去欣赏了。
    逃亡的第八天我病了。是难民的通病,打摆子。这是由蚊虫传染的病,发烧头痛,
一阵子热、一阵子冷,全身不断发抖。
    人也随之衰弱而没有气力,虽然服食了一些随身带着的药片,但也不能马上见效。
同行的不光是我们这一队人,大家要赶路,我也只好扶病而行,毕君找了两个脚夫,让
我坐在滑杆上,勉强支撑着。真是祸不单行,过了两天我又得了痢疾,当然也是由食物
或茶水那儿传染过来的,加上我体弱,没有抵抗力,我整个人都瘫了,无法再前行;我
不但有点昏迷,而且肚子痛得厉害,真的不想活了。
    我不想活的时候想起了留在香港的杨医生,我想他或许没有做完全错误的决定,这
种日子是人过的吗?我想假如这就是自由区的后方,我真的不想活了。大家见我病得相
当重,同意找个地方停留两天,找个医生。
    我已记不清楚我们下脚的地方是个什么村落,只记得那儿的客栈都已住满了人,连
床位都分不到一张。当地有一位商人是开鞭炮店的,他见我怪可怜的,毕君又拿了些钱
给他。
    他说他有两个空着的仓库,答应让我们住到他的仓库里去,并且找了些帆布床让我
们睡觉。
    住进仓库后,毕君和邱君设法去找医生和买药,那个地方哪有医生,只有郎中,他
来把脉,给了我两贴中药,吩咐大姐煮给我喝。喝了药晚间肚子痛得更厉害,仓库内没
有厕所,只好扶病到荒地上解决。晚上来往出入10多次之后我已没有气力了。在又热、
蚊子又多的仓库里,我们靠数支蚊香来驱逐蚊子,仓库没有窗子,不通风,只好把门开
着。我仍发着高烧,昏迷中,我知道大姐和毕君守在我身旁,我想我大概不久人世了,
但我并不想死,我只有10多岁,我还没活够呢,虽然多灾多难,但我却不愿向死神投降。
    我得为毕君活着,我得为我的姐妹活着。
    半夜,我对毕君说:“你先走吧,我好了会跟着来。”他用手盖住我的双唇,不要
我说话。大姐也在旁,她说:“你好好休息,你会好的,大家都等你。”
    我泣不成声,大姐也在流泪。
    好不容易到了第三天,不知道是那郎中的中药真灵,还是奇迹出现,我竟然热退病
除,出了一身冷汗。大姐用热水替我抹脸抹身子。我除了感到虚弱外,不再打摆子了、
也不再拉肚子。我口渴时只喝些开水。我起来了。
    继续往桂林前进。
    桂林是抗战时期的重要地区。广东桂系首脑白崇禧将军,后来做了副总统、代总统
的辛宗仁,现在中国大陆做政协委员的程思远,当年做广西省主席的黄旭初都是广西人,
桂林也是中美空军西南的大本营。
    我们大伙儿在桂林租了一栋房子暂居,一方面从桂林打电报到美国和父亲联络,另
一方面也等候学校开学的消息。
    毕君和邱氏兄妹见我们大致安定了下来,也就和重庆联络上了。定了去重庆的日期。
是大家各奔前程的时候了。
    美国十四航空队司令陈纳德受家父之托,在桂林找到了我们。在大后方昆明是十四
航空队(即飞虎队)的大本营,其次是重庆、成都、西安、桂林、芷江……。来看我们
的是两位陈纳德将军的副官,一位少校,一位上尉。两位洋人来叫门,把房东吓了一大
跳,她又不会说英语,还好那位上尉会说几句中国话,他说:“陈小姐,我们找陈小姐。”
这一来房东听懂了,赶着上楼喊我和姐姐。他们满头大汗,大概地方不好找,街坊的儿
童和一些邻居围着他们那部吉普车,孩子们都说:“哈罗,哈罗!”那两个人也举起大
拇指说:“顶好!顶好!”
    他们首先交给我们一封父亲的亲笔信,然后又有一封十四航空队总部的手令,当然
这是非常慎重的命使。他们非常有礼,我们请他们两人到楼上我们的住处坐坐。他们带
来了好消息。他们带来父亲请陈纳德将军转交给我们的生活费,并说以后还会继续寄来。
其次正如毕君所说,美国空军急需会说英语的护士和医生,十四航空队征求大姐的意愿,
想不想到昆明或重庆的十四航空队医院工作,这当然是大姐求之不得的。对我们几位在
学的女儿们,父亲要我们随着学校的迁移暂时就读,他的最后决定是请陈纳德将军设法
把他的孩子们送到印度的加尔各答,再乘船或军机去美国。
    最兴奋的是大姐,她有了工作,而且是到美国空军的基地服务,她生活在美国华盛
顿,是美国公民,有了这份工作,她又兴奋又骄傲,我们也替她欢喜。
    这儿值得一提的是大姐的男朋友。那位当初不愿离开香港的华裔马来西亚医生不久
又从香港追到桂林来找大姐,但大姐已离开桂林到重庆去了;他又千辛万苦地追踪到重
庆,但大姐认为他虽多金却缺少勇气,对他很冷淡。这位痴情的医生一直守在中国,虽
然后来大姐到了美国他仍在中国大后方工作,以便能和美国的大姐通讯(沦陷区不能通
讯)。抗战胜利后他回到马来西亚,不久又再回到香港自设诊所,做得很成功。但大姐
一直没有再和他联系,倒是后来六妹香桃婚后在香港工作并定居,还和他有往来。
    毕君和我的一段情则不是三言两语的事,这其间有不少波折,也有不少误会。李商
隐《凉思》一首:“客去波平槛,蝉休露满枝,永怀当此节,倚立自移时;北斗兼春远,
南陵寓使迟,天涯占梦数,疑误有新知。”可以稍见当年双方的心境。他到滇缅公路去
工作了,而我又随着学校东奔西跑,好不容易抗战最后一年跑到昆明,在中央社找到工
