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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城行
    1926年,孙犁十三岁,由父亲护送,从安国乘骡车来到保定,进行升学考试。因为
家庭经济方面的原故,初考不用交学费的第二师范,未能录取,不得已改考育德中学,录取
了。从此,开始了六年黄卷青灯的学习生活。
     
    育德中学是一所私立学校,不只在保定,在华北也是一所名牌中学。该校的学生,每人
一年要交三十六元学费(书费在外),而当时三十斤一斗的小麦,也不过一元多钱。这就是
说,一年下来,孙犁的家庭需要花费近千斤小麦,才仅够他交付学费之用。难怪孙犁说:
“那时候,只是一家单纯的富农,还不能供给一个中学生;一家普通地主,不能供给一个大
学生。必须都兼有商业资本或其他收入。这样,在很长时间里,文化和剥削,发生着不可分
割的关联。”①除去休学一年,孙犁在六年中共花去了多少银元,读者不难算出来。这对孙
犁的家庭不是一个小数目,但当这个数目落在孙犁身上的时候,这个少年人感觉到的,可能
不是一种沉重的负担,而是家庭的爱抚和期望……不管怎么说,他是登上骡车,向新的一站
启程了,——从骑驴到坐骡车,连交通工具都前进了一步。
     
    从安平到保定,有一百八十华里,他若从安国动身,那就只有一百二十里。这样短的距
离,如果坐火车,霎时可到,不会有很多故事;坐在骡车上,故事可就多了。
     
    去保定上学的学生,总是两、三个人约好,合雇一辆单套骡车。车夫一般很守信用,决
不会误了行程,前一天定好车,刚过半夜,他们就来打门、抱行李了。在路上,只要你高
兴,他就讲故事,他们的故事总是讲不完的;如果你想睡觉,他便停止,也就地抱着鞭子睡
起来。这种旅行,深夜也不担心迷路,因为学生们开学,路上的车已经连成长龙,牲口又是
熟路,前边停,它也停,前边走,它也走。这样一直走到距离保定约有四十来里的唐河渡
口,天就大亮了。唐河是大清河的支流,源出山西省境内的恒山,东流注入白洋淀,长六百
六十四华里。在骡车经过的渡口上,有一座草桥,春冬枯水时节,车可以从这里过去,管桥
的人一边和车夫开着玩笑,一边从学生身上刮过路钱。中午,在温仁或是南大冉打尖,这里
距保定已经很近了,这一百多里的旅途生活,也进入高潮,从作家的回忆文字里,我们可以
看到像《东京梦华录》记叙的那类风俗描写。虽然后者所叙,为宋代汴京风貌,毕竟那是
八、九百年以前北宋年间的城市样子,而出现在孙犁记忆中的,则是本世纪20年代的村镇
风光了:……一进街口,便有望不到头的各式各样的笊篱,挂在大街两旁的店门口。店伙们
站在门口,喊叫着,招呼着,甚至拦截着,请车辆到他的店中去。
     
    但是,这不会酿成很大的混乱,也不会因为争夺生意,互相吵闹起来。因为店伙们和车
夫们都心中有数,谁见哪家的主顾,这是一生一世,也不会轻易忘情和发生变异的。
     
    一进要停车打尖的村口,车夫们便都神气起来。
     
    那种神气是没法形容的,只有用他们的行话,才能说明万一。这就是那句社会上公认的
成语:“车喝儿进店,给个知县也不干!”
     
    确实如此,车夫把车喝住,把鞭子往车卒上一插,便什么也不管,径到柜房洗脸,喝
茶,吃饭去了。一切由店伙代劳。酒饭钱,牲口草料钱,自然是从乘客的饭钱中代付了。
     
    牲口、人吃饱了,喝足了,连知县都不想干的车夫们,一个个喝得醉醺醺的,蜂拥着从
柜房出来,催客人上路。其实,客人们早就等急了,天也不早了。这时,人欢马腾,一辆辆
车赶得要飞起来,车夫坐在车上,笑嘻嘻地回头对客人说:“先生,着什么急?这是去上
学,又不是回家,有媳妇等着你!”
     
