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乔迁
    1949年1月进入天潮以后,在原来《冀中导报》和《群众日报》的队伍里,不少同
志都携有眷属。很快就到了这一年的春节。不消说,在这个刚解放的大都市里过的头一个春
节,固然体验到了胜利的喜悦和兴奋,但是,也感到了离家的寂寞。所以,刚过春节,他就
想回家看看。
     
    像进城的时候一样,他又骑上了那辆在乡间土路上已经颠簸了很久的破车,只是还没走
出南市,就退回来了:一是街上人多,他没有练就在城市骑车的技术,一时出不了城。二是
他弄不清方向——天津街道是斜的,初来的乡下人很容易迷失方向,何况他过去就有过弄错
方位的教训呢——总之,为怕走错路,只得又退回来。
     
    他到长途汽车站买了一张去河间的票,次日清晨上车,天黑才到。河间位于安平东北,
是他工作过的熟地方,当晚住在新华书店,并雇定一辆大车。不料次日车夫变卦,不愿去
了,他只好向西步行到肃宁,住在一个熟识的纸厂里,第二天坐纸厂去安国的大车继续西
行,半路下车,向南走回老家——路途虽然略有曲折,可是走出天津,到了冀中,便如鱼得
水,左右逢源,并借此重温一下旧游之地(虽然离开的时间不长),也是乐事。
     
    这次回家,虽然不似上次延安归来那样因多年战火磨难而有隔世之感;到底是战火初
熄,大局方定,因之这次春节后的团聚,也颇使人眷恋。而且,前面说过,自父亲过世,照
顾一家老小的责任,便落在他的肩上,无形中也加重了心理上的负担。
     
    他乐于承受这种负担。现在,他已三十六岁,无论从做儿子、做丈夫或做父亲来说,他
都有许多事要做,哪怕是能够为他(她)们做一件事,他都会感到欣慰和愉快,甚至可以
说,会有一种“解放”的轻松感觉。
     
    为了减轻家里的负担,他决定把二女儿小森带走。动身那天,孩子的舅父用牛车把他们
送到安国县,再乘长途汽车。那时,长途汽车都是破旧的卡车,卖票又没限制,路上不断抛
锚。小森才八周岁,因为从小没跟过父亲,一路上很规矩,怯生生地坐在车边,连碰掉一个
牙齿,也不敢哭。
     
    到了天津,父女俩住在报社的一间小屋里。这间小屋还不到十平方米,放上一张桌子,
再加上两个单人床,就没有什么空闲地方了。白天孙犁上班,小森一人在家,闷了就睡觉。
有一天真哭了,孙犁很心疼,觉得真是委屈了孩子。孩子头一回出远门,母亲不在身边,做
父亲的,不免怀着歉意,哄好了孩子,随后带她去投考天津市实验小学。这是一所办得很不
错的可以寄宿的小学,老师问了一些问题,接受了这个从农村来的质朴而聪明的孩子。从
此,孩子算是有了自己的天地,做父亲的也舒了一口气。
     
    这以后,孙犁的母亲和大女儿小苹,也都分别随亲属来过天津一次,在他那间小屋里住
上十天半月,就又回到老家。直到第二年春天,这才轮到妻子来。
     
    孙犁先写了一封信,嘱咐她坐火车,不要坐汽车。结果,她还是跟一个来天津的亲戚,
到安国上了长途汽车,也是由孩子的舅父套牛车送的。妻子带了两个孩子:儿子小达已经会
跑,叫做玲的小女儿才两三岁,还得抱着。车上人很挤,她怕挤着孩了,车到任丘,就下了
车,这位也是初次出远门的农村妇女,并不知道任丘离天津还有多远。任丘在天津西南,还
有一大半路好走呢。
     
