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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十五章 复仇女神
     
    王莹惨遭江青毒害
     
    蓝苹变为江青,江青终于成了“旗手”。
    当菜青虫长出漂亮的翅膀,变成粉蝶之后,其实它的身子,仍保持当年菜青虫
的形态。
    “旗手”蜕化于蓝苹。虽然“旗手”戴上了种种眩目的光圈,仍处处流露当年
蓝苹的气质:骄横,傲慢,虚伪,阴险;志大才疏,却又从不甘居人下;反复无常;
一切随我所欲;刚愎自用;历来我行我素;好吹好擂,最喜阿谀奉承……
    不过,“旗手”有权有势,也有两点是当年的蓝苹所无法企及的:
    第一是报复。利用手中的大权,对一切“私敌”实行报复,以至置于死地而痛
快。
    第二是掩饰。企图把一切不光彩的往事一笔抹掉,不择手段地封住一切知情者
的口,销毁一切“防扩散材料”。
    “旗手”的不光彩的过去——当年蓝苹的旧事,成为江青的一块心病。
    她要遮丑。她知道:那些丑事有损于“旗手”的光彩。
    上海,上海,当年蓝苹在上海,大报登,小报载,多少知情人尚在。
    她首先想到的是郑君里。郑君里知道的事情实在太多。对了,还有那个赵丹!
    于是,发生了本书开头所描述的“夜半鬼敲门”那触目惊心的一幕。江青借助
于叶群,借助于江腾蚊,动用军人,对郑君里、赵丹等进行了秘密大抄家……
    她的报复心,是那样的重。
    那个王莹,眼巴巴从她手中夺走了《赛金花》,那时候她无可奈何。
    如今她是“旗手”,不整王莹不解气。
    查!玉莹在一九五四年底从美自回来,被安排在北京电影制片厂里。
    查!王莹自一九五八年底起,隐居在北京香山狼见沟——她的丈夫谢和赓在一
九五七年被错划为“右派分子”,送往北大荒劳改,她躲进人迹罕至的狼见沟农舍,
避开京城那繁华天地。
    谢和赓在北大荒劳改了一年多,终于归来,夫妇俩仍住在狼见沟,与世无争,
与世隔绝。
    “蓝苹”在中国政治舞台上的崛起,使王莹心中的忧虑日甚一日。王莹深知
“蓝苹”的为人,必定会进行报复;
    果真,一九六七年二月,一批戴红袖章的不速之客,突然闯进狼见沟,自称
“奉中央文革之命”!
    “中央文革”亦即江青的代名词。当年蓝苹和王莹争演《赛金花》已经过去三
十多年,江青仍深深记恨于王莹!
    那批不速之客,是来自好几所大学的红卫兵。他们住在王莹家中。王莹和丈夫
失去了行动的自由。
    王莹遭到了大抄家。她的创作手稿、她的日记、她在美国多年所搜集到的美国
报刊资料……全部被抄走了。
    王莹和丈夫不断受到红卫兵的审问。经过几个月的折磨,玉莹和她的丈夫已经
精疲力尽。
    一九六七年七月一日,几辆汽车驶入狼见沟。谢和赓被捕了,被押上了汽车。
    谢和赓刚押走,王莹也被捕了!
    王莹和丈夫双双被投入了监狱。
    给谢和赓加上罪名,易如反掌,因为他本来就是“右派分子”!
    王莹呢?“旗手”给她加上了“美国特务”、“叛徒”、“反革命”一连串大
帽子。
    “旗手”心狠手辣,终于置王莹死地:
    “江青这个一心要杀人灭口的刽子手,她哪能让王莹活下去呢?就在她的密令
下,几个丧尽天良的打手惨无人道地折磨着王莹,连续对她审讯、毒打。一九七○
年,王莹被他们折磨得下肢瘫痪,浑身抽搐,不能说话,其状惨不忍睹。可是,毒
蝎心肠的江青,却迟迟不准为王莹看病!直至一九七二年十一月,在生命垂危的情
况下,监狱才把她送进医院治疗。一九七四年三月三日,王莹在狱中含冤逝世了!
死去的当天,遗体就匆匆火化,没有让亲属和任何有关单位的人去做最后的探望和
告别!有关方面交给的死亡书上甚至连姓名都没有,只有一个监狱囚徒的号码——
六七四二!”①
     
     
    ①李润新,《洁白的明星——王莹》,中国青年出版社一九八七年版。
     
    仅仅因为与江青争演《赛金花》,王莹落到了为此丧生的地步。
    江青闻王莹死讯微微一笑,喝下一杯红红的葡萄酒,庆贺这一“历史性的胜利”
——江青为蓝苹报了仇,雪了耻!
    那个华垣妮,也要查一查,整一整。
    江青记得,华垣妮是开服装店的。蓝苹去做过衣服。哼,华垣妮仗着丈夫史东
山是大导演,居然小看蓝苹,挑三剔四的,不给做。
    虽然史东山在一九五五年已经死了,可是,华垣妮还在,此仇也要报,华垣妮
应列为“审查对象”!
    对啦,那个夏衍,成为“四条汉子”之一,早在“文革”的大幕拉开之前,已
经把他跟陈荒煤一起,作为“夏陈路线”进行批判。“文革”中,他是重点批判对
象,已经把他整得只剩半条命。不过,在江青看来,那笔“托派”的帐,还必须跟
夏衍清算!
    于是,突然有人找夏衍外调,要他交代:“一九三七年二月,你借反对托派为
名,打击过哪些人?”
    如同猜哑谜似的,夏衍不知从何说起。
    在铁窗下细细回忆,幸亏夏衍的记忆力不错,总算记起,如他在《懒寻旧梦录》
中所言:
    “记得蓝苹这个所谓‘电影明星’,当时也是以‘左’的面貌出现,在公开的
集会上表示反对和平解决西安事变。所以,我曾要于伶约她单独谈话,做一些思想
工作。
    “当时上海的托派活动得很厉害,在谈话中于价可能讲了一句‘要不让托派利
用’之类的话吧,这个以左派自居的人竟大为不满,和于争吵了一阵。……可是,
奇怪的是,在十几年以后,解放初期,有一次蓝苹请赵丹、君里、楚生和我在北京
一家小饭馆吃饭,杂谈中她忽然收起笑容,咬牙切齿地说:‘抗战前夕有人说我是
托派,这件事我一直记在心上,这是对我的政治打击。’这一突如其来的发作,不
仅君里、赵丹,连参与过这件事的我也不知道她讲这些话的用意……”
    就那么一句话,她在十几年后的解放初记得,在三十多年后的“文革”还依然
记得。她要报“仇”,她要报复一切“仇人”……
    她,双眼发红,成了一个“复仇的女魔”。
     
