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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大连一月
    农民叫日本鬼子闹得在乡下实在活不下去了,听见从大连来招工的人说:“大连好,挣
钱容易,哪里都要人,工钱比乡下多,哪象乡下死守着几亩地,遇个天旱水涝,就干瞪眼
了……”在乡下活不下去的人,听见这些话,心眼儿就活动了,好多人逃往大连去,想在大
连求一条生路。
     
    阴历四月,一天下午五点多钟,从奉天往大连的火车开进了大连市,在西沙河口火车站
停下了。不大时间,旅客们从地下道里拥出来:有破破烂烂的乡下人,有穿着时髦的阔太
太,有全副武装的日本鬼子,有歪带乌龟帽的汉奸,有穿长袍的商人,有穿短褂的工人,有
老头,有孩子……拥挤不堪,都想快点出车站。老太婆、孩子被挤得又哭又叫,扒手和小偷
们就乘机抢东西,掏腰包,有的人怕把东西挤坏了,就高高地把包裹、篮子举在头上,被偷
了东西的拼命喊叫,鬼子汉奸给人挤了碰了,就使劲揍他身边的人,……几个戴红箍大盖帽
子的日本巡捕警察,在拥挤的人群中间,左手提着腰刀,右手拿着木棒子,象疯狗一样,朝
着乡下人和穷老百姓又打又踢。人们要挤出这个火车站,就好象过鬼门关一样。
     
    一个十四五岁的男孩子。背着他的小弟弟,在混乱的人群中,被挤掉了一只鞋。这孩子
弯腰去捡鞋,一下子被后面的人把他推倒了。一个三十多岁又瘦又小的乡下人,一个年纪跟
他差不多、肚子有点大的乡下女人,和一个十六七岁的乡下姑娘,见那男孩子被推倒,都吓
坏了,他们立即用九牛二虎之力挡住周围的人群,那乡下人急得大叫:“玉宝!你捡什么,
快起来!”立时就一把把那男孩子从地下提起来。玉宝说:“鞋掉了。”那乡下人说:“不
要了,快走!”三人保护着玉宝和他弟弟,费了好大力气,出了满身大汗,好容易才挤出了
火车站。
     
    玉宝他爹这回带着老婆孩子到大连来,也是出于万不得已。乡下实在过不下去了,都说
大连能找工做,所以特地来投奔周德春。火车站外面的广场上,就开阔得多了。汽车、电
车、二马车、人力车、火车,跑来跑去,川流不息。赶大车的、人力车夫、做小买卖的、等
火车的,很是热闹。下火车的人,有上汽车走的,有坐二马车走的,有坐人力车走的,乡下
人雇不起车子,大都是扶老携幼,问问路,又慢慢往前走。玉宝和弟弟,从来没有进过城。
第一回看见大连,到处都是高楼连高楼,房子连房子,满街上都是人马车辆,街道上也弄得
油光水滑,真是又热闹又好看。玉宝很想去看看电车,见他爹问路去了,就背着弟弟往街中
心跑去,不提防后面一下子就来了一辆汽车,街上有人喊:“谁家的孩子,汽车!”玉宝妈
吓坏了,撂下包袱卷,三脚两步飞跑上去,就把玉宝拉回来了。说:“唉!你叫我操不了心
啦,把人都吓死了!你背玉才往哪跑?看汽车不把你撞死!”高学田担着两个破行李卷在街
角上正向一个做小买卖的老头问路:“老长柜的,请问你。”用手指着山坡说:“到朱家屯
从那还能过去吗?”“能。”老头点点头说,“你顺着火车道一直往东走,过了神社山那个
小坡,就是大桥,从桥底下过去,就是朱家屯的西头了。”高学田问路回来,听玉宝差一点
给汽车撞着,也吓了一跳,一路上紧紧地跟在玉宝后面,怕他走到街中心去。
     
    神社山并不高,满山长着不大不小的树,路就顺着斜坡上去。玉宝一家子爬到山后坡,
往北就看见一片汪洋大海。海上漂着许多船,海岸边上尘土飞扬,许多大车和人在忙碌着。
玉宝好奇地问:“爹,你看,那些人在干什么?”“怕是拉脏土填海。”高学田又用手指着
北岸那条火车道说:“从前我来大连的时候,那一片全是海呀。大连的脏土都拉到那里填。
你们看,现在填起来那么一大块了。”玉宝问:“爹,你啥时来过大连啊?”高学田扳起指
头算了一下,说:“有十六年啦。那时,你大姑全家都在大连住,我和你爷爷来过好多次。
从日本人到了大连,你大姑家搬回乡下,我再就没有来过了。”他回头指了一下玉容,说:
“就是生你姐姐那年来的。”
     
