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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  走向光明的使者
     
    《晨报》特派记者
    1920年秋,北京《晨报》和上海《时事新报》为直接采访和报道世界各国大势,决
定派出一批驻外记者,分赴英、美、法、德、俄诸国。两家报社发表了“共同启事”,
内称:“吾国报纸向无特派专员在外探取各国真情者,是以关于欧美新闻殊多简略之处,
国人对于世界大势,亦每因研究困难愈趋隔阂淡漠,此诚我报一大缺点也。吾两报有鉴
于此,用特合筹经费遴派专员,分赴欧美各国担任调查通讯事宜,冀稍尽吾侪之天职,
    ①
有阳光,没有光明,没有路径。在这里生活着的人们,昏昏酣睡,失去了感觉视听,无
从辨认道路;有些开始觉悟的人们,在复杂纷乱的环境和各种思潮的影响下,思想混乱
得怕人。这时,中国的近邻俄国,发生了惊天动地的无产阶级大革命。在觉醒了的中国
青年心目中,革命后的俄国,是“灿烂庄严,光明鲜艳,向来没有看见的阳光”的所在,
②
的火种。有志于救国救民的觉悟青年,应当到那里学到真理,把它播散给中国的劳苦大
众;取得火种,把它点燃在中国的黑暗的大地。等待是不行的,“须得自己动手”,
“拨开重障”,“为大家辟一条光明的路”,“担一分中国再生思想发展的责任”。这
    ②同上书,第4—5页。
干涉和国内战争的浩劫之下,处于十分困难的境地。据当时赴俄留学的肖劲光回忆说:
    苏俄战争的创伤历历在目。工厂、矿山遭到严重破坏停产了,农村遭受兵祸,被洗
劫一空,天灾人祸,粮食欠收,人民贫穷不堪,各种物资极其缺乏。到处都是弹痕累累,
义”。即使对俄国革命并无恶意的人,也把苏俄看作是“饿乡”,把布尔什维克党看成
是“穷党”。因此,当瞿秋白决定到苏俄去,立刻遭到亲友们的反对。
    堂兄瞿纯白坚决反对瞿秋白到苏俄去,说这是“自趋绝地”。瞿秋白却守定宗旨,
    ①
在济南城内娘娘庙街(今岱宗街)十五号路北王璞生家。王是江苏人,做过山东乐陵县
学,在艺术师范科任教。晚年住济南道教人士集中的“悟善社”,该社解散后迁居“正
宗坛”。1932年6月19日病逝于济南南门外东燕窝街“正宗救济会”。遗体安葬于济南千
佛山西麓与马鞍山东麓间的“江苏第二公墓”。墓碑碑文:“民国壬申仲夏五月十六日
申时寿终先考稚彬公之墓武进不孝男瞿垚敬立”。
小圆桌旁。桌上摆了几个冷盘热炒,炉上温着酒。在父亲说来,这是为即将去国远行的
儿子饯行,而对儿子来说,则是为了在离开祖国之前孝敬一番长期寄人篱下,孤寂无依
的父亲。父子虽强颜欢笑,心底里却都是苦楚难言。父亲年近花甲,长期穷困潦倒,忧
病煎逼的生活,使他显得格外苍老。他不象北京的亲友那样,固执地反对瞿秋白远行。
他知道儿子的决心,即使拦阻也拦不住。他惜别地深情地对儿子叮嘱说:“你这一去……
随处自去小心,现在世界交通便利,几万里的远路,也不算什么生离死别……只要你自
①
凉的境界,又是远别在即,父子两人的心更加亲近不忍离舍了。回到屋中,父子俩又整
整谈了半夜。
    第二天一早,瞿秋白依依告别了父亲,离开了济南。
    父亲的勉励,增加了瞿秋白远行的决心。回到北京,他开始整理行装,准备启程。
    要离开北京了,离开这寄住了三年多的纯白哥哥的家了。愈是这时,瞿秋白的心情
意绪就愈加留恋这融融泄泄,安闲恬静的家,连这小院里的秋花秋草,他都觉得辜负了
它们的好意。这几天,他晚上回到家里,就同哥嫂闲谈。原来执意反对他到俄国去的纯
白,现在看到秋白一切都已决定,也就不再留难,反而勉励秋白到俄国后专心研究学问,
不要半途而废。这种殷切的关怀,反倒使原来理智强烈的秋白情感激动,低徊感慨不止。
对于这位用“家族的旧道德”培育他的堂兄,瞿秋白有时因为志向不同,不肯屈从,但
此刻远别在即,觉得兄弟情分却有些难以割舍了。
    瞿秋白这次去国,差不多等于“出世”一样,一切琐事,都需要作一个收束。母亲
死时遗留下来的债务,需要暂时有个交托;旧时作的诗词古文,需要整理出来,父亲要
它留作纪念;幼时的伙伴,虽然远在江南,不能握别,也要写信告辞。写信时,他不禁
想起了两位表姊。
    一位是少寡的表姊,现在独自一人带着一个遗腹子孤苦伶仃地住在行将破产的母家,
精神痛苦不可言喻。
    还有一位表姊,从小丧母,是与瞿秋白一同长大的。她家也是破产的绅士之家,丈
夫是小学教员,儿女一大群,仰事俯蓄,艰难得很。她深感中国妇女的痛苦,每每对于
人生发生疑问,但她又何尝能够解决呢?
