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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  一家星散飘零
     
    贤庄环溪
    最吸引瞿秋白的,还要算大自然的美景。出常州北门,离城二十里左右的地方有一
个贤庄,当时属于常州府江阴县管辖。瞿秋白时常在假期随母亲到贤庄去探视大姑母和
外祖家。瞿秋白的大姑母嫁给江阴西乡贤庄金翰如。金翰如当时家资富足,又是十乡总
董,是这里有权势的人物。瞿秋白母亲金衡玉的父亲金心芗与金翰如是同宗,原来往在
距离贤庄有半里之遥的大岸上村。由于那里房屋狭小,而贤庄房舍宽敞,闲置不用,所
以金心芗假寓贤庄金宅的东楼。以与大姑母的关系而言,则贤庄为姑母家;以与金心芗
而言,则贤庄为外祖家,都可以称之为至亲了。
    贤庄,是个风景秀美的地方。村庄周围有一条弯弯曲曲的清澈碧透的小河,它绕了
一个圈圈,把村庄紧紧地套在它流动的环内,因此人们给它起了个名字,叫环溪。瞿秋
白后来曾经写过:“我没离故乡之前,常州红梅阁的翠竹野花,环溪的清流禾稼,也曾
①
去,青瓦白墙的村舍掩映在一片浓密的绿荫中。每到春天,杨柳飘曳,桃花满枝,嫩绿
软红,分外娇艳,被环溪清流围绕的贤庄就象一片荷叶,一枝荷花,在水中浮现。所以,
扮得十分好看。离村庄前面不远,有一个占地数十亩的小山岗,当地人称之为“鸡头山”
①
天清晨把木板桥搭好,人们出去耕地办事;晚上,人都归来以后,木板桥又被抽起来。
早搭晚抽,为的是防范宵小盗贼。
    金翰如的宅子在贤庄的中部。踏上青石台阶,走进黑漆大门,正屋前后六进,东西
厢房林立。西面仿武进城内恽家的名园——近园建筑了一个小型园林。园的正面是花厅,
西面是船厅,面对着荷花池。荷池南是一座太湖石堆成的假山,山南为介石轩,山阴植
红紫牡丹,山腹有曲折通道。荷池一端架桥,直达船厅,厅壁嵌五色玻璃,凭窗而坐,
如置身欸乃之间。东面有亭,联以回廊。瞿秋白每次来贤庄,就住在宅内第四进厢楼上。
他常常独自在这屋中读书,写字,绘画。
    他画的各色花卉生动逼真,贤庄的许多女孩子都请他画。
    瞿秋白的大姑母有四子四女。四女为:仙仙、明明、珊珊、纤纤。纤纤名君怡,小
秋白一岁,瞿秋白颇钟爱她。同这么多的兄弟姊妹在一起,瞿秋白是很高兴的。他一到
贤庄,那平素多愁善感、沉默寡言的性格似乎消失得无影无踪,变得热情开朗,活泼愉
快。君怡长得美丽聪明,极喜与瞿秋白在一起玩耍。两小无猜,青梅竹马,长大了虽然
见面时少,而互相的爱慕之情却发生了,这可能就是他俩的初恋。后来,秋白离家远行
①
适于他人。羊牧之先生后来有诗证其事:
    可爱环溪溪水清,贤庄少女实倾城。
    青梅竹马如无意,团扇佳人似有情。
    尝想青庐能偿愿,却邻白屋未成名。
一行。上录谢灵运诗:“潜虬媚幽姿,飞鸿响远音。薄霄愧云浮,栖川怍渊沈”。下题
“丙辰孟秋临鹿村居士杂寓谢灵运诗为题以应纤哥雅属”;末署“秋白瞿爽”。1916年
秋,赴武汉前所画。
白到贤庄,并不躲在金宅玩耍。他经常到农家的孩子群里,同他们结下了很深的友谊。
    春天,他们一起跑到宽阔的田野里放纸鸢。夏天,他们一道去捉青虫、挖蚯蚓,然