    “嘿!这桥洞子可真大呀,北面还有一个。”经过火车道下的大铁桥洞子的时候,玉宝
高兴得先跑进大铁桥洞子下面。玉才也高兴了,也要下地跑。兄弟俩跑到桥下,靠着水泥墙
站着,看那桥和桥洞子里来往飞跑着的汽车和大车。“呜……哐!哐!哐!”一列火车从大
桥上面跑过去,把玉宝震得忙用手捂住两个耳朵,玉才也学哥哥的样,兄弟俩看着爹妈和姐
姐笑。忽然玉容大声喊道:“妈!妈!你看,那些人跑什么?”玉宝忙扭过头,顺着姐姐指
的方向一看。“啊!”见卖糖的老头、小孩和一群坐在街旁补破衣服的老太太们,都爬起
来,挎着筐子,不顾马路上来往的汽车,就乱跑。一个七十多岁卖糖的老头,挡住一个补破
衣的老太太问:“又出什么事啦?”老太太一面扭扭捏捏地跑着,一面喘着气说:“天呀,
可叫人怎么活呀!三不管世界,谁都管,香炉礁的巡捕走了,刘家屯的巡捕又来,一天补几
件破衣服,还不够拿税的呢,不给就打!”那老太太回头又招呼跑在后面的人,说:“快跑
吧!你们看,朱家屯小衙门那个王大棒子又来了!”老太太们边跑边叹气说:“啊!这一天
收了六次,还要收!”老头子见事不好,吓得拿着卖糖的小木盘,同老太太们一起跑走了。
     
    “玉宝他妈,你看,那个用洋刀打人的家伙,那不是阎王保长的小舅子吗?”玉宝妈看
了看,说:“可不是,就是他!前年春天我送玉宝到保长家放猪时,就是他带小英子到大连
来念日本书!”玉宝看见王巡捕那个凶样子,又见那补破衣服的女人和作小买卖的都吓得直
跑,心里真恨王巡捕。高学田忙问街旁一个穿破衣的人:“到朱家屯西头大粪场从哪走?”
那人指着路东一个用铁丝网围着的大木厂说:“这木厂北面,靠北大桥跟,往东有条马路,
那条路就通大粪场。”又指着木厂东面的小木厂板房说:“就在那房子后面的小山上。嘿,
那粪场可大啦,全大连的大粪,都拉到那里,再往外卖!”高学田谢了那人,回头催着玉宝
弟兄说:“快走吧!你们听着!往后你们都得小心点,千万别碰上王大棒子!”
     
    通大粪场的马路,紧靠着两丈多高的火车道南面。路上,拉大粪的汽车和大车来回跑
着,就是空车,也又腥又臭。走路人很多,全是穿得破破烂烂,没有一个穿得干净的人从这
里走过。玉宝没有心看路上的车和人,他正看着木厂里放的那好几搂粗的大树。有十几个衣
服遮不住身体的孩子,手里拿着用铁棍打成的铲子,正钻进大木孔子里扒树皮。他们正扒
着,只听有人喊:“快跑啊!快跑啊!打更的鬼子来啦!”这是站在火车道上的一个男孩子
喊的。扒树皮的孩子们听见喊声,抱着扒下来的几块树皮,不顾命地跑到铁丝网跟前,爬出
铁丝网,顺着马路往东,跑过那雾气腾腾的大连市的总脏水沟逃走了。
     
    总脏水沟东面,有很大的脏水坑,一根几搂粗的洋灰管子,从脏水沟通到脏水坑。坑里
泡着很多编筐用的槐树条子。这里也是臭气冲天。玉宝后来知道:每天海里涨潮的时候,脏
水沟里的水流不到海里,就从大管子里流进脏水坑。坑南有个大粪场,人们从总场买来大
粪,堆在那里,再堆上些脏土,晒成大粪干,再拿出去卖。
     