    恩将仇报,阿桂蒙尘
     
    有仇报仇,有冤伸冤。
    无仇无冤,有的曾是她的好友,有的曾给她以帮助,有的为她所敬仰,有的甚
至曾为她所爱,仅仅因为知道蓝苹的往事,也在“文革”中遭到她的挞伐。
    郑君里和赵丹知道蓝苹的往事太多,自然在劫难逃。抄家之后被投入狱中,郑
君里屈死于冤狱。
    顾而已,“六和塔婚礼”中的一个。要整掉他!
    于伶,“十·八”抄家“候补”名单中的一个。此人知内情,该整!
    史枚,当然该整。好在他蹲过国民党和军阀盛世才的监狱,一九五七年又划为
“右派”,整他不难。
    章泯,任北京电影学院院长兼党委书记,就在眼前,就在鼻子底下,太容易招
惹是非。不过,他是“走资派”、“三十年代黑线人物”,何况北京电影学院的
“主义红卫兵”的“造反精神”是闻名北京的,整他也不难。哦,终于在一九七五
年二月四日把他整死了,了却江青一桩心事。
    最令人震惊的,是秦桂贞向我讲述的故事。①
     
     
    ①一九八六年七月二十六日采访于上海。
     
    秦桂贞,不是“走资派”,不是“三十年代黑线人物”。只是一个极普通的妇
女——解放前当佣人,解放后在幼儿园当保育员。成为“旗手”之后的江青,本来
早已把阿桂遗忘。
    一九六八年二月,张春桥密报江青:“上海的红卫兵在找一个保姆了解你过去
的情况……”
    当时,张春桥只是听他手下的密探的汇报,知道有这么一回事。他并不知道那
个保姆是谁,住在什么地方。江青一听,心中一惊:她马上意识到那保姆是秦桂贞!
    当年,蓝苹跟唐纳之间的“武斗”,蓝苹跟章混的同居,阿桂一清二楚。如果
红卫兵从阿桂口中知道这些,贴大字报,刷大标语,“旗手”的脸往哪儿搁?
    一个电话,江青就把肥头大耳的空军司令吴法宪召来。因为上次江青通过叶群,
委托吴法宪指挥上海的“十·八”抄家,干得很不错,这一回,她就直接找吴法宪,
当面交办重要任务了——尽管这次的任务,又与空军业务毫不相干。
    “是这样的,你赶紧派人到上海去,给我找一个人。”当年的蓝苹,如今耳提
面命,向堂堂空军司令发号施令了:“这个人的名字叫秦桂贞,人家喊她阿桂。三
十年代,我在上海的时候,她照料过我的生活,知道我的一些情况。这个人长期被
上海市公安局里的坏蛋控制利用,可能泄露过我的机密情况。听说,最近又有人找
她调查。这个人不能放在外边……”
    “我马上派人把她抓来!”吴司令到底是个明白人,锣鼓听音,说话听声,他
听出了江青的意思。
    “不过,我们多年没有联系,我不知道她现在住在上海什么地方。”江青说道,
“你派人到上海,注意不要惊动上海市公安局。你要秘密调查,秘密押送,把她抓
到北京来。在她手头上,可能有我的一些照片,一起拿来。”
    “我用飞机押送她,又快又保密。”空军司令手底下有的是军用飞机,充分发
挥他的“空中优势”。
    江青想了一下,授予锦囊妙计:“不要明火执仗,不要当场逮捕,你借我的名
义,如此如此,她一定会言听计从,乖乖地来北京……”
    吴法宪连连点头,领命而去。
    吴法宪找了一个姓张的心腹,面授机宜。此人坐了专机,来到上海。由于江青
关照过,在上海市公安局里可能还隐藏着坏蛋,那人只得自己设法在茫茫上海滩寻
找秦桂贞。
    秦桂贞调换过好几个工作单位,况且已于一九六七年退休,单身一人,住在某
处一间小屋里。她是个小人物,不像郑君里、赵丹那样好找。
    姓张的在上海查了三、四天,这才查明秦桂贞究竟住在哪里。
    三月二日这天傍晚,作为里弄干部的秦桂贞,正在安排几个红卫兵的住宿。忽
然,一个四十来岁、留着齐腮短发的女人,前来找她:“你是秦桂贞阿姨吗?”
    “是的,我叫秦桂贞。”
    那女的拿出一张纸头说:“我是上海市革命委员会的,这是介绍信。”
    秦桂贞原是文盲,眼下也识字不多,看着那纸头上盖着红色圆形大印,猜想那
介绍信不会是假的。
    “什么事?”秦桂贞问。
    “请你跟我去,到市革会,有点事情。”那女的答道。
    秦桂贞随着她穿过热闹的南京路,见僻静处停着一辆银灰色的小轿车。那女的
带着她上了车。
    秦桂贞已经五十四岁了,还没有坐过这么漂亮的小轿车。她在揣测着,市里有
什么要紧的事找她呢?
    风驰电掣一般,那小轿车左抹右拐,驶入幽静的所在,停在一幢小楼前。
    在一间宽敞的办公室里,那个姓张的满脸堆笑,请她坐在沙发上,说道:“秦
阿姨,北京首长想念您,托我问您身体好!”
    秦桂贞一听,心中顿时豁亮:那“北京首长”,当然就是当年的蓝小姐,今天
的江青。
    姓张的又紧接着说:“北京首长派我来,接您去北京住几天,好不好?”
    “什么时候动身?”
    “今天晚上就走!”
    事情这么突然,秦桂贞毫无思想准备。好在她孤身独居,无牵无挂,要走就走。
    她想了一下,记起今天是星期六,便说:“明天是星期天,如果我今晚走,我
要跟陈阿姨说一声,因为我向来是在她家过星期天的。”
    “陈阿姨是谁?”
    “她是我在幼儿园工作的老同事,是我最要好的朋友。她家离我家不远。”
    姓张的一边记下陈阿姨的姓名,一边说:“北京首长关照,您去北京,不要告
诉任何人!您赶紧回家收拾一下,马上就走。北京比上海冷,您要多带些衣服……”
    小轿车送秦桂贞回家,那女的陪着她。
    事有凑巧,秦桂贞刚刚进屋,陈阿姨来看她了。那女的催秦桂贞快收拾,快走。
    “你要出门?上哪儿?”陈阿姨问泰桂贞。
    秦桂贞支支吾吾,未敢答复。她只是说,身边总共只剩三角钱了。