    夜深人静,瞿秋白在昏暗的灯光下,提笔写信,又下不得笔。他想:“旧话重提有
什么意味?生活困难,心绪恶劣,要想得亲近人的慰藉,这也是人情,可是从何说起!
亲人的空言虽比仇人的礼物好,究竟无益于事。况且我的亲友各有自己阶级的人生观,
照实说来,又恐话不投机,徒然枉费。中国的社会生活,好象朦胧晓梦,模糊得很。人
人只知道‘时乖命蹇’,那知生活的帐子里有巨大的毒虫以至于蚊蚋,争相吸取他们的
精血呢?大千世界生命的疑问不必提起。各人吃饭问题的背后,都有世界经济现象映着,
——好象一巨大的魔鬼尽着在他们所加上去的正数旁边画负号呢。他们怎能明白!我又
    住在京津的几家亲戚,瞿秋白一一登门拜别。
    住在天津的,是他的一位表姊。表姊夫是位鸦片瘾者,在铁路局做事。这位表姊,
本来是家乡的著名美人,现已饱经世变,家庭生活的痛苦,犹如狂风骤雨扫净了春意,
她已没有当年的意趣风韵了。她见到瞿秋白,只是诉苦。饮过白兰地,酒酣耳热,大家
吃着茶,对着鸦片烟灯说话。表姊夫指着烟灯说:“我一个月赚五六十块钱,这东西倒
要去掉我六十元。你看怎么过?”表姊说:“他先前行医也还能赚几个额外的钱。他却
懒得什么似的,爱去不去,生意怎么能好?铁路局里面的事情,还是好容易靠着我们常
州‘大好佬’(这是常州话,指京里的大官说的)的面子弄着的,他也是一天去,两天
不去。事情弄掉了,看怎么样!”他们的女儿丰儿忽然插话,她天真地对瞿秋白说:
“双舅舅,双舅舅。你同我上北京去罢?去看三姨,三姨上次来我家里,和娘娘谈天,
后来不知道怎么还淌眼泪来呢。……”茶凉酒醒,瞿秋白在走回客栈的路上,感到天津
繁华的街市也似乎格外凄凉了。
    丰儿的三姨,就是名叫珊珊的表妹。她刚由江南嫁到住在北京的同乡恽家,丈夫是
位家道中落而又无所事事的青年人。瞿秋白少年时每到环溪姑母家,总是和表姐妹们在
一起玩耍。她们如今都已长大,依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这条千百年来实行的老办法,各
自找到归宿了。瞿秋白称珊珊为三妹,幼时关系亲近,隔别了数载,却不曾忘怀。见面
之后,她向他诉说着自己的境况。她说:“我刚刚从南边来,你又要到北边去了!……
我一个人离母家这样远,此地好象另一世界似的。”中国妇女做新妇,是她们一生一世
最要紧的事,丈夫之外,同公婆、妯娌、叔姑的关系,都是她们面临的难以应付的大问
题。瞿秋白深深地理解新嫁娘内心的惶惑与不安,他忙接着对她说:“你的小叔、小姑
还算是好的。”她苦笑了一下,愁苦而低沉地说:“也就这样罢了。”她眼里流露出儿
时的天真,但又深怀惋惜地说:“想起我们那时在环溪,乡下地方,成天的一块儿玩,
恽家住在北京和平门外相当荒凉的南下洼。从这里走回崇文门附近的草厂胡同,要个把
小时。秋夜,龙泉寺边的深林丛树送出阵阵秋声,满天黑云如墨,地上是半枯的秋草。
路上,人差不多已经全回家了,只有一星两星人力车上的灯光,远远近近的晃着。
    瞿秋白见过表姊表妹,看到她们凄凉的境况,心情格外沉重和痛楚。往事如烟,一
幅一幅的又都呈显在眼前,但它们已经不是瞿秋白所留恋的东西,而是他所要解决的社
会问题的一部分。他为表姊妹们的悲蹙的现实感到伤心,因为他急切地盼望着她们和所
有的人们都能够生活在幸福欢愉的新天地里。
