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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从6月份起制造“患病”舆论以来,茅盾时时刻刻在寻找逃出新疆的机会。但他知道
凡事“欲速则不达”,因此在外间丝毫不露声色,继续“生病”。
    1940年春节后的一天,屋外下着大雪,茅盾和女儿沈霞在屋内谈诗说文。他问女儿:
“用什么比喻下雪最好?”亚男随口吟出:“未若柳絮因风起。”茅盾说:“你这是拾
人牙慧。
    你看那窗外的大雪,哪里像柳絮呢?”亚男往窗外看了片刻说:“是不像。”茅盾
又问女儿:“《世说新语》中那一则《言语》,你还能背得出吗?”
    女儿摇摇头。他便背诵起来:“谢太傅雪日内集儿女讲文义,俄而雪骤,公欣然曰:
‘白雪纷纷何所似?’兄子胡儿曰:‘撒盐空中差可拟。’兄女曰:‘未若柳絮因风起。’……”
    “爸爸,你记性真好!”女儿赞叹道。坐在一旁补衣服的母亲说:“你爸连《红楼
梦》都背得下来呢!”女儿问爸爸是背给谁听的。茅盾不肯回答。女儿便缠住母亲问。
孔德沚只好停下针线,对女儿说:“那是在上海的时候,有一天你爸爸有事去开明书店。
章锡琛、郑振铎还有几个老朋友聚在一起谈话。章锡琛说你爸爸能背出一百二十回《红
楼梦》来,振铎不相信,说灵不灵当场试验。你爸爸推脱不掉,只好请他们指定一回,
滔滔不绝地背了出来。
    朋友们才服了。德鸿,我没有给你夸大吧?”
    茅盾说:“是这么回事。”接着又和女儿议论下雪:“从古以来的人,和你一样,
都以谢道韫的比喻为佳胜。自然,柳絮因风起,多么清灵俊逸;但这是江南的雪景呵!
如果说北方,我看她哥哥谢胡用‘撒盐’来比拟,实在也没有错。当然北方也有下大朵
雪花的时候,那也是‘柳絮’了,不过,总是‘撒盐’时居多。你说,是不是这样?”
    亚男再次望了望窗外“撒盐”似的大雪,问:“爸爸,如果要你写这大雪,您也把
它比喻成‘撒盐’吗?”
    “那怎么行呢!写作要有自己的发现、创造才行。”茅盾说着,走到书桌前,捡出
一张笺纸递给女儿:“这是爸爸写的一首绝句,你看好不好?”亚男接过来,念道:
“纷飞玉屑到帘栊,大地银铺一望中,初试爬梨呼女伴:阿爹新买玉花骢。”
    这时,忽然张仲实来了。他说:“雁冰兄,情况越来越不妙了。我昨天去拜访了孟
一鸣。
    他说盛世才已在怀疑我了。”
    “有根据吗?”茅盾问。
    “他说盛世才多次问起我,问我回国多久了,是不是共产党员。仓只好回答不清楚。
我想去找盛世才当面说说清楚,老孟不赞成,他说盛世才既然已经怀疑,我去解释也没
有用,相反只能增加他的怀疑。”茅盾认为孟一鸣说得有道理,又问他:“老孟说到盛
世才怀疑我了吗?”张仲实说:“孟一鸣认为盛世才对你似乎还没有怀疑,你的历史盛
世才好像知道得很清楚。不过,是不是也有人在盛世才耳边说你什么,他还不清楚。据
他估计,大概短期内还不会对我们采取行动。”
    茅盾劝他不必过于紧张,然而他也感到,长此下去危险会一日甚于一日,必须设法
早日离开新疆。
    两人还谈到,杜重远最近再次要求回内地治病,又遭到盛世才借口没有交通工具而
拒绝。
    他们都为这个老朋友岌岌可危的处境担忧。午饭过后,他们两人正在聊天,突然督
办公署来人通知张仲实,说盛督办叫他立即前去公署。张仲实敏感地低声对茅盾说:
“恐怕要出事了!”