    陈阿姨立即掏出四元钱,借给她。
    “后天发工资,你替我领一下。我出门的消息,谁也别告诉。”秦桂贞对陈阿
姨说完这句话,就出门走了。
    秦桂贞做梦也想不到:她前脚刚跨出家门,抄家者后脚就来了,把小屋里所有
的照片和有文字的纸片抄得一干二净,全部带走。
    那个完全无辜的陈阿姨,由于目击了秦桂贞离家的一幕,被作为“反革命”遭
到审查!
    夜空像锅底一般乌黑。小轿车把秦桂贞送入上海军用机场。一架专机在那里等
候。
    秦桂贞平生第一次坐飞机。当她走进机舱,那个姓张的穿着一身军装,早已坐
在那里了。这次飞行,总共只有两名乘客——她和姓张的。
    北京的天,也如同墨染一般。专机在一片黑暗中降落。
    早已等待在机场的小轿车,把秦桂贞送人空军招待所。
    秦桂贞独自住在铺着红地毯的房间里。她向来睡硬板床,因不惯弹簧床,只得
躺在红地毯上过夜。她向来做惯了,一下子闲得无所事事,双手不知搁在什么地方
好。
    她帮助服务员扫地、倒痰盂、冲刷各处的抽水马桶。
    她盼望着蓝小姐早日“接见”,以便可以早点回上海——她过不惯这种“红地
毯生活”。
    终于,三月六日,几个军人来了,说是“首长”有请,要她带上东西走。
    这一回,接她去的不是小轿车,却是一辆军用卡车。她刚坐定,两个军人立即
分坐在她的两侧。
    卡车开出了北京城,在郊区公路上开了很久很久。
    高墙铁门,到处是岗哨。这是什么地方?
    她的鞋带、裤带全被没收,换上难看的黑色的衣服。
    她的头发被剃掉,只在头顶留下一小撮。
    她被单独关进小小的水泥屋里,窗上钉着铁条。
    她这才恍然大悟:她被抓去坐牢了!
    关押她的地方,便是秦城监狱——关押要犯的场所。
    她的罪名,是“首长”定的——“特务”!
    天哪,她怎么会成为“特务”?
    她,常州乡下一个贫苦农民的女儿,姐妹兄弟六个。母亲生下她的那年,乡下
发大水,没办法,母亲到上海给人当奶妈,她是靠米汤、稀饭喂大的。
    才十三岁,她就到上海许家当佣人,刚到许家的那天,天那么冷,她却赤着脚,
连双鞋子都没有。吃饭的时候,她光吃米饭,什么菜也不吃,使许家惊诧不已——
她在乡下向来吃南瓜、山芋当饭,如今能吃上大米,在嘴里打个滚就吞下去了,还
用得着吃什么菜?
    她一直在许家当佣人。后来,蓝小姐成了许家的房客。
    她看到蓝小姐很穷,连饭都吃不饱。出于同情,她瞒着东家,给蓝小姐送饭送
菜……
    她万万想不到,这个蓝小姐成了“大人物”之后,竟恩将仇报,忘恩负义!
    她是“特务”?她怎么会是“特务”?
    纯朴、善良的她,说什么也想不到,蓝小姐成为“旗手”,会变得那样心狠手
辣;
    她记得,当蓝小姐临走的时候,她送了一本照相册。蓝小姐当即送她照片留念,
还说“将来我有出头之日,一定好好报答你”(其实阿桂并不要什么“报答”);
    她记得,一九四六年二月,她忽然收到一封信。拆开一看,里面有一张蓝小姐
抱着孩子的照片。她不识字,请东家念给她听,才知道蓝小姐改了名字,叫江青。
那孩子叫李纳。信是蓝小姐从延安到重庆看牙病的时候,从重庆寄来的。东家读罢
信,千叮万嘱,叫她千万别声张;
    她记得,一九四九年五月二十七日,上海解放的时候,她在街上看着解放军进
城,寻找着蓝小姐;
    她还记得,一九五○年,东家的孩子生气喘病,要她陪着去北京看病。她住在
北京大学——东家的亲戚家。她请人代笔,试着给蓝小姐写信,她不知道通讯处,
就写“毛泽东转江青收”。一个多月后,一个解放军坐着吉普车来北京大学找她,
说是奉江青之命。她看见吉普车,不敢上去。倒是东家的亲戚说不去不好,她才上
了车。车子进入中南海,她终于见到阔别多年的蓝小姐。蓝小姐问她有什么要求。
她只是说,不愿再当佣人了,希望参加工作,于什么活都行。后来,北海幼儿园派
人找她。从此她成为北京北海幼儿园保育员,干力气活,拖地板,挑水,烧水。由
于过不惯北方生活,从一九五八年调回上海,依旧当保育员,每月三十多元工资……
    自从一九五○年跟蓝小姐见过一面之后,她再也没有找过蓝小姐。她也从未在
别人面前说起蓝小姐。她对蓝小姐的印象还算可以——虽然她很看不惯当年蓝小姐
跟唐纳、章泯的关系……
    正因为这样,事隔多年,当她听说“北京首长想念你”,也就跟着来人应召而
去。
    经过一次次提审,挨皮鞭,挨棍子,她渐渐明白了“北京首长”为什么“想念”
她!
    她拿出了一件血迹斑斑的上衣给我看。她说:“我差一点被打死在秦城监狱。
在那里,我流的泪水要用面盆装!”
    她对江青咬牙切齿,再不叫她“蓝小姐”、“江青”,而是骂她“妖怪精”!
    阿桂头上被留着的一小撮头发,原来是打手们在打她时揪脑袋用的。
    向来不大生病的她,在秦城一次一次生大病。她的头发就是在那里变白的。直
到她病得气息奄奄,才放了她。
    她无缘无故被关了七年多——从一九六八年三月六日至一九七五年五月七日!
    出狱的时候,她已神志不清,严重的高血压、糖尿病、白内障、浮肿病折磨着
她……
    她背着“特务”黑锅,回到上海。她本在一九四一年结过婚,丈夫也是穷人,
在船上当水手,没几年就病死了。她没有孩子。她艰难地独自在上海生活着。每月
三十多元退休工资,考虑到姐姐在乡下生活无着落,她还省下一半寄给姐姐,自己
只留十几元——她是一个平凡、坚强而又善良的女性!
    她坚信这句普通的真理:“善有善报,恶有恶报。不是不报,时候未到!”
     