    1920年10月15日,晚间,瞿秋白到王府井南口的北京饭店面见苏俄远东共和国代表
优林,办理出国护照。然后,他匆匆赶到好友耿济之家中。在那里,几位朋友等待他的
到来,参加他们送别的聚会。他们中除耿济之外,还有郑振铎、瞿菊农、郭绍虞、郭梦
良、郭叔奇。瞿秋白带着一身北京深秋夜风卷起的街尘,进入耿家的客厅,摘下眼镜边
擦边充满歉意地向已经等待他多时的朋友们说明他迟到的原因。
    “明儿早上几点?”有人直截地问。“六点半,天还不亮哩。”瞿秋白说。“谁也
不必送,哈!送么?也就是东车站,这离赤塔还远得很呢,哈哈!”虽然明儿早上瞿秋
白就要开始走上遥远的旅途,但他还是那样满不在乎地洒脱神气。
    大家谈到俄国的严冬,担心瘦弱的瞿秋白连皮大衣也没有,恐怕一到哈尔滨就冷得
受不了。
    有些朋友,还是想劝瞿秋白放弃赴俄的打算。瞿秋白冷静而又热烈地对朋友们讲了
他这些天反复考虑的结论。他说了一大篇:
    思想不能尽是这样紊乱下去的。我们对社会虽无责任可负,对我们自己心灵的要求,
是负绝对的责任的。唯实的理论在人类生活的各方面安排了几千万年的基础。——用不
着我和你们辩论。我们各自照着自己能力的限度,适应自己心灵的要求,破弃一切去着
手进行。
    ……清管异之称伯夷叔齐的首阳山为饿乡,——他们实际心理上的要求之实力,胜
过他爱吃“周粟”的经济欲望。——我现在有了我的饿乡了,——苏维埃俄国。俄国怎
样没有吃,没有穿,……饥,寒……暂且不管,……
    他始终是世界第一个社会革命的国家,世界革命的中心点,东西文化的接触地。我
暂且不问手段如何,——不能当《晨报》新闻记者而用新闻记者的名义去,虽没有能力,
还要勉强;不可当《晨报》新闻记者,而竟承受新闻记者的责任,虽在不能确定的思潮
中(《晨报》),而想挽定思潮,也算冒昧极了,——而认定“思想之无私有”,我已
经决定走的了。……现在一切都已预备妥帖,明天就动身,……诸位同志各自勉励努力
瘦弱的身体,说话又快又响亮,象一切困难一切顾虑都不曾挂在心上的、老有经验的战
士。纵然有些疲倦,他还是把精神提起来。
    第二天,10月16日一大早,瞿秋白、李宗武、俞颂华三人登上停靠在北京车站的列
车,和到站送行的瞿纯白、瞿菊农、郑振铎、耿济之及亲友们一一握手言别。当天到达
天津,瞿秋白又到二表姊家告别。晚上,他就睡在北洋大学张太雷、张昭德、吴炳文那
里,抵足长谈。天津电车的喧闹声,旅馆中阔佬的搓麻将声,酒馆里新官僚的划拳声,
都引入这几位青年朋友的谈资。
    郑振铎、瞿菊农、耿济之送别秋白后,又分别写信写诗从北京寄到了天津。18日早
晨,瞿秋白收到诗信,立即复信,并附以答诗。信里写道:“我们今天晚车赴奉,从此
越走越远了。越走越远,面前黑魆魆地里透出一线光明来欢迎我们,我们配受欢迎吗?
诸位想想看!我们却只是决心要随‘自然’前进。——不创造自创造!不和一自和一!
你们送我们的诗已经接到了,谢谢!……菊农叔呀!‘采得百花成蜜后,为谁辛苦为谁
甜’???我们此行的意义,就在这几个问题号里。流血的惨剧,歌舞的盛会,我们都
将含笑雍容的去参预。你们以为如何?”并附诗——
    去国答《人道》
    来去无牵挂,
    来去无牵挂!……
    说什么创造,变易?