    玉宝跟爹走到脏水坑北沿,到了朱家屯。爹对妈说:“还不知他周叔叔住在哪里呢。你
和孩子在这等着,我先去找一下。”说着,放下行李担子,从腰里摸出周德春去年秋天来的
信走了。
     
    玉宝放下筐子,看着朱家屯那些东例西歪的木板房子,心想,总算走到了。心里不觉高
兴起来。玉宝妈是个双身子人,走得很累了,把拿的衣服包往地下一放,拉着玉才一起坐下
休息。玉才的小眼睛真尖,一蹲下,就见地下很多大虫子直爬。他忙喊:“姐姐,姐姐,你
看,这些大虫子!”玉容哈腰一看,一把拉住玉才的手,说:“别拿,这是大坑里的蛆!”
玉宝妈见蛆虫满地直爬,忙站起来说:“玉宝,快把筐拿了。”叹了一口气,说:“这是什
么大连啊,又腥又臭,蛆都有一寸多长!……”玉宝正看坑南面那些担水拌大粪的人,听妈
喊他拿筐,一迈步,觉得脚底下“咯吧咯吧”直响,抬脚一看,这一脚踏死了不止十五条大
尾巴蛆。玉宝拿起筐子,只见爹已经回来了,他爹还不到跟前,就叫:“玉宝,你们快来
吧。找着地方了。”玉宝妈不再休息,领着孩子们赶忙朝周家奔去。
     
    周永学家,院墙是用三分厚的木板钉起来的。在外面看,是一个院;进了大门,就看出
是两个小院。房子随着山盖,山是个三角形,房子也盖成一溜三角形。北院的房子门朝西,
东院的房子门朝南,周德春家就住在北院。
     