后把这些饵子挂到用绣针或铁丝做成的鱼钩上,到环溪边坐在柳荫下面去钓一种叫作
“穿条”的小鱼,或者到稻田里去钓长长的黄鳝。有时,他们用田螺的肉做诱饵,拴在
蓬头草细长的根须上,伏在溪边钓青虾。倘若钓到鱼、虾,瞿秋白总是把它们分赠给小
朋友们。割草放牛,是很惬意的事。他们把割下的草装满了竹篮,就让牛儿在山坡上吃
草,大家一起去采野花编花环,或者割“牛筋草”织草鞋。放牛之外,瞿秋白还喜欢同
小朋友们去车水、割禾。
    入夜,村庄处处充满了孩子们的欢声笑语。贤庄的夏夜尤其美丽,空旷的天空里,
流动着薄薄的云,云层缺处,看得出半角的青天,一点两点的星光,欲藏还露的半规月
影。月色朦胧中,最好玩的游戏是捉迷藏。以打谷场为中心,捉者一方,藏者一方,或
藏谷堆,或躲屋后,或隐树丛,或避草中,谁被捉住了,就得唱歌、说笑话、猜谜语,
否则就当着许多人的面学几声狗叫。瞿秋白被捉住时,小朋友照例要他讲《聊斋》故事,
有时讲一个听了不过瘾,就得讲两个。1961年,与瞿秋白同玩耍的金荫生(时年七十三
岁)老人谈到童年往事,记忆犹新。他说:我还记得,秋白小时和我们一处玩时,他为
我们讲《画皮》的故事,讲完后,他说:如今世上,就有那些当面对你胁肩谄笑,背后
要吃你心肝的人。夜深了,人也玩累了,就各自散去。临睡觉之前,瞿秋白总是要捉几
只萤火虫,装在小小的玻璃瓶中,把它挂在帐子里,然后瞧着那萤萤的光点,慢慢地睡
着了。
    与贫苦劳动人民子弟的接触,给瞿秋白带来了无限的欢乐,也使他从少年时代就热
爱劳动人民,同情他们苦难的境遇,并设法把小小的温暖送给他们。有一次,在贤庄外
婆家,瞿秋白和一个邻居贫苦农家的小朋友放牛回来,母亲发现他身上少了一件褂子,
几经询问,瞿秋白才低声地说:看到一个小朋友光着背,在冷风里发抖,就把衣服脱下
来给他穿了。母亲听后,淡淡的一笑说:这种事,好是好,就是我们也不多啊!瞿秋白
听了把头一扭说:不多,不多,我们总比他们多些。相隔十年后,瞿秋白在上海与杨之
华、羊牧之闲谈时,忆及此事,还深感遗憾地说:我一生就只有那一次回过母亲的嘴。
    少年时期的瞿秋白,同贫苦劳动人民子弟的密切接触,以及由此建立起来的真诚的
友谊,对他一生的思想形成和发展有着很大的影响。劳动人民子弟勤劳朴实、热情纯真
的优秀品质,在瞿秋白的心灵深处留下了极为深刻的印象。瞿秋白出身于没落的士大夫
家庭,能够象鲁迅先生那样,“在儿童时代就混进了野孩子的群里”,受到他们的思想
①
劳动人民头上作威作福的反动社会势力的政治上的反抗意识。当然,这种感情和意识都
荒祠冷烟
    1911年的武昌起义,推翻了清朝的皇帝。当人们看到象征着五族共和的民国五色旗
飘扬在丽日晴空之下时,曾经着实地高兴了一阵子。但是,等到孙中山把临时大总统的
位子让给了袁世凯,各省的都督改称为督军之后,世道却变得越来越坏,生活也越来越
艰辛了。严酷的社会现实,同人们原来对“中华民国”的憧憬,差的是那么远。在瞿秋
白看来,新国取代了旧朝,“革命”后的常州同过去相比,不过是一批新贵上台,其昏
聩腐朽,其贪婪无耻,其横暴野蛮,比清朝统治有过之而无不及。
    瞿秋白在极度的失望之下,感到莫大的痛苦和愤慨。一次,他与羊牧之谈到《水浒》