    只不过做邮差。
    辛辛苦苦,苦苦辛辛,
    几回频转轴轳车。
    驱策我,有“宇宙的意志”。
    欢迎我,有“自然的和谐”。
    若说是——
    采花酿蜜:
    蜂蜜成时百花谢,
    再回头,灿烂云华。
    天津倚装作
    诗人以邮差自喻,表达了他毫无牵挂地前往苏俄考察和报道俄国革命实况的愿望。
前途的道路虽然崎岖坎坷,但是驱策诗人远离祖国走上这艰苦旅程的却是“宇宙的意志”,
人民的愿望,而欢迎诗人的,是经过伟大变革的“自然的和谐”的新俄国,是流光溢彩、
令人神往的新世界;这个新世界将要逐渐地伸延扩大,包括未来的新中国。诗人确信,
自己虽然不过是一个小小的蜜蜂,可是当着蜂蜜酿成时,一定会有益于人民大众,有益
于再造中华。
    当火车离开天津时,瞿秋白对同伴俞颂华、李宗武说:“我们从今须暂别中国社会,
暂离中国思想界了。今天我复菊农的诗,你们看见没有?却可留着为今年今月今日中国
这个真理和光明的热烈追求者,以少有的痴情和勇气,以苦为乐,开始了艰苦的跋涉。
     
哈尔滨五十天
    1920年,从北京到俄国去,陆路交通有两条:一条是西北向,经恰克图——伊尔库
茨克;一条是东北向,经满洲里——赤塔——伊尔库茨克。走恰克图须乘张家口到库伦
的汽车,穿越外蒙古的腹地。直皖战争后,徐树铮办的汽车已经分赃分掉了。其余商办
的也没有开。至于满洲里方面,白匪谢苗诺夫与苏俄远东红军大战方酣,可瞿秋白等却
不知道。优林的秘书告诉他们,如果能与即将“启节”赴任的中华民国北京政府驻莫斯
科总领事同行,专车可以由哈尔滨直达赤塔。
    瞿秋白等听信了优林秘书的话,与总领事结伴同行。
    总领事叫陈广平,偕副领事刘雯、随习领事郑炎,一行三人。瞿秋白、李宗武、俞
颂华,同他们一道于10月18日午夜登上京奉列车离开天津,开始了漫长的旅程。
    19日清晨,火车驶近山海关。远望一角海峰,白沙青浪映着朝日,云烟缭绕,景色
奇异。当晚列车抵达奉天(今沈阳市),换乘南满列车,车上的职员全是日本人,车站
上甚至连一个中国的搬运工人也看不到。瞿秋白感到这里“已经另一个世界似的,好象
自己已经到了日本国境以内呢?……帝国主义的况味,原来是这样!”俞颂华懂得一点
日本话,由他来办理交涉,免去了很多麻烦。
    20日早上火车到长春车站,换乘中东铁路客车。瞿秋白步出车站,一看,天地已经
萧然变色,车站前一片大旷场,四面寒林萧瑟,西北风吹着落叶扫地作响,似乎在告诉
人们:“已经到了北国寒乡了。”长春以北是中东铁路,形式上已收归中国管理,但车
上一切职员还大多由俄国人担任。车站外停着的是俄国马车,驾车的也是俄国人,而担
任中东路护路的又是日本警察,他们同驻在路旁的中国警察不时起些小冲突。
    火车到哈尔滨站,已是晚上八九点钟,天黑了。瞿秋白一行乘上马车,在块石磷磷
的路上走了一阵,来到福顺客栈。住下之后,又返回车站取行李。哈尔滨车站纯为俄国
式,但管理之糟使人骇怪:头等、二等候车室里供着希腊教的神像,三等候车室满地泥
水,到处是横七竖八的行李。福顺客栈的单间客房,只有一张桌子、两张凳子、四张板
铺,三人同住,每天要付房资二元。
    从天津到哈尔滨,一路上的种种景象对瞿秋白的刺激是深刻的:虽然这是同关内地
域相连、山水相接的“中华民国”的版图,但却是“走过三国的铁路,似乎经过了三国
①
津到奉天,北京天津的中交票不能用了,要换日本朝鲜银行钞票,从长春到哈尔滨,中