    邻居家的孩子们看见周家来了客人,都围拢来看。玉宝跟着爹妈走进院子,小朋友们也
跟进院子里来。这院子里,西北角有一个用草帘子挡成的便所,成群的苍蝇在满院里飞,地
上到处是碎石子烂泥塘。院子里没有人,只有左右邻居家有病人痛苦的叫唤声。高学田问孩
子们:“他家人上哪去啦?”孩子们抢着说:“周永学他爹给人家赶脏土车去啦。他妈到
‘三不管’给人家补破衣服去啦。”玉宝忙问:“周永学呢?”孩子们说:“他在大华窑业
工厂装柏油。”正说着,有个孩子叫道:“瞧,周叔叔回来啦!周叔叔回来啦!”玉宝回头
一看,见院里进来一个光着脚、腰上捆着麻袋片的人,这人满脸冲上黑灰土,背一麻袋碎
纸,手中拿着鞭子。玉宝仔细瞅瞅,才认出是周叔叔。忙扑过去一把抱住周叔叔的腿,说
道:“周叔叔,周叔叔,我可看见你啦。”周德春看见是高学田一家子来了,也很高兴,忙
把鞭子一撂,抱起玉宝来,说道:“嘿!玉宝,看你又长高哪!”又忙对高学田夫妇说:
“大哥,大嫂,你们都来啦?”高学田说:“都来啦。”周德春放下玉宝说:“想不到,你
看玉容都长成大人了。玉才快有他哥哥高了。”玉容有点害臊,低着头不吱声;玉才就赶忙
藏到妈妈背后去,偷偷地拿眼睛瞅周叔叔。周叔叔笑得露出一口白牙,又摸着玉宝的头说:
“看,两三年不见,孩子们长得多快呵!”周德春放下麻袋包忙叫:“你快进屋坐坐……”
一看门,门锁着,他说:“永学他妈补衣服还没回来,钥匙叫她带去了。她也快回来了,
来,咱们先坐下歇歇。”说着就把麻袋放倒,把玉宝拉过去坐在怀里,玉宝爹坐在自己的被
盖卷上,玉宝妈抱着玉才坐在衣服包上,玉容和孩子们站在旁边。周德春和玉宝爹都拿出烟
袋,抽着烟,两人才谈起家常话来。周德春听高学田说,一家人不愿在乡下种地,要到城里
来谋生活,就摇头了。他想了好一阵才说:“高大哥,你我虽不是亲兄弟,也是从小儿一块
长大的。你们来,我是真高兴!可是,别怪我直说,你们不在乡下住,偏偏往大连这个火坑
里跳,这件事可办得不好!难道你们在乡下就没听说过,大连有这么几句话:‘到了大连
来,得把铺盖卖,新的换旧的,旧的换麻袋!’你看,”他指着自己身上披的破麻袋片说:
“兄弟不怕你们见笑,到大连这几年,简直披上麻袋片啦!我们天天想回乡下去,只要能余
下几个钱,我也早回乡下了。”高学田大吃一惊,在小石头上卡掉烟锅巴,圆睁着眼,看着
周德春,问道:“大兄弟,你要回乡下?啊?”高学田着急起来。“乡下人上自五十,下至
十八岁的人,不论男女,都要去当兵,勤劳奉仕,当劳工。小鬼子不但要人,还要出荷粮!
干白菜,萝卜干,连兔子、耗子、长虫、苍蝇,小日本鬼他都要!要是少给一点,保长、甲
长又打又骂。乡下人都往城里跑,你怎么还要回乡下去?”高学田难过地低下头说:“前年
我闹了一年病,玉宝他叔叔被日本鬼子抓去送炮弹,到现在也没有音信。玉宝给周长安放了
一年猪,大年三十把孩子赶回家,一粒粮都没给。我欠王红眼那两口棺材粮,滚了二年,把
我那六亩好地都滚到他手上去了!西洼那几亩地,又没有牲口种,只得把它丢下,和玉宝两
个去给人家放了一年牛。哪知道,放牛挣那点粮,到秋天拿出荷粮都不够,欠人家债又多,
天天到门上来要。乡下实在没有办法过了,我才和你大嫂两个商量,把西洼的地全卖掉,还
了人家的债,剩下几个钱,带着一家老小来找你帮忙。大兄弟,庄户人谁愿意撂下地不种,
跑城里来混?这都是出于万不得已!只要有活干,再怎么拼死卖命,我想总比乡下好一
点!”“城里比乡下好一点?”周德春吃惊地看了玉宝爹一眼,说:“好,我的高大哥,城
里不如乡下呀!你别听那些招工头的话!那些招工头没有一个好东西!你们是上当啦!我不
是给你泼凉水,大连还有这么几句话,听了你就明白啦!‘到了青泥洼(指现在大连湾一
带),得学日本话,吃饭叫“每吸”,骂人叫“叭咯”。’现在是日本人的天下,干什么活
还得用日本话。工厂里监工、头佬大半是日本人,街上到处有日本人,狗腿子,坏人不少,
说错一句话,走错一步路,就得当心点你的脑袋瓜!买点橡子面,都得排队,碰上运气不
好,你排队排一夜也买不到。唉,事情多啦,一下子也讲不完,你看,”他指着站在跟前的
孩子说:“比方这些孩子们吧,工厂里,日本人不喜欢用大人,工厂里做工的大部分是小孩
子,可是,人多工作少,这些孩子就找不到工作。他们没有办法,只好天天跑到北海脏土场
去拾破烂卖几个钱。你要不信,等到零工市去看看,就是那一个地方,每天都有七八百做零
工的人,找不到活干,三天能有一天找到活,那是最好的了。可是,就是找到活,一天挣那
三毛五毛钱好作什么,连自己都不够吃的,怎能养活全家?城市不比乡下;在城市住,什么
钱都得花,连吃的水都得买!你看,”周德春指着他住的那间小房说:“租这一间房子,一
个月还得五六毛钱,房钱还得‘上拿租’。要是到月拿不上房租,房东一天都不留,马上就
把人赶出去!……”玉宝妈听着这些话,难过得流下眼泪,高学田也低着头不再吱声,一腔
高兴早飞到九霄云外去
     
    “大婶子回来啦!大婶子回来啦!”门口有孩子们喊。玉宝听见,“呼”地跳起来,跑
到大门外一看,果然不错。可是,周婶子比从前老得多了,身上的衣服补钉叠补钉,胳膊肘
挎着一个针线筐子。玉宝跑到周婶子跟前问:“周婶子,你好啊?”“唉呀,玉宝,你来
啦?”连忙拉着玉宝走进院来。“啊!……大哥,大嫂,你们都来啦?什么时候下的火
车?”周婶子高兴得不知怎么好了,笑着用手拍着身上的灰土问。周德春站起来,哈腰把装
破纸的麻袋拉到一旁说:“不要拍打吧,快开门!叫大哥、大嫂和孩子到屋歇一下。等你好
半天啦。”周婶子连忙把筐放到地下,拿出钥匙开开门。玉宝跟大家伙进屋一看,屋里什么
家具都没有,进屋就是土炕,炕上没有席子,铺的是破麻袋片;两床破被子,不知用多少年
了,破得露着一块一块黑棉花。炕前有个小炉子,上面放着一口破小锅。墙根有个水桶代替
水缸,小碗橱里放着几个土碗,这就是周家的全部家产。
     
