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书屋 : 纪实 : 中国现代人物传记


 
     
    一
     
    冷冷的月光照着冷清的山道,照着空寂的山谷。山头几株孤零零的小树在寒风
中颤抖着,路边烂泥田里,偶而响起几声蛙鸣,显得格外阴森死寂。
     
    小道上走来两个人,地上移动着两条淡淡的影子。
     
    卢万秋押着华子良,从热闹的正街往回走。走到场口,卢万秋独自钻进一家酒
店去饮酒,把华子良丢在门口。
     
    卢万秋是在按杨则兴的指令行事。他的牌瘾大,酒量浅,喝得不多。此时,独
个慢斟细酌,尽量在拖延时间。酒浇心头,引起了他万端心事……
     
    卢万秋出生在安徽淮北,弟兄三个,他排行第三。母亲早亡,父亲是个打铁的,
经常挑着小铁炉走村串户,三个孩儿就拖在身旁。两个大的身体长得比较结实,有
点力气,可以当个帮手,只有老三生得瘦弱,他刚生下来娘就死了,是靠一个本家
大嫂用包米糊糊唱大的。父兄打铁,他就在一旁玩耍,虽然出身贫苦,但从小懒惰
成性。活儿,他不想干,手艺,他不想学。父亲责骂过不少回,但丝毫不起作用。
他渐渐长大成人了,懒惰也深入了他的骨髓。十八岁那年,抗战爆发了,他听人说。
当兵松快,就偷偷跑去“吃粮”。一穿上军装。部队就开拔到上海前线,一去就同
日本兵接上了火,他吓得浑身筛糠,在一阵阵炮火声中,一颗子弹射来,他昏倒在
地,醒来一看,没有伤要害,只是腿上挂了点彩。这颗子弹救了他,从此不再上前
线了。随后,转南京,转重庆,他的伤治好了,参加了望龙门特务团。在这里,他
结识了杨则兴等人,不久便结为拜把兄弟。他们抱成一团,作威作福,欺压民众,
吃喝嫖赌,无恶不作。他觉得这生活倒是蛮惬意,蛮带劲的。特务团是个野兽格斗
场。彼此明争暗斗,谁对上能拍马逢迎,对下阴险毒辣,谁就能升上去,谁相形见
绌,就会沉下来。在这方面卢万秋不是杨则兴等人的对手。到白公馆后,把兄弟一
个个青云直上,他却郁郁不得志,连个老婆也没有讨上,穷极无聊,便把麻将迷上
了,简直到了嗜赌如命的地步。杨则兴见这个把兄弟如此颓唐,直摇头叹气。卢万
秋也自惭形秽。远远望见杨则兴就绕道走。但万万没想到,一天晚上,杨则兴突然
把他请到家中去喝酒。所言并非别事,而是把华子良的事情如此这般地交代了一番。
杨则兴的女人“干豇豆”在一旁插科打浑:“万秋兄弟呀。这是你杨哥抬举你,好
好干,将来捞得个一官半职,也好娶房媳妇……”这无异于给一个濒临死亡的人注
射了一剂强心针。自此之后,卢万秋来劲了。
     
    他接替杨则兴监视华子良。忠实地按杨则兴的意图,卖命干了好一阵。他对华
子良看管,盯逼,喝骂,比杨则兴还凶。可是任你骂,任你逼,华子良是以不变应
万变:表情木然,傻痴痴地不说话,慢慢走,慢慢拖。每次购货回来卢万秋都疲惫
不堪、他被华子良拖得精疲力竭了。他心情十分烦乱,这些苦衷对谁谈呢!想到这
里,他更加心灰意冷了。
     
    这当儿,两人已在回监狱的路上走了好一截。华子良把两个空箩筐套在一起,
斜拗在肩上,摇摇晃晃走着。今日一下午,华子良粒米未进,卢万秋想催他快点走,
但又想催也无用,只得随着他。两人走到了一座五显庙前,前面隐约传来脚步声,
还有一声两声犬吠。这是夜巡队在巡逻。
     
    脚步声渐渐近了,他们是在往这边走,已出了警戒圈,莫非发生了什么意外事。
     
    三只手电晃动,电光柱晃来晃去,犬吠声越来越厉害。
     
    华子良如同没有看到听到一般,兀自摇晃着身子朝前走。
     
    “汪汪汪汪”,警犬在狂叫。
     
    巡逻队拦住华子良,围成了个半圆。三只手电一齐聚集在华子良身上,他木然
而立。三条警犬张着大口,拽着牵绳,直向华子良扑来。
     
    三名特务站着不动,凶相毕露,眼里射出阴冷的光。三只警犬仗着人势狂奔乱
跳。他们故意收一下牵绳,恶犬够人不着,顿时暴怒,挣跳得更凶更急了,“汪汪
汪汪”,“汪汪汪汪”,张着血口狂叫,简直要把活人撕裂活吞了!
     