    “你该着急呀,”一些年岁大的客人说,“保定府,你有相好的吧!”
     
    “那误不了,上灯以前赶到就行!”车夫笑着说。①
     
    保定到了。自清代咸华、同治以后,保定就是一方重镇,总督所在;同时,文人也多。
清代文学家吴汝纶曾在这里多年主持莲池书院,门人很多。因这时正值清末,海禁大开,也
聘请了一些英文、日文教师在莲池执教,使维新、启蒙之风,盛极一时。此外,保定地方在
历史上还是进入北京的要地。15世纪中叶,即明英宗时,蒙古部族首领也先进攻北京,就
是取道紫荆关,经此北上。明朝末年,李自成农民军的一部,也由刘宗敏等率领,自固关取
道保定,进逼北京。建立民国后,保定又曾成为河北省的省会。
     
    在孙犁进入这个城市求学以后,发现它的市容并不景气。满城的街道坑坑洼洼,尘土飞
扬,显得非常荒凉、破旧和萧条。似乎没有人想到去建设它,也没有人注意它的市政机关设
在哪里,甚至于也看不到一个清扫工。
     
    育德中学地处西郊,有一条坎坷的土马路歪歪斜斜地通向西门。秋冬风沙大,接近城门
时,又冷又烈的风从门洞里直扫过来,人们只好侧身或倒行而过。在转身的一刹那,还会遭
到第二个“冷”的打击:映入他们眼帘的,常常是挂在城门墙上前一个小木笼,里边装着在
那个年代视为平常的,尘封的,血肉模糊的示众人头。
     
    尽管城市荒凉,缺少很多东西,但有一件东西是不缺的,那就是军队。特别是在西关火
车站,不断有杂牌军队驻防。学生们星期天进城,在西门外护城河石桥旁边的一家澡堂里,
常常看到挤满了军人。马路上三五成群的士兵随处可见,他们一般不带枪枝,而是把宽厚的
皮带握在手里。“黄昏的时候,常常有全副武装的一小队人,匆匆忙忙在街上冲过,最前边
的一个人,抱着灵牌一样的纸糊大令。城门上悬挂的物件,就全是他们的作品。”①从各方
面看,保定虽则破败萧索,却是一个军人的世界。也许这正是这座古城两个不可分割的时代
特点。有时候,如果演出什么重要的场面,那也多半和兵联系着。例如,像当时的张学良这
样的重要人物来了,那就得临时戒严:街上行人,一律面向墙壁,背后排列着也是面壁肃立
的持枪士兵。
     
    当时保定最主要的街道是西大街,除去星期天,这里也很少行人,两旁的店铺,或关或
掩,不见有什么生意。有名的市场“马号”里,游人也寥寥无几。这个市场,高低不平,又
很阴暗,各个小铺子里的店伙,呆立在柜台旁边,有的就靠着柜台睡着了。面对着这样一幅
残败景象,南门外大街上几家小铁器铺里传出的叮当声,以及从西关水磨那里传来的哗哗流
水声,反而给这座古城平添了一种无可奈何的寂寞之感。对于这样一座城市,孙犁称它“是
一座灰色的,没有声音的,城南那座曹琨花园,也没有几个游人的,窒息了的城市。”②
     
    但是,正是这座城市,是那时“中国北方除北平以外著名的文化古城。”①它主要靠几
所学校维持着。孙犁所在的育德中学,非常重视教育质量,它不惜重金,礼聘名师执教。我
国创办最早的工科大学——北洋大学,那时每年录取的新生,有很大一部分来自育德。同
时,它不惜工本,培养运动员,一度像舞台上的梅兰芳那样显赫的篮球场上的明星王玉增,
就来自育德。北平师范大学体育系,每期差不多由它包办。此外,在它培养的学生中,还出
了一些去法国勤工俭学、后来成为一代名人的人。不过,在孙犁进校的时候,勤工俭学一事
已经名存实亡,学校里虽然附设着一个铁工厂,又和化学教员合办了一个制革厂,但都没有
什么生意,学生也不到厂里劳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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