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书屋 : 纪实 : 中国现代人物传记


 
     
    一
     
    刘浩然蒙骗狱中难友,说把迟汝昌枪决了,实际上被送出监狱,迟汝昌出狱后,
到宜昌就死心蹋地做特务了。
     
    这天,宜昌县长把迟汝昌唤去说:
     
    “汝昌,那件缉拿共军探子的事情,我们也得抓紧点,上面,已经催问几次了,
当然,这话我是不提你也知道的。”
     
    迟汝昌的眼前立即浮现出那天他碰到的华子良。他对着县长连声答:
     
    “是是是,卑职是决不敢疏忽的。”
     
    迟汝昌回到警察局,那个叫“矮脚虎”的警察跑来报告:“队长,那个姓华的
共匪已经出了新东门。
     
    迟汝昌立即命令:
     
    “开车,追!”
     
    双河口是平坝与山区交界的一个重要小集镇。镇前是一马平川的大平原,背后
是高耸入云的大山。从那绵绵山岭中流出两道河流,一条河道幽深,水流清碧,名
叫青河;一条河床浅清,水流明净,名叫白河。二水在这镇子汇流后,称为青白江,
直向平原浩荡流去。
     
    这双河口地处要津,场镇虽小,倒也热闹。饮食店、旅舍、茶房、酒馆都有。
从前这里常有强盗、响马出没,官府借机在此设岗置卡,名义上是为了防止土匪活
动,保境安民,实际上是共同于着伤天害理的买卖。近来山里出了游击队,那批绿
林好汉远荡他乡了,于今只剩下一个“官匪”赖着不走。这些人的主要任务变成了
同游击队斗法。由于情况复杂,这小镇既有敌人活动,也有我们的人暗伏;既有助
纣为虐的地主豪绅,也有同情革命的劳动人民;还有一种中间分子,隔岸观火,他
们大都是开店设铺的小商人。岸边小客栈的老板就是其中一个。此人生得身材矮小,
长相黑丑,嘴上留着几根一虾米胡,说话受摇头晃脑的,人称“黑泥鳅”,可以想
见其为人处事的滑溜地道了。
     
    此时,黑泥鳅听见汽车声响,慌忙提灯出门来迎客人。一看又是迟汝昌,心中
顿时惊异:这侦缉队长,”前两天不是来过了吗?现在又半夜光临,莫不是我这小
店又住上了什么“显贵客人”?
     
    “迟队长,您好,您好!”他连连招呼,低头哈腰,举灯照路,躬身把迟汝昌
和那矮特务请了进去。
     
    “今晚店上歇有一个老头吗?他是个方脸、浓眉、四眼睛?”迟汝昌恨不得把
华子良活画出来让老板辨认。“”
     
    “呃,呃……”黑泥鳅一听心惊,习惯地把脑袋晃来摇去含糊答应,似是而非。
因为华子良就是住在这个小店里。当时黑泥鳅见华子良形容枯槁,神色疲惫,一来
就求住店,但他没有身份证,于是就被安置在背靠山崖那间僻静小屋了。但哪料到。
这人却是迟汝昌要拿的要犯……
     
    迟汝昌见黑泥鳅言语支吾,神态极不自然,立即又追上一句:
     
    “究竟来过没有?”
     
    “呃,呃……”黑泥鳅吞吞吐吐。“长官,在下今日进山有事,夜晚才回店里,
待我问问小四看看。”转身向屋内叫:“小四!小四!快出来,长官有事问你!—
—看这个娃娃,死瞌睡,我进屋去把他打醒!”
     
    一个十六、七岁的愣小子站在迟汝昌面前了。他睡意未消,打着呵欠,揉着眼
皮。这是黑泥鳅的一个远房侄儿。先时华子良到店,小四儿是在灶房烧洗脚水的,
哪里知道安置情况?店老板抢先发出话了:
     
    “小四儿,长官问你见过这样一个老头吗?方脸膛,浓眉毛,凹眼睛的……”
     
    这番问话问得愣小子张口结舌,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店老板假装生气,骂道:“饭桶!”接着转对迟汝昌说:“队长,你看这个笨
东西,连个屁都放不出,看来……”连声叹气,摇摆着他的小脑袋。
     
    迟汝昌满脸怒气,一步上前,“啪啪”扌扇了小四儿两个耳光,狠狠骂道:
     
    “你不说,老子可要搜了:搜出来,看我打不打死你!”
     