    茅盾的妻子急得要哭了:“这下怎么办呀?张先生──”事到如此,他们有什么办
法可想呢?茅盾握着张仲实的手说:“多多保重!”张仲实穿上皮大衣,戴上帽子,迎
着“撒盐”似的大雪向盛世才的督办公署去了。
    茅盾夫妇像热锅上的蚂蚁,不时看看电话,希望张仲实来个电话报平安;但又怕电
话骤然响起传来凶信。到晚上七点钟,孔德沚才摆晚饭。他们刚拿起筷子,张仲实竟来
了。
    茅盾夫妇喜出望外,忙问究竟。
    张仲实余悸未消地说:“唉呀呀,我这几个钟头就像是闯过了鬼门关。”茅盾妻子
特地为他开了一瓶名酒,斟上一杯说:“张先生,你先压压惊。”张仲实告诉他们:
“我到了督办公署,并未见到盛世才,也未被引到他通常会见我们的西客厅,却被盛的
副官带到了一间厢房,说督办请我等一等。谁知我这一等就等了两个多小时!你们可以
想见,这两个多小时我是怎么熬过来的。盛世才终于来了,手中拿着一份材料,说要我
修改一下,并对我久等表示歉意。
    说完他就走了。那是一份极普通的材料,我用十几分钟就看了一遍,改了几个字,
请副官翔实我盛世才。一会儿副官回来对我说,请张先生回去罢。你们看,就是这么一
回事。”
    茅盾说:“事情不会这么简单吧?”
    张仲实分析说:“盛世才要我修改材料,完全是借口,因为没有必要为这样一份材
料让我等两个小时,他可以派人把材料送到我家。猜想起来,他本来想把我抓起来,所
以把我带到了厢房。后来又犹豫了,反复权衡了两个小时,才借口让我修改材料,把我
放了。雁冰,你说是不是这样?”
    茅盾点头说:“你这分析合乎情理,但是盛世才为会么要抓你呢?倒使人难以捉摸。”
    张仲实说:“我早年在苏联留学,参加了共产党,回国后因故脱党,这些不能成为
抓我的理由,除非因为我与杜重远的关系比较密切。”
    茅盾想到他去年新疆,是杜重远建议盛世才发出邀请的,自己与杜重远的关系同样
密切。
    不知那一天盛世才心血来潮也把我“请”了去,那就不知道能不能像张仲实这次平
安脱险了。
    第二天、两人按昨晚的约定,一起去找孟一鸣,茅盾问孟一鸣:“党组织有什么办
法能帮助我们脱离险境吗?”孟一鸣说,他与陈潭秋、毛泽东两同志商量过,都认为当
前是张仲实面临着危险。
    “那我怎么办?”张仲实着急地问,孟一鸣为张仲实出主意:“万一盛世才下一次
真的把你抓起来了,你就说你是共产党员。那时候,我们就可以出面向盛世才证明你的
确是共产党员,只不过是经过延安派来的。这样,我们就可以把你要出来,送到延安去。”
“好的,就这样!”张仲实胆子壮了许多。
    “我呢?”茅盾忙问。孟一鸣分析说:“估计盛世才顾虑到你在国内外的影响,还
不会对你下手。万一发生了什么,我们再另想办法。当然,你也要时刻警惕。”
    2月底,萨空了来向茅盾辞行,说是要送妻子去重庆动手术,并说:“盛世才告诉我,
如果国民大会召开,就让我作为新疆代表。还说,另外两位代表是你和张仲实。”茅盾
和张仲实分析,盛世才的这个姿态对他们也许是个好兆头。
    几天以后,张仲实收到他的伯母去世的电报。经过与孟一鸣商量,他给盛世才写一
封辞意恳切的信,说他从小由伯母抚养长大,现在伯母去世,想请假回去安葬。信送出
去之后,他们估计盛世才不大会同意。然而,他居然准了假,并说一有便机即可以走。
张仲实是多么高兴呵!他天天等飞机。虽然经常见到飞机从空中飞过,但督办公署经常
给他的答复总是“没有飞机”。一个多月过去了,他也没有走成。
    “四·一二”新疆革命七周年活动那天,茅盾又被请去骑马阅兵。这回他已能自己
坐在马上,不要人牵着走了。然而,他却无心观赏阅兵的场面。他眼望着盛世才,心里
想的是,何时才能摆脱这个“土皇帝”的魔爪呢?4月20日上午,茅盾突然收到他二叔发
自上海的一封加急电报:“大嫂已于十七日在乌镇病故,丧事已毕。”
