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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海棠香国”出骄子
     
    一
    深秋时节,已近正午,温暖的阳光丝毫没有减轻室内紧张的气氛。在母腹中躁动已
久的小生命,再也忍受不住包围着他的沉闷异常、蠕动不已的黑暗,迫不及待地脚先下
地,跨出了“反逆者的第一步”。在强烈的光线刺激下,他眯着惊恐的眼睛睇视这陌生
的世界,面对一张张惊喜交集的脸庞,显得迷惘、浑沌,不安分地张开嘴啼哭着。床上
的女人刚经受了难产的痛苦,这时露出疲惫的笑容,伸出滚热的双手搂住他,仔细端详
着这个与自己十分酷似的宁馨儿:略呈三角形的面孔,前头部十分发达,突起的眉峰下
嵌着一对机灵的大眼。
    这是一八九二年十一月十六日(农历壬辰年九月二十七日)发生在四川省嘉定府乐
山县观峨乡沙湾镇郭家的情景。婴儿乳名文豹,据说母亲受胎时曾梦见过一只小豹子咬
她左手的虎口。由于在他之前已经有了两兄两姐,而且还有一兄两姐夭折了,因此母亲
又叫他“八儿”。学名开贞,“开”是排行,“贞”是本名。号尚武。一九一九年首次
发表新诗时,自署笔名“沫若”,并以此为号。这是由其“故乡的两条河,沫水与若水
合拢来的”,“沫水”即大渡河,“若水”即青衣江,名号意在不忘故土。
    “绥山高,沫水清,茶溪野畔稻青青。”沙湾镇依山傍水,迎面流泻着湍急的大渡
河,背后横亘着雄伟的峨眉山,身边更有清澈见底的茶溪从山麓蜿蜒而下,把周围素有
“海棠香国”之称的土地装扮得倩丽多姿。
    儿时的郭开贞,常对着这远山近水出神。在这小生命中,有的是象河水一样的过剩
的精力,他的身心老是勃勃跃动,永不衰竭的好奇心,异样的、没有来源的热情和激动。
大渡河在屋前奔流,春夏秋冬,不断改变着颜色。在孩子的心目中,河好象是个有生命
的东西,那特有的红色的河水,波涛汹涌,这大概是这条怪兽的血液吧?闭上眼睛,哗
啦哗啦,澎湃的水声包围着他。呵,我听见了,听见它的吼叫声和撕咬声了,他从心底
里笑开了。……跌跌撞撞,拼足力气爬上窗口,太阳升起来了,雾霭渐渐隐去,白雪盖
顶的峨眉山耸立在他的眼前,那就是戴白帽的小公鸡吧,怎么一清早就昂着头在生气哩?
不,它是在跟天狗哥哥吵嘴,深怕天狗一口把太阳吞掉,怪不得连身边游过去的红象、
红龙、红狮子都来不及理睬。“晨安!明迷恍惚的旭光呀!……醒呀!醒呀!快来享受
这千载一时的晨光呀!”二十多年后,这位诗人似乎还记得他孩提时代窗边的清晨。……
俊美的绥山,多象仰卧着的美女。噢,那是年轻的娘娘,正在中午的大太阳下洗头发,
迷人的秀发散披在大渡河里——他想起大人们讲过的那么多神话故事,什么女娲补天,
什么凤凰……我看见了,我看见她美丽的脸啦!他激动得心都颤抖了。多么神奇啊,是
什么神把天捅成了这么个无边无际的黑窟窿,而且天天如此,要是没有星星,这将多么
怕人啊!“天上一颗星,地下一颗心”,呵,闪烁不定的星辰,牛郎、织女、北斗、双
子,他数着认着,哦,这个最大的可不是什么星星,“月儿啊!你同那黄金梳儿一样。
我要想爬上天去,把你取来”……世界的一切呵,人生对他是个谜,他在无垠的宇宙中
开始学游泳了。
    “可怜还是故乡水,呜咽诉予久别情。”①多少年后,“海棠香国”的骄子不管在
人的惨淡经营,家道几经兴衰,直到郭开贞父亲一代,才真正成了殷实的中等地主兼商
人家庭。父亲郭朝沛(1853—1939),字膏如,秉性耿介,精明能干,早年辍学从商,
酿酒、榨油、兑换银钱、粜纳五谷,甚至贩卖烟土,“所企之业,业无不成”,未及成
年就为四世同堂、伯叔共炊的大家庭当家管事,终于把开贞祖父郭明德(字秀山)因仗
义疏财而凋零了的家业重振起来。由于懂一点医术,为人又慷慨大方,乐于免费行医送