    周德春把玉宝一家子安顿在炕上坐下,周永学回来了。想不到周永学也长高了。他穿着
满身是柏油的破衣服,提着一个饭盒,脸上又黑又脏,玉宝乍一看都有点认不得了。倒是周
永学先认出玉宝,叫了声“玉宝哥!”高兴得连忙上去,和玉宝抱在一起。“你可来了……
啊!大伯、大娘、玉容姐都来啦。”周永学又扑到高学田身边来。玉宝妈赶快把周永学拉到
身边来,亲了一阵。玉宝妈仔细看着周永学,说:“这孩子也快长成大人样了。”周德春笑
着说:“大嫂,你不知道永学多闹我呀!天天闹着要回乡下找玉宝。这回可来了。”回头看
着周永学,又说:“玉宝来了,再也不准闹我啦。”周永学伸手去抱玉才,玉才不跟他。周
永学听他爹说玉宝,歪着脖子又跑到玉宝跟前,搂着玉宝的脖子,边摇晃边笑。玉宝妈说:
“他周叔叔,你可不知道玉宝怎么样:从你们走后,没有人给他讲故事了,又少了一个小朋
友,想起来就闹着要上大连来找你们。”“还想听故事?”周德春看着玉宝,笑着说:“以
后我可不给讲了,要听么,和永学俩去前街说书馆听去吧。”“有说书馆?”玉宝高兴地问
周永学:“让听吗?”站在门口的孩子们抢着说:“让听。那个先生说的可好啦。现在正说
《岳飞传》,我们和周永学天天晚上都去听。你要喜欢听,我们晚上来找你。”“永学,回
头再和玉宝玩吧。你大伯大娘来啦,快到木厂去扒点树皮回来,妈好做饭。”玉宝妈拉着永
学妈说:“他大婶子,你可不能叫孩子去扒树皮呀!木厂里日本人可厉害啦……”永学妈
说:“不怕,没关系。永学去那里去熟啦。见小鬼子来,他的腿可长啦!”又对永学说:
“孩子,你去吧,要加点小心!”孩子们说:“走,周永学,咱们一起去。这回扒来树皮全
给你。明天你下班回来就不用扒了。”玉宝对他妈说:“妈,我也去。”永学妈见玉宝妈有
些迟疑,就说:“玉宝就别去了。明天你跟永学上西岗子玩去。”玉宝说:“我不怕。小鬼
子来,他还能打着我啦?”玉宝妈有点生气地说:“去吧。你能干。可不许乱跑!”周德春
说:“玉宝,你不要去。就在家听我给你讲个故事。”玉宝愣了一下。一想,知是周叔叔哄
他,就说:“叔叔,晚上再讲。我去。”说着,和小朋友们一块儿跑了。
     
    孩子们走后,周德春指着门口那一麻袋破纸对永学妈说:“你把它拿去卖了,买点鱼回
来做给孩子吃。他们在乡下吃不到啊。我和高大哥找房东租前院两间房子去。”回头又对高
学田苦笑了一下,说:“有个安身之处,活儿再慢慢地找吧!”
     
    光阴过得好快呀!转眼间来大连一个多月了。从到大连第二天起,玉宝爹就去朱家屯小
衙门报户口,这户口报了一个来月,还没有报上,周德春左右求人,去给王巡捕求情送礼,
前后花了十元钱,才算报上户口。这一个多月,没有户口,也没有活干,去做零工,人家要
劳工证,要起劳工证,就得有户口;没有户口,有零工也干瞪眼。高学田一家五口,吃,
喝,住,用,就指望从乡下卖地带来的一百多元钱。等报上户口,哪知道,玉宝爹早犯了心
疼病。这病越来越厉害,成天躺在炕上叫唤,什么活也不能去干了;成天有出去的,没有进
来的,住房要房钱,吃水要水钱,花上一个来月,钱也快花完了,把玉宝妈愁得不知该怎么
好了。
     
