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处下不卑,登高不晕
    孙犁的创作,仍然继续遵循着他的基本上是纪实的、同时也是最富热情和理想的路线。
1954年,《文艺学习》编辑部向他提了几个问题,现把这些问题和他的回答撮录如下:
“请回忆一下,你的创作冲动是由什么引起的?是由一件事,一个人,或者由于其他?”
     
    “创作冲动是一种要写东西的愿望。这种愿望大部分是从责任感出发,就是:我是一个
记者,或是一个作者,应该写些什么出来。在具体取材上,有时是一件事,也有时是一个
人,这是很难分别的。但主要的是因为对一个人发生过情感,对他印象深刻,后来才写出一
篇文章来。”
     
    “在日常生活中或工作中,你是否观察人的活动?特别注意些什么?”
     
    “我自己以为,我对接触过的人物,记忆比较好,因此,在写到这个人的时候,当时的
情景总还记得。这恐怕是我对他曾有好感或是恶感的缘故。也有忘记了的人物,那就是他不
曾引起我的感情的波动。我不大习惯为了写作,那样随时去‘观察’一个人。我认为那种带
有职业性的观察,是很不自然的。”
     
    “当你深入群众生活时,你是否每天记笔记?记些什么?写作对你怎样利用这些笔记?
用得多不多?”
     
    “我很少记笔记,当记者时有时记一些。那是害怕弄错了时间、地点,或人的姓名。但
我认为笔记总是有用的,虽然它并不是创作必不可缺的条件。我认为鲜明的记忆最重要。因
为它在创作中容易发挥,而笔记则容易凝固。”“当你经过长期生活,积累了许多印象之
后,你如何概括这些印象,创造人物?是不是根据真人真事?你作品中的人物是否都有模特
儿?你如何根据模特儿塑造人物?”“我还没有学会概括和创造人物,这是很困难的。在我
的作品里,大部分的人物是有真人做根据的。有时因为我对那一种性情的人物有偏爱,因
此,在我的作品里,也常有类似的人物出现。我以为,幼年的记忆,对作品的影响最显著。
本村本地的人和事,对作者的印象最深。当然,这些真人在作品中都是经过作者的夸张和演
染的了。
     
    “在创作中,有些人物距离今天的时间越长,在写作时反倒越显得鲜明,离开很久了的
地区,也是如此,记忆这个东西很奇怪。例如《荷花淀》是我在延安窑洞里写成的,而《山
地回忆》是在天津报社机器房的小楼上写成的。”“在你的作品中有没有完全靠听来的故事
写成的?”“可以说是没有,有时也因为听了些什么,引起写作,但那只是引起而已,故事
中的生活还是以经历为依据的。”“你每次写作,感觉最困难的是在什么地方?有无中途写
不下去的时候?后来又怎样继续下去的?”
     
    “最感困难的是:想写什么,而对那种事物知道的很少。常常有中途写不下去的时候。
如是短篇,睡一觉,精神好些就可以继续下去。如是长篇,那就必须转折一下,但如没有提
纲作指针,转折是很冒险的。因为虽然写下去了,并不等于就是写好了。”
     
    在提问过程中,他还回答了一个在50年代不容回避的问题:“你在深入生活时,是如
何借助党的政策与马克思列宁主义理论的指导才深一步理解生活的?请举具体事实说明。”
     
    在回答这个问题的时候,他从当时的历史情况出发,强调了作家必须具有丰富的生活体
验:“在今天,无论是反映一种生活或是一次运动,不借助于党的政策与马克思列宁主义的
指导,那是不能想象的。即使是细微的生活部分,也是如此。例如写抗日战争,如果不研究
抗日期间毛主席的全部著作和党在抗日根据地的各种政策,是没有可能反映一个抗日根据地
的形成和发展的。但作者必须有丰富的生活体验,如果没有体验,只是政策和理论解决不了
创作上的问题。”①作为一个从根据地走过来的共产党员作家,这回答是客观的、实事求是
的。他对生活体验的强调,尤其具有普遍意义。这里反映的已经不仅仅是一个现实主义的原
则问题,而且也是一个作家的勇气和性格问题了。因为在50年代前期,用理论和政策图解
生活的现象已经多次地向文坛发起了冲击,他的这一回答,无异于拿起现实主义的武器,走
向了战斗的前沿。
     
