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书屋 : 纪实 : 中国现代人物传记


 
      秋风萧瑟,黄叶凋零。茅盾参加“左联”已有四五个月了。有一天,他和妻子孔德
止晚饭后谈天,两人想起8月间,瞿秋白、杨之华从苏联回到上海不久,曾对他们说:沈
泽民、张琴秋夫妇也要回国了。还说:张琴秋生了一个女孩。
    “我和弟弟已有好多年不见了,真想他呵!”茅盾说。“我们那个侄女一定很可爱。
不知她象泽民还是象琴秋?”孔德止问。
    “等他们回到上海,你一看不就知道了嘛。”
    “中秋节快到了,如果中秋时能跟老二一家团聚,该有多好。”
    “他们会赶上过中秋吧?”
    茅盾回想起弟弟读了《幻灭》后给他写的那封信。那是沈泽民到了莫斯科之后,写
给他的第二封信。信里说,读了《幻灭》,知道了“你自己的经历”,“你并且曾经到
过庐山。这些生活无疑的使你在技术上成熟;我想得见你在作小说时,笔下已经非常的
自由,觉得许多实际经验供给你丰富的材料,使你左右逢源。”“文学作品的读者在中
国的文化条件下只能广大的小资产阶级的知识分子群众。……忠实地去反映他们的心理,
而指示他们以出路,这绝不仅仅是政治宣传品的任务。我以前感觉到单翻译的无味,现
在你果然一变而专注力于创作,这我认为是非常好非常需要的一种改变。”
    当时,一些挂着“革命批评家”牌子的人攻击《幻灭》“意识不是无产阶级的,依
旧是小资产阶级的”,说什么“茅盾所表现的倾向当然是消极的投降大地主大资产阶级
的人物的倾向。”甚至在茅盾被迫流亡日本后,中断了他的党组织关系。在这样困难和
思想苦闷之际,弟弟从第一个社会主义国家──苏联首都莫斯秋给他寄来的这些话,对
于亡命异邦的他,是何等巨大的鼓舞呵!
    沈泽民原名沈德济,早年读于南京河海工程专门学校,数学、物理、化学等课的成
绩名列前茅,英语也很好,曾和哥哥合译科普小说《两月中之建筑谭》,在1918年的
《学生杂志》上边裁。他也很喜爱文学,从茅盾自己出钱并主编的桐乡《新乡人》杂志
第二期(1919年10月1日出版)上,可以看到他写的两篇小说:《呆子》、《阿文和他的
姊姊》。
    比他哥哥茅盾创作小说还要早八年呢。茅盾主持革新《小说月报》,也得到了这位
弟弟的很大支持。在这封谈论《幻灭》的信中,沈泽民对《幻灭》的人物、题材、主题,
都有中肯的评价。茅盾深感弟弟是他的知音。
    沈泽民的这封信,在1929年3月3日的《文学周报》刊出时,题目叫《关于〈幻灭〉
──
    茅盾收到的一封信》,署名:“罗美”。这是他在苏联时用的假名。
    茅盾知道,沈泽民是大革命前一年随同刘少奇等去苏联的,参加在莫斯科召开的国
际职工(赤色)代表大会,担任代表团的英文翻译。张琴秋则是1925年秋派往苏联学习
的。
    国际职工代表大会后,沈泽民就留在苏联莫斯科,先在中山大学学习,后来考上了
红色教授学院,学习哲学。两年时间里,他每晚学习都到深夜,加上莫斯科的供应差,
后来得了肺病。
    然而他不了解的是,这年──1930年秋,共产国际为了纠正李立三左倾机会主义的
错误,陆续派一些在莫斯科学习的中共党员回国。沈泽民是属于最先回国的。他身上带
着共产国际给中共的重要指示,共产国际因此决定他单身绕道法国,再乘邮船回上海,
这是一条比较安全的路线。共产国际通知中共说,他回国用的假护照上填的姓名是李明
扬,乘的是法国某邮船,抵达上海后将住在新世界旅馆。
    中共中央专门接待沈泽民的几个交通员,天天看报上外国轮船进出上海港的报导。
一天,报纸预告法国那艘邮船将于明日上午到达。于是第二日上午十一时,一位交通员
来到新世界旅馆,看帐房间挂的旅客名牌上,没有“李明扬”,不禁大吃一惊。他以为
是别的交通员先接去了。可是回去一问,并没有人去过。这个交通员再次来到新世界旅
馆,找一个熟识的茶房探询,才知道这天上午九时,确有一个叫李明扬的来住旅馆,但
是半小时后就离开了。这样,就证明化名李明扬的沈泽民确已抵达上海。然而他为什么
又匆匆搬走呢?到哪里去了呢?