    周德春到处打听,想给高学田找个活干。总是东不成,西不成。大连失业的人太多,人
们到处张着嘴等活干,哪里找得到;好容易找到一处,可是人家又不敢用没有户口的“黑
人”;后来高学田病了,干脆不能干活了,找也是白搭。只有玉宝妈和玉容能做一点活,周
婶子就带她母女二人去到“三不管”地界替人补衣服,见天挣几毛钱,帮助家用。这补破衣
服的活,时时刻刻都得担惊受怕,留意着巡捕抓人打人。只要听说巡捕来了,就得快跑,要
是被抓到,挨一顿打不说,还得把一天辛辛苦苦挣的几毛钱给巡捕,谁敢不给,谁就得当心
自己的性命。
     
    周永学在大华窑业厂当装柏油的小工,很想把玉宝也弄到厂里去做工,一则能挣几个
钱,二则每天来回也有个伴;可是不行,厂里现在不要人。一个小孩子,厂里不要,别处更
不要了。玉宝妈眼看没法维持生活了,只得叫玉宝跟邻居的孩子们一起去扒树皮,去到脏土
场捡破纸、碎铁,卖几个钱。
     
    北海脏土场,很早就叫日本鬼子看管下来了,除了海岸,三面都拉上了铁丝网,谁要进
去捡破烂,先得花一毛钱买票。要是谁敢从铁丝网下偷着钻进去,被看脏土场的日本鬼子抓
到,不死也得去层皮。脏土场里,每天都有几百个找不到工作的男女孩子捡破烂。他们饿得
象疯魔一样,不管那脏土有多腥多臭,只要看场的鬼子不在,来了脏土车,大家就围上去,
肮土一倒出来,正是尘土飞扬的时候,大家就拚命钻进脏土堆里去,不但想多捡点碎纸碎铁
碎布条之类的东西,还想在脏土里能找到一点可吃的东西。这些孩子,不顾命地乱抓乱抢!
有的抓了一手屎;有的给碎玻璃烂片、锈钉子划破了手脚,运气好的要是抢到一块西瓜皮,
也顾不得脏不脏,用手擦擦上面的土就啃。看厂的鬼子见孩子们围着车抢破烂,就跑过来用
棍子没头没脑地打。这个脏土场,从早到晚总是不断哭声。
     
    玉宝也跟这些孩子们学会了,一天到晚拚命地捡破烂,想多卖几个钱。可是,鬼子还兴
了一个规矩,脏土厂内捡的东西不准拿到脏土场外去卖,非卖给他们不可。这样,在外面能
卖四毛钱的东西,鬼子最多只给两毛钱;谁要是偷着拿出去卖,叫鬼子知道了,挨打还不
说,没收了筐子,从此再也不准你进脏土场来捡破烂。
     
    为了玉宝卖破烂能多卖几个钱,周德春叔叔每天总是偷偷地把玉宝捡的破烂东西用脏土
车给带出去卖,再把钱交给玉宝。玉宝卖的钱,一个也不花,都拿回家交给妈。每天回家,
妈妈都要问他,“挨没挨打?”看他身上有没有伤痕。玉宝常挨打,他怕妈难过,妈问他
时,他总说:“没有挨打。”
     
    有一天,天气很热。玉宝和小朋友们买了门票,才进脏土场,脏土被大太阳晒出的那股
腥臭味,更难闻了。那股臭味,熏得玉宝的头一阵阵发胀发疼。海上天边的黑云直向头顶的
天空中拥来,小朋友们看看天,都知道,要起狂风了,要来大雨了,身边的孩子对玉宝说:
“看,天要坏啦,你头疼,就快回家吧,在这,也捡不到多少东西。”玉宝看着才买的票,
心想:“爹心疼病还没好,玉才又病啦!家中连领粮的钱都没有,我把票买了,要是一点东
西不捡,这样回去,明天再来,拿什么买票呢?……”就对小朋友说:“我能行。你看,车
来啦,咱们快去捡吧。”
     