    孙维世屈死狱中
     
    在江青开列的“仇人”名单中,玉莹是一个,孙维世也是一个。
    一九六六年十月三日,江青前往毛家湾。毛家湾,北京西城一条不起眼的灰溜
溜的胡同。轿车拐入一道由军人站岗的大门,在一个大院里拐个弯,便见到一幢灰
砖砌成的平房。从外表看上去,这是一座很“朴素”、很普通的房子。
    步入这座房子,便可发觉奇怪的建筑特点:外墙之内,有一层内墙,两墙之间
隔着两米左右。外墙有窗,内墙也有窗。
    这是林彪住宅的特色。不论他在哪里建造行宫,都是这个模式,据说是为了隔
音,也为了安全。
    江青来此,为的是跟叶群谈“交易”。如本书第一章已写及的,江青对叶群说:
“你替我拔去眼中钉,我帮你干掉私敌。”
    江青历数自己的仇敌,除了郑君里、王莹,特地提及了北京青年艺术剧院的女
导演孙维世。
    关于孙维世的身世,她的丈夫金山的叙述非常清楚:
    “维世是革命先烈孙炳文同志和延安时代的‘妈妈同志’任锐的女儿。孙炳文
同志和朱德同志是至交(引者注:由于这个关系,孙维世的胞兄孙泱担任了朱德秘
书),也是周恩来同志的战友。早年孙炳文同志参加辛亥革命,二十年代初与朱德
同志去欧洲寻找马列真理,经周恩来同志介绍,和朱德同志一同加入了中国共产党,
成为旅欧支部成员。归国后在周恩来同志领导下在广州黄埔军校工作。周恩来同志
离广州时,让孙炳文同志接任黄埔军校政治部主任并兼任总教官。北伐时,孙炳文
同志是国民革命军总政治部后方留守主任。一九二七年四月,他奉党组织命令从广
东经水道赴武汉,中途,上海发生‘四·一二’事变,由于汉奸褚民谊告密,船抵
上海时,他被蒋介石特务和法帝国主义巡捕逮捕入狱,蒋介石密令速将这位著名的
共产党人处决。一周后,孙炳文同志被腰斩在上海龙华特务处。烈士临刑高呼‘中
国共产党万岁’!
    “任锐同志也是一位革命前辈。她参加辛亥革命时,来往于平津之间,为同盟
会运送军火,身怀着尚未出世的幼女,在北京临时政府大门前和革命群众一道,同
荷枪实弹的反动军警搏斗,腹部被踩受伤,坚持战斗。孙炳文同志罹难后,任锐同
志坚持地下工作,继续和阶级敌人作斗争,历尽艰难险阻。抗日战争爆发后,她和
三个子女(孙泱、孙维世、孙名世)先后到延安,留下一子一女隐蔽在国统区,由
烈士的好友照料和抚养……”①
     
     
    ①金山,《莫将血很付秋风》,载《历史在这里沉思》第三册,华夏出版社一
九八六年版。
     
    金山这样写及孙维世如何成为周恩来的干女儿:
    “一九三七年,十六岁的维世找到武汉八路军办事处,要求到延安去。办事处
的工作同志不认识她,觉得她太年青,没有同意她的要求。她站在门口不肯离去。
刚好周副主席从外面回来,看见她伤心地在道旁饮泣,一经查询,才知道这个女孩
子是老战友孙炳文烈士的女儿,马上把她叫进办事处,一把抱住她,仔细端详着、
追忆着这个早在广州就熟识的孩子,禁不住连声叫道:‘孩子!孩子!……’不久,
周副主席和邓颖超同志派专人将维世护送到延安;以后,常常写信给她,对她进行
鼓励和教育。二老缅怀忠烈,对维世视同己出,并且写信给任锐同志说,愿把这个
烈士遗孤当作他们自己的女儿。任锐同志很高兴。周副主席还写信告诉维世说:
‘你是我向党负责的女儿。’维世对周副主席和邓颖超同志非常尊敬和热爱,把二
老当作亲生父母一样,经常去看望或住在二老身边,每当他们团聚时,充满着革命
家庭的天伦之乐。一九三八年,十七岁的维世光荣地参加了中国共产党……”①
     
     
    ①金山,《莫将血恨付秋风》,载《历史在这里沉思》第三册,华夏出版社一
九八六年版。
     
    一九三九年,孙维世随周恩来夫妇飞往莫斯科。从此,孙维世在苏联学习戏剧
表演和导演。一九四六年归来。
    一九四九年十二月,当毛泽东赴苏联会见斯大林时,二十八岁的孙维世担任代
表团的翻译组组长,在毛泽东和周恩来身边做机要工作。
    孙维世怎么会成了江青的仇人呢?内中的因素错综复杂,原因颇多:
    一、江青跟孙维世相识颇早。当年,蓝苹进入上海业余剧人协会时,十四岁的
孙维世改名换姓,也在那里,深知江青的底细;
    二、一九五○年十月十四日,孙维世跟金山结婚。金山也是江青的宿敌。当年,
王莹跟江青争演《赛金花》时,金山极力支持王莹,跟王莹同台演出;
    三、孙维世是周恩来的干女儿。江青把对周恩来的不满发泄在孙维世身上;
    四、在延安时,任白戈写了话剧《血祭上海》。江青为了出风头,争着演资本
家的姨太太,而孙维世演大小姐。首演时,毛泽东前来观看。与江青的愿望正相反,
大小姐的形象大大压倒了姨太太的形象,使江青嫉恨不已。
    除了以上四点缘由之外,还有一点是鲜为人知的。
    据黑雁男著《十年动乱》一书中,写及江青的一段话:
    “青年艺术剧院的孙维世,在延安,她凭着当时的姿色,夺走了我热恋着的一
个才子。”①
     
     
    ①黑雁男,《十年动乱》,香港星辰出版社一九八八年版。
     
    江青跟孙维世,原本是话剧界同行,从三十年代结怨,旧恨加新仇,成了江青
的眼中钉。
    一九六七年十二月,江青以“特嫌”的罪名,把孙维世的丈夫金山投进了监狱。
借搜查金山“罪证”之名,对孙维世进行抄家,抄走孙维世大量信件照片。于是,
孙维世被江青加上了“苏修特务”的罪名,于一九六八年三月一日戴上手铐,投入
狱中,她被定为“关死对象”!
    孙维世果真被在狱中“关死”。
    那是她入狱不过七个来月——一九六八年十月十四日,她惨死在囹圄之中!
    周恩来闻讯大惊,知道内中蹊跷,下令解剖尸体,查明死因,因为孙维世只有
四十七岁而已,何况平时身体是不错的。
    不料,孙维世的尸体却被火化,未作解剖!
    孙维世的丈夫金山在狱中关了七年零四个月,直至毛泽东说了话,他才于一九
七五年获释。他出了监狱,才知妻子早在七年前已不在人世!
     
