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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挤之后
    白天的时间,他自然还得去工务局上班。工务局在府右街,他们在一个小偏院的西屋办
公。屋子里最大的官儿,是一名办事员,姓贺,办公桌靠窗,而且有玻璃板。他的对面也是
一位办事员,姓李,桌上就没有玻璃板。但他和市长似有瓜葛,人比较文雅。他结婚时,孙
犁去随过礼。
     
    靠西墙的角落里,放一张非办公用的破旧板桌,上面没有任何文具,只堆放着一些杂
物,这就是孙犁“办公”的地方了。桌子两旁,摆着两条破板凳,坐在他对面的,是个姓方
的破落户子弟。这年轻人写一手好字,可惜染上了不良嗜好,整天坐在那里打盹儿,醒了就
和孙犁开句玩笑。贺办事员像是南方人,一上班话就不停,对谁都不冷淡。他见孙犁好看小
说,就说认识张恨水的内弟。这时正是张恨水前期创作的全盛时代(实际上也是他整个创作
的全盛时代),他的几部影响最大的小说,如《春明外史》、《啼笑因缘》、《金粉世家》
等,均已先后在上海出版(有的在出版前先在报上连载,如《春明外史》,连载时间竟长达
四年又九个月。《啼笑因缘》连载时间虽没这么长,轰动性则更大),风行于京、津、沪等
各大城市。拿他来做话题,那是最时髦、最风雅的了。
     
    孙犁所在的科,负责市政建设。市民修房建房,须请科里的技术员去丈量地皮,绘制蓝
图,确认不侵占房基线后,才在窗口领照。
     
    有好长时间,孙犁无事可干,也没有人给他分配工作。同屋有位姓石的山东人,为人诚
实,提醒孙犁这样并不好,等科长来考勤,那就很不利。他比较老于官场,明白这是朝中无
人所致。孙犁不知此中利害,还是把书摆在那里看。果然,事情就发生了。
     
    科里有位身穿蓝绸长衫的胖股长,和下属谈话时,老是把一只手托在长衫的前襟下面,
做撩袍端带的姿态。他有个干儿,也喜欢学他的姿态,不过他的长衫不是绸的,而是蓝布,
并且旧了。这人是典型的京华恶少,政界小人,虽不在孙犁他们的屋里上班,却常常来厮
混。有一次,孙犁寄给股长一张假条,他虽然看过《酬世大观》,上中学时也读过陈子展的
《应用文》,还是把“等因奉此”的程式用错了。山东人告诉他:股长曾拿着假条,到屋里
来朗诵取笑。不料这干儿又学了干老子的样子,有一天,也拿这件事来孙犁屋里取笑。孙犁
虽然一向文静寡语,与人无争,到底是血气方刚的青年,终于被激怒,当场把他痛骂一顿。
他讨了个没趣,只好赔笑而去。
     
    不久,那位体育明星的外兄由局长的位置上下来,孙犁也就“另候任用”了。
     
    他被免职以后,按照惯例,同事们约他到东来顺吃了一次火锅,然后到娱乐场所玩玩。
     
    这个性格内向、外表沉静的青年人,其实也喜欢娱乐的。他在北平这段时间,除了书,
还爱看电影,听京戏,甚至迷恋着一些电影明星和科班名角。他尤其爱听富连成小班的戏。
富连成原由东北一个商人出资筹办,1904年在北京正式成立,初名喜连升、喜连成,是
京剧史上历时最长、规模最大的科班,1948年停办。在这段时间内,由萧长华、苏雨卿
等任教授艺的这个科班,培养了喜、连、富、盛、世、元、韵七科学生近七百人,侯喜瑞、
马连良、谭富英、叶盛章、叶盛兰、裘盛戎、袁世海、谭元寿等都出自这个科班,梅兰芳、
周信芳等也曾在这里搭班学戏。它只收六至十一岁的男童学戏,量材授艺,督教极严,一般
七年出师。在它之前的科班,大都是成人与孩子搭班合演,称“大小班”,富连成班则一律
由学生演出。它演的戏,以严谨整齐著称,连台三国戏尤其拿手。孙犁在北平时,仍是富连
成的兴盛时代,自幼看惯了乡间大戏的他,现在看到这些“小班”角色的极具朝气和魅力的
演出,真是如坐春风,如沐春雨,他实在不能不击节而唱了。他也真的学唱起几句京剧来。
     
    他现在是被免职了,不得不准备回到故乡去。这在他倒没有什么,他故乡有亲人,有结
婚未久的妻子,回到故乡去,倒未尝不是一件惬意的好事。和他一同免职的,还有一名外勤
人员,家就在北平附近,孙犁只记得他脸上有些麻子,举止和装束,都像一个小商贩。失业
对于他,无疑是一个沉重的打击。在从娱乐场所回来的路上,他悄悄地对孙犁说:“孙兄,
你是公子哥儿吧,怎么你一点也不在乎呀!”
     