药,郭朝沛深得乡人敬重。他常谆谆告诫子女:“积金不如积德,善虽小,不可不为。”
①这基本的家教,深深铭刻在开贞幼小的心灵上。跨进郭家大门,有两副楹联特别引人
注目:
    传家有道惟存厚处事无奇但率真
    事以利人皆德业言堪持赠即文章
门第,由于开贞的外祖父杜琢璋(字宝田)任职贵州黄平期间遇苗民“造反”,全家自
杀殉节,幸有奶妈搭救,逃回四川省乐山县杜家场,十五岁就下嫁到郭家。
    为人聪颖、开明、俭朴,洗衣浆裳、伙食教诲,从来不惮辛劳。尽管她完全没有读
过书,可是单凭耳濡目染也识得一些字,且能默记暗诵许多唐宋诗词。开贞瞪着好奇的
大眼,张开嘴跟着母亲咿咿呀呀地念着:
    淡淡长江水,悠悠远客情。
    落花相与恨,到地亦无声。
    似懂非懂,然而琅琅上口,也许这就是诗人头脑中最早的诗境吧。
    翩翩少年郎,骑马上学堂。
    先生嫌我小,肚内有文章。
    到了四岁半,这个“翩翩少年郎”真的想当学生了。好在父亲和祖父都十分重视子
孙的教育,早就聘请了颇有名望的一位廪生来家中设专馆执教,开贞便由父亲带去拜师
发蒙:点燃一对红蜡烛,焚烧三炷清香,父亲用手按住他,在“大成至圣先师孔子神位”
前磕了三个响头,他莫名其妙地东张张西望望,可这就算完成了当地人称为“穿牛鼻”
的仪式。塾师姓沈名焕章,乐山邻县犍为人,他把这所面对绥山的家塾命名为“绥山山
馆”①。学生总数不过十人上下,大都是自己家里人,但程度却参差不齐。同窗中当数
开贞最聪明,然而也数他最调皮,读不上三天竟逃起学来,在一片“逃学狗,逃学狗”
的笑骂声中,被父亲胁迫着重又跨进学堂门。此后又常因顽劣而挨打,头角块磊如骈珠,
回家向母亲哭诉,母亲虽然心疼,但绝不护短,她早就说过:“惜钱休教子,护短莫投
师。”②经沈先生朱砂笔圈点,开贞先后读的古书有《三字经》、《诗品》、《唐诗》、
《诗经》、《书经》、《春秋》、《古文观止》,等等。读不完的圣经贤传,尝不尽的
    ②《先妣事略》,见《德音录》。
诗的见解,大体是受了它的影响。《唐诗》也给了他莫大的兴会,他“喜欢王维、孟浩
然,喜欢李白、柳宗元,而不甚喜欢杜甫,更有点痛恨韩退之”①。清代袁枚的《随园
诗话》,其“标榜性情”亦与开贞喜“摆脱羁绊”相合。此外,每天晚上他还欢喜独自
翻阅《资治通鉴》。这部卷帙浩繁的史书,贯串了一千三百六十余年史事,他越读越有
兴味,常常深更半夜手不释卷。为此父亲很不放心,不是叫人去催他就寝,就是亲自到
    ②据陈龙泉:《郭老童年生活点滴》,《沫水》1982年第4期。
因此沈先生的规矩很大,教刑极严,白天读经,晚上诵诗,每隔三天还要上一次诗课,
从属对到学做试帖诗,那五言六韵或八韵的排律,韵脚限得死死的,简直搅得人头昏脑
胀。郭开贞在这里所受的科举时代余波的折腾,于身心虽有戕害,倒为旧学打下了坚实
的基础,一些美好的诗篇常由胸中油然而生:
    闲钓茶溪水,临风诵我书。
    钓竿含了去,不识是何鱼。
    这首后来题为《茶溪》的五绝,是他课余与小伙伴们去溪边垂钓的即兴之作,生动
地表现了天真无邪的童心和生活情趣,大概算得上他最早的诗作了。
    当郭开贞快要学做八股文的时候,一八九八年戊戌变法掀起的维新热潮使他幸免于
难。庚子之变后的清政府,为了挽救其摇摇欲坠的统治,也试图对封建的老大帝国稍加
改造,于是正式宣布废除八股改试策论,三、五年后又明令废科举而建学校,从此读书
人挣脱了一大羁绊。这种情势必定促使家塾教育也发生变革:《地球韵言》、《史鉴节
要》、《算数备旨》以及上海出版的各种新式教科书,终被采用为课本,从而扭转了千
百年来认定的“圣贤书外无学问”的倾向。这时候开贞读古书的方法也有了改进,他一
面读《左氏春秋》,一面就读《东莱博议》,双双对照,相映成趣。后来他曾说:“我