    报复严朴和杨帆
     
    在江青和叶群密谈时,江青还提及一个仇人的名字,那便是严朴——当年向中
共中央反映江青的历史问题,内中的一个就是严朴。
    严朴早已去世。一九四九年六月五日,严朴病逝于北平。在严朴去世后四天,
陈云在《人民日报》上发表了《严朴同志传略》一文。陈云写道:
    “严朴同志一生为劳动人民的解放事业忠心耿耿,二十五年如一日。在弥留时,
关于个人的事情仅仅说了一句话,而其他的遗嘱全是念念不忘于驱逐帝国主义出中
国,解放全中国。临终神志不清时,犹在呼喊打倒帝国主义。严朴同志遗嘱加强党
内教育,提高党员的理论水平,叮嘱妻女好好工作和学习。严朴同志谦虚和自我批
评的精神是始终如一的,临终十小时前尚在遗嘱中作一生工作上个别缺点的自我批
评。严朴同志并嘱死后将自己的遗体请病理专家解剖研究。”
    “严朴同志是中国共产党的很好的党员。他艰苦朴素,只知工作,不讲地位,
服从组织的分配,从不在工作上讲价钱。严朴同志的死是中国革命的一个损失。当
着中国人民解放事业就要全部胜利的时候,严朴同志死了,但他钢铁般的意志,奋
斗不屈的革命精神是永存的。”
    严朴被安葬在北京万安公墓。陈云送了一个大花圈,上题:“魂归江南”。
    毛泽东、刘少奇、朱德、周恩来也献上了花圈。
    “文革”的惊雷,连长眠于地下的严朴也不得安宁。他一下子成了两个女人的
仇敌:除了江青之外,叶群也对他恨之入骨,因为那个一次次写化名姓①攻击林彪
的,正是严朴之女、陆定一之妻严慰冰!
     
     
    ①过去常说成是“匿名信”,实际上严慰冰寄给林彪的信署化名,如“基督山”,
应为“化名信”。
     
    一九六八年,一群红卫兵扑向北京万安公墓。那块刻着“严朴烈士之墓”的墓
碑,被砸得粉碎!
    北呼南应。无锡惠山上严朴的衣冠家的墓碑,也毁于红卫兵的铁锤之下。
    江青和叶群还觉得不解气。她们扬言:严朴虽然已死了快二十年,要掘墓鞭尸!
    严朴之女严慰冰、严昭等,当时都已身陷秦城。严朴的外孙闻讯,赶紧写信给
邓颖超。邓颖超把信转交给周恩来。
    周恩来深知鞭尸之言出自江青、叶群之口,不顾她们的纠缠,毅然写下一段近
三百字的批示:
    “严朴同志是好党员,好同志,我与他共事二十年,我深知他。”
    “三少爷毁家闹革命,尽人皆知。”①
     
     
    ①转引自严怀瑾(即严慰冰)《严朴生平》,《中共党史人物传》第三十一卷,
陕西人民出版社一九八七年版。
     
    周恩来提及的“三少爷毁家闹革命”,是因为严朴出身于大地主之家,排行第
三,人称“三少爷”。
    周恩来的批示,终于使严朴遗骨得以保存。
    曾经为项英起草过给中共中央电报,反映蓝苹历史问题的杨帆,亦是江青之仇
人。
    江青对于杨帆的迫害,远在“文革”之前。
    杨帆,是在很偶然的机会,被江青认出来:那是一九五三年一月,杨帆患目疾,
视野缺损,经诊断是由于脑垂体瘤引起,赴苏联莫斯科诊治。在那里,杨帆遇上蔡
畅,说江青也在莫斯科治病。蔡畅要去看望江青,约了杨帆同往。
    见面了,江青觉得杨帆面熟,便细问起来,她这才知道,面前的这位上海市公
安局局长,就是当年的殷扬!
    江青不动声色,记住了这个仇敌!
    杨帆是在一九五四年十二月三十一日被捕的。那天,杨帆在家中吃过晚饭,接
到上海市公安局电话,说是有要事处理。杨帆赶到局里,等待他的是一副手铐!
    杨帆被捕的起因,是一九五二年二月,毛泽东来上海视察。二月六日,国民党
飞机突然轰炸上海。这件事查明是军统特务罗炳乾密报台湾。可是,后来竟被说成
是杨帆向台湾提供情报!
    不过,在杨帆被捕前,还发生另一件事。
    据杨帆回忆:“就在我被捕前的一九五四年三月间,曾经有人向中央写信,揭
露江青问题,江青知道后大为恼火,认为这是反革命分子的恶毒攻击,而要求布置
追查。当时就有人把我联系上了,说:‘此信与一九三九年杨帆(殷扬)通过项英
诽谤江青矛头指向主席是同类问题。’而我就在当年十二月三十一日被抓了,这难
道是巧合吗?”①
     
     
    ①《杨帆自述》,群众出版社一九八九年版。
     
    杨帆虽说早在一九五四年底就身陷囹圄,几乎被人遗忘。可是,江青仍一直记
得这个仇人。
    杨帆回忆道:
    “一九七六年‘四人帮’覆灭前的几天,江青曾常到北京长辛店二七机车车辆
厂去,莫名其妙地突然向该厂党委副书记钱小惠同志(引者注:他的父亲为阿英,
文学家,本名钱德赋),说‘你知道反革命分子杨帆吗?这个人太环了……’可见
江青对我是仇恨满腹,耿耿于怀的……”②
     