    孙犁想告诉他:自己的精神支柱是书本。但怕他不能领会,就没有回答。“其实,精神
支柱也不可靠,我所以不在意,是因为这个职位,实在不值得留恋。另外,我只身一人,这
里没有家口,实在不行,我还可以回老家喝粥去。”①他就这样走出了工务局,安闲自在地
去逛西单商场的书摊。在这里,他看见了渴望已久的鲁迅先生翻译的《死魂灵》。这部自德
译本转译的长篇小说,这时刚刚出版②,不是朝夕专注于书摊的读者,是很难这样得风气之
先的。他很高兴,立刻用同事们带来的最后一次薪金,买下这部名著,回到公寓去“夜读”
了。
     
    第二天清晨,他又挟着这本书,到了高城有五、六十里地的黑龙潭,去看望一位在山村
教小学的朋友。这位朋友姓刁,河北省深县人,育德中学师范班毕业,论起关系,和孙犁是
大同乡,又是同学。有一年暑假,为了找职业,他们在育德中学那座碉堡式的招待楼里,共
同住过一段时间。他为人热情,对于比他年龄小的同乡同学,情谊很深。孙犁到他那里的时
候,正是黄叶飘零的时节,面对着清冷的潭水,孙犁不断想起曹雪芹在西山著书的情景。住
了两天,他又回到城内。
     
    接着,他又到朝阳大学和中国大学的同学那里各住了几天。终于——
     
    ……感到肚子有些饿,就写了一首诗,投寄《大公报》的《小公园》副刊。内容是:我
要离开这个大城市,回到农村去了,因为我看到:在这里,是一部分人正在输血给另一部分
人!
     
    诗被采用,给了五角钱。①做为他这一次来到北平的文学上的收获,他还有一篇《北平
的地台戏》。这是一篇一千五百字左右的短文,分三次登在1934年《大公报》的“本市
附刊”上(11月29日、30日、12月1日)。这是读者近年来查到的孙犁早年发表的
极少数作品之一,他自己就此发表看法说:“30年代之初,我读了不少社会科学的书籍,
因之热爱上接近这一科学的文艺批评。并且直到现在,还不改旧习,时常写些这方面的,不
登大雅之堂的文章,为权威者笑。”①权威者笑不笑,先不用管,我们觉得,这篇议论性的
记事短文,是一篇很重要的文字资料,它记录了旧日北平街头的风俗民情,也记录了那时孙
犁的生活行踪和思想见解,显然,爱看京戏的他,也常常到这些贫苦阶层的人们喜欢去的地
方:
     
    在北平的天桥、西单商场、东安市场的游艺场里,和那些说相声的、唱大鼓书的、变戏
法的在一起,我们常见到唱地台戏的人们。
     
    和说相声的、唱大鼓书的一样,他们也是靠着嘴吃饭的。
     
    …………
     
    在平地上,摆好两圈板凳,观众就坐在上面,中间的空地,就成了台面。
     
    还有一张方桌,这可以说是后台,在桌的两旁坐下了拉胡琴和弹月琴的乐师。一切的演
员也站在那里。
     
    他们的乐器很简单,除去必用的胡琴外,还有一把月琴,两块硬木板代替了鼓板,至
于,京剧应有的其他乐具,便全拿嘴来代替了。
     
    他们的角色,也就三、四个全是很年幼的孩子——八、九岁至十一、二岁。
     
    他们也有领班的,这个人是有舞台的经验和灵活的手脚的。
     
    一出戏要开始了,他便用嘴打着开场锣。他用一条布蒙住了演员的脸,等胡琴拉完了过
门,他把那条布一揭,演员便算上了台,一声声地唱起来。…………
     
    在一出戏的终了,小孩们便捧着小盘向观众索钱……①
     
    这就是他所记录的北平地台戏的全过程,是他在30年代中期的“都市采风”。他认
为,地台戏以“原始的”形式接近群众,对话剧运动的普及有很大的帮助;在艺术大众化的
口号下,应该有人来从事这件工作。
     
    在这则简短的“记事”里,孙犁并没有忘掉它的中心:自1930年上半年以来,左翼
作家发起的关于“文艺大众化”问题的讨论,这时已经达到了高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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