    带她们的那位亲戚,到天津后没有到孙犁的住处,只往办公室打了一个电话,告诉他:
“你的家眷来了。”孙犁问在哪里,他才说在任丘什么店里。
     
    孙犁一听就急了,边听电话,边请身边的同志记下店名,并立即找报社的杨经理商议。
杨经理先给了他一叠钞票,又派了一辆双套马车,由车夫老张和他去任丘。
     
    ……我知道,她从来没有出过远门。只是娘家到婆家,婆家到娘家,像拐线子一样,在
那只有八里路程的道上,来回走过。身边还有两个小孩子。最使我担心的,是她身上没有多
少钱。那时家里已经不名一文,因此,一位邻居,托我给他的孩子在天津买一本小字典,我
都要把发票寄给人家,叫人家把钱还给家里用。她这次来得仓促,我也没有寄钱给她们,实
在说,我手里也没有多少钱。①天色已经晚了,不管他多么着急,大车也只能次日出发。车
夫是慢性子,第二天,等到动身,已经是上午九点钟了。车开起来,孙犁的心还在提着。
     
    路上打尖时,他迎住了一辆南行的汽车,请司机带个纸条,到任丘交给店里。这张纸
条,换来了暂时的、也是有限的宁静;但是后来知道,这位司机没有照办。
     
    第二天下午三点左右才到任丘,找到了那家店房。妻和孩子都住在掌柜的家里,得到消
息,也都过来了。孙犁做的第一件事,是要了几碗烩饼,叫她们饱吃一顿。
     
    妻说,已经有两顿不敢吃饭了,在街上买了一点儿棒子面,到野地里捡些树枝,给小达
煮点粥。小玲呢,还在吃奶。这位从农村来的母亲,唯独忘了自己。现在,看见了丈夫,就
像看见了主心骨,在这个前不见头、后不见尾的进退两难之地,她心里踏实了。不过,刚才
进店和丈夫见面的时候,她的第一句话不是问候,而是埋怨:为什么昨天还不来?
     
    孙犁没有说话。他充分理解妻子的心情,在他看来,这句埋怨话与其说是为了责难,还
不如说是出于信赖。因此,他只是忧虑而欣慰地看了她一眼,便回过头去招呼要烩饼了。
     
    这顿饭吃得很开心,不只大人转忧为喜,一对小儿女还是那样娇憨可爱。这几天来,当
父母的心分悬两地的时候,他们照样嬉戏玩耍。有母亲在旁边的时候,孩子们的心是不容易
受到伤害的。
     
    妻子和店家的女主人说了说,当晚孙犁也和她们住在一起。任丘属冀中区,西北不远处
就是白洋淀。孙犁深深感到,在老区,人和人之间的关系毕竟是朴实的,这一点也使妻子儿
女少受了许多委屈。
     
    次日一早,辞别店家,一家人上车赶路,这时真是人欢马叫,另是一番光景了。
     
    晚上,宿在唐官屯村头的一家大车店里,睡在只有一张破席的炕上。春风沐浴着的北方
原野的夜晚是宁静的,也是焕发着勃勃生机的。混合着倦意和兴奋的族人感到了夜的温馨,
夜的舒泰,但是一时很难入睡。
     
    “荒村野店,也有爱情。”孙犁回顾说。
     
    到了天津以后,孙犁那间不到十平方米的小屋,立刻热闹起来。小森也从学校回来,和
母亲、弟弟妹妹见面。一年多不见,母亲看见小森长高了,也白胖了些。农村的孩子来到城
市,比原来在城市的孩子更容易吸收城市的营养,使身体得到长足的发育。
     
    孙犁那时的生活并不富裕,但家里更艰难。妻子来以前,只有一件她自己织的粗布小
褂,都穿得半旧了。来天津穿的,是向邻居借的一件阴丹士林褂子,虽然也是旧的,色彩和
质地却要好些。住下后,孙犁买来两丈蓝布,在他的小屋里,妻子缝制了一身新衣。
     
    孙犁每天上班,晚上还要写作,小屋里住了这么多人,热闹是热闹,却失去了他一向喜
欢的安静。另外,当时还是供给制,他觉得几口人吃公家的饭,也不合适。所以,这样住了
半月光景,他让妻子回去。
     