的好发议论的脾气,好做翻案文章的脾气,或者就是从这儿养成的罢?”①真得感谢沈
了。“雨余窗竹图书润,风过瓶梅笔砚香”,家塾大门两边的这副对联,似乎到这时才
显得名副其实。他觉得面前出现了一个新世界,诱发他不断在思考。墙壁上新挂的《东
亚舆地全图》彩色纷呈,大陆群山伴以海洋,一个东亚就这么大,整个地球又该有多大
呢?小小的沙湾,沙湾镇上的我,……宇宙之浩瀚与自身之渺小的对比,使他急迫地渴
望着遨游知识的海洋。大哥从省城不断寄来的《启蒙画报》、《经国美谈》、《新小说》、
《浙江潮》等书刊,正给他提供了丰富的精神食粮。其中《启蒙画报》文字异常浅显,
每段记事都有插画,少年开贞总喜欢把许多图画临摹下来,涂上各种颜色,然后贴在床
头墙壁上细加观赏:狂风卷起了军大衣的下摆,一步一个深深的脚印,这个伟人的步履
使脚下的阿尔卑斯山为之颤抖,使整个欧洲为之震撼,……一看到拿破仑的形象,开贞
的热血似乎要从血管里喷射出来了,握着毛笔的手好象正紧捏着那威震世界的宝剑。哼,
别看身不满四尺,却能对全欧洲发号施令。……开贞的视线由法兰西第一帝国皇帝又移
到德国“铁血宰相”身上去了,他得意地摆动着大脑袋,正如俾斯麦一样欣赏起自己特
大的头颅。他一时分不清谁是真正的英雄好汉,只知道这些名人画传展示了一个令他憧
憬不已的天地,他崇拜英雄,他崇拜力的象征!
    能自幼得到大哥的栽培,确实也是开贞日后得以成才的重要因素。大哥郭开文(18
78—1936),字成五(后改为崇武、橙坞),对新事物十分敏锐,为人豁达大度,曾一
度成为乡里启蒙运动的急先锋。除父母和沈先生之外,他是影响开贞最深的一个人。平
日喜欢做诗、刻印、习字,也学过绘画。幼年时代的开贞,常把大哥备用的《海上名人
画稿》和《芥子园画谱》,当作《儿童画报》一样翻阅。大哥临过的苏字帖,使这位八
弟也和书法亲近起来,他喜欢苏字连真带草,豪放雄健,这与开贞本人富有浪漫气息的
性格是一致的。每天清晨他要写三道字:第一道用墨写核桃字,第二道用土红写大碗字,
第三道也是用土红写斗方字。数年如一日,始终未间断过。为了节约,他用的都是土彦
纸,叠起来有书桌那么高。①那时郭开文正在成都新办的东文学堂读书,一九○五年春
即被派赴日本留学,他很想把八弟带去,为此临行前特地征询了开贞本人的意见。弟弟
当然求之不得,预备听从哥哥的话往东洋学实业,将来可以富国强兵,遗憾的是终因父
这些都是当时被视为小孩子不该看的“禁书”。然而禁果的滋味往往是格外香甜的,在
从小富于反叛性格的开贞看来,“禁书”自然成了“奇书”、珍品,非得品尝一下不可。
其时恰逢暑期放学,白天他便假装头痛,躲在帐子里偷偷阅读。于是莺莺与张生相会的
情景,苏小小的倩影,秋痕的孤魂,一幕又一幕呈现在眼前,弄得似醉如痴,简直不可
收拾。不料被大嫂发觉,将这个秘密告诉了母亲,以致开贞遭到了一顿呵责。其实这是
青春期快要来到的征兆,大概由于文艺的东西读多了些,促使了性的早熟,本来毋须大
惊小怪,开贞自己心中明白:“责备有甚么裨益呢!已经开了闸的水总得要流泻到它的
郭开贞,尚不能洞察罪恶的人生,他看到的、想到的,只是:农夫唱秧歌——好听,牧
童吹芦笛——好玩,炭工脸白浑身黑——好奇。这是他所不能理解、也不想去理解的世
界,因而当时在他的笔下,只能诵出田园牧歌式的篇章:
    闲居无所事,散步宅前田。
    屋角炊烟起,山腰浓雾眠。
    牧童横竹笛,邨媪卖花钿。
二
    科举初停,各地纷纷兴办学校。一九○五年九、十月间,乐山县高等小学堂还在草
创时期就贴出了招生广告,这个消息很快传到沙湾,许多人奔走相告。象旧时进城赶考
一样,考生都由自己的父兄亲自送去应试。郭开贞由父亲带领夹在同乡十余名考生中间,
来到了飞甍跃瓴的乐山城,他无须向城隍老爷求签作揖,就取得了好成绩:初试在近两
