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书屋 : 纪实 : 中国现代人物传记


 
再赴北平
    经过一段时间的失业,父亲又托人为他在北平找到了一个工作:去象鼻子中坑小学当事
务员,每月十八元薪金。这样,他就再度到了北平。
     
    这座小学在东单牌楼所在的地段,是当时北平不多的几所实验小学之一。校长姓刘,刚
好是孙犁念高小时的安国小学校长的弟弟。但此人深目鹰鼻,看上去不如哥哥善良。当时北
平的小学,多由北平师范的学生把持,这位校长自然也是北平师范毕业。他在北伐时参加了
国民党,在接收这所小学时,据说也演了一出全武行:几个同乡同学,从围墙外攻入,登上
六年级教室的屋顶,做为制高点,一顿砖瓦,把据守学校的非北师毕业的校长轰了出去,这
所学校就宣告“解放”了。帮他攻克的同乡同学,理所当然地成为本校教员。
     
    校长除每月拿六十元薪金外,修缮费、文具费等项下可以虚报冒领,给学生做制服、代
书店卖课本等等,还可从中渔利。因此,他能带家属,早晨起来,用开水冲两个鸡蛋,冬天
还能穿一件厚呢大氅。这一切,拿当时北平市民的眼光看,他的确过得既舒服、又体面的。
     
    学校有两名事务员:一个会计,一个庶务。原来的会计也是安国人,大概觉得这职业还
不如回家种地,就辞了职。孙犁补的,就是这个空缺。
     
    但是,他的办事能力实在不行,会计一行,尤其不能及格。他的工作是,每月向社会局
(那时没有教育局)填几份表报。因为上面贴的,大都是文具店等开来的假单据,他得花上
几天时间,把它弄个支付相当。好在除去这些,也没有多少事干。校长看他是个学生,又刚
来乍到,连保险柜的钥匙也不肯交给他。他呢,自然也没有兴趣去要。他觉得别扭的,倒是
自己的办公地点:校长室在学校的前院,外边一大间,安有书桌电话,还算高敞;里边一
间,非常低小阴暗,好像是后来加盖的一个“尾巴”,但不是“老虎尾巴”,而是像一个肥
绵羊的尾巴。尾巴间向西开了一个低矮的小窗户,下面放着我的办公桌。靠南墙是另一位办
事员的床铺,靠北墙是我的床铺。①工作的琐碎、无聊,环境的偪仄,都使他心绪烦乱。幸
好他在这里还有一个比较要好的人,他就是庶务员赵松。赵松比他大几岁,他的字叫干久,
他确实也在这里干得很久了,因此,他知道学校许多掌故和某些教员的秘闻,并向孙犁介
绍、评论。
     
    赵松最厌恶四年级的级任。这个人,单看走路,就能看出他的自高自大。他有一个毛
病,一到办公室,就奔痰盂,大声清理他的鼻喉,毫不顾及西服革履的体面。赵松因此送了
他个绰号:“管乐”。平时趾高气扬的“管乐”,后来忽然垂头丧气起来。经赵松告诉,才
知道他和一个女学生发生关系,正在找人给女学生打胎。校长因为和他同乡,知而不问。
     
    六年级级任也是校长的同乡,和西服革履的“管乐”不同,他是长袍马褂。两个人装束
不一样,都是一样的下流胚子。这一个年岁较大,恐怕也是一个用坏了的“管乐”:每到下
课,就一边抹着鼻涕,一边急步走向赵松和孙犁的小屋,“两手把长袍架起,眯着眼睛,弓
着腰,嘴里喃喃着‘小妹妹,小妹妹’,直奔赵松的床铺,其神态酷似贾琏。”①这位级
任,每星期天都去逛暗娼,对女生也无师德。
     
    那些教员每月拿四十元薪金,自视高人一等。但没有一人读书、备课,因为都已教书多
年,课本又不改变。每到晚饭后,就争先恐后地到外边去玩。教员如此,教学质量可想而
知。
     
