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际遇
    在延安的学习生活是愉快的。在他的小窑洞里,除了继续读鲁迅等中国作家的作品,他
还读了契诃夫的剧作,因为他爱好这位俄罗斯作家的抒情手法。“我在文学方面所受的教
育,有很重要的一部分,是从俄罗斯和苏联那里来的。这也是鲁迅先生的教导,他介绍什
么,我就学习什么。”①可惜的是,他的一本《楚辞》,在上次水灾中,被冲到延河里去
了。那是一个姓梁的女学生送给他的,是商务印的选本。这女学生从北平来到晋察冀,就学
于华北联大高中班,知道老师喜欢读些古书,就送了他这本《楚辞》,孙犁千里迢迢,把它
背到延安,还没再读一遍,就付诸东流了。
     
    并不总是读书、上课,也生产。他参加了开荒、糊火柴盒等生产活动,特别是修飞机场
时,劳动很重,他一顿饭可以吃十四个馒头,馒头不大,加起来也该有一斤半吧。刚来延安
的时候,“正值大整风以后,学院表面似很沉寂。原有人员,多照料小孩,或在窑洞前晒太
阳。黄昏,常在广场跳舞,鲁艺乐队甚佳。”“敌后来了很多人,艺术活动多了。排练《白
毛女》,似根据邵子南的故事。”②“白毛女”的故事,是1940年由晋察冀边区河北某
地传出来的,1944年流传到延安,翌年1至4月,鲁艺师生把它编成剧本并进行排演。
在这个过程中,邵子南写出了最初的草稿,后来又经过了集体的加工和改写。孙犁看到的,
大概是《白毛女》的最初排练情形。
     
    孙犁继续进行创作,先在墙报上发表小说《五柳庄纪事》,后来在《解放日报》副刊陆
续发表《杀楼》、《荷花淀》、《村落战》、《麦收》、《芦花荡》①等。《五柳庄纪事》
是孙犁计划写的一部中篇小说,可能没有如期完成,《杀楼》和《村落战》在《解放日报》
发表时,标有副题“《五柳庄纪事》的第一节”、“五柳庄纪事”等字样,看来就是他这部
中篇小说的某些片断。
     
    意义最大、影响最深远的当然是《荷花淀》,这篇小说发表于1945年5月15日
《解放日报》副刊,当时任该报副刊编辑的方纪,后来回忆说:读到《荷花淀》的原稿时,
我差不多跳起来了,还记得当时在编辑部里的议论——大家把它看成一个将要产生好作品的
信号。
     
    那正是文艺座谈会以后,又经过整风,不少人下去了,开始写新人——这是一个转折
点;但多半还用的是旧方法……这就使《荷花淀》无论从题材的新鲜,语言的新鲜,和表现
方法的新鲜上,在当时的创作中显得别开生面。②在河北平原和晋察冀山地扎下的根,在延
安开花结果了;后来,人们就不断地谈论我国文坛上的那个“出色有无中”的若隐若现的
“荷花淀派”。
     
    这个时候,孙犁由研究生提升为教员,改吃小灶。他讲《红楼梦》。在讲课时,代系主
任舒群去听课,课后,发表了些不同意见,引起一场争论:孙犁认为《红楼梦》表现了贾宝
玉的人生观,舒群则认为是批判了贾宝玉的人生观,并引书中的《西江月》为证。
     
    这是两首《西江月》词,见于《红楼梦》第三回黛玉进贾府,宝玉出场后:
     
    无故寻愁觅恨,有时似傻如狂。纵然生得好皮囊,腹内原来草莽。潦倒不通世务,愚顽
怕读文章。行为偏僻性乖张,那管世人诽谤!
     
    富贵不知乐业,贫穷难耐凄凉。可怜辜负好韶光,于国于家无望。天下无能第一,古今
不肖无双。寄言纨袴与膏粱:莫效此儿形状!①两人当日所申之词,到底谁是谁非,也是多
年来难断的问题。舒群援引《西江月》固然不无道理,而且曹雪芹在小说的叙述语言中,还
说这两首词“批贾宝玉极恰”;但问题是,怎样理解这两首词?例如,我们所根据的《红楼
梦》版本,它的校注者就说:“这两首词用似贬实褒、寓褒于贬的手法揭示了贾宝玉的性
格。”孙犁则认为这两首词具有“自嘲”性质①。
     
    不必介入这种争论了,对我们来说,这种争论本身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它表现了当年
真诚、坦率的同志关系,孙犁很怀念这种关系:
     
    ……我当时青年气盛,很不以为然。我想,你是系主任,我刚讲完,你就发表相反的意
见,这岂不把我讲的东西否了吗?我给他提了意见。作为系主任,他包容了,并没有和我争
论。我常常记起这一件事,并不是说舒群同志做得不对,而是我做得不对。学术问题,怎么
能一个人说了算数,多几种意见,互相商讨,岂不更好?青年时意气之争,常常使我在后来
懊悔不已。在延安窑洞里,我还和别的同志,发生过更严重的争吵。但是,这一切,丝毫也
没有影响同志间的感情。离别以后,反因此增加很多怀念之情,想起当时人与人之间的关
系,觉得很值得珍惜。那时,大家都在年少,为了抗日这个大目标,告别家人离乡背井,在
根据地,共同过着艰难的战斗生活。任何争吵,都是一时激动,冲口而出,并没有任何私心
杂念或不可告人的成分在内。非同十年动乱之期,有人为了一点点私人利益,大卖人头,甚
至平白无故地伤害别人的身家性命。①
     