    已经说好要跟报社的一位同志坐火车走,孙犁也把她们送到了火车站。但上车的人太
多、太挤,担心她带不好孩子,又退了票。过了几天,有《河北日报》的汽车回保定,那里
有孙犁的许多熟人,于是,就送妻子搭车,再由保定雇大车,把她们拉回家里。由保定坐大
车走的这条路,正是孙犁在育德中学念书时常常走的路。坐在车上的时候,望着四周的村庄
和田野,妻子不免指指划划,告诉她的一对小儿女:这是爹从前上学走过的路。她自己这样
说的时候,心里觉得很光荣,她也许还希望,孩子们大了也走一走这条路……她当然知道,
这条路也不容易。而且,二十年过去了,虽然道路依旧,世界可已经变样子了。孩子们有自
己的路。但是,倘若说孩子们走的路没有受到父辈的影响,那也是不符合实际的。做父亲
(或做母亲)的人,总是在以各种方式,为孩子们铺路,并影响着他们的选择。
     
    这位朴素的农村妇女也许没有想到这样多,也许想的比这还要多,因为从保定回家的这
条土路很长,也很颠簸,在这种情况下,任何人都是很容易陷入遐想的。而且,当她一路上
时而和淘气的儿子,时而和刚会说话的女儿应对、周旋的时候,无形中减轻了旅途的疲劳,
使路变短了。现在,她已经望见村头。野外一片金黄色的麦浪,又一个农忙季节来到了。
     
    她已经完全回到现实中来,拍拍身子下了车,准备迎接这个收获的季节。
     
    紧张的日子梦一般地飞走了。半年以后,报社实行薪金制,孙犁的稿费收入也多了些,
这才决定把家眷接来。还是这几口人,经过唐官屯的时候,又宿在了那家大车店。这是一个
黄昏,孙犁看见了在解放唐官屯的战斗中他渡过的那条河,想起了用大帆布蒙盖着的战士的
尸体。不过,他没有向家人说起这些,更没有说起在那次战斗中,他险些牺牲在河边上。何
况,他正为一家人的生计发愁,也没有心思提这些事。第二天黎明,就招呼家人起来,动身
赶路了。
     
    稍后,又把母亲和大女儿也接了来。原来的小屋已经无法再住,报社腾出了一间大约有
十八平方米的房子。他们搬到这里来,用家具隔出一间小小的临时厨房,另一边住人。为了
照顾孙犁工作和写作,在附近的多伦道216号大院里,另分给他一间很小的房子。在这间
小房里,产生了他50年代初期的许多脍灸人口的名篇佳作。
     
    房子有了,又托报社的老崔买来米面炉灶。这样一来,在滹沱河南岸的那个世代相传的
家庭,就告别了故土,搬到天津来了。
     
    朋友和邻居们也许多次地向孙犁道贺了乔迁之喜,但在他,却用这样的文字表达了自己
的心情:我对故乡的感情很深。虽然从十二岁起,就经常外出,但每次回家,一望见自己家
里屋顶上的炊烟,心里就升起一种难以表达难以抑制的幸福感情。
     
    我想:我一定老死故乡,不会流寓外地的。但终于离开了,并且终于携家带口地离开
了。①《诗经》里说:“伐木丁丁,鸟鸣嘤嘤,出自幽谷,迁于乔木。”②乔迁,原指搬到
更好的地方,我们用了这样的题目,看来是有悖于作家的本意了。既然如此,或者我们可以
再借用陶渊明的几句诗,多少说明他的心情:“少无适俗韵,性本爱丘山。误落尘网中,一
去三十年。羁鸟恋旧林,池鱼思故渊。开荒南野际,守拙归园田。……暧暧远人村,依依墟
里烟。……”③这诗除了个别地方由于时代不同,不能硬套在孙犁身上以外,无可否认,孙
犁性格里是很有些陶渊明情调的。孙犁不是“误落”,他走的道路,是一种自觉的选择。就
在不久以前,他对笔者说:他庆幸自己抗战一开始就参加了革命,他对于自己走过的道路,
毫不后悔(大意)。他只是热爱故土,依恋家乡,如上面所说,他也像陶渊明赞歌“依依墟
里烟”一样,赞歌他家“屋顶上的炊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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