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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辗转大后方
     
    二十八
    香港,对郭沫若说来并不陌生,十年前他曾来过,而今旧地重游,“兴亡增感慨”,
情绪大不一样。他住在六国饭店的三楼,房间临海,从骑楼上远眺,烟雾迷茫,九龙对
岸的浅山影影绰绰,宋皇台依稀可见。呵,一见到这由三两块巨石堆积成的宋皇台,不
由得令人想起当初宋朝、明朝都是在这儿送终的,这可是不大吉祥的预兆,难道现在又
临到了宋末、明末那样的时代了吗?不能忘了“有责在肩头”,让历史重演就意味着犯
罪!他想到贸然去南洋募款恐无把握,有些后悔南下,还是应当与周扬等人一同北上延
安为好。这难以排解的矛盾心情,只有借诗来渲泄:
    遥望宋皇台,烟云郁不开。
上海时,立群接受了沫若的劝告,与朋友相率取海道经香港绕往武汉,然后再设法到陕
北去读书,因而他们比沫若早到香港。惊喜之余,他们便从海陆通旅馆搬到六国饭店来
与沫若同住。这一下可改变了沫若的原定计划,他把刚申请到手的出国护照暂搁一旁,
准备先去广州提前恢复《救亡日报》,这样既可以在华南建成一座精神堡垒,又可以解
决朋友们的工作问题。将《救亡日报》搬到广州去复刊,这原是党组织于沪版终刊时作
出的决定,当时夏衍曾向沫若请示今后的办报方针,沫若毫不迟疑地说:“一切听恩来
同志的指示,具体事情由你负责,只有一条,我是社长,打官司的时候可以找我。”①
沫若曾出席港沪文化界联欢会,并发表演讲,针对目前抗战形势,提出要克服军事的悲
观、外交的悲观和历史的悲观,鼓励大家自觉肩负拯救中华民族的使命。眼看南京告急,
国民党政府已经宣布迁都重庆,而日本帝国主义的侵略气焰却越发嚣张,居然拒绝出席
在布鲁塞尔召开的解决中日问题的国际会议,沫若更加迫切地感到需要立即恢复《救亡
日报》,好向民众进行广泛而深入的抗战宣传。
    在香港只住了一星期光景,一九三七年十二月六日,沫若就与林林、于立群、郁风
等人乘“泰山”轮前往广州了。船上有个音乐工作者刘雪庵,与林林、于立群、郁风等
人是朋友,他们意外相逢显得特别高兴。他新近创作了一首表现东北人民惨痛遭遇的
《流亡三部曲》,郁风特地跟他要了谱子,边看边大声唱了起来。歌声惊动了船舱里的
郭沫若,他走到船边来看望,刘雪庵喜出望外,赶快恭敬地将歌谱送到他手中,并又唱
了一遍,请他提意见。沫若听完之后,十分诚恳地说:“不要感伤,要悲壮,要激励人
心,鼓舞人们的战斗热情!”刘雪庵当即修正了其中的不足之处,再叫郁风唱了一遍,
沫若随即表示非常满意和高兴。①
    轮船抵达广州码头,没想到会有一群文艺界的朋友来迎接,其中有五月间被日本政
府驱逐回国的原“左联”东京支部负责人林焕平。朋友们见沫若虽辛劳数月,又经长途
跋涉,而仍英姿潇洒,精神焕发,爱国激情溢于眉宇,觉得非常兴奋和喜悦。沫若笑问
焕平:“你是广东人,你们广东的抗战工作开展得怎么样?”焕平不无感慨地回答道:
“鲁迅先生说过,革命策源地可以变为反革命策源地。经过‘四·一五’以后的十年
‘围剿’,广东民生凋敝,文化凋零,到如今民气还是比较消沉的。”沫若沉思了一下,
说:“要发动民众,要发动。民气是可以振奋起来的。要贯彻党的抗日民族统一战线政
    ②林焕平:《深切的怀念沉痛的哀悼》,见三联书店1979年5月版《悼念郭老》。
的心情平复。回想十二年前从这里出师北伐的往事,他辗转反侧,夜不能寐,成诗一首:
    竟随太岁一周天,重入番禺十二年。
    大业难成嗟北伐,长缨未系愧南迁。
    鸡鸣剑起中宵舞,狗吠关开上浣弦。
能沉浸在怀古思旧的惆怅里。鉴于此行主要为了办报,沫若不得不违情逆性去与国民党
党政军各方面人士交涉,想争取他们的资助。可是大失所望,市党部主席吴铁城一下就
“关了门”,市长兼财政厅长曾养甫也一毛不拔。结果几经周折,才征得广东军阀余汉
谋的支持,愿每月捐助毫洋一千元,作《救亡日报》经费。沫若赶在年前做好了复刊的
准备,十二月二十八日就已经写好了复刊词,重申“救亡就是我们的旗帜,抗战到底就
是我们的决心,民族复兴就是我们的信念”;表示“我们要在文化战线上摧毁敌人的鬼
蜮伎俩,肃清一切为虎作伥的汉奸理论,鼓荡起我们民族的忠贞之气,发动大规模的民
众力量,以保卫华南门户,保卫祖国,保卫文化。”①一九三八年新年伊始,《救亡日
跳动了,抗战的大风暴把消沉了的民气重又开始鼓荡起来。沫若亲眼看到,高悬在马路
两旁电线杆上的横幅标语,被风吹得鼓鼓的,斗大的黑字在上面跳跃:“军民团结起来!
用我们自己的力量保卫大广州!”沫若亲耳听到,加紧操练的广州士兵,每天都雄赳赳、
气昂昂地放声高唱:“对准敌人开枪,前进。不要内战,忠于人民。”的确,广东的民
众毕竟是最富有革命性的,关键在于动员他们、武装他们;问题不是民众不肯动,而是
当局害怕民众运动。这次沫若在广州的时间不长,却多次参加民众的集会和游行活动。
在广州学生举行的“一二·九”两周年纪念大会上,他高呼“我们应该担当起第二次北
伐的任务”,去讨伐日本帝国主义,他的讲话把广大青年的抗日热情进一步鼓动了起来。
会后举行群众示威游行,沫若被大家拥着走在最前列。十天后他又应广州文化界救亡协
会之邀,往市无线电台作播音演讲,题为《武装民众之必要》。他指出广东现在虽然还
是后方,但在经济上极为重要,几乎是我国唯一的海口,敌人觊觎已久,随时都有成为
前方的可能,因而“武装民众的事情,在广东尤为必要”。宏亮的声音通过电波传遍大
街小巷。广播大会结束后,沫若再一次走到群众中去,跟他们一起上街游行。他被请去
站在队列前头横跨马路两边的大幅标语旗帜之下,随着浩浩荡荡的队伍前进,“动员,
动员,全国总动员!”群众用广东话齐声唱着,沫若兴高彩烈地略带四川口音和着,他
与广州的民众完全融合为一体了。
    为了社交的方便,沫若已于年底搬到城内新亚酒楼居住。一天,绿川英子(1912—
1947)的丈夫刘仁慕名来访。他原是中国留日学生,与日本进步青年绿川相爱并结婚后,
为反对日本帝国主义侵略政策,两人自愿相携来华,想去汉口参加对日广播或其他抗战
工作。刘仁向沫若叙述了他们夫妻在日本遭到迫害的经过,沫若感同身受,他低声说了
一句:“悲剧!”就默不作声了。①他联想到不久之前在香港,日本反战作家鹿地亘
(1903—1982)曾托人带信给他,说自己和妻子池田幸子受敌人迫害,生活无着,希望
能帮助想些办法。他心中一直在盘算着如何发挥这些日本进步人士的作用,不久即帮刘
如其来的电报阻止了,这是元旦那天陈诚从武汉拍来的,说“有要事奉商,望即命驾”。
一时也不知闷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不过在赴南洋之前先去武汉会会阔别已久的周恩
来、董必武、叶剑英和邓颖超,倒也不错,听说他们已在那里筹设八路军办事处。于立
群获悉郭沫若要去武汉,特别高兴,因为她转道武汉往陕北的主意一直没有改变,这一