中的英雄好汉,愤然地说:现在就是没有梁山泊聚义的地方,我虽不能做拿着双斧的李
逵,至少也好做一个水边酒店里专门接送来往好汉的朱贵式的酒保。1912年10月10日,
正当常州的居民和各机关学校都在张灯结彩,庆祝“双十节国庆”的时候,瞿秋白却制
了一个白灯笼,用毛笔在上面悲愤地写了两个大字“国丧”,然后高挂在宗祠侧门上。
妹妹轶群看到邻家都挂着红灯或彩灯,独有自家门上悬了一盏写有“丧”字的白灯,觉
得不吉利,暗暗地取下。瞿秋白知道了,仍旧把它挂起,表示了他对“国庆”的鄙视、
对军阀统治的反抗。
    这时瞿秋白的思想,几年之后他在《饿乡纪程》一书中曾经作了说明:
    二十年来思想激变,一九一一年的革命证明中国旧社会的破产。可惜,因中国五十
年的殖民地化使中国资产阶级抑压他的内力,游民的无产阶级大显其功能,成就了那革
命后中国社会畸形的变态。资产阶级“自由平等”的革命,只赚着一舆台奴婢匪徒寇盗
的独裁制。“自由”“平等”“民权”的口头禅,在大多数社会思想里,即使不生复古
的反动思潮,也就为人所厌闻,——一激而成厌世的人生观:或是有托而逃,寻较远于
政治科学的安顿心灵所在,或是竟顺流忘反,成绮语淫话的烂小说生涯。所以当我受欧
化的中学教育时候,正值江南文学思想破产的机会。所谓“欧化”——死的科学教育—
—
    敌不过现实的政治恶象的激刺,流动的文学思潮的堕落。
    我江苏第五中学的同学,扬州任氏兄弟及宜兴吴炳文都和我处同样的环境,大家不
期然而然同时“名士化”,始而研究诗古文词,继而讨究经籍;大家还以“性灵”相尚,
    瞿秋白在精神上的苦闷,是与生活上的艰辛交织在一起的。
    贤庄的大姑母,不久就去世了。瞿秋白家中生活,不能再依赖姑母的柴米接济,景
况日益困窘。到瞿秋白十二岁前后,家中不得不把星聚堂每月租金七元的房屋退赁,在
族人白眼相视之下,搬到了城西庙沿河瞿氏宗祠。这是瞿秋白在瞿氏宗祠是秋白的叔祖
①
着两尊石狮子,门楣上方一块汉白玉石上刻着六个篆书大字:“城西瞿氏宗祠”。祠堂
分为东西两院,各四进。从大门进去,东侧第一进是灶房和女佣的住所。第二进作饭厅。
第三进只有两间,外间为客堂——每逢祭祠供祖也在这里。内间东首隔一张小帘是秋白
母亲的卧室。这两进之间有个小天井,四周有小廊回合,中间种植些菊花。夏日的夜晚,
一家人就在这天井里吃晚饭和纳凉。近西侧回廊有一口井,瞿秋白和弟妹们就从井里汲
水浇花;食水也是他们从这里抬到灶间去的。再向后是一个穿堂,从早到晚光线充足,
里面放着画桌和书架,瞿秋白的父亲常在这里挥毫作画。穿堂以下的三间是瞿秋白弟妹
们的卧室和陈放杂物的地方。每天,瞿秋白的母亲就在这里教孩子们读书写字。瞿秋白
的卧室和读书处在最后三间平房旁边的后翻轩里。房中靠东墙放一张旧式小床,正中窗
下置一张方形书桌,一张旧式靠背椅。床右边的墙上挂着一幅地图,一支玉屏凤凰箫,
一只月琴。瞿秋白在闲时,除了下棋之外,常常一个人吹箫,其声悒郁委婉,似乎在诉
说心中郁积着的苦闷和对人间黑暗的痛恨。同学们到秋白家中来时,多在此处谈话、游
造宗祠,并扩充旁屋以庇族中之无告者。”
同族的人也脸上无光。瞿家世代簪缨,“自胜国至今秀才相继,或及身通显,或子孙登
①
也不愿意迁到宗祠里居住。何况,当时宗祠里还停放着许多族人的灵柩,阴森凄凉,哪