    ②《杨帆自述》,群众出版社一九八九年版。
     
     
    刘松林上海蒙难
     
    当江青在北京大学万人大会上点了张文秋、张少华的名之后,幸亏刘松林给毛
泽东写了信,才算使母亲和妹妹免遭江青毒手。
    不料,江青“盯”住了刘松林,找“岔子”整她,把她投入了监狱!
    自从毛岸英牺牲之后,毛泽东把刘松林作为自己的女儿。一九五五年九月至一
九五七年九月,刘松林在苏联莫斯科大学数力系学习。后来,又转到北京大学俄语
系学习。一九六一年秋,她被分配到解放军工程兵的科研部队,从事翻译工作。
    毛泽东劝她再婚,要把她当女儿一样出嫁。一九六一年六月十三日,毛泽东这
样给刘松林写信:
     
    女儿:
    你好!哪有忘记的道理?你要听劝,下决心结婚吧,是时候了。五心不定输得
干干净净。高不成低不就,是你们这一类女孩子的通病。是不是呢?信到回信给我
为盼!问好。
                        父亲
                       六月十三日①
     
     
     
    ①李湘文编著,《毛泽东家世》,中国城市经济社会出版社一九八九年版。
     
    知道毛泽东劝刘松林结婚,空军副司令兼空军学院院长刘震向毛泽东推荐了杨
茂之。杨茂之是刘震手下的强击机教研室教员,苏联留学归来,为人正直老实。
    毛泽东让刘松林跟杨茂之见面。一来一往,刘松林满意于这壮壮实实、朴实直
率的飞行员。一九六二年,刘松林和杨茂之结婚,住在北京南池子,成为罗瑞卿家
的邻居。
    刘松林已经再婚,已不再成为江青心目中的“杨家将”,离开了中南海,原本
可以“太平无事”。
    无奈,在刘松林的母亲和妹妹遭到江青的公开点名之后,祸水马上殃及刘松林
和杨茂之。那时,老杨已是空军飞行副师长,竟被看成“不可靠的人”,被“停飞”,
停止党内外一切职务,停职检查。从此他被剥夺了驾驶战鹰冲上碧空的权利。他陷
入了深深的痛苦之中。
    老杨被调到济南接受批判,然后又调往江苏盐城。刘松林在北京进不了中南海,
处境也很不好,她只得带着孩子离开北京,前往江苏盐城,和丈夫生活在一起。
    可是,江青仍不放过他们。终于,在一九七一年十月,刘松林和老杨双双被捕,
投入狱中。他们成了“反革命”,成了“政治犯”。
    江青究竟以什么借口逮捕他们的呢?
    我于一九九○年七月十五日在北京访问了杨茂之。他身材魁梧,军人气派,非
常直率。
    他回忆那苦难的岁月:
    他自从“停飞”以后,心情很苦闷。后来又得了肝炎。一九七○年,他在上海
住院治疗,一住便好久。突然,有一天几个军人闯进医院,把他逮捕。押上汽车,
他的两旁坐着两个看守,与刘松林被捕时同一模式。
    汽车开了好一阵子,不知到了什么地方(迄今他还未查清楚),他被押进一间
黑房子。房子里没有一扇窗,地上很潮湿,铺着稻草。几天之后,才算给了张小木
床,晃晃荡荡的,屋里点着耀眼的电灯。离他一米处,一直坐着一个看守。门上有
观察孔,门外的看守也随时监视着屋里的一举一动。他的裤带、鞋带都被抽掉,生
怕他自杀。原本吃空勤灶的他,如今吃犯人的伙食。
    没多久,进来了两个军人,打开牢门,一边一个挟着他出去。他双手提着没有
裤带的裤子,脚下拖着没有鞋带的棉鞋。一出门,刺眼的太阳光,使他目眩眼花。
他被拖着走向一排平房。走近了,他见到门上写着绿色的三个字:提审室。
    进屋之后,老杨见到在一张桌子后边,坐着好几个人。其中一个女的,五十多
岁,穿便衣。还有三个男的,穿军装。他很快认出其中一个男的,脸色铁青,坐在
正中——那是王洪文!
    屋子很深,两个军人在离桌子几米远处,让他站住,仍一左一右挟持着他,生
怕他动手似的。他刚一站定,王洪文便狠狠地拍了一声桌子,把桌子茶杯的盖子都
震掉了,茶水撒了出来。王洪文厉声说道:“杨茂之,你知道你的罪行吗?你恶毒
攻击我们敬爱的江青同志,达到了无以复加的程度!你攻击敬爱的江青同志,就是
攻击以毛主席为首的党中央。你必须老实交代你的严重问题。”
    老杨怒目而视,一声不吭。
    王洪文见他不理不答,继续高声训斥道:“你有什么了不起的?你的那些话,
无非是从你老婆那里听来的。告诉你,我把你老婆也抓起来了!你不要抱什么幻想。
你必须集中交代你的罪行——怎么恶毒攻击江青同志。你写出交代,不许交给别人,
我派专人来取,严防扩散。”
    老杨一听,这才知道刘松林也被捕了。
    老杨始终沉默不语。王洪文骂骂咧咧一阵,只得结束了“提审”。
    原来老杨这人,早就看不惯江青,而他又心直口快,因此他的话成了“恶毒攻
击”。
    比如,有一回部队里放录音,老杨听见林彪夸奖江青是“我们党内最杰出的女
同志”,江青当场感谢“林副统帅”的“鼓励”,叶群则领呼口号“向江青同志学
习”。老杨听罢,直摇头,说他们在“唱双簧”。这句话,飞快地被汇报上去了,
成了“阶级斗争新动向”。
    老杨的“最严重”的“罪行”,是他在住院期间,听见别人在议论江青是“伟
大的旗手”,一定会成为“接班人”。老杨不以为然地说:“不会的,江青不可能
接班。毛主席说过,‘不会的,她不行’!”
    老杨的话被汇报上去,气歪了江青的鼻子。江青知道,老杨所讲的毛泽东主席
的话,势必来自刘松林那里。于是,作为“严重问题”,逮捕了老杨和刘松林……