下路上可有伴了,为了行动方便她索性也搬到新亚酒楼来住了。
    立群生性文雅、娴静,成天价只顾呆在房间里读书写字,累了的时候就抬头看看高
高的天花板,或俯首瞧瞧脚下镶设几何图案的磁砖地。由于从小受家庭的薰陶,她写得
一手好字,而且是正宗的颜体。沫若见她悬肘走笔,正楷端庄雄伟,行书遒劲郁勃,可
谓已悟得颜真卿笔法的妙诀,真是惊喜不已。俗话说“字如其人”,颜字的严肃性正和
她容貌端整、言不妄发相一致。是出于对她的爱慕抑或关心,说不清,反正他身不由己
也陪她写了几天大颜字。他们一起临摹《颜家庙碑》,一笔一划紧相连,一举一动传真
情,广东话把男女手挽手地在街上走叫“拍拖”,此时此刻的沫若和立群在精神上紧紧
地“拍拖”着了,已经谁也离不开谁。她不是有志赴陕北吗?他当然有心成全,且预先
以小诗一首以代临别赠言:
    陕北陕北我心爱,
    君请先去我后来,
    要活总要在一块。
    陕北陕北太阳红,
    拯救祖国出牢笼,
五日抵穗,沫若细致地向同人们交代了一切,并把自己的图章留下,让大家随工作需要
而用他的名义,盖他的印鉴。六日中午,他应岭南大学学生自治会之邀往该校演讲后,
即于当晚偕立群登上粤汉路火车。来到黄沙车站送行的朋友很多,夏衍不止一次握了沫
若的手,最后又握着立群的手,半正经半开玩笑地对她说:“到了那边,不要和别人
‘拍拖’呀!”引起众人一阵爽朗的笑声,沫若赪然,立群嫣然,双颊蓦地升腾起两瓣
红晕。
     
二十九
    北上途中经过的大小车站,许多都是北伐旧战场,沫若一一指给立群看,她感到新
鲜,他则每每陷入深情的回忆之中。三天的行程,在平时会使沫若感到多么漫长而心烦,
如今有了立群在身旁陪伴着,他非但不觉得寂寞,相反感到说不出的甜蜜,就象火车噙
住铁轨一般,他愿永远挽着立群,在人生道路上共同前进。就自这儿起,沫若开始正式
与立群同居。
    他们是与孩子剧团同一天到达武汉的,这是一九三八年一月九日傍晚。孩子剧团的
存在,沫若早在上海期间就有所闻。这个由二十多名无家可归的儿童自愿组成的剧团,
积极宣传抗日,事迹十分动人,受到各界人士的高度重视。周恩来、叶挺、王明(即陈
绍禹,1904—1974)、叶剑英、博古、邓颖超、潘汉年等人特地在八路军武汉办事处为
他们举行欢迎会,郭沫若也出席了,他望着这群活蹦乱跳的孩子,年纪大的不过十五六
岁,小的只有八、九岁,一个个高兴得在使劲地鼓掌,把一只只小手都拍红了。当他们
齐声同唱自编的歌曲《流浪儿》的时候,恩来难过得低下了头在擦眼泪,沫若的双眼也
湿润了,他的脑海中闪过一个念头:宗教家说“儿童是天国中之最伟大者”,难道儿童
不就是“中国之最伟大者”吗?因而他在致词中说,今天是自己回国半年来“最快乐的
一天”,并称赞和鼓励孩子们道:“中国有了你们这群不怕艰苦的儿女,中国也要在苦
难中渐渐长大起来的。你们就象征着中国,在艰难困苦中一天天长大起来吧!”王明接
过沫若的话,含义深长地说:“沫若先生丢掉他亲爱的妻子儿女回国参加救亡工作,是
中国人中的做爸爸妈妈的模范;同时,孩子剧团的小朋友们离开父母温暖慈爱的怀抱来
报纸。对于郭沫若这样的人物,新闻界自然十分注意,常有记者登门访问,不是谈广州、
武汉观感,就是谈目前抗战形势,而且还要题词。在沫若看来,作为当年北伐会师的重
镇武汉,沉睡了十年之后,现在似乎又渐渐地恢复到它在北伐时代的气势了。南京国民
党中央党部和国民政府虽然都已搬到重庆去,但党政军方面的重要人物差不多都集中在
武汉;在野的各党各派的领袖们,以及文化界的知名人士,也差不多都先后汇合到这里