    交通员来到茅盾家,将这些情况对茅盾说了后,问是否来过。茅盾告诉他没有来过。
于是他们又到沈泽民过去所熟悉的一些朋友探听,也无消息。这使中共中央负责人十分
焦急,打算在报上登寻人广告。他派人先到茅盾家询问沈泽民有无外间人不知道的小名。
    茅盾告诉来人,泽民并无小名,母亲一向叫他“阿二”。
    经过商量,他们共同拟定了一条启事:“阿二,家庭小事口角,何必出走,慈母以
只生我只弟二人而不和睦,甚为焦急。兄现已来沪,暂寓某某处,以十日为限,见报速
来相见。”
    这一条启事在上海各报上登出后,过了十天,茅盾仍不见沈泽民来,他对中共中央
派来的人说:“看来,我们登的启事内容太普遍,即使泽民看到了,以为阿大、阿二怎
样怎样,未必一定是指他。”
    商量后请示中共中央,决定登第二次启事。茅盾向来人提出,可以用沈泽民在莫斯
科用的假名“罗美”。来人则说落款可用秦邦宪的假名“博古”。于是又在上海各报上
登寻人启事:
    罗美老弟,有事相商,即来某某处。博古。
    然而仍然象石沉大海。茅盾只好写信拜托陈望道、邵力子,请他们探询南京政府最
近有没有秘密捕人。结果也是没有。
    “泽民到底去哪里了?”茅盾焦急地问孔德止。
    “琴秋呢,有没有回来?眼前中秋节要到了。”孔德止也焦急得很。
    一个月后,孔德止听到有人敲门。开门一看,是杨之华。她说:“你们看,谁来了?”
    “啊!泽民!泽民,是你啊!”茅盾夫妇一起惊喜地喊道。
    “之华,你怎么找到泽民的?”孔德止问。
    “我在马路上看见一个人在那家工厂外面徘徊,走近一看,竟是泽民!”杨之华答。
    “泽民,我们找得你好苦啊!”茅盾说。
    “这叫做‘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哈哈!”穿着一身工人服装的沈
泽民幽默地说。
    孔德止赶快端来了洗脸水,让弟弟洗脸,又拿来茅盾的衣裳叫他先换上。茅盾削了
只大苹果,递给弟弟。然后,听他叙述“失踪”的经过:
    那天他下了法国邮船,按照事先联系住进新世界旅馆。可是还不到一个钟头,就有
人来找他,而且称他“师长”。两人相见,才知是误认。他估计还会有人称他“师长”,
要他裁培等等,决定立刻搬走。在虹口一个广东人家,是为语言不通,彼此可以少说话。
    他还得预防说梦话露了真相。因为他自称是乡下来的农民,不识字,自然不看报。
茅盾两次登报找他,哪会想到他边报也不看呢。他也曾到出版左派书籍的书店去,希望
遇到熟人,谁知第一次去,他就瞥见了托派王独清,从此他就不敢再去书店了。为什么
不找郑振铎等人呢?茅盾不知道,“四·一二”以后,莫斯科的中国留学生只知道国内
不革命就是反革命,他也认为郑振铎等人都靠不住了。最后,他打算进工厂做工,心想
在工人中间一定可以找到党。他买好了工人服装,天天穿上到一些工厂门外找机会进工
厂,却不料遇见了杨之华。这样,他终于找到了党组织。
    后来,茅盾和沈泽民了解到,确实有一个李明扬师长,原来是李烈钧的部下。现在
这个李明扬师长,是有职无兵,蒋介石每月只给他一点维持费。
    沈泽忆回到上海不久,张琴秋把女儿玛娅送进国际儿童院,与另一位女同志结伴,
经满洲里,也辗转来到上海。她和泽民一起到茅盾家探望,未见到母亲。茅盾告诉弟弟
和弟媳:他1930年春回到上海后,下半年母亲就迁回乌镇定居,但每年必来上海过冬。
并说他每年至少要回家乡一次,或者接母亲来上海,或者送老人家回乌镇。茅盾还说,
得到他要回上海的消息后,本想写信报告母亲,因一时找不到他,只好暂时瞒着母亲。
过几天,自己就要回乌镇去接母亲。
    当沈泽民和张琴秋第二次来探望兄嫂时,茅盾已把老母从乌镇接到上海过冬。母子
见面,陈爱珠一只手拉着二儿子泽民,一只手拉着二媳妇琴秋,喜泪盈眶,乐得合不上
嘴。只是听说孙女玛娅留在苏联了,她不能见到,脸上现出了不快。儿子、媳妇赶快劝
慰,大孙女亚男和孙儿阿桑偎到她身旁,老人才又开颜欢笑。
    这以后,沈泽民到中共中央宣传部工作,张琴秋仍从事女工运动。
    1931年4月底,沈泽民穿着西装革履,张琴秋是旗袍烫发,来向母亲兄嫂辞行,说他
们要到鄂豫皖苏区去工作。沈泽民告诉兄嫂,党中央在1月间召开了六届四中全会,中央
现在的负责人是王明。目前党在白区的活动十分困难,而苏区的土地革命却蓬勃发展,
地区日益扩大。因此,3月间党中央决定迁到苏区去,一部分人到中央苏区,另一部分人
到鄂豫皖苏区,其中有张国焘等人。他们在“五一”之后就动身。
    “到了那里就到了自由的天地,在自己的地区工作,将是何等的快活!我和琴秋可
以十天干一番啦!”