    茅盾心痛如绞,孔德沚捧着电报放声痛哭。她想起婆婆把她当亲生女儿一般疼爱,
哭着责怪丈夫不该到这能进不能出的地方来,弄得无法回去去奔丧。茅盾的眼泪也潸潸
而下。
    他想到父亲去世后的三十年来,母亲几乎一直过着孤单的生活,她以最深沉的爱培
育两个儿子成长,又支持他们远走高飞,投身革命,却从不企求补偿。她劳碌一生,而
在弥留之际却见不到一个亲人。忽然,他心中一亮:“我何不学张仲实的办法,也来个
请假奔丧?盛世才一向以孝道教人,既然允许仲实奔丧,大概也不会拒绝我吧。不管盛
世才是真心还需要假意,无论如何这是我请假回内地的一个理由,一个机会,一个借口,
值得一试。”
    挂通了电话,茅盾说他接到上海电报,母亲病故,虽说丧事已毕,但还有些后事需
要请假回去料理。盛世才沉默片刻,就同意了。茅盾接着说:“督办,我母亲的丧事已
办完,但我还想在这里开丧遥祭一下。您看是否可以?”
    盛世才大声说:“沈先生孝心可嘉,完全应该,应该。”“那么回头我拟个讣文,
请督办过目,如果可以的话,请交《新疆日报》刊登。”“好的。”茅盾当即拟写了一
个讣告,内称:
    “母亲病故,经请示盛督办,将于4月*日在本市开丧遥祭,并已获准请假回乡料理
后事。”
    22日一早,茅盾一家穿了素白的孝服,来到设在汉族文化促进总会的灵堂内,伫立
在茅盾母亲陈爱珠遗像的一侧。盛世才的代表卢毓麟第一个来祭奠,依次吊唁的是各厅
厅长和各机关首长。下午,茅盾前往督办公署向盛世才谢孝,又去向各厅长谢孝。
    张仲实来看望茅盾,说盛世才已答应他和茅盾一道回内地。
    24日,茅盾和张仲实来到督办公署,参加盛世才为他们举办的饯行宴会。在宴会上,
盛世才冠冕堂皇地说:“沈先生、张先生为慈母、伯母奔丧,请假回内地,你们孝道可
嘉,我盛某岂有不准假之理?我衷心感谢你们一年来在新疆帮忙作了许多工作,希望沈、
张二位先生在事后再来新疆。”
    茅盾和张仲实也相继讲话,表示感谢盛世才的款待,并说:“办完事一定再回来。”
    过了两天,茅盾借着向盛世才请示如何交代文化协会工作的机会,顺便问他哪一天
能走。
    盛世才却回答:“现在没有飞机,什么时候有,我会通知你们的。”张仲实听了茅
盾转述的这番话,着急地说:“糟了!当初他也是这样答复我的。他可以借口没有飞机,
一直拖延下去。”“那不行。我们必须趁热打铁,不能让他拖。”茅盾果敢地说。
    两人又去找孟一鸣求援。孟一鸣说:“盛世才对我说过,你们这一走是不会回来了。
不过,你们这次声势造得不错,这是有利条件。如果你们提出乘汽车,盛世才是无法拒
绝的。只是路上很不安全,万一有人扮成土匪半路上截去,就毫无办法。至于坐飞机,
你们不妨私下找苏联总领事,也许他有办法。”“我们私下找总领事,会不会引起盛世
才的怀疑?”张仲实有点担心。
    茅盾说:“不会的。我们是中苏文化协会正副会长,现在要回内地,完全有理由去
拜会总领事。”
    在苏联领事馆,总领事告诉他们,这几天正好有一架交通飞机要从莫斯科来迪化,
过了“五一”节就飞往重庆。盛世才驻重庆的代表张元夫就是搭这架飞机回重庆。茅盾
心想,盛世才对他俩保密,看来还是不想让他们走。于是他请苏联总领事想办法让他们
搭这架飞机走。
    “我当然愿意帮忙,不过总要得到盛督办的同意才行。”总领事说完,想了一会儿,
就如此这般说了一个办法。
    “五一”节,盛世才宴请苏联总领事,请茅盾和张仲实也赴宴。在宴会上,他们瞅
准盛世才正与苏联总领事交谈,便走过去敬酒,趁机问道:“督办,听说有一架飞重庆
的苏联飞机,不知我们能不能搭这架飞机走?”“哦,哦,只是这架飞机是苏联的,请
你们问问总领事。”
    茅盾立即问苏联总领事:“总领事,盛督办已经同意我们回内地,我们可以搭贵国
的飞机走吗?”