来了,可以说武汉已经成为事实上的抗战首都。当务之急在于“恢复十六年(即一九二
七年——笔者)的精神保卫大武汉”,沫若给《新华日报》的这一题词,充分表明了他
的心愿。
    重来武汉,能与北伐当年的一些老朋友晤面,也是一件极为愉快的事。沫若和立群
来到武汉的第二天,叶挺就把他们从旅馆接到太和街二十六号新四军筹备处去住。当沫
若与叶挺、陈铭枢、黄琪翔等人欢聚时,大家叙旧议新,滔滔不绝。陈铭枢以自己的字
“真如”分作上、下联的首字,征求用梵语作嵌字对联,他先吟得下半联:“如是我闻,
佛说如来”,沫若即顺口说出上半联:“真有人对,谁即主宰”。大家拍手称绝。他们
还一同合影留念,沫若戏题为《五光图》,并系以七绝一首,惹得众人捧腹大笑。诗云:
    将军主任何辉煌,仿佛当年克武昌。
政治部第三厅厅长,主持宣传工作了。叶挺和黄琪翔首先向沫若透露了这个消息,此即
陈诚邀他来商量的“要事”。原来军事委员会新近撤销了第六处,成立了政治部,由陈
诚任部长,周恩来和黄琪翔任副部长,下设四厅,目前正在物色人选。为了争取一些有
利的条件,恩来也赞成沫若担任第三厅厅长。可是沫若并不愿意,他认为在国民党支配
下做宣传工作,只能是替反动派卖膏药,如果能让自己处在自由的地位说话,那比加入
了不能自主的政府机构更有效力。当时,沫若是以无党派人士的面目公开参加抗日民主
活动的,其实他一回国就已经恢复了党籍,现在作为中共特别党员,他受党中央长江局
周恩来等少数负责人直线领导,不过党的小组生活,不与任何地方党委发生关系。他本
来就有点不满党外民主人士这一身份的寂寞,如今再到反动阵营里去工作,恐怕连青年
们都不会谅解,因而他向恩来请命:“让我住到长江局(对外叫八路军武汉办事处)来,
以公开党员的身份进行痛痛快快的工作嘛!”①恩来以老战友的情谊,对他慰勉交加,
请他暂时得忍受一下“寂寞”,奉劝他还是接受三厅的职务为好,希望他在这方面多听
听朋友们的意见,最后推心置腹地把话都说到了底:“老实说,有你做第三厅厅长,我
泽、第三厅副厅长刘健群都是复新社的头目,他觉得与这帮人是无法合作共事的。尽管
陈诚拉了恩来三番两次上门敦促,朋友们也都力促其成,然而沫若还是不愿就职。一时
当面批评他的,背后议论他的,都大有人在。一天,他接到了恩来手书的一张便条:
    沫若同志
    你不是滑头,你太感情了一点。
    廿七,一,卅一,
    周恩来
    沫若捧着这字条读了又读,眼眶中噙满了泪水,多少年来不能公开共产党员的身份,
他内心的痛苦,能理解的莫如恩来也。只有真正的知己,才能洞若观火地看清这“感情”
的问题;也只有真正的知己,才会毫不含糊地批评他感情用事。沫若感到欣慰,也感到
惭愧,到底怎么办呢?他又不免犹豫起来。尤其是二月六日,陈诚背着周恩来以请吃饭
为名,召开了第一次部务会议,沫若因事先不知底细,便拉了阳翰笙一同去参加了,待
到饭后揭开了序幕,他们方才觉得进退维谷。会上颁布的《政治部组织大纲》,竟标榜
“一个主义、一个政府、一个领袖”,这更使沫若恼火。陈诚请他发言,他声明自己事
前并不知道要开部务会议,否则就不入席了,因为自己还没有充当第三厅厅长,所以只
能以一个朋友的资格说话,希望改变一下门禁的森严,不要拿“一个主义”来延揽人才。
对于这帮人如此玩弄手腕,沫若极为反感,他再也无心作冯妇,于是托翰笙代向恩来汇
报会议的情况,自己便决定当晚动身去长沙,以躲避陈诚等人的纠缠。临上火车前,赶
到车站送行的翰笙又带来了恩来的便条,说是“到长沙去休息一下也好,但不要太跑远