里是住家的处所?瞿秋白一家迁入宗祠后,许多亲友从此就和他们断绝了来往。许多当
官的堂兄弟和亲戚们,竟没有一个人肯伸出救援之手。在这种极端势利的社会中,瞿秋
白一家饱尝了人情的冷暖,世态的炎凉,它在瞿秋白的头脑里激起了强烈的愤懑,也锻
炼了他坚韧的性格和反抗精神。这样一种被压抑了的不满情绪,在他的一首志怀诗中,
曾经流露出来:“悲欢原有别,天地岂无私?”悲苦与欢乐,对于人们原来竟是如此不
母亲之死
    瞿秋白家中的境况,一年不如一年。父亲瞿世玮于1913年秋天,把祖母送到杭州瞿
世琥家里,然后他到湖北黄陂二姑母周家管帐,月薪约三十元。但不久,世琥罢官,不
再寄钱来了。到1914年,全家八口人的生活全靠借债维持最低的水准。有时家中的午饭,
只有早上吃剩下来的白粥。瞿秋白无限感慨地说,我们原来天天盼望孙中山,可是革命
胜利了,老百姓的生活还是好不了。我们还有点粥吃,乡下还不知有多少家连粥都吃不
上哩。一次,瞿秋白在街头遇见一位老农,身边站着一个头插草标的女孩待卖,周围不
少人在看着。瞿秋白不忍心看下去,他痛苦地说:“那个小孩低垂着头,好象在出卖我
的妹妹似的。”他指着从身边擦过的一个头戴阔边礼帽的胖子对同伴说:“什么时候,
    壬甥回后,时有不适。医者云:气血不足,故较前两胎病重。余劝其服药,彼又不
肯,执定欲下胎。医与收生妇均不肯,云非比私生者,彼等均伤阴騭。昨经余再三言自
愿,始允;须洋五元,明日来此。后又嘱余通知甥倩,最好有本人在此云云。……彼人
所要之五元,须尊处出,余非惜此小费,可免日后招怪之意。……如肯来,望将壬甥之
帽只与珠花并自铺盖均带,丝棉亦带来,欲甥倩为阿双温英文耳。此颂侍祉
    二十二姨字
    瞿世玮在信末附言云:
    再者,洋头绳袜壬甥本拟自结,因身体不快,故未能结;如请人结,需费一元。甥
倩果要否?又第三年及今年月报带来借我一阅。
    瞿秋白的姨表姐要在瞿家作人工流产,请人织袜;所需费用虽然不多,但瞿秋白的
父母由于经济拮据,自顾不暇,再也无法资助亲友了。
    一家八口,生活无着,只好把家中物品拿去典当变卖,以为糊口之计。逐渐的,衣
服、首饰,全部送出去了;金石、书画也变卖一空。最后,连柜橱、桌椅、盆桶和日用
器皿,也大都典质了。当铺、旧货摊和米店,都是瞿秋白常去的地方,他把一包包衣物
送到当铺高高的柜台上,接过很少的几个钱,然后再到米店去换回几升米或者几斤豆。
    由于支付不起学费,瞿秋白的弟妹们早已停学在家。妹妹轶群时常住到舅舅家中。
弟弟云白以入嗣六伯父,随嗣母费氏住。景白则在宗祠后翻轩内,由母亲授以《论语》、
《唐诗》,景白有时不能复讲或背诵,常常受到责罚。1915年夏天,瞿秋白在江苏省立
第五中学快要读完本科的最后一年,家里实在无法供给他学费,不得不停学了。瞿秋白
体谅母亲的困难,他虽然未能读完中学,倒也并不感到怎样的痛苦。但是,这对母亲却
是一个极大的刺激。她对丈夫瞿世玮的无学无识无能无术,心里是不满的,期望瞿秋白
在学业和事业上有所成就,以振起瞿家的门楣。而现在她竟无法使儿子的学业继续下去,
这是怎样的不幸啊!她总觉得做母亲的对不起自己的爱子,时常叹息地对人说:“阿双
本来是可以造就的,弄得他连中学堂也没有毕业,实在可叹!”