百名录取生中列第二十七,复试在正取九十名中列第十一。在这“考试的规矩差不多完
全和旧时的科举一样”的紧张气氛中,他每次依旧未及终场就早早缴了试卷,优先吃了
考场中供应的面包之后,便寻觅伙伴把考案移到石桩上,当作翘翘板,一人骑着一头,
痛痛快快地玩起轩轾戏来。
    一九○六年初春,高等小学堂一开学郭开贞就入学寄读。这所由草堂寺改建的学校,
明显地是过渡时代的产物,学生的年龄悬殊很大,早已做了父亲的三十岁上下的成年居
然过半,未满十四岁的开贞自然被排在小字辈里。可是谁也没有想到,就是这个贪玩的
小字辈学生,却比那些成年学生深谙做人的道理。譬如,他与朋友讨论对愚者的看法,
朋友认为愚者浑浑噩噩,没世而无闻,十分可悲;开贞却不以为然,他说愚者有“天下
之达德”,即:“其为性也,泛爱百物,不寒蝼蚁之穴,不侮惴甍之虫。人之有患若己
有之,恤鳏寡,养孤独,不伐己之德,不惜货贿以济人之穷困,仁也。无荣辱之辨,不
忌人之修,不议人之短,被莫大之辱而不忿,惟能下人,是以虽暴戾恣睢,待之不能伤,
智也。不避权贵,不畏强圉,视生死如蘧庐,虽王公大人不能屈,赴汤蹈火而不辞,勇
也。”他对愚者如此刮目相看,因而心悦诚服地表示:“愚乎愚乎,吾将以汝为师乎!”
考试发榜时竟名列前茅。这可损伤了那些老学生的尊严,一场风波由此而起:那些人大
闹监学(清末考察学生的学官)办公室,强烈要求复查试卷,并擅自撕榜,逼着帅平均
(1870—1953)先生借故扣了郭开贞六分而把他降为第三名,这才了事。无端借故,
“故”从何来?原来端午节开贞曾请假回家一周。这本是得到学校许可的,而今却出尔
反尔,他当然含冤抱屈。这件事对于开贞一生“是第一个转扭点”,他“开始接触了人
性的恶浊面”,“内心的叛逆性便被培植了”①,为了洗刷自己的耻辱,以后便专门与
那些老学生们所惧怕的教员相抗衡,于是成了最爱闹事的一个代表。往日,他最喜欢溜
到校园内残存的原寺院的正殿和后殿去,揭开帘幕内种种神像的秘密,憋不住满腔义愤
而将这些骗人的东西推倒在地,然后再尿洒全身。而现在,这种方式不足以发泄他想复
仇的心理了,他急不可耐地把矛头从偶像身上转移到污辱他的那些人头上去。监学易曙
辉袒护在饭桌上欺侮人的老学生,郭开贞敢于当面顶撞,不怕受记大过的处分;校方无
理取消周末半日休假制,又是郭开贞领头罢课抗争,因而遭到“斥退”(即勒令退学)
的处分。一次又一次的斗争,将他推上了学生中“小领袖”的地位,名震邻近中小学。
不良的一方面发展,居然酗酒,吸水烟。甚至逛胭脂巷,但他的学习成绩却还是优等。
到了一九○七年六月,他终于结束了这“畸形的小学生活”,不禁感慨万分:“毕业了,
毕业了,好容易才盼到了的毕业哟!虽然只有三学期,但就好象受了三十年的监禁。”
①正当毕业宴席上觥筹交错、酒酣耳热之际,突然从操场后边的教室里传来“砰”的一
声,接着是一句:“你这混帐东西!”原来这是带有几分醉意的郭开贞,双手套着刚从
脚上脱下来的两只鞋子,用尽全身力气猛击玻璃窗,以发泄一年多来胸中郁积的怒气。
这能怪他吗?旧教育制度接二连三地往他身上泼污水,肆意摧残少年的天性,然而具有
叛逆性格的郭开贞绝不认输。从高等小学堂甲班毕业照上,可以清楚地看到这个与众不
同的倔强少年的身影:他,人虽小,却偏要站在那最高的一层,挺着胸脯昂着头,露出
并不比高等小学堂优越,国文教员讲韩退之的文章竟不懂“望诸君”的含义,地理教员
居然分不清东南西北,博物教员更把章鱼的嘴当成肛门,这样的“师”怎能给学生“传
道授业解惑”呢?开贞在课堂上得不到满足,又没有可以填补这种不满的课外研究,他
真焦躁到不能忍耐的地步了,结果第一学期的大部分时间,都浪费在与同学打牌、喝酒
和游荡上,成为全校号称“八大行星”的八个顽皮学生之一,修身课勉强得了二十五分。
其实他的心里并不好受,从一首题为《九月九日赏菊咏怀》的五律中,可以体察到他当