东路未收归中国管理之前,还不得不换俄国卢布买车票,现在虽可用中国银元,然而天
②
    ②同上书,第51页。
烈进行,无法前进。总领事陈广平一行也没有马上离哈北进的打算。起初,他们曾经想
退回北京去等待时机。商量之后,决定百折不回,静候时局稳定,继续前进。这样,瞿
秋白一行在哈尔滨竟停留了五十多天。
    哈尔滨这个号称“东方莫斯科”的国际城市,真好象是中国社会走向殖民地化的一
个缩影。这里,原来是俄国人的势力范围,道里和南岗俨然是俄国人的禁脔,建筑是俄
式的,商店是俄国人开的,即使是在俄国店铺里任职的华人,也说得一口流利的俄语。
俄国十月革命后,苏俄政府放弃不平等条约,把中东铁路交还给中国,旧俄势力在哈尔
滨逐渐减弱,而对哈尔滨垂涎已久的日本人的势力乘机发展起来。道里的市面有一半归
了日本人,以前哈尔滨商场向以俄国卢布为单位,现在卢布价值跌落,日本金票几有取
而代之之势。日本人野心勃勃,企图再进一步取得中东铁路的特权。日本人锐意经营哈
尔滨,扩大他在满蒙的权利,是与他出兵西伯利亚,侵略东亚,进而侵略全世界的战略
计划密切相联的。
    哈尔滨市面上居然也有日本警察。瞿秋白有时走在街上,常常听人说中国人与俄国
士兵、警察起冲突时,日本警察就来干涉。日本人对于哈尔滨的市政,调查得比中国人、
俄国人都清楚。日本的商品,充斥市场,中国货难以与之竞争。正如瞿秋白所说:“俄
象是:俄国人是以阶级划分的。俄国革命后亡命的白俄资本家、将军,虽然是亡命之徒,
却还是高楼大厦的住着,肚皮吃得饱饱的,和日本人鬼鬼祟祟串些新鲜把戏。各派俄国
社会党在哈尔滨组织了一个中东路工党联合会,以它和哈尔滨城市工人联合会为实力后
盾。哈尔滨的俄国和中国的工人运动者,以这一联合会为中心,举办一些教育卫生活动,
团结俄国工人、青年和中国工人。经俄国布尔什维克党员的介绍,瞿秋白和友人廖连柯
同去中东路工会联合会拜晤了该会会长,并到隶属于这个联合会的哈尔滨劳工大学听邬
芝栗洛夫先生讲授《俄国社会发展史》。通过这些活动,瞿秋白看到了“中俄两国民族
的接近,确比日本人及其他欧洲人鞭辟入里得多。中国苦力心目中的俄国人决不是上海
黄包车夫心目中的‘洋鬼子’。下级人民互相间的融洽……大家本不懂得‘文化’这样
①
济生活寒俭得很,文化生活也就更加可怜。瞿秋白所得到的印象是“满洲三省的文化程
①
②
得到文化呢?!文化不是天赋的,中国民族应当如何努力?东方文化古国的文化何时才
能重新振兴?这一系列的问号在瞿秋白的脑中萦迴不已。没有文化便不能直接接受新的
学说,就不能有阶级的觉悟,就无法再造文明。这里急需“往民间去”的先锋队,可惜
③
    ③《瞿秋白文集》文学编第1卷,第59页。人民文学出版社1985年版。
场设在哈尔滨工党联合会预备开办劳工大学的新屋。场中人满,挤不进去。于是他坐到
演说坛上。宣布开会时,全场高呼“万岁”,起立齐声唱《国际歌》。这是瞿秋白第一
次听到《国际歌》,“声调雄壮得很”。会后,他应邀到一位布尔什维克党员的家中去
参加晚宴。屋里摆着盛筵,红绿色电灯,满屋红光灿灿,墙上挂着马克思和列宁的肖像。
席间,大家痛饮欢呼。一些热情的俄国女郎香气浓郁,凑近来问中国、北京、上海的风
俗人情,絮絮不已。一位来自莫斯科的俄共党员,立起演说:“我们在此地固然还有今
夕一乐,莫斯科人民都吃黑面包,还不够呢。……共产党担负国家的重任,竭力设法……
①
国政党有多少?瞿秋白答道:“中国社会党(按指共产党——引者)还没有正式成立的,
②
从满洲到赤塔