    华子良面对恶狗围攻,依然表情痴木,既不惊慌,也来后退,皱起眉头,呆望
着三条狗。
     
    蓦地,三只警犬疯狂地向华子良扑去。
     
    华子良打了一个趔趄,肩上的扁担、箩筐一齐飞了起来。他摇了两摇,强把身
子稳住,随即猛地飞出一脚,只听一声惨叫,最前面的那只狗滚出好远;另一条恶
狗腾地冲过来,华子良身子一歪,它补空了,跳在地上乱叫。刚刚对付了两条恶犬,
第三条狼狗已经咬住了华子良的衣服,“嗤啦”一声,衣服撕开一条口子,华子良
倏地挥起拳头,猛击在它的脑袋上,畜牲一声怪叫,趴在地上乱踢蹬。三个特务也
傻了眼。他们没有想到,疯老头还有这一手,竟把三只警犬都撂倒了。其中一个特
务怒吼一声,另外两个呼叫警犬向华子良扑去。说时迟那时快,那一条滚地的狗,
已经滚爬起来。再次狂扑华子良,一口咬住了他的腿。华子良用力将腿一弹,弹脱
了警犬的嘴,就势一脚,踢在狗的肚子上……三条恶狗哪肯认输,在主人的喝叫声
中,一齐向华子良疯狂地撕、扯、拉、咬。华子良挥拳踢脚,如同旋风一般,同这
些恶狗搏斗起来。“哈哈哈哈!”狂笑之声响个不断……一条恶狗用爪子搭住他的
肩了,张口寻找他的喉咙,华子良将脖颈一扭,护住要害,猛力举起双手抓住恶狗
两条腿,凌空将它一掼。“哈哈哈哈!”一条恶狗咬着他的上身,正要撕扯,华子
良当胸就是一拳,恶狗飞出老远,“哈哈哈哈!”三条恶狗见扑抓不得,便纷纷来
咬华子良的腿脚。华子良倏地蹲身,旋起了车轮般的“扫堂腿。”“哈哈哈哈!”
狂笑声震得更响了!
     
    长时期囚在牢笼中的华子良,毕竟精力有限,他精疲力竭,终于倒在地上了……
     
    二
     
    就在华子良同恶狗搏斗的同时,特务杨则兴正在办公室里品酒。
     
    桌上一盘烧鸡,是矮厨子特别为他准备的。他呷了一口大曲酒,拈了一片卤猪
肝,在嘴里慢慢地咀嚼着。他为自己的又一计谋陶醉了。
     
    “汪——汪汪!”几声犬吠,打断了这特务的遐思。
     
    三个特务带着胜利的微笑,依次走进房:
     
    “看守长,任务已经完成!”
     
    “好好好,快坐,快坐,喝酒喝酒!”
     
    杨则兴很高兴,他请喝酒是诚心,但忘了他们四人只有一双筷。特务们笑着齐
声说:“我们不喝,不喝!”实话说,在特务这个行当中,官高一级,犹如泰山压
顶,同长官平起平坐喝酒,他们没有那个胆。三人连连摆手,转身退了出去。
     
    房中又剩下杨则兴一个人。不知为什么,这特务一下兴味索然了。这阴毒人,
办了一桩害人的事,觉得还不够解恨。他又想起去年冬天那桩肥皂事件了。当时,
杨则兴把翠华楼的歌女勾上手,非常缺钱用,但他老婆管得严,手里不活泛,很想
通过华子良买货时捞点油水。那天他押华子良去购货,箩筐早满了,可华子良还是
指着货物架,叫杨则兴尽量买肥皂,把钱全部抛出去。“买,买,买……”嚷得这
特务好心烦,突然心中生出坏主意:“买就买,看不压死你!”不料第二天,肥皂
突然大涨价,杨则兴一听心中好不乐:真是平空落外乐,这下可给婊子扯件花衫衫,
买个烧料子珍珠项链儿……他急急赶往小卖部,想把那笔款子瞒下来,但是万万没
想到,华子良早把实价报了王金川,一腔希望化为泡影……杨则兴恨得眼睛冒火:
“姓华的,你是不是有意在捣我的鬼?明明老子缺钱用,你却把油水给了姓王的!
好呀你!……”他嘴唇差点咬出血。
     
    有这样两种人心是毒:悭吝者,锱铢必较。你欠他一分一毫,他都要追,都要
利滚利;阴毒者,丝毫必报,你得罪他一点点——哪管是有意或无意,他都刻在心
上了,有一遭,他要加倍报复你!杨则兴就是这后一种人。说实话,肥皂这事儿,
华子良是无心得罪了他,但他今天报复了,还想狠上加狠。
     