    典无可典,卖无可卖,借无可借,欠无可欠,瞿秋白一家真正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
面对大量的帐单,母亲无限伤心地对人说,要等到我七十岁,才能还清这些债啊!家道
如此,自己又无能为力,瞿秋白痛苦极了。他时常想到清代常州名诗人黄仲则的两句诗:
“惨惨柴门风雪夜,此时有子不如无。”这正是瞿秋白家庭和自己心境的写照。1915年
中秋节,这一天前来讨债的人络绎不绝,家中房门后粘贴的无法偿还的帐单,已经有一
寸来厚。这些债多半是秋白祖母生病时拖欠下来的陈年老帐。还有一笔是祖母逝世后买
棺柩欠下的。讨帐的人言辞峻刻,盛气凌人,堵门逼索,迟迟不走。秋白的母亲,只好
再三道歉求情,婉言恳求他们再拖延几天。可是,期限一到,又用什么来还债呢?只好
又是道歉求情。她每次把讨帐人打发走,回到房里,总是泪流满襟,不胜悲楚。她曾经
①
前这些年幼的孩子,一个个啼饥号寒;她想到爱子瞿秋白由于贫困所逼,连中学也未能
毕业,似乎是葬送了他的前途;而势利的亲友故旧,又在百般责怪她没有侍奉好婆母
(老人在这年阴历九月初病故于杭州),没有把家务管好,甚至连丈夫的无能也成了她
的过错。生活的煎熬,社会的摧残,使她对未来已经完全绝望了,她不得不选择了自杀
桥)杨氏义庄所办的杨氏小学(第七国民小学),谋得一小学教师的位子。这时,一家
大小,嗷嗷待哺,小学教师那一点微不足道的薪金,对于八口之家犹如杯水车薪,无济
于事。母亲虽然已萌自杀之念,但对瞿秋白还是强颜欢笑地说:“阿双有了事做,每月
可得些钱,家用渐渐有希望了。”然而,她内心明知债券累累,债主每日催逼,年关又
近,邻居都在欢乐地准备年货,而自己家中却灶冷甑尘,一无所有,她是决心要舍弃儿
阿叙生女庆令,适无锡秦耐铭。
“你去看看学校在哪里?可不可住宿?以作开学准备。”她这样做,是晓得瞿秋白机敏,
恐怕自己准备自杀的意图被儿子发觉,欲死不得,反不好看。瞿秋白走后,她没有立即
自杀。她还舍不得年幼的阿垚(八岁)、阿谷(坚白,五岁),但是,她又害怕瞿秋白
就要由无锡归来,不能再犹豫了。正月初五之夜,大雪纷飞,满城响彻了爆竹声。母亲
伏在瞿秋白书桌的煤油灯下,含泪写了几封请人代抚儿女的遗书,然后把剪下来的两盒
火柴头,用烧酒和着吞服了下去。她步履蹒跚地走到儿子的床前,为阿垚、阿谷盖好了
衣被,俯下身亲了亲儿子们熟睡的脸庞。这时,大女儿轶群忽然醒来,她睁眼看了看母
亲,又翻身熟睡了。母亲环视了一下儿女的睡态,就倒在自己的床上。天明时,轶群看
到母亲腹痛如绞,在床上乱滚,知已服毒。在邻居资助下,急忙请来西医急救,但是已
经无效了。延至初六日(2月8日)晚,终于去世,享年四十有二,遗下六子一女。
    初七日上午,瞿秋白接到父亲打来的电报,便与秦耐铭一起急忙从无锡赶回常州。
在瞿氏宗祠侧门前,他看见一堆烧化的东西,晓得事情不妙了。他急忙走进院内,父亲
啜泣着说:“人已经死了。”瞿秋白看到母亲的遗书、剩下的火柴头和母亲惨白痛苦的
脸,悲恸地抚尸呼唤母亲,倒卧在床前放声大哭,痛不欲生。为了安葬母亲,瞿秋白到
处奔走借债,典当衣柜,购得棺木一具,草草将母亲遗体收殓。因无钱买地安葬,瞿家
将灵柩停厝于宗祠第三进西首的一间房中,灵台前供了一张母亲的照片,几缕香烟缭绕