    12月初,得到确实消息,谢苗诺夫匪帮已经溃退,满洲里方面总算肃清了。瞿秋白
等去看了陈广平,知道他的专车已经办妥,定于12月7日离哈北行。可是,这位领事大人
又横生枝节,以收取车费为名,从瞿秋白三人那里要去一千元,又答应与三人在行车中
共同起伙,后来算帐,却索取了三人三百斤面粉做为车中一个半月的伙食费。12月8日,
他们搬上专车住宿,然后交旅费、买粮食。透过这些琐屑的事,瞿秋白“这才尝着现实
社会生活的滋味。……原来是不懂得世故人情,没有经验,就该受骗。懂世故人情,有
经验的人都受过‘骗的教育’。……后悔不曾多受几年东方古文化国的社会教育,再到
车窗外边一片云色,往往几十里内绝无人烟。13日,抵达满洲里。这里算是中俄交界第
一商埠,几经战争,凋敝不堪。旅途中,三个记者与三个外交官无事闲聊。瞿秋白深感
这是截然不同的两个世界两个社会的人聚在一块,双方各自隐匿了真面目,委蛇周旋也
夺去他不少精力。但另一方面,闲聊中,也多少了解中俄外交的鳞爪。十月革命一起,
各国驻俄公使团退出彼得堡,别国公使多少总料理自己侨民归国,或是自己带着走。中
国公使刘镜人自己得了一辆专车,赶紧偷着就跑,唯恐侨民和他纠缠。有些留学生挤上
专车同走,公使竟要索取车费。贫困的侨工十多万人,至今流落该地,饥寒冻馁,无人
①
刘镜人公使馆任职七年,但瞿秋白同他交谈中,发现他对俄国文化一无所知,外交政治
上的大势也茫然,连几句普通的俄国话都说不完全。中国北京政府边防处派驻俄国军事
代表张斯麐中将,这时恰从莫斯科回国途中抵达满洲里。瞿秋白见到张斯麐,听张说:
中俄外交本来是很有希望恢复和发展的,可惜北京政府没有诚意,畏葸犹豫,没有确定
的计划和方针。张斯麐赴俄本由北京政府同意,但后来出尔反尔,人为地制造困难,使
张无法任事。他惋惜地说:“俄莫斯科政府,很愿意放弃一切帝国时代所侵略的权利,
和中国开始友谊的谈判,恢复通商。……政府不给我全权,我的事情也是办得有头无尾。
俄政府招待外国代表向来是非常之优待的,——我亦在优待之列。不意‘段督办’一倒,
中央政府特电伦敦,说我不是正式代表。劳农政府几乎当我是间谍,……一切开始的交
②
总会会员,是留俄学生中最出色的人材。瞿秋白与刘绍周交谈,知道了俄国经过四年内
以办理总领事事务名义驰往照料侨商。”
    ②《瞿秋白文集》文学编第1卷,第65—66页。人民文学出版社1985年版。
令时就报告苏维埃政府,另有总领事赴莫。但中国政府的电文却由驻伦敦使馆转致,苏
维埃政府得不到正式通告,远东共和国更不知道陈广平赴莫任总领事。因此,陈广平的
专车只好等候远东共和国首都赤塔方面的通知,才能前进。适逢远东共和国交通总长沙
都夫到满洲里办事,因病回赤塔,陈广平的专车就挂在沙都夫的专车后面,于16日启行
穿越中俄境线,进入俄国。18日抵达赤塔。专车又须等待手续齐备才能前进。瞿秋白一
行在这里一直等待到1921年1月4日,共十七天。
    赤塔经过战乱,经济萧条,民生困窘。瞿秋白受哈尔滨一俄人之托,带着信和礼物,
到一家俄国居民家中拜访。女主人略懂法文,见瞿秋白的俄国话说得不太熟练,就夹着
法文问长问短。吃饭间,主人的一位亲戚从伊尔库茨克来,这是一个资产阶级知识分子,
谈话间不断地咒骂布尔什维克。瞿秋白斥之为“智识阶级式的武断的头脑”。中国驻赤
塔副领事葆毅,是瞿秋白在俄文专修馆的同学。他谈起俄国革命后的情形颇不满意,劝
瞿不要到莫斯科去。葆毅的女友是一位俄国资产阶级小姐,带着恐惧的神色连说:“可
怕得很!可怕得很!莫斯科去么?”她说家里的一幢房子大半已被充公,赤塔如此,莫