    刘松林被捕后,最初是与老杨关在同一监狱中。她并不知道老杨也被捕了。
    有一回看病时,一位好心的大夫故意慢慢翻动病人登记表,停在老杨那一页上。
刘松林看见杨茂之的名字,吃了一惊,知道了他被捕的消息。
    她很想知道老杨关在哪里。可是,不久她被转移到另一处监狱。
    她不明白自己犯了什么“大罪”。又是王洪文提审她,追问她怎样“恶毒攻击
敬爱的江青同志”,她才知道是怎么回事。
    身陷囹圄,她细细寻思,唯一的解救途径是向毛泽东主席求援!
    那句所谓“恶毒攻击”的话,不是杨茂之创造的,也不是刘松林的发明,而确
确实实是毛泽东亲口说的,那是刘松林和张少华终于有一次得以见到父亲——毛泽
东主席时,问道:“听说,江青要接班,是真的吗?”
    毛泽东哈哈一笑:“不会的,她不行!”
    这是刘松林亲耳听见的“最高指示”。回家之后,刘松林兴高采烈地把“最高
指示”告诉了杨茂之。老杨是个直肠子,心里存不住话。当别人吹嘘江青是“接班
人”时,老杨实在忍不住了,说出了那句“最高指示”……江青知道了,唯恐这一
“最高指示”在群众中传开,于是赶紧把老杨和刘松林关进监狱。
    刘松林想写信给毛主席。可是,监视人员昼夜盯着她,她怎能悄悄写信?即便
写成了,怎么寄出去呢?
    左思右想,刘松林忽然心生一计:明人不做暗事,索性公开提出,要给毛泽东
主席写信!写了信,托谁递上去呢?就叫王洪文转上去!她料定王洪文不敢不转上
去,因为她日后总有机会见到父亲毛泽东的;一旦说起王洪文扣押她的信,王洪文
担当不起
    果真,在王洪文提审她时,刘松林提出要给毛泽东主席写信,而且要由他转交,
王洪文不得不答应下来。不过,王洪文提出一个条件,信不能封口。
    刘松林写了给毛泽东主席的信,当面交给王洪文。
    王洪文真的不敢扣压此信,转给了毛泽东。
    毛泽东主席读了刘松林的信,知道发生了怎么一回事。他作了批示,说娃娃们
无罪……
    “最高指示”下达之后,江青、王洪文不得不放掉了刘松林和杨茂之。
    那时,刘松林已在上海的监狱关押了五个月之久。她刚生了老四,在狱中被迫
从早上五点钟起床,一直坐到晚上十时才能躺下睡觉。要用冷水洗衣服,手指都红
肿了。她,一身是病。
    经叶剑英元帅帮助,毛泽东主席同意,刘松林出狱后被送回北京治病。
    粉碎“四人帮”,使刘松林和老杨喜不自禁。一九七九年,老杨的冤案终于得
到彻底平反……
    一九八六年十二月,接到刘松林打来的电话,知道她从北京来上海,下榻于空
军招待所。我便去看她。时值严冬,屋里没有暖气,她戴着驼色绒线帽,穿着厚厚
的咖啡色羽绒滑雪衫,已经有点发胖的她显得更胖了。
    在闲谈中,她托我办一桩事:帮她寻找当年在上海关押过她的监狱……
    虽说她对于上海并不陌生,她曾在上海工作过多年。不过,一九七一年十月,
她被押往上海的那所监狱时,她的双眼被蒙上了黑布。她记得,那是一辆越野车,
前座坐着上海“造反派”头目戴立清,她坐在后座,两侧各坐着一个押送者。就这
样,她被送进一座监狱。
    她被关在三楼。从窗口望下去,窗外有农田,有晒被子的地方。她常常倚在窗
边,细细观看那些被子,极力想从中辨认出哪一床是丈夫的——因为丈夫也被捕了,
不知关在何处,而他的被子是她亲手缝的。
    没几天,那窗便被看守用纸头严严实实地糊了起来,从此她再也看不到窗外的
任何景色……
    据刘松林说,那窗上装着铁栅栏,这表明关押她的房子原先就是监狱,不是临
时借用的房子。她被关在三楼,而且楼下晒的被子相当多,这表明监狱的规模相当
大。从窗口看出去是一片农田,这又表明监狱坐落于上海郊区。我曾去上海各监狱
采访。我猜想,当年关押刘松林的,可能是上海漕河径监狱。那是一座老监狱,是
从国民党手中接收下来的。
    于是,改日我陪刘松林驱车前往漕河径监狱。如今,那里已是上海市少年管教
所了,看见门口的牌子,刘松林皱起了眉头:她怎么会成为“少年犯”呢?
    走进狱中,刘松林觉得有点像——那楼的颜色,那窗户上的铁栅。
    监狱负责同志接待了我们。根据“窗外有农田”这一点,监狱负责同志判定可
能是二号楼。于是,我们一起走进二号楼。上了三楼,刘松林连声说:“很像,很
像。”她信步向顶头朝南的一间走去,自言自语说:“像是这一间。”
    那一间如今已经成为监狱工作人员的办公室。刘松林来到窗口,朝外望去,见
到一幢幢新盖的楼房。
    “那里原先是一片菜地。”监狱负责同志说。
    “这儿原先是——”刘松林指着窗外一片水泥地。
    “猪棚!”监狱负责同志脱口而出。
    “对,对,一点也不错!”就像做地下工作时对上了联络暗号似的,刘松林显
得非常兴奋。她要找的“‘文革’纪念地”,终于找到了。
    她在那间屋里走着,看着,陷入痛苦的回忆。她说:“当时,有两个看守成天
坐在我的床前,一日三班,严密地监视着我。屋里开着大灯,夜里一片雪亮,我睡
不好觉。每一回上厕所,看守就紧跟在后边……”
    她还特地去厕所看了看,还是当年的模样,只是发觉电灯原先装在门口,如今
改成朝里了。
    “我们在前几年改装的。原先确实装在门口。”监狱负责同志说。
    刘松林要我给她拍照。在那间囚室,在大楼前,在大门口,她留下一帧帧“纪
念照”。刘松林说:“这些照片,比任何照片都珍贵!”
     