时复杂的心理状态:
    茱萸新插罢,归獨醉馀酤。
    逸性怀陶隐,狂謌龢狗屠。
    黄花荒径满,清眼故人殊。
    高格自矜赏,何须蜂蝶谀。
    可见开贞没有自甘沦落,旧教育制度的腐败是他所愤慨的,他仰慕陶渊明的“逸性”,
以菊花的“高格”自誉,而讨厌“蜂蝶”的阿谀。
    新学期伊始,他与那群游荡儿疏远了,想自修文学,因为学堂里足以供学生们聆教
的也只有通文学的教员。著名经学家廖季平的高足黄经华恰在这里教《春秋》,这位先
生很赏识郭开贞,借许多书给他看,进一步培养了他对文学的兴趣。同时社会上流行的
“林译小说”,也对他起了勾魂摄魄的作用,他第一次读的西洋小说,就是林纾(琴南,
1852—1924)翻译的英国作家哈葛德的《迦茵小传》,主人公迦茵及其丈夫亨利的际遇,
引起他深厚的同情。林译的英国另一位作家司各特的《撒喀逊劫后英雄略》(即《艾凡
赫》),更紧紧扣住了郭开贞的心弦:刀光剑影下,艾凡赫闪电般地一个转身,击中了
对手,当他正要从比武会上的“皇后”罗文娜手中领取桂冠时,突然昏倒在地,……艾
凡赫与他的情人被强盗掳去,绿林豪杰罗宾汉从天而降,杀出一条血路,引他们逃出魔
窟,……冒险的经历,曲折的爱情,神奇的侠盗生活,浪漫蒂克的情调,郭开贞自己好
象也充当了书中的一个角色,怪不得他曾说:这部小说“对于我后来的文学倾向上有决
定的影响”①。此外,还有机会读到了章太炎(炳麟,1869—1936)主编的《国粹学报》
和梁启超(任公,1873—1929)主编的《清议报》,尽管太炎先生的文章不好懂,然而
并不影响开贞对他的崇拜;至于梁启超,虽然这时他已成为保皇党,不过他著的《意大
利建国三杰传》,其中描述的马志尼、加里波第、加富尔等志士仁人的爱国壮举和亡命
不得不回家足足休养了两个月,方从死里逃生。不幸的是,其间由于得并发症中耳炎和
脊椎骨疡,导致一辈子两耳重听和腰椎亏损。
    大病之后重返学堂,体肤虽不免大伤元气,精神却依然保持锐气。为了替无辜受处
分的刘祖尧同学鸣不平,他酒后大骂监学丁平子,骂了整整两个小时,差点又遭斥退。
此次处分虽未果,然而最终还是没能逃过。那是一九○九年中秋过后,他与同学往萧公
庙看戏,获悉有同学与营防军发生冲突而被打成重伤,不禁怒火中烧,即以学生代表身
分提出条件要求校方出面交涉,无奈校方非但不予支持,反而派人登门向肇事者赔罪。
这种媚强欺弱的恶劣行径,惹得校外的风潮陡然转为校内的风潮,同学们相率罢课。校
长却不分青红皂白,一次挂牌就斥退了包括郭开贞在内的八名学生,并通饬全省,另有
几十名学生也受到记大过的处分。开贞知道这一招的厉害:被斥退而又遭通饬,这意味
着从此不能再用自己的本名,甚至不能再在本省读书。可是他却一点不懊恼,因为这正
可以促使他实现两年以来梦寐以求的愿望:不甘“眼界如井蛙”,一心要离开羁留他的
“井底”——乐山。往哪儿去?海内早就掀起了留学热潮,远则飞越太平洋赴欧美,近
则横渡东海往日本,少年郭开贞的心何尝不被新潮鼓荡,即使这些地方去不成,能跑到
北京或上海去也不错,至少可以去成都。他越想越高兴,觉得这次受斥退,简直可以说
是“一种幸运”。他摩挲着上次病中脱尽至今尚未长齐的头发,禁不住会心地笑了。
     
三
    泛泛水中流,迢迢江上舟。
    长夜鼓波澜,助之万里游。
    一九一○年二月,郭开贞自沙湾由水路转道乐山前往成都。流水、小舟似有情,他
口吟尚未完篇的即兴之作《泛舟谣》,一面庆幸自己终于有机会晋省,一面又担忧能否
进得省城的学校。喜出望外的是,从提学使衙门获悉,他虽被斥退但未下通饬。经王畏
岩先生推荐,结果通过一道国文题《士先气质而后文艺》的试验,他就顺顺当当地插入
了成都高等学堂分设中学三年级丙班。
    芙蓉城海内知名,芙蓉城的这所学校又是数一数二,这怎能不叫郭开贞欢天喜地呢?