作,而毕君又被调回重庆了,聚少离多,真是天若有情天亦老。
    毕君对我采访美军消息很不以为然。他认为我只该采访教育文化消息。在昆明有多
少教育和文化的新闻呢?而战地新闻,新闻局和报社都不准女记者去采访,认为太危险。
记得有一次妇女组团到前线劳军,当然都由将领的夫人们做领队,那些将领夫人看见中
央社派来的记者竟是梳了两条辫子的小女孩,就当着众人问我:“中央社就只你一个人
来?没有派男记者?”我听了这话真是又气又恼,而且觉得这些娘子军太盛气凌人,但
也不敢发作,只好回答说,“美军新闻都是我采访的,中央社认为各位夫人去劳军由我
未报道更为得体。”后来我回去对总编辑说:“以后凡是那些妇女的新闻请不要再派我
去了,她们自己是女人,却看不起女性。”
    采访美军的新闻反而比较方便,我也感到胜任愉快。静宜大姐和妹妹们都由陈纳德
将军安排由昆明飞印度,再由印度的加尔各答乘美国邮船到美国加州旧金山和父亲与继
母在一起了。我没去,我留在中国,等待战争结束,因为我想将来从事新闻工作。在那
个时刻完全没有出国的念头。1945年春就听到美军传说欧洲的战事很快就会结束了,德
军已在欧洲战场大撤退,盟军亦已收复了不少失地。美军已光复了菲律宾,亚洲的战事
也很快会结束了。
    美国十四航空队协助保卫大后方重庆和昆明,西审、西北地区日本飞机来袭时受到
迎击,已经很少出现。我经常报道美军的消息,当然也窜到十四航空队的司令部,但和
飞虎将军相熟、相识以至发生感情,都是抗战胜利后我们在上海重逢之后的事。在那些
年代中国人对于异族通婚的事还是坚持非常保守的态度。
    有一天十四航空队的一位官员送来一包衣物,是大姐从美国寄来的,托十四航空队
的飞行员送来给我,和来看望我的毕君刚好相遇。那位军官走后毕君一面吸烟,一面就
教训我说:“美国人来援华我们当然感激,但有些家伙不但到处找女人,还居然到大学
里去找女学生,太不像话了。”我听了这话很不是味道,就回答说:“他们对我都很客
气,都很有礼貌。我每次去采访,他们常派车子接我,又送我回报社,很守规矩的。”
毕君冷笑一声说,“他们哪敢对你不规矩,他们都知道‘老头儿’对你们姐妹多好,他
们当然不敢妄想。”飞行员都是壮丁,大家喊50出头的陈纳德将军做老头儿,是尊敬而
又亲切之称,但毕君这样称呼他似乎又别有用心了。
    这也可以说是情变的导火线吧。
    胜利来临时,我在昆明,毕君在贵州。8月,中央社要我去上海工作,那个地方有大
新闻,而我又有幸得到美国空军的照顾乘坐军机去上海。我要到上海工作,也要去上海
看望久别的外祖父母。我知道不少人都希望早日回家乡,但苦无办法,火车、柴油车、
手推的轮车,甚至步行或乘坐小船、坐黄鱼车,这些我都尝过了。毕君希望我们一同回
香港再作打算。他人在贵州,我在昆明,怎样聚合,聚合之后又如何去香港,这些问题
都是我担心的,更何况若我不马上去上海,我大好的工作机会会被别人捷足先登,我不
愿放弃的。
    我爱毕君,但我还年轻,若去香港,再见他的父母,可否就会把两人的终身大事定
了呢。在战乱中多灾多难地捱过了近4个年头,我要到上海痛痛快快地过我的青春。我告
诉毕君我已决定乘军机去上海,他若来聚,我答应在上海等他。我告诉了他我外祖父母
在上海的住址。我回忆到我们的初遇,我更不会忘记我们一同从香港逃入大后方那段辛
苦的经历。但这次我也有我的选择,我刚过双十年华,我还想看看浪漫的世界。
    毕君说:“有谁在上海等你?”我说:“没有,只有外祖父母。”我说的是真话。
    毕君说:“我还想到英国或美国再多念点书,你也可以和我一道去。但你得和我在
香港聚面,我们再商量。”
    我想我欠他太多了,我在香港举目无亲,若到了美国还得投靠父亲和继母,那是我
绝对不想做的,那是下下策。在抗战的洪流中我捱苦、捱饿都捱过来了,父亲不接济我
因为我违反他的命令,但我也战胜了考验,我知道我能自食其力;但我没有资金到外国
留学,我也不能靠毕君;他若出国留学当然得靠父母供应一切,我能靠别人长久的接济
吗?虽然他爱我,但我能接受别人长远的资助吗?除非以身相许,但我还想要自自由由
地活一下,我就是不认命。
    毕君说:“那我们再会了,你好好照顾自己。”
    我说:“我会的,你不用为我担心。”我说不下去,我已泣不成声。
    1948年我们在上海再见面时,我已和陈纳德将军结婚。
    为了上海虹桥的新房,为了民航公司在虹桥机场的停机楼,公司找来了一位建筑师
——毕君,他拿着一个烟斗,比以前更成熟了,见到他我还有点初见他时的那点震荡。
我们握手,他说:“你一点没变。”他说谎,我们都变了。他还握着我的手。
    那些过去的事,就像昨夜的星辰,好像许久以前的梦;和着清亮无邪的记忆,和着
哀怨,我将永生好好地收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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