了”,沫若发出会心的微笑。
    “伤心最怕读怀沙,国土今成待剖瓜。不欲投书吊湘水,且将南下拜红花。”①沫
若怀着这样的心情抵达长沙,受到在这里办《抗战日报》的田寿昌的热忱接待。第一天,
寿昌就邀了廖沫沙、张曙(1909—1938)、胡萍等人同往百年老菜馆“李合盛”为沫若
洗尘。席间,这一对昔日在日本曾以歌德和席勒相期许的老朋友,酒兴、诗兴都不减当
年,他们向茶房要来文房四宝,“席勒”首先挥毫,作七绝一首以赠,云:
    十年城郭曾相识,千古湖南未可臣。
    洞庭落木余霜叶,楚有湘累汉逐臣。
就象我们拿扫帚扫地一样!”“歌德”哈哈大笑,随手端起桌上斟满酒的杯子一饮而尽,
连手指尖都感到了酒意,便立地又草一绝,有“作书如扫地,把酒欲问天”句,当即被
茶房讨去作为墨宝。
    田寿昌的热情、豪爽,郭沫若已经不止一次地领略过,此次叨扰,又蒙多多关照,
他几乎天天陪伴沫若寻幽揽胜。登上岳麓山顶,俯看湘江中的水陆洲,如同一艘长艇,
特别引人瞩目。那淡淡点缀着的清寒的水气、潇舒的落木,颇有娱目清心之妙,沫若真
想将来国难解除后能卜居此间,恐怕这也是人生的一大幸事吧。忽听得游客中有人高唱
《义勇军进行曲》,壮烈的救亡歌声令人亢奋,沫若不由得对寿昌说:“在武汉一个月
以来的闷气,总算稍稍地一吐了!”
    长沙的名胜古迹实在多。沫若游罢岳麓山,又游玉泉山。他与友人特往民众俱乐部,
参观南明爱国将领何腾蛟为抵御清军所筑的箭场,颇为壮观。在这里,沫若忆及自己的
战斗经历,与同游者畅谈北伐战争时路过长沙的情景,说:“十年日月若不浪费,何至
情也不怎么忧郁。这里同样集中了不少文化人,除田寿昌、廖沫沙、张曙之外,还有徐
特立、薛暮桥、翦伯赞、孙伏园等。他们为郭沫若举行大规模的欢迎会,并公推他为文
化界的领袖,沫若表示自己只能充当“大将出马以前”,先出场“打旗子替大家引路”
的那种角色。他几次发表演说,指出“文化人的地位和责任,在这时和前敌将士是没有
两样的”,殷切“希望目前集中于后方大都市的文化人,更能够向乡村间散播”,要自
的每一个人都干了一杯,大概由于“立定大戒”以来久未这样开怀痛饮的缘故,他居然
醉了。于醺醺然、昏昏然之中,他指着男的骂“男政客”,指着女的骂“女政客”;他
还重重的打了自己三记耳光,一迭声地骂自己也是“混帐的政客”!
    长沙有那么多逗人喜爱的山山水水,长沙有那么多情深谊笃的新朋旧友,可沫若的
视线并没因此放松对时局的注意和警惕。二月十八日,汉水上空展现了我雄鹰与敌机搏
斗的奇观;同月二十三日,我空中健儿炸毁台北日军机场的壮景,沫若耳闻如目睹,激
情满怀,久不作新诗的他,禁不住再显身手,欣然草成《在天空写的壮快的诗篇》,表
示甘愿“把心脏剔出”、“割下头颅作为祭品”。
    时局在动荡,沫若的内心也在动荡。看来长沙不是久留之地,对待频频发电或来函
催促的武汉方面的朋友,怎能置之不理呢?何况离开了立群,沫若的精神上也有说不出
的苦闷。二月二十六日,立群突然悄悄地出现在面前,她带来了恩来等人的亲笔信,明
白告诉沫若:陈诚请他立刻回去,一切问题都可以当面商量。恩来还邀请寿昌一同去三
厅工作。沫若仍在迟疑,他感慨万分地说:“周公之请,理当奉行。但陈诚当家的政治
部是去得的么?那是地狱,寿昌!”作为头二十年的老朋友,寿昌自然理解沫若的心曲,
他诙谐地回答道:“国事如此,我不入地狱,又有谁入地狱呢?朋友们都在地狱门口等
着,难道你一个人还要留在天堂里吗?”寿昌毕竟是寿昌,快人快语,说得痛快淋漓!