新政府由布尔什维克掌握,而宣言实行民主主义。这一方面是为了缓和外交冲突,成为
苏维埃俄罗斯共产主义政权与外国资本主义国家之间的缓冲地,另一方面也适合于以个
体农业生产为主的西伯利亚地区实际的社会经济生活。瞿秋白充分利用在赤塔停留的时
间,进行社会调查和新闻采访,这样既可以练习俄文,又可以研究远东共和国的政权及
共产主义。他和俞颂华先后访问了远东共和国交通总长沙都夫(谈中东路问题),粮食
总长葛洛史孟(谈新政府的粮食政策及中俄通商问题)。1921年1月2日晚,远东共和国
临时政府总理兼外交总长克腊斯诺史赤夸夫,在外交部官邸会见瞿秋白、俞颂华,一一
回答了他们的问题,主要如瞿秋白所记:“远东政府,虽有共产党在内,然依本国经济
组织,决采共和民主政体,不日召集国会——‘国民立法大会’——着手于新国家之建
设事业。远东对苏维埃俄国的关系,是一协约的同盟国,一切自主,唯外交得与莫斯科
①
直,但正在病中,不得不躺在卧榻上同客人谈话。克氏的夫人是一位晚装轻盈的少妇,
一口纯熟的英语,她对瞿、俞关照说:克氏多病,请勿过于多谈,恐怕他劳神。克氏虽
国际》杂志、《社会主义史》。瞿秋白把这些书刊读过一遍,了解了俄国共产党的理论。
“再往前去,感受其实际生活。”面对着社会变革过程中所出现的种种现象,好的,坏
的,美的,丑的,意料之中,意想之外的,等等,引起了这个青年记者的沉思。用刚刚
学到的一点马克思主义的理论去分析社会生活中千姿万态的变象,有时会觉得无味枯燥,
然而一旦达于极处,便会豁然开朗,顿然醒悟。
    社会革命,俄国的社会革命,不是社会思想的狂澜,而是社会心理,——实际生活
“心”的一方面,——及经济生活,——实际生活物的一方面,——和合而映成的蜃楼。
来俄之前,往往想:俄罗斯现在是“共产主义的实验室”,仿佛是他们“布尔塞维克的
化学家”依着“社会主义理论的公式”,用“俄罗斯民族的原素”,在“苏维埃的玻璃
管里”,颠之倒之试验两下,就即刻可以显出“社会主义的化合物”。西伯利亚旅行的
教训,才使人知道大谬不然。
    “只有实际生活中可以学习,只有实际生活能教训人,只有实际生活能产出社会思
灰色的;只有从实际出发,才可能获得真知,摒弃教条式的理论束缚。这对于刚刚踏入
社会主义俄国大门的瞿秋白来说,无疑是一个不小的进步,一个可喜的开端,也许可以
说,这是他后来成为共产主义者的一个必不可少的阶梯。这时,他更加感到自己责任的
重大,感到此次赴俄的意义。“我的责任是在于:研究共产主义——此社会组织在人类
文化上的价值,研究俄罗斯文化——人类文化之一部分,自旧文化进于新文化的出发点。
寒风猎猎,万里积雪,臭肉乾糠,猪狗饲料,饥寒苦痛是我努力的代价。现在已到门庭,
见闻资料。在总领事的专车上,外交官们酒食争逐、赌博嬉戏的腐败生活,使瞿秋白感
到厌倦,然而又不得不违心地应酬一番,浪费许多宝贵时光。有时,他索性避开喧闹的
牌局,躲在一边阅读,翻译,思考,写作。振笔疾书,文如泉涌。1920年10月到1921年
1月,他寄给《晨报》、《时事新报》的二十余篇通讯,多半是在这种条件下写成的。
    同外交官们应酬,虽然浪费光阴,就中却知道了几件官场轶事。其中的一件事是:
陈广平在哈尔滨时,预先付印一批留俄华侨护照。陈广平收到印好的护照后,如获至宝,
藏入箱内,锁好,又打开,打开又锁上,惟恐丢失一份。当天晚间,陈又把箱子打开,
翻看护照,忽然拿到一张,一掀一掀的给随员看,说道:“到了莫斯科,这就是钞票呵!”