在灵前。母亲的死,极大地震颤着瞿秋白的心弦。母亲温厚善良的性格,母亲良好的文
化修养,母亲身上纯真的爱,母亲对儿女的教养和期望……这一切,是他永生难忘的。
母亲这样的好人,把一切美好和幸福都给了别人,给了子女,而她自己却成了穷困、势
利、诽谤折磨下的牺牲品,被这万恶的社会的血盆大口吞噬而去。
     
    亲到贫时不算亲,
    蓝衫添得泪痕新。
    饥寒此日无人问,
    落上灵前爱子身。
     
    这首《哭母》诗,表达了瞿秋白对母亲的深情怀念和对那个不合理的世道的怨恨。
    母亲自杀以后,瞿秋白的弟弟阿森(景白)和一位许氏阿妈,还留在宗祠。妹妹轶
①
阿森、阿谷往杭州四伯父瞿世琥家寄居。瞿秋白的父亲瞿稚彬先是携阿垚到武昌二姑母
阿多处做帐房。二姑父周福孙是个大地主,不愿收留穷亲戚,厌恶之情溢于辞色。瞿稚
彬受不了这种鄙视,遂偕阿垚往山东。先在堂弟、平原县知事瞿世玖(瞿廷韶四子)处
做幕客。瞿世玖因“官亏”逃走,瞿世玮被拘禁。后来被释放,流寓济南,寄居于大明
湖南岸百花洲畔一位好友王璞生家中,以教授绘画糊口。从此再没有回归常州,于1932
年病逝。阿垚幼有耳病,丧失听觉,随侍父亲,打水、做饭、洗衣、缝补。父亲死后,
个教师。月薪十元。有学生几十人,实行单级复式教学。因此,他是所有学生的共同教
师。他教学认真,任劳任怨,国文、算术、音乐、图画各科均能胜任。学校设在杨氏宗
祠内,四周都是农民的房舍。出校门,东行约二百步,是一条小河,叫做溪河,坐上小
船,一天就可以驶到常州。学校的设备破败不堪,且有几个难驯的调皮学生,瞿秋白常
常弄得很不愉快,丝毫感受不到工作的乐趣。他孤寂一人,目睹学校周围地方恶势力任
意欺压农民的情景,同时又牵挂着星散在各地的家人,思想上的苦闷是可想而知的。
    他后来回忆这一段经历时,曾经写道:
    后来我因母亲去世,家庭消灭,跳出去社会里营生,更发见了无量无数的“?”。
和我的好友都分散了。来一穷乡僻壤,无锡乡村里,当国民学校校长,精神上判了无期
徒刑。所以当时虽然正是袁世凯做皇帝梦的时候,政治思想绝对不动我的心怀。思想复
添置日用必需品和书籍,还需把一部分钱补贴弟妹们。他十分关心弟妹们的自学。妹妹
轶群从杭州写信来,他总是仔细地把信上的错别字一一改正,然后写信详予指正,并嘱
咐她用功读书。学校周围都是农田村舍,课余时瞿秋白常到田野散步,跟农民聊天,了
解他们的疾苦。他平易近人,态度和善,很受群众的欢迎。每当过节,群众总要请他吃
糕饼团子。这时,他心中的苦闷会被冲淡一些。
    悲惨生活的经历,使得即使是处于“避世”状态的瞿秋白,也没有停止对人生道路
的思考和探索。1916年清明时节,他由无锡回到常州宗祠看母亲的灵柩。小时的朋友来
看他,他悲伤地吟诵了上面那首《哭母》诗,然后说:
    母亲自杀后,我从现实生活中悟出一条真理,当今社会问题的核心,是贫富不均。
自古以来,从冲天大将军黄巢到天王洪秀全,做的都是“铲不均”。孙中山提出的“天
家金声侣处小住,并曾与阿森弟及阿妈许氏三人住在宗祠为母亲守孝。荒祠冷烟,生活
十分清苦艰难,有时连蚕豆菜粥都难以维持。他写信给在武汉的堂兄瞿纯白,准备走出
故乡,在外地重新获得学习的机会。
     
告别