沫若终于明确表态:“好吧,我们就去受罪吧。”寿昌哈哈大笑,掉头对立群说:“不
辱使命!毕竟还是女性的力量大,爱情的力量大呵!”立群涨红了脸,羞涩地埋下头。
    这位突如其来的使者,在沫若的人生旅途中与他携手共艰危,甘苦两心知。立群是
有抱负的,虽然她在武汉时已经接受朋友们的挽留,不再去陕北读书,但决不因此松懈
自己的战斗意志。她用自己的名字拟了一副对联,特请沫若书写后,作为她的座右铭:
    立德立言乃是立功之本
见百草已返青,四野充溢着清新的气息。然而人世间与自然界太不协调了,扼杀春天的
日寇的铁蹄到处践踏,长沙也不时遭到空袭。二月二十八日,沫若在警报声中写好了
《长沙哟,再见!》一文,警报一解除,便立即与立群和寿昌、张曙等人乘上了去武汉
的列车。
     
三十
    国民党之所以要郭沫若主持第三厅,目的是想利用他的声望去羁縻人才,装璜门面,
表明他们煞有介事地在“改组政府机构”了,以掩盖其一党专政的真面目。郭沫若的出
走打乱了他们的如意算盘,第三厅一直虚悬至今。眼下好不容易把他请了回来,陈诚即
于三月一日晚上丢开重要会议,特地赶到太和街来与他晤谈。为了稳住郭沫若,他们只
得让步,不但撤走了刘健群,而且完全依从沫若所提的三项条件,即:工作计划自己订,
在抗战第一的原则下不受其他限制;人事问题有相对的自由;确定事业费,预算自己提。
    沫若着手筹组第三厅,受到了党组织的高度重视。是的,尽管仅仅掌握了这一点点
政权机构,也必须充分利用它来体现党关于抗日民族解放战争的路线和政策。多少个深
夜,太和街二十六号灯火通明,沫若与董必武、周恩来、博古、阳翰笙等人聚在一起,
仔细研究三厅的一系列问题,从任务、组织机构到具体的人员安排,都几经商讨,反复
斟酌,最后决定要把第三厅建设成以共产党为核心的,各民主党派、人民团体和民主人
士参加的抗日民族统一战线的机构,其中心任务是宣传党提出的《十大救国纲领》。至
于人员,则推荐范寿康为副厅长,阳翰笙为主任秘书,傅抱石为秘书。下设第五、六、
七三个处:第五处掌管动员工作,处长为胡愈之;策六处掌管艺术宣传,处长为田寿昌;
第七处掌管对敌宣传,处长本拟请郁达夫担任,因赶不及而改由范寿康兼,郁来后则任
设计委员。各处均设三个科,科长分别由徐寿轩、张志让、尹伯休,洪深、郑用之、徐
悲鸿,杜国庠、董维健、冯乃超等人担任。由于有共产党的坚强领导,又有郭沫若这样
的旗帜,很快就把文化界的这些有生力量动员、组织在一起,除个别人之外,都陆续赶
来报到就职了。这样的阵容,这样的速度,怎不叫陈诚惊诧!名单报上去,蒋介石看了
也很高兴;传到社会上,人们都称第三厅为“名流内阁”。
    在筹备过程中,有一件事沫若最满意,那就是他亲自与陈诚交涉,在部务会议上排
除了张厉生、康泽等人的刁难,由政治部收编了孩子剧团,把它作为一个宣传单位隶属