护照的意义原来如此!无怪乎,驻赤塔的领事管某,以前在伊尔库茨克领事馆里,因为
和馆员分护照费不均匀,互相打起来,因而被撤差。
     
寄希望于新俄
    从死寂的半殖民地的故国,来到新兴的无产阶级掌握政权的异邦,瞿秋白顿觉耳目
一新,感慨万千,思想与认识大进一步。尽管新兴俄国困窘得犹如西伯利亚荒原的酷寒,
瞿秋白却透过了死沉沉的严冬的暮帘,窥见了遥远未来的春意和繁花似锦。他由衷地体
察到新俄是世界的希望和榜样,也是中国的希望和榜样。这位青年学子已经把眼光从东
方的出世主义,西方的人道主义,转向了一个时代的斗争中心——新兴的俄国正在实践
中的社会主义——共产主义学说。他在一篇文章中写出了这种殷切的期望。
    中国无产阶级只寄希望于你们,勇敢的俄国工人,你们为全人类的幸福而英勇奋斗,
你们建立了苏俄社会主义共和国,你们正在实现着社会主义原则,与黑暗势力进行斗争,
克服着无数困难,你们忍受着百般困苦而始终不丧失信心。中国无产阶级极为钦佩你们,
衷心地祝愿你们获得成功和胜利。
    我们尤为赞赏的是,你们的运动不仅具有民族性质,而且具有国际性质。……我们
希望,由于你们的努力,世界上将会出现人道和正义;由于你们的努力,全世界人民将
会觉醒起来。
    这篇文章的题目叫作《中国工人的状况和他们对俄国的期望》。原稿是未经修订的
俄文打印稿,保存在苏共中央马列主义研究院的党中央档案库。1921年2月27日出版的
《共产国际远东书记处公报》第一期《远东来信》栏内发表了这篇文章。与原稿相比较,
内容相同,仅仅在文法和署名上有差别。公开发表的文章署名是“秋白(广州)”,而
原稿则只署名瞿秋白,并未注明地点。瞿秋白写这篇文章的时间,当是在赤塔停留的十
七天内。
    瞿秋白根据手头上有限的资料,颇有胆识地分析了中国无产阶级的现状和前景。他
指出,由于中国工业生产薄弱,“中国无产阶级的大多数是由农民组成的,至于工人的
数目则很少。……大多数中国工人是手工业者。”中国工人遭受着与欧美工人同样的压
迫,或者甚至更厉害,因为他们所受的压迫不仅来自中国资本家,而且来自外国资本家。
“中国各大城市中的工人比居住在乡镇中的工人农民更加成熟。可以预期,在中国未来
的社会改革中,他们将是中国无产阶级的首领。”他认为,“中国的无产阶级(工人和
农民)至今还没有组织起来进行斗争。尽管中国无产阶级所处的条件非常可怕,但他还
没有觉醒,为什么?因为,中国的无产阶级没有认识,没有组织。”显然,由于把农民
划入无产阶级,因而他对中国无产阶级的觉悟程度估计得偏低。怎么解决这个问题呢?
“谁能帮助中国的无产阶级呢?只有已经觉醒的中国青年,或者是热心的中国社会主义
者。”没有文化的人,是被排除在政治之外的;没有文化的人,同样无法接触马克思主
义学说。只有经过先进的知识分子传播和灌输马克思主义学说,工人阶级才能找到批判
的武器,使自己成为有觉悟有组织的战斗队伍。而先进的知识分子也将在这个伟大斗争
中得到改造,进而无产阶级化。瞿秋白把他与俞颂华、李宗武的赴俄,看作是实现这一
神圣使命的重要一环。他满腔热诚,信心坚定,告诉俄国朋友说:
    我们充分理解,中国的知识分子必须帮助中国无产阶级与国际无产阶级联合起来,
共同为人类服务。为此目的,我们来到了俄国。……我和俞颂华、李宗武同志分别代表
上海的《时事新报》和北京的《晨报》,我们来到俄国是为了向中国正确报导俄国的情
况。我们切盼能认认真真地完成我们肩负的任务。我们希望,我们的到来将会带来良好
的结果,而我们的这次旅行将给中国的社会主义运动以第一次推动。
    这些真诚的话,说明瞿秋白带着很高的自觉性深入异邦,探取火种,为挣扎在黑暗
途程上的中国人照亮前进的方向,探索新路。做为中国先进知识分子的优秀代表,中国
革命的先驱人物,瞿秋白确是当之无愧的。
    1921年1月25日晚十一时,瞿秋白一行抵达赤色的都城莫斯科雅洛斯拉夫车站。苏俄
外交人民委员会东方司司长杨松会见了他们,安排了他们的食宿和工作。随后,他们会
见了《真理报》的主笔美史赤略夸夫,工作就此开始。他们住进了一幢由旧时旅馆改成
的公寓。寓所周围是小树林,大教堂的铜顶金光灿灿,耀人眼目。这种居住条件,虽然
饮食营养很坏,也可以安心工作了。
    此刻,瞿秋白心境极不平静,他说:“我寻求自己的‘阴影’,只因暗谷中光影相
灭,二十年来盲求摸索不知所措,凭空舞乱我的长袖,愈增眩晕。如今幸而见着心海中
①
为“东方稚儿”,怀抱追求真理、向往光明的宏愿,翻开了他生活经历的崭新的一页。
    进赤俄的东方稚儿预备着领受新旧俄罗斯民族文化的甘露了。理智的研究侧重于科
学的社会主义,性灵的营养,敢说陶融于神秘的“俄罗斯”。灯塔已见,海道虽不平静,
    ②同上书,104页。
向,破浪扬帆,奋然前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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