    这一年,即1916年,瞿秋白已满十七周岁,少年时代不是在金色的,而是在黑灰色
的颠危簸荡中逝去了,结束了。他已经跨进了青年时代。
    故乡,家庭,给予这位年轻人的是些什么呢?他自己所做的并非答案的回答是:
    惨酷的社会,好象严厉的算术教授给了我一极难的天文学算题,闷闷的不能解决;……
①
    回首往事,不能不说故乡是美丽的,家庭也有过温暖,然而它留给瞿秋白的是自那
以后二十年温馨的旧梦。
    我幼时虽有慈母的扶育怜爱;虽有江南风物,清山秀水,淞江的鲈鱼,西乡的菘菜,
为我营养;虽有豆棚瓜架草虫的天籁,晓风残月诗人的新意,怡悦我的性情;
    虽亦有耳鬓厮磨哝哝情话,亦即亦离的恋爱,安慰我的心灵;良朋密友,有情意的
相连的。只是过了五年以后,当他开始学习马克思主义学说,并试图用这一思想武器来
观察和研究社会人生问题的时候,才作出了一个初步的答案:
    “人生都是社会现象的痕迹,社会现象都是人生反映的蜃楼。”社会吞没了一切,
一切都随他自流自转。……
    中国社会组织,有几千年惰性化的(历史学上又谓之迟缓律)经济现象做他的基础。
家族生产制,及治者阶级的寇盗(帝皇)与半治者阶级的“士”之政治统治包括尽了一
部“廿四史”。……最近一世纪,已经久入睡乡的中国,才矇矇瞳瞳由海外灯塔上得些
微光,汽船上的汽笛唤醒他的痴梦,汽车上的轮机触痛他的心肺。旧的家族生产制快打
破了。旧的“士的阶级”,尤其不得不破产了。畸形的社会组织,因经济基础的动摇,
尤其颠危簸荡紊乱不堪。
    我的诞生地,就在这颠危簸荡的社会组织中破产的
    “士的阶级”之一家族里。……于是痛,苦,愁,惨,与我生以俱来。我家因社会
地位的根本动摇,随着时代的潮流,真正的破产了。……
    我幼时的环境完全在破产的大家族制度的反映里。
    大家族制最近的状态,先则震颤动摇,后则渐就模糊澌灭。我单就见闻所及以至于
亲自参与的中国垂死的家族制度之一种社会现象而论。只看见这种过程,一天一天走得
紧起来。好的呢,人人过一种枯寂无生意的生活。坏的呢,人人——家族中的分子,兄
弟,父子,姑嫂,叔伯,——因经济利益的冲突,家庭维系——夫妻情爱关系——的不
牢固,都面面相觑戴着孔教的假面具,背地里嫉恨怨悱诅咒毒害,无所不至。“人与人
的关系”已在我心中成了一绝大的问题。人生的意义,昏昧极了。我心灵里虽有和谐的
弦,弹不出和谐的调。……
    ……我的心性,在这几几乎类似游民的无产阶级
    (lum-penproletariat)的社会地位中,融陶铸炼成了什么样子我也不能知道。只
是那垂死的家族制之苦痛,在几度的回光返照的时候,映射在我心里,影响于我生活,
成一不可灭的影象,洞穿我的心胸,震颤我的肺肝,积一深沉的声浪,在这蜃楼海市的
家庭,以及对人生道路进行探索的总结。
    他正是带着这一人生的“绝大的问题”,也带着这“一心苗的光焰”,告别故乡家
园,告别逝去了的少年时代,开始了他冲破“万重疑网”,砸碎“心灵的监狱”的新的
旅程。1916年12月,瞿秋白离常州,前往华中重镇——武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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