可是不到两个星期,他就大失所望了:这里与乐山无甚差别,一样是一些不学无术的做
官的教职员,一样是一些不求上进的骗文凭的学生。免不了他要痛恨不长进的中国,为
什么独多欺骗国家、误人子弟的所谓“教育家”?由希望一下陷入绝望之中,他便又与
酒打起交道来,每每与一些酒友相约,游山玩水,饮酒赋诗。东门外和南门外的名胜古
迹,是他们的足迹常到之地。望江楼的清旷,武侯祠的肃穆,浣花溪的潇洒,草堂寺的
幽邃,将永远留存在他的美好的记忆中。
    阳春三月,柳树已悄悄爆出嫩绿的叶芽,新绿应该给人们带来生机和情趣,青年郭
开贞却为了国运日衰而黯然神伤。望江楼上,多少诗人曾凭栏俯视那滔滔锦江水,豪饮
放歌。但文人毕竟是文人,他们之中又有谁曾用自己的笔挽住狂澜?同样的江边同样的
小楼上,今天又聚集一群青年人,也在乘着酒兴慷慨悲歌。是感叹人生的短促而在及时
行乐?不!是痛陈学界腐败,是咒骂清廷昏庸。据说当初唐代女诗人薛涛,曾在此创制
深红小笺写诗,句多伤感,那又算得什么?“怒发冲冠,凭栏处,潇潇雨歇……”能象
岳飞那样血洒疆场精忠报国,这才是真正的幸福!而我,我们……郭开贞撕开衣领,痛
捶着又闷又胀的胸脯,心儿啊,为什么这样的疼?热血啊,为什么只在血管里流?他霍
地站起来,发狂般地奔向窗口,恨不能纵身急流,将有形的躯体包裹着无限的烦恼永沉
江底……
    我已久存厌世心,每思涤虑脱尘俗。
可以看到旧势力的挣扎。孙中山(1866—1925)、黄兴(1874—1916)的排满兴汉,康
有为(1858—1927)、梁启超的保皇立宪,在这里都有深远的影响。此时此地,郭开贞
对四川君主立宪派喉舌《蜀报》的鼓噪已经感到聒耳,而愿意站在排满兴汉的大纛下做
一名战士。他崇拜牺牲了的邹容、徐锡麟、秋瑾、温生材和黄花岗七十二烈士,他也崇
拜一切活着的有名的革命党人,深信只有他们才能拯救中华。多想接近他们呵,他“时
常在幻想,不知道怎样才可以遇到一位革命党人”①。不用说真正的革命党人的面目和
生活,他并没有真切的了解,只是从读过的一些描写外国烧炭党人的小说里,约略知道
一点情况,真是“按图索骥”,他找呀找,在师长中间找,在同学中间找,在校役中间
的声浪日益高涨之际,他出于爱国心切也曾一度被卷了进去。一九一一年初,国会请愿
风潮波及四川,成都学界立即响应,由高等学堂发起召集各校代表在教育总会开会,活
跃的郭开贞被推为分设中学出席会议的代表之一。大会议决全市罢课,要求赵尔巽总督
代奏清政府,敦促早开国会。罢课的第四天,恰逢分设中学期终考试,学校监督(清末
学官名,相当于校长)都静阶眼看学生们跟着代表继续闹事,便声色俱厉地对郭开贞说:
“郭生!你可以叫他们上课堂啦!”郭开贞不动声色地回答道:“连监督都叫不动的,
我怎么有那样大的魄力呢?”都监督瞪了他一眼,索兴下了一道命令:“那吗,你就先
上课堂做一个榜样!”郭开贞终于抑制不住自己的激动,旗帜鲜明地宣称:“大家都为
爱国运动甘愿牺牲自己的学业,我不能来做破坏运动的罪魁。”①这样他几乎又一次被
斥退,不过他觉得,这次斥退与往昔在乐山遭到的几次斥退,性质“大有不同”,那时
都是为了“一些百无聊赖的事”,而现在却是缘于关心国家大事。因而他越发感到校方
的处置不合情理,不免“中心隐忧”。他在给友人的信中说:
    矧丈夫生别,弟以为当磊磊落落,笑傲低昂,不应唱缕缕阳关,绵绵延延,如儿女
子悲,如驽骀恋栈。且降生不辰,遭国阽危,奋飞高举,以蕲去患,吾辈之职也。日暮
路远,古人用以兴悲,故我与足下,分道扬镳,各有所怀,敢抚心自问,总皆有蕲裨益。
    ②《答某君书》,见《郭沫若早年作品三篇》。
里。六月十七日,在成都成立的四川保路同志会上,个个炎黄子孙的眼里喷出了怒火。
洋人仍撕咬着母亲干瘪的肉体,铁路,血脉呵!母亲流着血,淌着泪……耻辱啊!我在
你伤痕累累的怀抱里长大,吮吸的是你的乳汁,我是你的一个有罪的儿子呵!泪如泉涌
的郭开贞摇首捶胸,痛苦地伏在地上。起来,抗争,为了母亲抗争吧!他奔走在激愤的
人流中,慷慨陈词。九月七日,成都街头流淌着请愿志士的鲜血,城市,在血晕中旋转……
梭镖、扁担、锄头、开裂的头颅、断残的肢体、舔血的苍蝇,天地,红色、灰色的一片……
郭开贞痛楚地、愤怒地闭上眼,留在心里的是血、泪和恨!
