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书屋 : 纪实 : 中国现代人物传记


 
早熟
    育德中学有一个铅印刊物,名称就叫《育德月刊》,它的文艺栏经常刊登学生的习作。
孙犁的作品变成铅字,是从这个刊物开始的,那时,他还是一个初中学生。关于这层文字因
缘,还得提起他当时的国文老师谢采江先生。
     
    谢先生是海音社的诗人,他出版的诗集有袖珍月历那样大,这证明他是“五四”以后的
新派人物:……但他教课,却喜欢讲一些中国古代的东西。
     
    另一个特别的地方,是他从预备室走出来,除去眼睛总是望着天空,就是挟着一大堆参
考书。到了课室,把参考书放在教桌上,也很少看他检阅,下课时又照样搬走,直到现在,
我也没想通他这是所为何来。
     
    每次发作文卷子的时候,如果谁的作文簿中间,夹着几张那种特大的稿纸,就是说明谁
的作业要被他推荐给月刊发表了,同学们都特别重视这一点。
     
    那种稿纸足足有现在的《参考消息》那样大,我想是因为当时的排字技术低,稿纸的规
格必须符合刊物实际的格式。
     
    在初中几年间,我有幸在这种大稿纸上抄写过自己的作文,然后使它变为铅字印成的东
西。高中时反而不能,大概是因为换了老师的缘故吧。①他在那上面究竟登了些什么呢?据
他在1980年秋天答《文艺报》记者问时说:“我写的第一篇小说,发表在保定育德中学
的校刊《育德月刊》上,时间大概是1929年。那确实是一篇小说,因为这个月刊的文艺
编辑是我的国文老师谢采江先生,他对文体要求很严,记得一次他奖许我另一篇作文,我问
他是否可以发表,他说月刊上只登短篇小说,这一篇是散文,不好用。但是那篇小说的题目
我忘记了,内容记得是写一家盲人的不幸。我的作品,从同情和怜悯开始,这是值得自己纪
念的。第二篇发表的是写一个女戏子的小说,也是写她的不幸的。”②
     
    这些作品多已散佚,读者不容易看到了。令人高兴的是,前几年居然由北京师范大学一
分校中文系青年教师傅桂禄,从茫茫书海中找到了两篇。为使读者一饱眼福,略做介绍如
下:
     
    其中一篇的题目是《孝吗?》,发表于1930年出版的《育德月刊》二卷五期。它写
了这样一个故事:朝鲜青年秋影,要领导一次群众示威,但是恰逢慈母病卧不起,危在旦
夕。面对家、国矛盾,秋影未免临事踯躅,举棋不定。正在这时,这位深晓大义的母亲,却
忍受病痛,勉励爱子以全国同胞的生死为重,去领导这次示威,否则,那就真正陷于“不
孝”了。秋影闻此,自然痛苦非常。不料老人一语才罢,竟自含笑而逝,秋影也满怀激愤,
“拿起手枪,走到战场”。另一篇的题目是《弃儿》,载同卷《育德月刊》九、十两期。它
写一个寒风凛冽的早晨,某村外的一个苇坑内聚集着一大群男女,正在看一个被抛弃的冻僵
了的私生子,同时发着各式议论。有位举人老爷,态度尤其激昂,他正同几个老先生大骂
“人心不古”,慨叹“做此事者,既有伤礼教,且败本乡之乡风!”忽然,他家的女仆跑来
报告:大少奶奶死了!正在骂得起劲的举人,闻讯色变,立刻气急败坏地回家去了。原来这
个弃儿,正是这位寡居多年,而且挂了贞节匾的大少奶奶生下的。十七岁的少年作者,在故
事的末尾以这个“可爱的小脸上,露出悲苦的气色”的弃儿的名义,向旧社会、旧道德发出
了控诉:“他知道了人类是残酷的,是被旧道德之魔,吃去了仁慈的本性的。他望着天,好
像说:‘上帝!你播下了我这小小的种子,被残酷的人类踏死了。’”
     