于三厅一科。三月底,孩子们喜逐颜开地搬进第三厅所在地武昌昙华林,沫若随即陪同
恩来前往看望。跑遍每个宿舍,拍拍这个孩子的肩,摸摸那个孩子的头,问他们是不是
每个人都有了蚊帐,还缺什么?……沫若俯下身去仔细端详着孩子们因劳累过度而显得
消瘦的脸蛋,嘱咐他们生活上有什么困难尽管反映上来。他还兴致勃勃地观看了孩子们
编的壁报,细心地为他们一笔一划地改正错字,并督促他们说:“以后生活条件好一点
了,你们可要好好学习哟!”不久,即安排了一些教员给他们讲时事、戏剧和音乐知识,
要搞好对敌宣传,单靠几个从日本回来的留学生是不行的,一定得请些日本朋友来帮忙。
他把这个意思对陈诚说了,并且推荐了鹿地亘夫妇。通过种种关系,终于从广州请来了
这一对日本友人,由沫若提议聘为设计委员,实际上成了第三厅第七处的顾问。
    一九三八年四月一日,昙华林内喜气洋洋,郭沫若在掌声和鞭炮声中宣布第三厅正
式成立。当天,他与阳翰笙、田寿昌、洪深等人商量,准备举办扩大宣传周,名义上是
应陈诚的要求,借此扩大政治部的影响,实质上是为了大规模宣传抗战的意义。宣传周
每天一个重点:第一天为开幕大会和文字宣传日,第二天为口头宣传日,第三天为歌咏
日,第四天为美术日,第五天为戏剧日,第六天为电影日,最后一天为武汉三镇大游行
日。沫若动员和组织了三厅的全部力量投入这一空前的宣传活动中去。开幕的那天是四
月七日,恰逢台儿庄大捷,中国军队击毙万余敌人,缴获大量轻、重武器,消息传来,
武汉三镇一片欢腾。沫若先往汉口总商会大礼堂参加宣传周开幕典礼,在讲话中强调
“我们要有最大的诚意,与必死的决心”,“把我们的精神武装起来”。旋即又赶到汉
口北郊的旧华商跑马场出席“广场歌咏会”,应寿昌邀致开幕词,即兴吼出了一篇《来
他个“四面倭歌”》,可谓别出机杼:
    目前我们的敌人尽管是怎样横暴,尽管有多量的大
    炮飞机,我们要准备着用歌咏的力量来把它摧毁。
    张良给了楚霸王一个“四面楚歌”,
    我们现在要给日本帝国主义者一个“四面倭歌”。
    我们要用歌咏的力量来扩大我们的宣传;
    我们要用歌咏的力量来庆祝我们的胜利。
    …………
    当天晚上,沫若还主持了庆祝胜利大会和火炬游行,欢呼台儿庄大捷。大会结束后,
他和战友们登上黄鹤楼,只见长江两岸数十条火龙在翻滚,映得春江红烂漫,救亡歌声
和口号声响彻夜空,到处洋溢着万众一心坚决抗日的热烈气氛。他看着看着,眼前的盛
况不知不觉幻化成为北伐时的壮景,心潮澎湃不能平息。他在心底里欢呼:武汉,这个
大革命时期的首都,经受过多少次血与火的洗礼,今天终于重又焕发出战斗的青春!
    扩大宣传周的第一炮震得武汉三镇地动山摇,震得广大民众拍手叫好,彻底打破了
政治部成立以来的冷冷清清的局面,朋友们纷纷跑来祝贺,一个个赞不绝口:“老郭的
运气好!”