    五六月的天气,大连常刮西北风。特别是脏土场一带,刮得更厉害,尘土、垃圾飞扬,
刮得人简直睁不开眼睛。有风镜的人还好一点,玉宝没有风镜,眼睛给尘土迷得什么也看不
见了。“来车啦!”孩子们喊着跑去,围上一辆才来的脏土车。玉宝顾不得眼睛了,提着筐
子就跑过去,恍惚看见孩子们都往车上爬,玉宝也连忙往车上爬,才爬上车,就听这处有人
喊:“玉宝,玉宝,快跑啊!坏种鬼子来了!”玉宝听这话,吓得直哆嗦,眼睛迷得想看又
看不见,似乎觉得人家在跳车逃跑,玉宝急得也赶快从车上往下跳。玉宝眼看不见,动作又
慢,心想跳下车快跑就没事了,哪知道,这一跳跳得正好,不偏不斜,正撞在坏种鬼子身
上。这个管脏土场的鬼子,打起人来没有够,大家都怕他,给他起的诨名叫“坏种”。这
“坏种”才在车东面拿棒子把孩子打得鬼哭狼嚎,把孩子们的筐子往海里扔,谁知道一下子
又转到车西面来,正好,一把抓住玉宝。动手就抢玉宝的筐和钩子。玉宝知道不好,哪里肯
放手。鬼子两手就来卡玉宝的脖子,卡住脖子,他就狠狠地把玉宝的脑袋往车上碰!“妈
呀!”玉宝叫了一声,没有力气了,接连由他在车上碰了好几下,把玉宝碰得鼻口渗血,这
才把玉宝摔在地上。趁这时候,鬼子把玉宝的筐和钩子抢去,就往大海里丢。“我的
筐!……”玉宝爬起来要去往回抢筐,鬼子顺手拿起车上的铁镐照着玉宝就是一镐把打去,
这一下正好打在玉宝背上。这地方正是海岸边,都是刚堆上的虚脏土,玉宝站不住脚,“扑
通”一声,他和岸边的虚脏土一起滚进大海里去了“玉宝!”小朋友们站在远处吓得直叫
喊。有的吓得手中的筐和钩子都掉在地下;有几个女孩子,吓得连忙用手遮着眼睛惊叫起
来,看都不敢看。
     
    不知经过了多少时候,玉宝觉得耳朵里“嗡嗡”直响。仔细听听,好象有人叫他,声音
很熟悉,但想不起是谁的声音;身旁也好象有人在说话,也听不清楚说些什么。一会儿,他
觉得有只大手在摸他的胸口和头,忽然又有凉水滴在他的额头上。玉宝心想:“我怎么啦?
为什么我看不见他们呢?是不是小朋友们和我闹着玩啊?”他想睁开眼睛看看,想转转身
子,但眼睛好象给什么东西蒙住了,怎么也睁不开。急得他使劲一转身,人似乎清醒一点,
但又觉着嗓子里有很咸的东西堵着,鼻子也不透气,心里闷得慌,也憋得慌。“嗯!……”
他拚命一用力,从嘴和鼻子里就逼出一股很腥的东西。这下,他心里舒畅一点了。他听清楚
有人在说话了。有人说:“天啊!我前世作了什么孽啦?把孩子带到大连来受这个罪呀!”
玉宝听出这是妈的声音。又听见姐姐在哭,玉宝这才忽然想起脏土场上发生的事情,脑袋
“轰”的一声就胀得疼起来。“妈妈!”他叫了一声,但嘴里有腥东西,叫不清楚。“好
啦,能叫唤了。快把他嘴里血给擦擦。”听这声音是周叔叔,立刻就觉着有湿东西在擦嘴。
玉宝不知道自己倒是怎样了,心中一难过,就流出眼泪来,眼里迷的土,给泪水冲出来。慢
慢地他睁开眼睛一看,才知道自己是在妈妈怀里躺着,玉宝看见妈妈眼睛都哭红了,又看见
地上站了好多人,本院的婶子、大娘和小朋友们都来了;又见爹用手捂住心口,在地上哄着
有病的玉才;姐姐站在炕前,正端一盆水给周叔叔洗手,周叔叔全身衣服都是湿的。“妈
妈,”他看着妈的脸问:“我怎么回来啦?”玉宝妈见他清醒过来,松了一口气,把玉宝往
自己身边挪了挪,喂玉宝喝完了一碗稀粥,这才慢慢把周德春和孩子们告诉她的事情,告诉
了玉宝。
     