    杨则兴垂首默坐着,无心饮酒了,下意识拿起一支筷子头,在桌上划来又划去。
但划了很久,还是划不出什么更为阴险毒辣的坏道道……
     
    这时,“嘀铃铃铃”,电话铃儿响了,上司给了他一个极为紧急、极为秘密的
任务。“好呀,正可一箭双雕!”电话一放下,杨则兴脸上浮现出狰狞的微笑。
     
    三
     
    牵狗的人远去后,破庙复静了下来。刚才发生的那场搏斗的情景,还在卢万秋
眼前晃动着,这狱卒惊恐未平,双腿还在微微哆嗦。
     
    蓦一低头,卢万秋十分惊异地发现倒在地上的华子良,一下撑起了身,动作那
么迅猛,那么有力。他的身上,衣衫已经破碎了,手上、腿上已经血肉模糊,但他
却稳稳地站立在大地之上。月光下,他象山样的背影,凌对空漠,凝然不动,足足
站了好几秒钟。华子良级缓回头。他一张平静的、肃穆的脸,有几条血痕,更显出
庄严和冷峻。华子良用双眼注视着卢万秋,浓眉微微一蹙,眼珠略略一转,射出了
一瞥轻蔑眼光。卢万秋下意识地颤了一下身子。华子良掉转身,捡起箩筐,大步向
前走去。
     
    卢万秋刚才被华子良的神情惊呆,此刻又被他这种凛然不可侵犯的气势震慑了。
他动身跟着华子良走,大气也不敢出,好象自己倒成了被押的人。
     
    华子良跨步高远、结实,径直往坡上走。卢万秋脚有点瘸,简直跟他不上。他
们走到了跨云桥头。
     
    跨云桥高高地横在两道山壁之间,下临深谷。峡谷生烟,桥好象浮在白色云朵
上面。远远望去,又如一条细线横空。桥是用几根圆木并排搭成的,又窄又长。白
天,来往行人从桥上经过,无不步履摇晃,胆战心惊,谁也不敢低头瞧那峭壁。夜
晚,原是很少有人过这座桥的。
     
    卢万秋想叫华子良停一停,自己喘口气。正欲出声,猛见华子良在桥头站住了。
     
    他紧走几步,爬上了坡,突见桥的对面路上,有两条人形走来。“这是两个什
么人,夜深了,也过路?”卢万秋心里好生奇怪,定睛望过去,一下看清对面两人
的模样,顿时惊得目瞪口呆了互
     
    对面站的正是杨则兴和一个原国军副连长。
     
    这副连长是国民党军队中一个异己者。抗战初,他随所在部队到共区搞摩擦,
被俘后放回,讲了一点“边区”的实情,就被抓进监狱“洗脑筋”,一关就是好几
年。在渣滓洞,他又捅出了一个大漏子。一天,他同几名囚徒到歌乐山松林坡拾柴
禾,发现荒草烧光一大片,灰烬中有着烧焦的骨殖,他回来后,把这件事原原本本
地向狱中的人传开了。原来是特务秘密处决了狱中共产党员主要领导人罗世文和车
耀先,为了毁尸灭迹,在尸体上浇了汽油放—把火烧掉了。风声透出了,引起狱中
人们的骚动,差点引起了一场暴动。敌人好紧张,紧急决定把一批囚犯转到白公馆,
这才没有闹出事。事后,敌人一直把连副作为可疑人物来追查。最近,形势越来越
紧张,上峰又要把这起旧案追查清楚。而且又把这个重任交给杨则兴。杨则兴认为
这是请偿立功的好机会。各种刑罚一齐用上了,连副很快吐了实情。杨则兴立即上
报了。今晚杨则兴接到上司的电话:将连副就地正法。此刻,杨则兴想一箭双雕,
让华子良陪杀场了。
     
    “朝前走,上桥去!”杨则兴用枪把连副背一抵,连副战战兢兢上了桥。“停!”
杨周兴猛喝一声。连副在桥中间站住了。
     
    这时杨则兴又杀气腾腾地命令道:“对面是万秋兄弟吗?叫华子良走上桥!”
     
    华子良似乎颤了一下身子,没有举步。但只停了一瞬间,思忖了一刹那,他用
右手轻轻抚了抚自己的胸膛,坦荡无畏,从容不迫,一扔挑在肩上的扁担和箩筐,
昂首挺胸,大步走到桥的中间。
     
    华子良同连副迎面相觑。连副面无人色,惊颤地退了一步。
     
    死寂。只听桥下流水呜咽声响。
     
    浮云掩月,桥顿时昏暗。
     
    山风打着唿哨,从桥面掠过去了。
     
    一只野鸟发出凄厉地叫声,从夜空中飞过去了。
     
    正在这时,杨则兴陡地—步跨上桥头,闪电般地从腰间掏出手枪,“啪”地一
响,连副身子一歪,跌入桥下深谷。接着,“啪”地一声,华子良应声倒了下去……
    ------------------
  亦凡公益图书馆扫校
  
返回目录: 华子良传奇 (弓戈)    下一页: 第04章

1999 - 2006 qiqi.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