    沈泽民夫妇的情绪高昂,对前景十分乐观,对到苏区去流露出由衷的欢喜。
    陈爱珠看着二儿子、儿媳的穿着打扮,不放心地问大儿子茅盾:“德鸿,你看阿二、
琴秋穿这种衣裳去那里,敌人一看就会怀疑吧?”
    还未等哥哥开口,沈泽民就笑着说:“妈,您放心!这套行头是我们在上海的化装,
去苏区要另换行头的。”
    那天,老母、茅盾夫妇和沈泽民、张琴秋互诉亲情,互道珍重。他们哪里想得到,
这一别竟成为永诀!
    1933年12月中旬的一天傍晚,茅盾接到鲁迅派女佣人送来的一张便条,上面写道:
“有一熟人从那边来,欲见兄一面,弟已代约明日午后二时于白俄咖啡馆会晤。”
    这个白俄咖啡馆在北四川路底,大陆新村附近,比较幽静,中国人光顾的不多,鲁
迅和茅盾等三两个人要商量什么,而对方又不便领到家中来的,常选在那里会面。
    第天,茅盾准时来到咖啡馆,见鲁迅已在等待,就问是谁来了。鲁迅说是成仿吾。
他听了感到愕然。心想:这个成仿吾,我和鲁迅虽同他打过不少笔墨官司,却从未见过
面,只听说他到苏区去了。他怎么会来找我?鲁迅听了他的问话,说:“不会错的,他
去找过内山,内山认得他;还有郑伯奇也要来,他们是熟人。”
    两人正谈时,郑伯奇领着成仿吾来了。四个人互相作了介绍,一边喝咖啡,一边谈
了起来。
    成仿吾说,他从鄂豫皖苏区来,是到上海来治病的。他问鲁迅能不能帮他找到党方
面的朋友。鲁迅说可以,来得正是时候,过几天就不好办了。于是记下了成仿吾的地址。
成仿吾接着对茅盾说:“有个不好的消息要告诉你,令弟泽民在鄂豫皖苏区病故了。”
    “这不可能!”茅盾脱口叫道。
    “那边的环境太艰苦了,他的工作又十分繁重,他身体本来单薄,肺病就复发了。
加上在那里得了严重的疟疾,在缺医少药又无营养的条件下,就支持不住了。”成仿吾
说。
    茅盾又问:“是哪一天?葬在哪里?琴秋呢?”
    成仿吾答:“11月20日,我离开的前一天晚上去世的,大概就地埋葬了。琴秋不在
他身边,她随红军主力去路西了。”
    他们黯然坐在那里。待了一会儿,鲁迅打破了压抑的气氛,站起身说:“没有别的
事,我就先告辞了。”
    茅盾也站起来向成仿吾告辞,和鲁迅一起走出咖啡馆,步行回家。
    “令弟今年三十几了?”鲁迅问。
    “虚岁三十三,比我小四岁。”茅盾答。
    “啊,太年青了!”鲁迅惋惜地说。
    后来,茅盾从杨之华处了解到沈泽民病故的详细经过。沈泽民和张琴秋到达鄂豫皖
苏区之后,沈泽民先是任中共鄂豫皖边区中央分局委员,后来又任鄂豫皖苏区省委书记,
张琴秋在红四方面军政治部工作。他们的工作都很出色。蒋介石在1933年6月,发动第五
次“围剿”,苏区被割裂和侵占,红军遭到了极大的困难,主力部队不得不化整为零,
分散作战。这时,沈泽民又得了严重的疟疾,在频繁的战斗中,每天吃饭都有困难,更
谈不上医疗了。而且苏区与红四军方面军、与党中央都失掉了联系,为了重新建立与中
央的指示,决定派成仿吾去上海找中央。11月初,他已吐血不已,仍坚持向中央写报告。
    就在写完报告后的几天,他吐血不止,与世长辞了。
    “你弟弟临终前,对战友们说:‘同志们,要以万死的决心,实现党的斗争方针的
转变,去争取革命的胜利!’唉,他是战斗到最后一分钟的啊!”杨之华还告诉茅盾:
“泽民给党中央写的报告,是用药水抄写在一件衬衫上,由成仿吾穿上带出来交给秋白
的。秋白走时,已带是泽民的报告,呈送给中央。”
    想起自己是弟弟的入党介绍人,如今弟弟却在革命斗争中病故了,茅盾的悲痛犹如
万箭钻心,眼泪禁不住潸潸而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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