    这当然是杀鸡儆猴,做给店老板看的。
     
    “乒乒乓乓”,迟汝昌和“矮脚点”挨间拍门,看看就要来到最后那间小房,
黑泥鳅心里好紧张,他实在不愿事情发生在他的店里……
     
    迟汝昌抢先一步到那门前,命令矮脚点道:
     
    “给老子打门!”
     
    那特务挥拳擂去,刚一碰触,那门“呀”地一声开了。
     
    房内无人。但瞬即发现,桌上一个茶壶被打翻了,水仍在汩汩地流,窗子开着,
逃亡者走了,走得并不久。迟汝昌狂叫了:
     
    “追!”
     
    矮脚虎应声,扭头就朝外跑。
     
    迟汝昌对矮脚点布置:为了撒开大网两个人分头追捕:一个追白河方向,一个
追青河山路。最后回这店子汇合!
     
    两个特务提枪分头而去了。
     
    这里暂且不表矮脚虎如何追向白河,单说迟汝昌在青河这边的事。迟汝昌跑出
小店后,直向青河峡谷扑去。这青河两岸,山高坡陡,树大林密。他估计华子良可
能从这条险道逃走。
     
    迟汝昌曾经走过这条道路。溯流上行不远,就见路边一座陡崖,象乌云压顶似
的,阴森森,寒凛凛,立在他的身旁。青河落在谷底去了,黑沉沉的峡谷好深:
     
    迟汝昌拿人心急,顾不得危险,沿着这条小路在奔乱走着,眼睛不时上下张望。
此时月浮中天,只见树木森森,荒草丛丛,哪有什么人影?连翻了几个山头,这特
务禁不住大口大口地喘气了。举眼望去,荒山寂寂,旷野无人,月光照得他形孤影
单,月亮在对他冷冷发笑。
     
    迟汝昌心中十分窝火。心里骂道:“好个黑泥鳅,老滑头!你给老子不明说,
害得我……看我回去细细审问你!”随即急步下山,跌跌撞撞的,抄着一条羊肠小
道打回走。
     
    走到半山腰,突见前面晃来一个人影子,凝目看去,正是那个千搜万寻得不着
的华子良!
     
    二
     
    华子良越窗而出,并未逃走,而是爬上窗前一棵树藏着。因他知道,若是立即
外逃,会被很快追上。他伏在树木的枝丫之间,树影掩护,又兼那扇打开的窗子挡
住视线,使房中人完全瞧他不见,但他自己却可以透过窗户一角,把房中人的一举
—动看个清清楚楚。眼前猛然出现了迟汝昌,华子良吃了一惊:这是阴魂再世么?
迟汝昌这叛徒并没有死!原来是息烽的敌人玩了“假枪毙”花招,把他暗自转移到
这里了!华子良恨得牙关紧咬着,恨不得跳下树,同他一阵猛拚,将他宰了……突
然那桩深仇大恨,浮现在华子良脑际,他心中怒喊着:“白莹!我的年轻姑娘,我
的战友,你的仇冤不雪,我华子良何以为人……”但华子良毕竟是个十分沉着、冷
静的人,他倏地转念:君子报仇,三年未晚,三年,也许用不了三年……到时候,
我军打到宜昌,迟汝昌看你跑到哪里去?十恶不赦的叛徒,我记下你了!华子良静
静地伏在树上没有动。
     
    迟汝昌吵吵骂骂地走了。华子良缓缓地从树上下了来,直向店后荒山爬去。经
过一道道杉林、松林、竹林,经过一处处陡坡、峭壁,最后通过了一个绝险的地段,
来到了这个半山腰,突然碰上搜查归来的迟汝昌。
     
    华子良完全没有料到在此地遇到仇人。心头一哆嗦,不由自主地后退了一步。
羊肠小道只一条,进不得,退不得,怎么办!……他见前头迟汝昌站立不动,他也
站定了,手往背后腰间伸。
     
    “你好,华兄!”迟汝昌声音平和,得意得连味道也不愿透出。
     
    华子良默默无声。
     
    迟汝昌身子站得斜斜的,一步在前,一步在后,手背着,很闲散。又说话了—
—
    “华兄,此刻相会,没有想到吧?”
     
