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书屋 : 纪实 : 中国现代人物传记


 
西去延安有故人
    出发了,没有来得及向家里的亲人们道一声别,甚至于也没有来得及写一封信——烽火
连天,写了也无法送到,况且还有危险。
     
    春天来了,需要去领单衣,换下棉装,以便长途行军。孙犁去晚了,所有男衣已经发
完,只剩下带大襟的女衣,他只好领下来。单衣是用土靛染的,色彩虽不能持久,却非常鲜
艳,山地老乡称之为“月白”。色彩还可入乡随俗,那女衣的样式,颇使他这个高身材的男
人感到难堪,在宿舍换衣服时,他犹豫了:这穿出去像话吗?
     
    正在无可奈何,两个华北联大高中班的女学生进来了:她们带着剪刀针线,立即把这件
女衣的大襟撕下,缝成一个翻领,然后把对襟部位缝好,变成了一件非常时髦的大翻领钻头
衬衫。她们看着我穿在身上,然后拍手笑笑走了,也不知道是赞美她们的手艺,还是嘲笑我
的形象。①这次去延安,结队而行的,是华北联大高中班的六七位同事和几十名同学,由总
支书记吕梁带队。吕梁沉默寡言,但善于做政治工作,非常负责,细心周到。孙犁和他在延
安分手后,再没有见过他,但一直怀念着他。
     
    当日在枣树林集合出发,队伍里忽然多出一个新媳妇。原来这是数学教员常智的媳妇,
出发的前一天晚上,刚从冀中平原赶来。她年轻貌美,又是从敌占区过来,穿着也很鲜艳,
她的到来,不免给这些即将远行的人,添上了各种各样的心事。但大家共同的心情是,都觉
得惋惜:住在山区农家的柴草棚子里,炕上连张席子也没有,怎样留宿这花朵般的女客?恐
怕她还没吃晚饭,又没有开水,热情的师生们,只是从老乡那里买了些红枣来招待她。
     
    才过了一夜,她就卸去粉妆,也换上新发的土靛染成的粗布衣裳,站在女学生们的队伍
里了,只是脸上还带着平原富裕人家的女儿所常有的那种白嫩、丰腴的肤色。她同常智青春
作伴,比翼双飞,该是幸事;但在当时,大家的担心却多于羡慕。
     
    这支穿着鲜艳服装的“土八路”,走在通向革命圣地的漫长而崎岖的道路上,虽然劳
苦,却不寂寞,常常可以听到队伍里的歌声。山地群众看惯了穿这种衣服的工作人员,也不
觉得奇怪。出发时,每人身上背了三匹小土布,供路上卖钱,换取食用之资。如无敌情,每
天可走六七十华里,悠悠荡荡,计算着一段又一段的行程。最初几天,越走离家越远,孙犁
产生了《风云初记》中在抗战学院教书的张教官那样的心情:“他好像每逢前进一步,就感
到一次身后的拉力,克服这一点,是需要坚强的意志的。”①家乡终于远远地落在地平线的
那一边了。
     
    拉力变成了一种无形的思念。说也奇怪,这种情况,反而促使他加快了前进的脚步——
是要本能地摆脱那种拉力或是思乡的痛苦吗?
     
    经过盂县时,正在下乡的田间,在一个要道口上迎接他,为他送行。清晨,山地的草木
上还有霜雪;田间显然在那里等了很久,浓黑的鬓发上,也染有一点儿白霜。他傍着队伍行
进了一段路,说了很简短的话,便和孙犁握手告别。
     
    田间也离得远了,渐渐地变成了一个小黑点。但在孙犁携带的行李中,还有一件日本军
用皮大衣,是田间过去随军工作时,得来的战利品。大衣很考究:皮领,雨布面料,上身是
丝绵,下身是羊皮,袖子是长毛绒。羊皮上还有敌人的血迹——看着这血迹,他也可能想过
这位战友的著名诗篇——《义勇军》:
     
    在长白山一带的地方,中国的高粱
     
    正在血里生长。
     
    大风沙里
     
    一个义勇军
     
    骑马走过他的家乡,
     
    他回来:
     
    敌人的头,
     
    挂在铁枪上!
     