    教室都在里院,和孙犁他们办公的地方隔着一道墙。他本不爱走动,自然很少进去观
望。但教员讲课和小学生念笔顺的声音,还是清晰可闻。那时,这所小学正在实验“引起动
机”教学法:教员在讲授课文之前,先说些别的,渐渐引起学生学习课文的动机和兴趣。不
料,还没等这些教员引起学生的动机,学生倒先掌握了教员的动机,于是和教员斗起法耒。
有一次是讲公鸡,教员问:“早晨你们常听见什么叫唤呀?”
     
    “鸟叫。”
     
    “什么鸟叫啊?”
     
    “乌鸦。”
     
    “没有听到别的叫声吗?”
     
    “听到了,麻雀。”
     
    最后也没有说出公鸡来,结果自然还是逼得教员自己说出那个公鸡。
     
    三年级级任的家里,在东单牌楼开了一座澡堂,有时请同事们到那里洗澡,孙犁和赵松
当然与此无缘。一年级级任是个女的,住在校内,有时走来向孙犁借书看,有时也谈谈,但
她总是站在桌子旁边,不苟言笑。
     
    不消说,孙犁也瞧不起这些自视甚高的教员。他每月十八元的薪金,交六元伙食费,还
常买些书,生活是很清苦的。他的床铺上,连个枕头也没有,冬天枕衣包,夏天枕棉裤,赵
松送他的诗里边,就有“可怜年年枕棉裤”一句。有时太寂寞了,他就和赵松在周末的晚
上,到前门外的娱乐场所玩玩,每人花上一元多钱。回来后,赵松总是倒在床上唉声叹气,
表示后悔。后来,他有一位同乡在市政府当了科长,约他去当办事员,月薪可与教员媲美。
他把遗缺留给了妹夫,这人姓杨,也是中学生,和孙犁保持着同样好的关系。
     
    孙犁正在青年,虽然生活清苦,从来不输志气。周围的环境太令他窒息了,一向重视精
神生活的他,除了省出钱来买书看,也仍然要到他喜欢的艺术世界里去徜徉一番:……我住
在东单牌楼,晚上,一个人走着到西单牌楼去看电影,到鲜鱼口去听京戏。那时长安大街多
么荒凉、多么安静啊!一路上,很少遇到行人。各种艺术都要去接触。饥饿了,就掏出剩下
的几个铜板,坐在露天的小饭摊上,吃碗适口的杂菜烩饼吧。
     
    有一阵子,我还好歌曲,因为民族的苦难太深重了,我们要呼喊。①渐渐地,他产生了
离开北平的想法。他的房后有一个操场,每逢晚饭之后,他就踱到那里去,一个人坐在双杠
上,看着四周灰色的围墙和一尘不染的天空,感到绝望。走吧,但是到什么地方去呢?他想
起在中学时,教国文的那位孙念希老师讲过济南的泉柳之美。在大明湖,“四面荷花三面
柳,一城山色半城湖”不用说了,杜甫《陪李北海宴历下亭》留下的名句也着实诱人呢:
“海右此亭古,济南名士多。”去济南,他当然不想做名士,但那里确实以其泉柳之美,成
为文人荟萃的一方胜地,有着许多珍贵的文化遗迹。再说,那里还有一种好吃的东西,叫小
豆腐,也不知道味道怎样……他陷入了幻想。不久,他就把幻想付诸行动:向校长提出辞
职。
     
    校长没有挽留他。他家有恒产,没有后顾之忧,不必依附他人。济南虽然没有去成(姑
无论缺少路费,即使到了济南,又投奔何方?),还是直起腰板,回家来了——带着他省吃
俭用买下的那一柳条箱书。
 
  
返回目录: 孙 犁 传 3 (郭志刚、章无忌)    下一页: 风景这厢好

1999 - 2006 qiqi.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