    这两篇小说,是孙犁的“少作”。他写这些“少作”时的年龄,比鲁迅写《斯巴达之
魂》等“少作”时的年龄更小。鲁迅把自己的包括他“五四”前夕写的那些新诗在内的作
品,都称为“少作”,说它们是“出屁股,衔手指的照相,当然是惹人发笑的,但自有婴年
的天真,决非少年以至老年所能有。”①孙犁这两篇“少作”,恰恰也表现了他“婴年的天
真”:前者借助朝鲜故事表现青年人的革命思想,显得很是单纯可爱;后者在揭示礼教“吃
人”这一新文学的战斗性主题时,发出了一个少年赤子的人道主义的呐喊。这两点,都有助
于读者了解孙犁现实主义创作思想的最初萌芽及其特色。在读高中一年级的时候,他遇到了
另外一位国文老师。这位老师看来和谢采江先生正好相反,是个旧派人物。他叫孙念希,是
清朝的举人,在衙门里当过多年幕客,据说写的公文很有点名堂。他给学生的讲义,不少是
油印的呈文、电稿,也有少数他作的诗词。他还让学生各买一部扫叶山房石印的王先谦的
《韩非子集解》,四册一布套,粉连纸,读起来倒也醒目、方便。但他上国文课时,很少讲
解,主要是领读,一边念,一边说:“点!”念过几句,又说“圈!”学生拿着毛笔,跟着
他的嘴忙个不停,等到圈、点完了,这一篇就算完事。他还要学生背书,期终考试,总是默
写。这做法很令学生厌恶,孙犁曾有两次拒考,因为期考和每次作文分数平均,他是满可以
及格的。不过这样一来,给这位老先生留下了不良印象,后来孙犁在北平流浪,曾请他谋
职,他还悻悻于往事,好像这位学生失业,是因为没有默写古文的缘故。
     
    其实,中学时代的孙犁,数理成绩虽不见佳,在文科,尤其是国文方面,却具有浓厚的
兴趣和优异的才能。但这位老师的教学方法,在这个聪明的学生身上只产生了如下效果:背
诵了好久,对于一部《韩非子》,除去一些篇名,就只记得两句话,其一是:“儒以文乱
法,而侠以武犯禁。”其二是:“色衰爱弛。”至于为什么只记得这样两句,他自己也觉得
是个谜,“说也奇怪,这两句记得非常牢,假如我明天死去,那就整整记了五十年”:
     
    老师的公文作品,一点印象也没有了,不知他从《韩非子》得到了什么启示。当时《大
公报》的社论,例如《明耻教战》、《十年生聚,十年教训》等篇,那种文笔,都很带有韩
非子的风格。老师也常常选印这种社论,给我们做教材,那时正值“九·一八”事变之后。
     
    老师叫我们圈点完了一篇文章,如果还有些时间,他就从讲坛上走下来,在我们课桌的
行间,来回踱步。忽然,他两手用力把绸子长衫往后面一搂,突出大肚子,喊道:“山围故
国——周遭在啊,潮打空城——寂寞回啊”,声色俱厉,屋瓦为之动摇。如果是现在,一定
会引起学生的哄笑,那时师道尊严,我们只是默默地听着。有时也感到悲凉,因为国家正处
在危险的境地。①是的,当时整个国家民族正处在危难时刻,特别是“九·一八”、
“一·二八”事变的连续发生,像两颗炸弹,在年轻人的心灵上掀起轩然大波,许多重大迫
切的问题,涌到学生们面前,要求他们作出解答。在这种情况下,学生们不得不调整自己的
读书日程表,甚至以实际行动参与社会实际问题的解决。育德中学的南边是河北大学,河北
大学的东边,隔一条马路,就是保定第二师范,“在那灰色的大围墙里面,它的学生们,正
在进行实验苏维埃的红色革命”①。这里说的,就是当时震动了华北的保定二师学潮。对于
这次学潮,梁斌的《红旗谱》作了很真实的艺术描写。下面是孙犁的回忆:那年,第二师范
的同学们起来革命,发动护校斗争,反动军警包围了这所学校,同学们威武不屈。
     