    原来事情是这样:玉宝被坏种鬼子一镐把打进海里,小朋友们都吓坏啦,有几个勇敢的
孩子,跑到海沿看时,见玉宝正在海水里挣扎。坏种鬼子还指着大海,笑着说:“中国人大
大有,死了没有关系!”又狠狠地对那些孩子说:“你们要是再围车,叫你们统统海里去!
嗯?”他这才洋洋得意地走了。孩子们见玉宝连喝了几口海水,要往下沉,但大家不会游
水,心里干着急,不敢下去救。幸好,正在此时,周德春赶着脏土车来了。孩子们见他来
了,远远地就大叫:“周叔叔,快来救玉宝!”周德春听见,飞快地赶着车跑来,见玉宝已
经下沉,他什么也不顾啦,把手中的鞭子一丢,连衣服都没脱,就一头钻进海水里去,他水
性很好,几把就游到玉宝身边,抓住玉宝的一只胳膊,就把他抱上来。这时,玉宝已经昏过
去了,嘴和鼻子直流血,周德春把玉宝拖到岸上,赶快把玉宝肚里的水倒出来,脱掉了玉宝
的湿衣服,又给他施行了人工呼吸法,玉宝才开始有了一点气,孩子们把玉宝掉在海里的经
过告诉了周德春,他听了,心里又愤恨,又难过。孩子们替他卸了车,他赶快把玉宝抱上大
车,让他躺好,脱下自己的衣服给玉宝盖上;邻居家的孩子们也跳上车来,看着玉宝,大伙
儿急忙把玉宝送回家来。周德春又忙着去请医生,给玉宝看了头上碰的伤口,并且自己掏钱
给玉宝买了药吃。
     
    玉宝给阎王保长放猪时,挨打受饿,又冻又累,身体早就拖坏了。这回被脏土场的坏种
鬼子给打下海去,碰得鼻口流血,差点没有淹死,加上海水一泡,流血又过多,饭又吃不
饱,身体更是一天不如一天,十来天的工夫,玉宝就瘦得不象个孩子样了。玉宝妈心疼玉
宝,加上玉才也病,丈夫也病,家里缺不得人,就不到“三不管”地界去补破衣。好在永学
妈给她找了一份活,洗人家从大粪坑里捞出来的破布,这才又能在家照护病人,每天又能挣
几个钱。高学田只要心口疼病轻一点,就挣扎着起来担水吃,买水也买不起了。
     
    玉宝十几天没有去捡破烂了。这两天,玉宝兄弟俩的病好了一些,玉宝就每天带着弟弟
在门口玩。一天下午天快黑的时候,玉宝和弟弟正在北院玩皮球,玉宝听见妈妈在家中和别
人说话,听妈妈说:“赵大婶子,这房租钱求你再将就几天吧,家中实在一个钱也没有,孩
子他爹有病,不能做活。玉宝、玉才的病才好一点,等孩子病好了,挣来钱就给你。”又听
房东老赵太太怪声怪气地说:“哼!今天推,明天推。我来几次,你们就推几次,你们也太
不讲道理了。你四处问问去,现在大连住房子,哪里不是‘上拿租’?告诉你们,再过五
天,你们就住到期了,我再不来要啦,头四天要是送不来房租钱,第五天你们就给我搬家!
我可不管你们病不病。”过了一会儿,再听不见声音了,老赵太太可能走啦,只听妈妈好象
是在家里哭。
     
    玉宝一听妈哭,心中就难受了。心想:“干活去吧。明天我就去捡破烂。快点捡,多卖
几个钱,不要叫妈妈再哭了。”玉宝正想回家去看妈妈,忽然见周永学下班回来啦。周永学
见玉宝站在院门口,远远的就叫:“玉宝哥,你好了吗?”玉宝说:“好啦。”周永学跑到
跟前,玉宝忽然想起该问问周永学。就问:“周永学,你们厂子里还不招工吗?”周永学
说:“玉宝哥,前几天厂子里就招工啦,我见你有病,没敢告诉你。”玉宝听说大华窑业工
厂招工,心里高兴得了不得。一把抓住周永学说:“怎么?又招过啦?现在还要人吗?还能
进去吗?”“那我可不知道还要不要。你要去,明天咱们俩一起去看看。厂子里带我们干活
的一个刘叔叔,他对我们可好啦,我们都叫他‘好心的刘叔叔’。明天咱们去找他,求他帮
帮忙,看行不行。”“好!”玉宝说。“明天咱俩一起去。我回家去告诉妈妈。”玉宝高兴
得带着弟弟就往家里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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