    这件具有纪念意义的战利品,原来坚壁在房东家里,孙犁想到延安天气冷,去找妻子为
他缝制的那件狗皮袄,没找到,就把田间的带走了。这也可以说是“战时共产主义”的风
尚,同志们的衣物,常常是不分你我的。
     
    在这样的长途跋涉中,他们走几天就休息一天,并由打前站的卖去一些土布,买肉改善
伙食。有一天,大约是在山西省境内的忻县一带,遭了一次无妄之灾。
     
    这里离敌人据点很近,这天中午,他们到了一个村庄。村里看不到什么老百姓,他们进
入一家宅院,放下背包,便升火做饭。饭很简单:一锅小米干饭,一锅煮菜汤。人们吃完
饭,便围住煮菜汤的锅洗自己的饭碗,然后都到院子里去休息。孙犁有个习惯,逢事不争
先,宁肯靠后。等别人洗完了,他才上去洗,这时锅里的水已经很浅、也很脏了。他埋下头
去,正在洗碗,忽然“嗡”的一声,锅直飞起来,烟尘立时弥漫全屋。
     
    院子里的人都惊呆了。
     
    孙犁还不知道是怎么回事,拿着小搪瓷碗木然地走到院里,师生都围了上来。事后大家
告诉他,当时他的样子可怕极了:一脸血污,额上翻着两寸来长的一片肉。在清洗时才知
道,原来那不是肉,也不是血,不过是一片菜叶和污水,是人们的紧张制造了那可怕的形
象。
     
    在洗脸的时候,和一个在下游洗菜的妇女争吵起来。他刚受了惊,正没好气,并认定村
里有坏人,预先埋了手榴弹,如果不是山西的锅铸得坚固,灶口垒得严实,后果还堪设想
吗?
     
    这妇女很刁泼,并不可爱。几年以后,孙犁却在自己的小说《山地回忆》①中构思出了
这样的场面:在一个反“扫荡”的冬天(敌人“扫荡”总是在冬天),他到村边河里洗脸,
同在下游洗菜的一个十六七岁的女孩子吵了起来,原因是女孩子嫌弄脏了她的菜。“离着这
么远,会弄脏你的菜?”狂风吹着他的愤怒,飞向处在下风头的女孩子。女孩子也恼了,利
嘴不饶人:“菜是下口的东西呀!你在上流洗脸洗屁股,为什么不脏?”“你怎么骂人?”
矛盾显然激化了,这位“八路军”站起来,转过身去。当他看清女孩子穿得很单薄,洗的是
一篮子水沤的杨树叶,“这该是早饭的食粮”,他立时心平气和下来,赔礼说:“我错了,
我不洗了,你在这块石头上来洗吧!”女孩子却冷冷地看着他。过了一会儿才说:“你刚在
那石头上洗了脸,又叫我站上去洗菜!”“八路军”倒笑了:“你看你这人,我在上水洗,
你说下水脏,这么一条大河,哪里就能把我脸上的泥土冲到你的菜上去?现在叫你到上水
来,我到下水去,你还说不行,那怎么办哩?”“怎么办,我还得往上走!”说着,她真地
扭着身子往上去了。直到她登上一块尖石头,把菜篮浸在河水里,同时把两手插进袄襟下面
取暖的时候,才望着他笑了。
     
    “你真讲卫生呀!”八路军说。
     
    “我们是真卫生,你们是装卫生!你们尽笑话我们,说我们山沟里的人不讲卫生,住在
我们家里,吃了我们的饭,还刷嘴刷牙,我们的菜饭再不干净,难道还会弄脏了你们的嘴?
     