    华子良没有回活。
     
    迟汝昌发疯似地狂笑,说:
     
    “简直没想到!”
     
    山头森林中,一只猫头鹰也在笑。霎时,几乎分不出哪是猫头鹰的叫声,哪是
迟汝昌的笑声。
     
    华子良毛发耸起来了,但还是未出声。
     
    迟汝昌脚步跨前,眼睛睁大了,咬牙切齿地说:
     
    “你从监狱逃出了!嘿嘿……”枭鸟又笑了,好阴森。
     
    华子良纹丝不动,只是身子震了一下,算是最大的反应。
     
    空山风在刮,树叶沙沙地响着。
     
    迟汝昌蓦地发怒了,他噌地从衣袋里把枪掏出来,两步抢过去。对准华子良:
     
    “死东西!给老子乖乖打回走!”
     
    敌人逼得太近前,华子良背身握刀的手已在打颤了。莽撞,会徒劳无益!他的
手一下松松地拿了下来。他好象被迟汝昌唬住了,背转身,慢慢抬起了脚步。
     
    冷月下,半山腰,白色细线上,两个黑点在缓缓移动着,月影徘徊,黑点蠕动……
最后,两个黑点溶入黑暗中不见了。
     
    他俩已经走到一座悬崖边,高山挡住了他们的身影。小路并没断,从悬崖壁上
挖成的一道凹腔通过去。这凹腔挖得并不高,仅仅高过一人头,窄窄的,长长的,
好象一条细带子。迟汝昌刚才没有经过这地方,华子良是刚刚过了这条跑路的。
     
    在崖腔道路口,华子良停步了。迟汝昌一边推搡,一边吆喝着道:
     
    “走!给我往前走!”这特务的吆喝声好凶恶,好象是为自己在壮胆。
     
    这崖腔黑沉沉,悬在山谷边,谷是深不见底的。谷中,霍霍霍,呼呼呼,夜风
穿峡谷,好似魔鬼在吹气。迟汝昌毛骨悚然了,紧紧跟着华子良,寸步不敢离。突
闻“轰”地—声响,空洞洞,往下坠,是块石头被风吹落了。迟汝昌受一惊,起了
一身鸡皮疙瘩。猛大喝:“走快点!”他的神经已经受不住了。
     
    华子良走得慢又慢。猛然间,抵背的枪头一下触虚了,迟汝昌身子倾两倾,差
点扑下去,原来是华子良一跤跌在地上。
     
    “起来,起来,给老子起来!”迟汝昌明白过来就开骂。
     
    华子良坐在地上不动。他正坐在这崖腔一段中间路道上。这地方,原有一个山
洞子,道路挖掘到这里,就势扩宽了许多。修路人是有打算的,防备南来北往背筐
挑担的,万一对碰了,也好在此错错身。这里可真宽绰,并肩站两三个人也不算挤。
华子良是有意跌在这里的。
     
    迟汝昌在发急。
     
    华子良就是要惹恼这特务。即或是被抓,被打,被踢,他都能忍耐,直到把这
特务引到正面来。
     
    连喝几声都不动,迟汝昌急得呼呼出气了,一下转到华子良的正对面,短枪敲
着华子良的脑袋,大吼着:
     
    “起来……”
     
    华子良头不缩,用手缓缓揉抚胸膛,仿佛是十分无力,出气也不匀,他异常软
弱地在撑着身子。但就在身子刚一站直的一瞬间,猛地飞起一脚,准确地踢在迟汝
昌的手腕上,手枪应声飞了去,一道黑弧化人深谷中。
     
    “啊唷!”迟汝昌一声惊呼,这一脚是他万万没有料到的。“格老子!”一声
嗥叫,几乎是本能地反应,他发疯地向华子良扑了过去。
     
    “不准动!”
     
    华子良手一舞,那把刀子晃过迟汝昌的鼻尖,一股冷气逼人。
     
    迟汝昌打个寒噤。
     
    这更是他万万没有料到的。迟汝昌惊呆了!
     