    唐纳挚友横遭株连
     
    紧急集合!全连紧急集合!
    一九七○年十一月十二日下午,上海奉贤海边的上海新闻出版“五·七”战士
们,是按军队编制的。上海《解放日报》二百多工作人员,成了一个“连”。
    全连集中在用芦席、竹子扎成的棚子里。人们一手持红色语录,一手持一张小
板凳——这已成了“五·七”战士开会的规矩。
    望着芦席上浆糊尚湿的大字标语,人们面面相觑:“深挖现行反革命!”
    一张张小板凳在泥地上放好,人们鸦雀无声地坐在那里,不敢喘一口粗气。一
个陌生的军人,坐在主席台上。
    工宣队头头宣布开会了。他在讲了一通全世界形势大好、全国形势大好、全上
海形势大好、全干校形势大好、全连形势大好之类每会必讲的废话之后,便“但是”
起来了:
    “但是,阶级斗争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的。在我们报社,有一个隐藏得很深、
最凶恶、最狡猾的阶级敌人。这个人,就坐在你们中间!”
    顿时,全场空气像凝固了似的,所有的人像电影中“定格”一般,一动不动。
    沉默良久。
    工宣队头头的目光,像探照灯似的在芦席棚里扫视着。他终于用尽吃奶的气力,
大声地揭开阶级斗争的“谜底”:
    “这个最狠毒的阶级敌人,现行反革命分子,究竟是谁呢?他就是夏其言!”
    此时此刻,年近花甲、听力颇差的原《解放日报》副总编夏其言,还正在轻声
地问坐在旁边的人:“谁啊?谁啊?”
    突然,一只冰冷的手,使劲拎起夏其言的衣领,连搡带推,把他押上台示众。
    夏其言仿佛还在梦中。他想不到,自己是一个几十年党龄的老党员,怎么忽然
会成为“隐藏得很深、最凶恶、最狡猾的阶级敌人”?!
    工宣队头头宣布夏其言的罪名——“用畜牲般的语言恶毒攻击和诽谤无产阶级
司令部领导同志”。
    除了这一可怕的罪名之外,没有任何具体说明。
    紧接着便宣布:对夏其言实行无产阶级专政!
    这时,那个陌生的军人站了起来,押着夏其言往外走。一辆汽车早已在门外
“恭候”。
    当汽车在海滨公路上急驰的时候,“五·七”干校刷出了大字标语,每一个字
比斗还大:“坚决拥护工宣队团部对现行反革命分子夏其言隔离审查的革命措施!”
“打倒现行反革命分子夏其言!”
    顿时,在这所干校劳动的、属于出版系统的夏其言的妻子,成了人们注视的中
心。
    在汽车上,那军人紧紧地坐在夏其言身边,用冷冷的目光监视着。
    望着那军人的脸,夏其言记起来了:一个多月前,坐着乌亮的小轿车,从上海
专程来干校找他的,正是此人!
    来者不善,善者不来。此人反复盘问夏其言:一九五六年外调,是怎么回事?
外调人员是哪儿来的?问了些什么问题,你怎么答复的?
    夏其言经过回忆,作了如实的答复:
    那次外调,是通过上海市委组织部,按正式的组织手续,凭组织介绍信来的,
找他了解唐纳的情况。他作为一个共产党员,当然应当向按照组织手续前来外调的
人员如实反映情况——来者是公安部门干部。
    外调者详细询问了唐纳的经历、社会关系、家庭出身等,夏其言一一作了回答。
    外调者特别问及;“唐纳结了几次婚?”
    “据我所知,唐纳结婚三次。”夏其言答道:“他第一次结婚在上海,妻子是
电影演员蓝苹,证婚人是沈钧儒……”
    根据外调者的要求,夏其言在一九五六年给公安部门写了一份关于唐纳情况的
书面材料……
    这时,那个军人从包里拿出一份材料,叫夏其言辨认:“这是不是你写的?”
    一看自己的笔迹,夏其言当即点头道:“是我写的。”
    军人坐着小轿车扬长而去。
    夏其言并没有把那位不速之客的光临,当作一回事,以为是又一次来外调唐纳
而已。
    汽车渡过黄浦江之后,在宽阔的沪阂公路上疾奔。眼看上海市区就要到了,汽
车却突然向左拐弯,驶入漕河径镇附近的“上海市少年犯管教所”。那是上海“文
革”中关押“走资派”、“反动学术权威”、“现行反革命”的所在,“所员”包
括陈丕显、曹获秋、赵丹、白杨、贺绿汀、闻捷……
    夏其言“享受”着单独囚禁的“待遇”。不言而喻,他属于要犯。
    他的名字被取消了,代之以囚号“三二一”。
    经过审讯,他才终于明白:他在一九五六年的外调材料中提及唐纳的第一个妻
子是蓝苹,成了“向公安局一小撮反革命分子提供整无产阶级司令部领导同志的黑
材料”!
    夏其言大惑不解:唐纳跟蓝苹结婚,即所谓“六和塔下三对”中的一对,是上
海当时各报都登的新闻,“老上海”都知道的事情,怎么成了“整无产阶级司令部
领导同志的黑材料”?!
    夏其言的辩解,遭到恶狠狠的训斥:“你现在还在炮打,胆于不小哇!”
    “文化大革命”,向来被标榜为“史无前例”。正因为“史无前例”,富有
“创造性”,按照夏其言的“罪行”,定下一个查遍世界各国法律都没有的“罪名”,
曰:“扩散罪”!
    为了这亘古未有的“扩散罪”,夏其言被关押于监狱达十七个月,直至一九七
二年四月,才被释放,押到干校劳动。党支部向他宣布:“留党察看两年,工资降
五级!”
    一九七三年七月,经过张春桥亲笔批阅,经过上海市委常委讨论决定,“鉴于
夏其言错误严重,应予清除出党”!
    就这样,一生清白的老党员夏其言,仅仅说了唐纳的妻子是蓝苹,被“清除出
党”!
    其实,真正的潜台词,只可意会,不可言传:夏其言是蓝苹丑史的目击者、知
情人,借“扩散罪”之名,囚于囹圄,去除党籍,为的是封口!
    夏其言“命”大。一九七六年九月中旬,在赴“五·七”干校途中,汽车翻车,
四个轮子朝天,邻座的女同志当即死于非命,他却安然无事。
    过了半个月,他终于见到了中国“十月革命”的万众欢腾的场面,终于见到蓝
苹成了阶下囚!
    一九八六年盛暑,当我拜访夏老的时候,他已七十有三了。他戴着助听器,居
然还天天忙于工作。
    他感慨万分地说:“中国有句古话:‘大难不死,必有后福。’我历大难而未
死,深感晚年之幸福。我尽我的菲薄之力,为党的新闻事业添砖加瓦。”
    他的冤案早已平反,党籍也早已恢复。他的老伴也是党员。噩梦过去,老夫老
妻笑逐颜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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