    为什么不连肠子肚子都刷刷干净!”说着就笑弯了腰。
     
    他们谁也没有料到,这场吵架最终变成了一次恳谈。女孩子指着他的饭缸子说:这东西
“也盛饭,也盛菜,也洗脸,也洗脚……”这就不卫生。他说:“这是物质条件不好,不是
我们愿意不卫生。等我们打败了日本,占了北平,我们就可以吃饭有吃饭的家伙,喝水有渴
水的家伙了……”“什么时候才能打败鬼子?”女孩子认真地问,因为她家的房屋,被日本
兵烧过两三回了。
     
    “也许三年,也许五年,也许十年八年。可是不管三年五年,十年八年,我们总是要打
下去,我们不会悲观的。”他说出了这些话后,自己心里也很高兴了。
     
    “光着脚打下去吗?”女孩子看看他的脚,就又低下头去洗菜了。
     
    原来他没有穿袜子。等他明白过来,叹口气说:“这是没有法子么……从9月里就反
‘扫荡’,可是我们八路军,是非到10月底不发袜子的。这时候,正在打仗,哪里去找袜
子穿呀?”
     
    “不会买一双?”女孩子的声音已经变得很低了。“哪里去买呀,尽住小村,不过镇
店。”
     
    “不会求人做一双?”
     
    “哪里有布呀?就是有布,求谁去做呀?”
     
    “我给你做。”女孩子站起来,“我家就住在那个坡子上”,她用手一指,“你要没有
布,我家里有点,还够做一双袜子”。说着,端起菜篮走了。
     
    河边上只剩下了“我”所幻化成的八路军:“我看了看我那只穿着一双‘踢倒山’的鞋
子,冻的发黑的脚,一时觉得我对于面前这山,这水,这沙滩,永远不能分离了。”
     
    上面这段故事,就是那颗手榴弹“炸”出来的。他在河边上遇到的那个妇女实在不可
爱,他也不想去写她。“我想写的,只是那些我认为可爱的人,而这种人,在现实生活中
间,占大多数。她们在我的记忆里是数不清的。洗脸洗菜的纠纷,不过是引起这段美好的回
忆的楔子而已。”“在那可贵的艰苦岁月里,我和人民建立起来的感情,确是如此。我的职
责,就是如实而又高昂浓重地把这种感情渲染出来。”①关于这篇小说的下文,还有许多生
动的过场和叙述,我们就都按下不表了。
     
    炸也炸完了,吵也吵罢了,孙犁悻悻然回到队上,重新集合出发了。
     
    他又经过了村南那条河。河很美丽:足有二十米宽,水平如镜,晴空的阳光照上去,不
见有什么涟漪。队长催促大家急速渡河,齐胸深的水从孙犁身上流过,他感到平静、滑腻,
还有些暖意(他们从阜平出发,已经走出很远,当时已是仲夏天气了),他有生以来,这还
是第一次体会到水的温柔和魅力,他家乡的滹沱河,性子太暴烈了。
     
    远处传来了枪声。过河以后,他们来不及理好鞋袜,就要爬上一座陡峭的、据说有四十
里的高山。一个姓梅的女学生,还在河边洗涮鞋里的沙子,孙犁过去招呼了她,还把自己的
玉米面窝窝头分给她一些,好增添她爬山的体力。天黑时他们爬上了山顶,风大,寒冷,不
能停留,又遇暴雨,次日天明,才下得山来,进入村庄休息。
     
    睡醒以后,同伴们有了精力,拿他昨天的惊险遭遇开起玩笑,并庆幸他大难不死,且亦
不伤,料定他必有“后福”。他好像并无如此雅兴:我现在想:如果,在那种情况下,把我
炸死,当然说不上是冲锋陷阵的壮烈牺牲,只能说是在战争环境中的不幸死亡。在那些年
月,这种死亡,甚至可以说是一种接近寿终正寝的正常死亡。同事们会把我埋葬在路旁、山
脚、河边,也无须插上什么标志。确实,有不少走在我身边的同志,是那样倒下去了。有时
是因为战争,有时仅仅是因为疾病,饥寒,药物和衣食的缺乏。每个战士都负有神圣的职
责,生者和死者,都不会把这种死亡作为不幸,留下遗憾。①
     