    “走!打回走!”华子良一推迟汝昌。
     
    山谷万分寂静,只听空空脚音。
     
    华子良命令迟汝昌:
     
    “站住!”
     
    华子良把刀子指向迟汝昌的喉头,大义凛然地说:
     
    “迟汝昌,你这出卖同志的叛徒,杀害白莹的丑类!”
     
    迟汝昌猛喊:“后面来人!”
     
    华子良一惊,下意识地回过头来。就在这一顾之间,迟汝昌猛向华子良扑了过
去。
     
    二人缠抱在一起了。
     
    迟汝昌重重地朝着华子良腰肋击打着。华子良痛心彻骨,退向那崖壁,借着反
弹之力,用力地撞开迟汝昌,迟汝昌跌在地上了。华子良腾空一跃,猛虎扑羊,死
死地将迟汝昌压住,华子良骑在他的身上,寒光闪闪,刀刚要落。迟汝昌猛用双手
托住华子良的手肘。迟汝昌扭动身子,左一滚,右一歪。华子良渐渐力微了。迟汝
昌霍地身一滚,爬将起来,猛一拳,华子良的刀被击飞了。
     
    你上我下,我上你下,二人在翻滚着。华子良被叛徒压在地上了。
     
    华子良呼呼喘气,迟汝昌一跃而起,拳头对着华子良。
     
    “哈哈哈哈:”迟汝昌冷笑着。
     
    夜风鸣咽,丛丛荒草簌簌作响,响声越来越大。
     
    迟汝昌抡起拳头猛向华子良击去……
     
    “嘎——”一根巨大的树枝扫来,只听“哇”地一声,叛徒已被扫下深谷……
     
    三
     
    水,一掬一掬清泉水,从一个跪着的人指缝间流出,滴下,滴到地面一个躺着
的人的脸上。
     
    月光冷幽幽,照着地上躺着的那个人。这是一个黑大汉。乱头发,黑黑的。浓
眉毛,黑黑的。手大脚大,皮肤黑黑的,筋肉鼓突突,象是根根树条捆在一起。脸
皮也粗糙,没有一点血色。眼目紧闭着,嘴唇紧闭着,身子仰朝天,一动也不动。
两手分开,一手撑着,向上;一手握着,紧紧握着一截断树棒。断棒一端横在他胸
口,另一截带枝梢的,就在他身体不远的地方。
     
    跪着的人就是华子良。躺卧着的是个受伤的中原人民解放军战士。
     
    去年六月,我湖北宣化店为中心的中原解放军,冲破蒋军的围攻,分别突向豫
西和鄂西北。他们分队同敌人打了整整的三日三夜,他受了伤。他用机枪吸引着敌
人的火力,让同志们突了围,他被逼上山头一个死角。最后纵身跳下悬崖,可竟没
有死。于是,开始艰苦的回归路程了。他贫病交加,人生地不熟地独自一个在山里
转来转去。
     
    今夜晚,华子良同迟汝昌在搏斗中断断续续的对话,他站在一边听到了,他断
定:华子良是自己人,鼓了很大的力量来搭救华子良。
     
    此时,他睁开了眼,猛觉眼前银珠闪动,是华子良手缝中滴下的水。好清凉啊!
好爽快!他完全清醒了。
     
    他轻轻呼唤一声:“同志!”
     
    华子良声音颤颤地:“同志!”
     
    “你受惊了!”
     
    “你醒过来了!”
     
    两位坚贞不屈的共产党人,在回归途中相遇了!
     
    “同志。”此时此刻,没有什么比它更亲切了,千言万语都包含在这两个最珍
贵的字眼儿中间了……
     
    “同志,俺不行了……”
     
    华子良猛地去拖他,抓他的手:
     
    “我背你走”。
     
    “不……”大汉猛撕自己的衣襟。
     
    “不,不,不!我驮也要把你驮起来!”
     
    “哗”一声,大汉衣襟撕下了。
     
    “同志,请把这,交给党……”
     
    华子良流着眼泪,掩埋了烈士尸骨,久久默立在血头,再向平平的坟头深深一
个鞠躬,撒开大步赶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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