    邵子南也是一个喜欢争论的人,孙犁回忆在延安和他相处的那段日子,邵子南很爱说的
两句话是:“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走我的独木桥。”有时是在谈话中间,有时是什么也没
谈,他就忽然讲出这么两句话。他很少坐着谈话,即使是闲谈,他也总是走来走去。这两句
话又总是说得那么斩钉截铁,“说时的神气也总是那么趾高气扬。说完以后,两片薄薄的缺
乏血色的嘴唇紧紧一闭,简直是自信到极点了。”②邵子南为人单纯,孙犁很喜欢他的这个
特点。孙犁认为,他有时表现出来的夸夸其谈,自以为是,正说明他胸无城府,可以亲近。
他常挂在嘴边的那两句话,做为文学警句看,孙犁也很喜欢。但孙犁又认为,如果处处标新
立异,事事与众不同,那也会成为一种虚无。在这些问题上,孙犁也会和他发生些争论吧!
孙犁讲《红楼梦》,这是他的拿手戏,他其实是讲得很好的(舒群只是提出自己的看法,和
他讨论,并没有说他讲得不好)。据当年听过课的朱寨回忆,他至今还记得孙犁讲《红楼
梦》里描写的那些笑的情况,不同人有不同人的笑,很具体。现在,我们可以用孙犁自己在
一个讨论会上的发言,把朱寨的记忆补充得更具体一些,发言虽非讲课,但总可以帮助我们
略窥他当年讲课的风采:例如我们写小说,常常写到“看一眼”,“笑着说”。在实际生活
里,在不同的场合下,“看一眼”和“笑着说”也有很多形态。我们不能记取这些形态,所
以写到时,就只能笼统地“看一眼”,笼统地“笑着说”。曹雪芹就高明多了,随便翻翻
书,我们就可以找到只在“看”和“笑”这两个日常动作上,他有多少功夫。“宝玉暗暗的
瞅了黛玉一眼”,小红“下死眼把贾芸盯了两眼”,“彩云打开一看,嗤的一笑”,“宝玉
和袭人都扑嗤的一笑”,“听得吱吱的笑声,薛蝌连忙把灯吹灭了”,“只见秋纹碧痕唏唏
哈哈的笑着进来”。嗤的一笑和扑嗤的一笑,虽只差一个“扑”,情形就不同,人物的性格
和当时的心情都表达出来了。①
     
    关于《红楼梦》,自从他童年接触了这部书以后,对于他的思想和创作,一直发生着潜
在的影响。他写的关于《红楼梦》的文章,对于搞这一行的人来说,是“客串”,但他发表
的有些意见,却很为红学界一些人士所注目。他认为《红楼梦》决非出世的书,而是入世的
书,是为人生的书,“它的主题思想,是热望解放人生,解放个性”①。在另一个地方,他
又说,《红楼梦》的主题,“就是批判人性,解放人性,发扬人性之美。”②对于和舒群的
那场讨论,他后来也有了新的看法:“什么是《红楼梦》表现的主要思想呢?看惯了一些公
式概念文章,脑筋里有一套陈腐的观念的人,反会在这一部作品面前,彷徨四顾,不知所
答。而那些红学家们也从来没有正视过这一问题。十年前,我们在延安窑洞里讨论过这一问
题,当时我粗浅地认为:曹雪芹的思想,主要是通过贾宝玉来表达。因为我想:在创作过程
中,一个现实主义作家只能通过他肯定的人物的言行,表示他赞成的方面;通过他否定的人
物的言行,表达他反对的方面。我认为贾宝玉是作者肯定的人物。当时有的同志说贾宝玉是
作者批判了的人物,举山《红楼梦》里两首嘲笑贾宝玉的词为证。自然,这些同志的意见也
有部分道理,因为曹雪芹的现实主义,在正面人物身上,也没有放弃批判……”③我们好像
花了不少笔墨,谈到延安窑洞里的这场“红学讨论”,孙犁自己也确实对此一直念念不忘。
由这件事,我们终于知道:他在追念友谊、严于自责的同时,心得和体会也日渐精深了。
     
    他在延安生活了总共不过一年半,虽然比起晋察冀山地的生活,是够得上丰衣足食了,
但究竟还有不少困难。例如,他写文章,只能用一种黄色的草纸,那篇著名的小说《荷花
淀》,就是在他那小窑洞里,用这种黄色草纸和自制的墨水写成的。一年半的时间,还不够
一期大专班毕业:他这个“研究生”(后来提升为教员),却在创作和学术方面获得了丰厚
的收成——这也是时代给予的一种际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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