    教室里,拖着辫子的国文教员,正在唾沫四溅地评讲李劼人(1891—1962)同学的
作文:“什么‘其人虽死血犹香’,简直狗屁不通,迹近胡闹!”……啊,又是舔血的
恶蝇嗡嗡营营……在一排横七竖八的尸体上,在一片血肉模糊的世界中,郭开贞好象看
见了母亲那双悲痛的泪眼,他那一手豪放的“苏草”在李劼人的作文本上飞舞,从顶批
到后赞,无数赞词汇成一个“妙”字……一双双颤抖的手,暗暗传递着这本珍贵的作文
本:一只只遒劲的手在挥毫疾书,《陋室铭》,《获麟解》,《满江红》……一个个别
致的标题,一篇篇热情的颂词,一双双激动的眼睛,李劼人绷得紧紧的面皮终于绽开了
笑容,郭开贞以挑战的眼光睥睨着沫星横飞的教员。
    辛亥革命前的大小事变,就这样把中国人民反对帝国主义和清王朝的运动推向了新
阶段,斗争已经脱离君主立宪派和平请愿的轨道,而走上了武装起义的途径。这一番风
风雨雨的战斗洗礼,也唤醒了郭开贞革命民主主义的意识。随着武昌起义的爆发,各省
纷纷响应,相继宣布独立,这更使这位年轻人欣喜若狂。
    十一月二十四日深夜,分设中学的学生们等不及第二天宣布四川独立,就先在自己
的头上“革”起“命”来,刚剪下的一条条发辫如死蛇般躺在屋角,郭开贞高昂着“解
放了的”脑袋在微笑。次日凌晨,激动得通宵未眠的开贞,又与同学们簇拥着走进校长
室,不胜其惊惶的都静阶监督,他的养尊处优惯了的辫子,最后也不得不挨上两剪刀。
晨曦微露,在“革命成功万岁”的欢呼声中,象征清廷统治的大黄龙旗蔫蔫地降了下来。
不久,南京临时政府成立,中华民国诞生了,谁也阻挡不住历史前进的车轮。
    绝代豪华富贵身,艳色娇姿自可人。
    花国于今非帝制,花王名号应图新。
    废除了帝制,还必须追求民主与共和。郭开贞的这首题为《咏牡丹》的七绝,既是
历史的记录,又是理想的赞歌。
    革命的年,喜庆的年,这在许多人家贴的春联上也反映了出来,平常用惯了的“莺
啼燕语”已经远远不能适应,需要增添令人耳目一新的内容。开贞于年底回家度年假,
就曾应乡亲们之请,撰写了三四十副这样的联语:
    故国同春色归来,直欲砚池溟渤笔昆仑,
    裁天样大旗横书汉字;
    民权如海潮暴发,何难郡县欧非城美澳,
    把地球员幅竟入版图。
    革命后的沙湾确实气象一新,一二百户人家居然也联合倡办了保卫团“观字营”,
以维持地方治安,保卫胜利果实。郭开贞的么叔是这支队伍的参谋,开贞自己则充当了
文牍,起草招兵买马的檄文这类事都由他负责。队伍虽小,只有一二百人、八十来支后
膛枪,可是影响却很大,周围四五十里的劳苦大众都赶来请求为他们申冤报仇。开贞曾
参加过捕杀恶霸杨朗生的战斗,当他看到受尽杨家剥削的农民也赶来助战时,更认识到
这场斗争的重要意义。事隔三四十年之后,他还念念不忘保卫团的活动,并给予高度评
价:“虽然说不上人民翻身,但把革命推进到了最基底层,倒是毫无夸张的事实。”①
可是好景不长,人们寄予很大希望的南京临时政府,竟与北洋军阀袁世凯妥协,辛亥革
命只赢得清廷逊位,换上了中华民国的空招牌而已,一切封建政权和制度都毫无实质性
的变更,旧势力在卷土重来。郭开贞自己就有深切的体会:“于是乎我们在家乡闹过的
那一幕便成为悲喜剧了。我们自己被人告发,官司足足打了两年,打到省的阶段,才靠
人事关系,和平了结了。”②辛亥革命究竟给广大人民群众留下了什么呢?至此,郭开
贞不得不感叹道:
    兔走鸟飞又一年,武昌旧事已如烟。
    眈眈群虎犹环视,岌岌醒狮尚倒悬。
    覆车具在宁仍蹈,殷鉴犹悬敢受欺?