    “三厅的运气好!”没想到却招惹了陈诚、康泽等人的忌恨,因为人民群众在不断
发动起来,其声势之浩大令他们惊恐万状,同时恼怒万分,康泽在政治部部务会议上竟
然叫嚷:“半夜三更还在那里喊口号,这叫什么宣传!”坐在他对面的郭沫若昂首望着
窗外,表示不屑一驳。以后几天,陈诚他们是在焦躁不安中度过的。
    宣传周的闭幕日又将有五六十万民众参加集会和大游行,陈诚、康泽他们不便公开
反对,就在暗中策划了对付的花招。这天,虽然天公不作美,可是成千上万的民众冒着
细雨,早就从四面八方向会场集合拢来。雨越下越大,群众依然精神抖擞,百般踊跃。
主席台上的郭沫若和阳翰笙等人正要宣布大会开始,突然空袭警报响了。奇怪,下雨天
哪来的敌机?台上、台下自然不免惊愕、纳闷,但见康泽带来的宪兵团长已经急不可待
地抢过话筒,声嘶力竭地嗥叫“解散!解散!”一场规模空前的大游行,就如此这般地
被破坏掉了。
    三厅成立以来还不到一个月,不愉快的事情却接二连三地发生。先是报上去的经费
预算始终得不到解决,其次是政治部居心叵测地组织了审查委员会,规定一切对外文件
须经该委员会审核后始得印发,紧接着的就是康泽以假警报解散扩大宣传周的大游行,……
这一切等于捆绑三厅手脚的绳索,是可忍孰不可忍!沫若憋着一肚子气,实在不想再当
厅长了,然而又难于向周恩来启齿。恩来对他一直有点放心不下,曾对阳翰笙说:“沫
若老是清高,他不想当厅长,这种思想是不正确的。我们是到尖锐复杂的环境中去工作,
去斗争。我们不是去做官,我们是去干革命嘛!你不干,我不干,那么谁来干?你和他
《新文学史料》1980年第4期。
前线进行抗日宣传,正在紧张地排练。沫若坐在楼上的办公室里,放下刚为广州《救亡
日报·“诗歌节”纪念特辑》写好的题词,激动地站了起来,望着院子里活跃的人群,
觉得他们的行动和歌声好象是为他的题词谱写的曲子。他不想辜负这个诗歌月,他领导
下的三厅也不想辜负这个诗歌月,这是开展群众性抗日宣传的大好时节,无奈康泽等人
时时干预、事事争夺,他们把五月份各纪念日的宣传活动全都抢归二厅主持,说三厅只
需从旁协助。可是他们包而不办,结果从“五一”、“五三”、“五九”直至“五卅”,
除了一些官样文章的应景活动,简直无声无息。
    这段时间,三厅的成员仍在猛干,沫若更是忙碌不堪。新组成的抗敌剧团已派往台
儿庄、徐州等鲁南前线慰问演出,冼星海(1905—1945)、张曙等音乐家正在为指导群
众歌咏团而奔忙,洪深、应云卫(1904—1967)等编导则为繁荣抗战戏剧而煞费苦心,
连孩子剧团也在日夜忙着演出、开会和座谈。战友们都与沫若同心同德,当阳翰笙对洪
深说:“洪先生,郭先生的意思让您到前线去,您觉得怎样?”洪深回答得非常干脆:
“没有问题。只要抗战一天我就干下去,一天不抗战了,我第二天就滚蛋。我洪深是来
抗日的,不是来做官的,你放心好了。你跟郭先生说,我一定尽全力干。”①多么好的
同志,多么好的队伍!沫若感到欣慰,是他们的行动督促、鞭策了他,还有什么理由再
破坏只是他们的一手,拉拢、腐蚀又是一手。果然,张季鸾(1888—1941)、王芸生充
当国民党的说客来了,他俩在郭沫若面前唱了一曲双簧:一个闪烁其词地劝他多找张群
谈谈,另一个则明目张胆地鼓动他放手倒向国民党怀抱。这一对不速之客的游说恰如一
阵耳边风吹过,沫若又读到中央社一则通讯稿,其中有一条国民党恢复包括他在内的三
十余人党籍的“最高决议”,联想国民党当局正在高唱“党外无党,党内无派”的滥调,
这不是妄图“融化”共产党吗?对于这一切,他根本不予理睬。
    沫若已于四月底偕同立群,从太和街搬到珞珈山原武汉大学的一幢教授宿舍居住。
这儿,上一个坡就到达山顶,下一个坡便面临东湖。当此抗战时期,尽管工作很繁重,
生活很艰苦,沫若却感到异常的满足。自从有了立群作贤内助:撰写文章或草拟文件时,
查找资料常由她代劳;客人来了,又少不了她这位“财政部长”热情款待;工作累了,
她还常常陪他去东湖边上散步,或者登临珞珈山巅,极目纵览武汉三镇的全景。更使沫
若满心欢喜的是,不久周恩来也偕同邓颖超来到这里的另一幢教授宿舍居住。两幢房屋
紧相毗邻,两家人家亲如一家。有这样的湖山,有这样的贤妻,又有这样的好邻舍,沫
若生平寄迹过的地方很多,当以这儿为最理想了。
    理想的生活环境应该有利于开创斗争的新局面,沫若决不辜负亲人的关怀、组织的
嘱托、同志们的期望,他要和战友们一同把第三厅建成国统区抗日民族统一战线的一个
坚强的战斗堡垒,不达目的,绝不罢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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