    这是当时为广大学生界关心的现实斗争。那时上海左联办的《文学月报》第五、六期合
刊上,刊登了一篇题为《福地》的小说,描写二师的同学坚持护校,把校园的草都掘着吃
了,河北大学的同学们,买好大饼,用掷铁饼的劲头,隔着围墙、马路,抛到第二师范的院
里。时隔几十年,我对这篇作品的印象还非常清楚……②
     
    自然是现实的刺激使他对这篇小说产生了难以磨灭的印象。在那样的环境里,尽管他在
课堂上诵读着《韩非子》(说实在的,他对这部书还是喜欢的),按照老师的要求用古文写
文章,在课下,他可是去读《子夜》,并用晓畅的白话文去写论战的文章了。
     
    他先在图书馆借了一本《子夜》。按照他的说法,“20年代和30年代的交接期,是
革命思想大传播的时代,茅盾同志创作《子夜》,也是在这种潮流下,想用社会分析的方
法,反映中国社会的经济结构、阶级关系和阶级斗争,并力图以这部小说来推动这个伟大的
潮流。”①作为中学生的他,也是从这个想法出发,去写论战文章的。
     
    他写的是一篇读书心得,投给了开明书店办的《中学生》杂志。稿子被采用了,登在1
934年1月第四十一号上,这时他已临近毕业了。文章的题目表示着他的思考力已经走向
成熟——《〈子夜〉中所表现中国现阶段的经济的性质》。如果不是预先说明,谁会猜得出
下面的论断竟是出自五十多年前的一个中学生之手呢?——关于中国经济性质,争论已有四
五年之久,而在1931年以读书杂志为中心战场,开展了肉搏的斗争。这并不是说,因为
读书杂志的论战才有这样热烈的论争,反是因为此问题的日见严重迫切,才产生了这些论战
场所。
     
    …………
     
    “中国社会到底是一个怎样的社会呢?”这是人人要求解答的问题。虽然论争了这么长
的时间,虽然各派有各派固执的答案,然而截至现在,还没有得出一个“大同”的结论来。
     
    《子夜》的作者是文艺家,他企图解答这个意见分歧谜样的问题,颇值得我们注意;同
时,作者以客观写实的手笔,来描述现社会的情况,不作闭户凭空的理论制造,更是值得我
们来研究。不过稍为感到一点缺陷,就是《子夜》偏重都市生活的描写,而忽略了农村经济
的解剖。……不用再抄下去了,我们不妨说句过分的话:这很像是孩子操着成年人的语言向
社会讲演——时代的暴风雨倾注在祖国的土地上,它的确迫使那一代“幼苗”过早地长大、
成熟了。这样也好,庶几可以应付环境的挑战。就孙犁的文学道路而言,这篇论战文章,正
如前面讲到的那两篇小说一样,最早地显示了孙犁的另一个“源流”——文艺批评的源流。
因为我们知道,长期以来,孙犁是集创作家与评论家于一身的,如他自己在提到这篇短文和
另一篇短文时所说,“尺泽源流之短浅,由来已久,不足为怪矣!”①值得他自己纪念的
是,开明书店寄了二元钱的书券,做为稿酬。他就用这钱向该店买了一本《子夜》,书是花
布面黄色道林纸精装本,他一直珍藏到抗战,才为环境所迫,毁于堂灶。
     
    顺便交代一笔:孙犁和茅盾并不熟识,但一直读他的书。
     
    还在念初中的时候,他读的商务印书馆印行的“学生国学丛书”《庄子》,就是茅盾选
注(署名沈德鸿)。不久,又读了他的《蚀》三部曲——《幻灭》、《动摇》、《追求》,
从中看到了第一次国内革命战争时期知识分子的群像。后来,当《春蚕》、《林家铺子》等
在《文学》上发表时,孙犁就读过了。除了创作,茅盾自然也是名重一时的批评大家,他的
理论文章,孙犁也很爱读。在文坛上,他们是两代人,虽然几乎不曾见面(孙犁只在解放后
听过他的一次报告),但孙犁对于他所景仰的这位前辈作家,却是“神交”已久了。
 
  
返回目录: 孙 犁 传 2 (郭志刚、章无忌)    下一页: 无花果

1999 - 2006 qiqi.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