    ②《辛亥革命的教训》,1948年10月10日《华商报》。
    ③《感时》,见《郭沫若少年诗稿》。
他“夜舞剑光挥雪白,时期颈血染沙殷”。
    这期间,郭开贞心头的负担真够沉重的了,不幸的婚事竟又伴着伤心的国事而来。
一九一二年农历正月十五,他奉父母之命与张琼华(1890年7月—1980年6月)结婚。吹
吹打打的热闹场面恰恰同他昏昏蒙蒙的痛苦内心成对比。宾客散后他不进洞房,而全靠
一本《庄子》陪伴他在厢房里度过了花烛夜。第二天“回门”,又是靠一部古版《文选》
消磨了时光。第五天就结束了这“结婚受难记”,不过终究还是“自行破坏”了“童贞”
①,他感到说不出的痛苦,便干脆乘船回成都府中学堂(由高等学堂分设中学并入)去
了。人虽然是从此跟她分开了,但这个一生“囚禁”在孤寂“洞房”中的女人,不能不
说是他一生的一块心病,以后每当提起这件事,他总觉得有难言的苦衷,说:“我的一
    ②《少年时代·黑猫》
一再劝他进法政学堂,出于对宦途的鄙屑,他毅然拒绝了。在他的心目中,有志救国的
人仍需倾向于实业,而要倾向于实业就不能不注重数理,因此他考进了成都高等学堂理
科。矛盾的是,“应该注重的数学有点畏难,心想轻视的文学却爱来引诱”。当他就原
文读了美国诗人朗费罗的《THE ARROW AND THE SONG》(即《箭与歌》),便感觉着有
一股清新的气息扑面而来,好象“悟到了诗歌的真实的精神”,从而孕育了“诗的觉醒”,
但很快被轻视文学的念头所扼杀。
    “肃杀金风犹未起,嗟哉时局令心寒。”昨天嗜血成性的万恶的军阀,今天居然成
了三民主义的忠实的信徒,这班人登台,当然只能扮演“上皇帝”的角色,在他们的背
后同样潜伏着杀机。郭开贞“如今就好象囚在了群峭环绕的峡中”,他要走出夔门,到
别处去闯荡。一次偶然的机会让他考取了天津陆军军医学校,他的怀抱里终又鼓荡着春
风,择日启程北上,孙中山举兵讨袁的“二次革命”的炮声,似乎成了欢送他的礼炮。
    一九一三年十月二十三日,一只稚嫩的雏鹰正用力鼓动着翅膀飞出夔门。长江为离
去的游子撒下了迷蒙的愁雨,而年轻的郭开贞却不知道什么是离别的惆怅,他是一枝弦
上的箭,向往着穿越沙场大显身手。险恶的暗礁、漩涡凶狠地窥视着,陡峭的岩壁飞快
地后撤着,前面不知去向,后面不见来程。是的,人活着就必须做那“大江东去”,浪
也淘不尽的“千古风流人物”,做航道上坚强有力的舵手,驾着轻舟闯过千道峡、万重
山,即使有朝一日投身江河,也不是弱者去寻找憩息的归宿,而依旧将美髯皙肤、峨冠
博带,骑着白龙去神游亲爱的祖国。苏轼,李白,屈原,正陪同着我们未来的新诗人遨
游长江。在青年郭开贞的梦中,虽然也会出现险隘的峡谷,低沉的云层,咆哮的河道,
狂怒的山雨,但爱好梦幻的他,更常常憧憬那能容纳一切洪波巨涛的长江。远走高飞吧,
“海棠香国”的骄子!在人生的长河中,你会成为一个搏击风浪的强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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