    总领事爽快地答道:“盛督办同意了,当然可以,可以。”盛世才不好再阻拦,举
杯对茅盾、张仲实说:“我祝你们二位一路平安!”
    事后他俩见到苏联总领事,三人哈哈大笑,原来这是总领事出的妙计,他们如法炮
制,果然成功。
    5月4日晚上,茅盾和妻子送走了最后几个前来送行的朋友,准备早点休息。因明天
上午就要乘飞机离开新疆。突然,电话铃急骤地响起,一听,是盛世才打来的,不禁一
惊:
    难道又要出事?盛世才寒暄了几句,忽然问:“你的儿子不是在新疆学院读书吗?
他是不是去内地呀?”茅盾心想,莫非他要拿我儿子作人质?顿时紧张得额头渗出冷汗,
镇静了一下马上回答:“督办弄错了,我的儿子去年十二月就退学了,他有病,支持不
了紧张的学习,我正打算这次把他带到内地去好好治一治病哩。”盛世才沉默了片刻,
终于说:“那就去治病罢,明天我为你们送行。”
    第二天,盛世才在架着机关枪的两卡车警卫护卫下,来到了迪化机场。
    茅盾面带笑容与这位新疆土皇帝交谈着,心却忐忑不安,怦怦跳动。只要飞机未起
飞,盛世才一声令下,他们一家和张仲实便会立刻成为阶下囚。
    9时,飞机轰鸣着离开跑道,昂首冲向蓝天。茅盾眺望着舷窗外起伏的天山山峦,全
身顿时漾溢阗一种难以言说的轻松感:啊,我们总算逃出了迪化!逃出了牢笼!
    12时,飞机在哈密降落。张元夫对茅盾说,要在哈密过夜。哈密行政长刘西屏在外
宾待所设宴欢迎茅盾一行。由于他们在迪化已从孟一鸣处获知刘西屏是从延安来的共产
党员,因此这次的宴会气氛比一年前更融洽,茅盾也破例喝了几杯香槟酒。然而这一夜,
茅盾夫妇却久久不能入睡。他对妻子说:“我总觉得飞机在哈密停留有点蹊跷,不是说
好飞机从迪化直飞兰州的吗?”“是呀,这事真奇怪……”妻子说。“我真担心,怕再
出事。盛世才这人是什么手段都会使出来的!”
    果然如此。午夜12点,盛世才给刘西屏打来电话,命令他把茅盾和张仲实扣留起来。
    过了半小时,盛世才又电令刘西屏先不要行动,他要再考虑考虑。深夜三点,盛世
才第三次打电话给刘西屏:“算了,让他们走吧!”
    刘西屏怕盛世才反悔,天蒙蒙亮就去催促茅盾等人赶快起程。他想,在飞机当着苏
联人的面,盛世才就不便再扣留他们。驱车来到机场,他们又等了一个多小时,刘西屏
耐心地陪伴着,直到茅盾、张仲实再次登上飞机,双方挥手告别。
    飞机载着茅盾一家和张仲实向东方飞去。当玫瑰色的朝霞染红了天际,茅盾鸟瞰大
地,飞机正飞越猩猩峡。他长长地吁了一口气,脸上现出了疲倦而胜利的微笑,缍终于
逃出魔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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