    人们常常念起鲁迅先生那两句话:从喷泉里喷出的是水,从血管里喷出的才是血。正因
为在上述队伍里默默流动着那旷达而恢弘的情感的洪流,才浇灌了那一代正义之苗,才开出
了那芬芳的艺术之花。
     
    行程继续着,进入陕西地界后,风光也好起来。在绥德,他们休整了五天,孙犁到山沟
里洗了个澡。山沟向阳,小河的流水冲激着沙石,波光粼粼,奏出了清越的歌。他躺在河中
间一块平滑的大石板上,温柔且又温暖的水,从头至脚,爬梳而过,使他几乎坠入梦乡。多
日行军的疲劳全洗掉了,他不断吐着冲到口中的细小的沙石,觉得连这个动作都充满了愉快
的意味。最后,他把女同学翻改的衬衣也洗了洗,拧好晾在石头上,干了又穿起来。这一切
完毕之后,他才恋恋不舍地、悠闲而蹒跚地回到队上。
     
    这时吕正操已调晋绥军区工作,司令部就在绥德附近。队长到晋绥军区联络事情,带来
口信,说吕正操副司令员让孙犁去一趟。他就穿着那身怪模怪样的衣服,到了吕正操的庄严
的司令部,做了半日客,并在那里见到了贺龙同志。他自己甚觉不雅,将军们却全不计较。
临别,他把自己带的一本线装《孟子》送给了吕正操,事后很觉得自己的举动奇怪。
     
    清涧县城也给他留下了很深的印象。这里已是陕北,这一带的山,全由一种青色、湿
润、平滑的板石构成,连这里的房顶、墙壁、街道,甚至门窗、灶台、炕台、地板……也都
是用这种青石板构筑而成。县城坐落在峭立的高山顶上,清晨和黄昏,大西北的血红的太阳
吐出一抹斜晖,平射着这青色的山城,显得十分绮丽壮观。雨后新晴,全城如洗,那种青色
就像国画家用的石青一般沉着,加以空气又很新鲜宜人,人们宛如生活在一个没有尘土的世
界里。面向着这古老的城堡,此时虽非阳春,他们也不是西度甘肃,远行新疆,却也不免借
古人酒杯,尽兴一唱:“渭城朝雨裛轻尘,客舍青青柳色新。劝君更尽一杯酒,西出阳关无
故人。”
     
    酒也许喝过了,但不是西出阳关,而是西去延安。那里是一个大家庭,“故人”很多,
正等着他们去呢。
     
    米脂到了。米脂地处无定河(黄河支流)中游,是陕北的富庶之区。县城建在黄土高原
上,建筑风格古朴、漂亮。城里有四座红漆牌坊,像北京的四牌楼一样。这种情景,使从敌
后远来的孙犁产生了一些感慨:“敌后的县城,城墙,我们拆除了,房屋街道,都遭战争破
坏;而此地的环境,还这样完整安静。我躺在米脂的牌坊下,睡了一觉,不知梦到何方。”
①
     
    梦到何方呢?既然连梦中人自己都不知道,我们也无法替他回答。我们知道的是:故乡
离得很远了;他生活了有五年之久的那个第二故乡,也离得很远了;他就要去的这个新地方
(当时,全中国人民都在向往着这个地方),有些什么在等待着他呢?在梦中,他也许回到
了先前的故乡去,也许迫不及待地提前进入了还没有到来的新天地,总之,这个已进入而立
之年的感情丰富的人,是不会使自己的梦做得索然寡味的。
 
  
返回目录: 孙 犁 传 5 (郭志刚、章无忌)    下一页: 人生几次月儿圆

1999 - 2006 qiqi.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