    以后,他不止一次地嘲笑了文坛上的这类庸俗气息。
     
    他举过一个例子:抗战期间,有一篇作品写有人想给某女孩子介绍一个八路军做爱人,
问:“你愿意吗?”女孩子说:“我不愿意。”评论家看到这句话,就说这女孩子很“落
后”,而且责及作者,说这句话会使人物降低,作者的“世界观”有问题。对此,孙犁以他
特有的幽默方式回敬说:其实,那个女孩子心里是很爱八路军的。按照这位评论家的方式,
这个女孩子一听到有人给她介绍对象,就应该高兴得跳起来,说:“好极了!谢谢你!快带
我去找他吧!”这样,评论家就可以鉴定她很进步,形象高大,作品有进步意义。但是在生
活里并不是这样。在生活里,一个人的说话、口气,因为当时的心情,不同的性格,不同的
处境,常常是有各式各样的变化的。如果连这一点都不懂,我们还从事什么文学工作?如果
连这一句话也看不明白,我们还“观”的什么“世界”。①对于文学作品(实际上也是对于
社会现象或社会生活)的某些简单化、庸俗化的观点,甚至也影响到青少年学生。50年代
初期,他和山东省安乐镇师范学校几个爱好文学的学生有过一次通信,讨论《荷花淀》这篇
小说。这几个学生致信孙犁,在赞扬了几句这篇小说之后,用主要的篇幅提出了批评:一、
从小说中摘出“女人们到底有些藕断丝连”这句话,说作者“有点嘲笑女人的味道”。还就
小说里的一句话“女人们尤其容易忘记那些不愉快”诘问道:“‘女人们’为啥‘尤其’是
这样呢?莫非是她们的脑子比男人简单吗?”二、指责作者“拿女人来衬托男子的英雄,将
女人作为小说中的牺牲品。”作者形容水生等“正在聚精会神瞄着敌人射击,半眼也没有看
她们”,来信问:“这是否暗示着水生这些英雄看不起这群落后女人呢?否则为啥不说是
‘没有顾得看她们’呢?”自然,来信对“不是她们是谁,一群落后分子”这句话更不满
意,认为是“嘲笑、咒骂”。三、说作者“不是郑重地反映妇女们的事迹。在文章的最后,
作者对女人们好像有些正确的积极的描写:‘……她们学会了射击……她们配合子弟兵作
战……’但我们觉得还不够。因为这不是郑重地反映女人们先进的一面,而是作者为了掩饰
自己的轻视妇女的观点,不得不这样。”如此等等。
     
    信号通过《文艺报》转给孙犁的。那是1952年,禁忌毕竟没有后来那样多,一向襟
怀坦诚的孙犁,还能比较畅所欲言地和这些青少年们交换一下意见。他告诉同学们:不能脱
离上下文和故事发展的整个情节,单单摘出一两句话来(如“女人们到底有些藕断丝连”、
“一群落后分子”等等),就断定作者“嘲笑”或“看不起”女人,更不能看成是作者对作
品中的人物做的鉴定。“我们看作品,不能仅仅从字面上看,还要体味一下当时的情调,理
解人与人之间的关系。不只和概念理论对证,还要和生活对证,就是查一查‘生活’这本大
辞书,看究竟是不是真实,如果不是这样,许多事情都是无法理解的。”孙犁当时是三十九
岁,这些学生们一般不过十几岁,但他把他们完全看成了平等对话的伙伴,他非常直率地和
他们讨论了一个方法问题:“《荷花淀》只是一篇短短的故事……我本来可以不谈它。今天
我所以详细地和你们讨论,是因为我看到,我们的同学在读书的时候,常常采取了一种片面
的态度。一篇作品到手,假如是一篇大体上还好的作品,不是首先想从它那里学习一点什
么,或是思想生活方面的,或是语言文字方面的,而是要想从它身上找出什么缺点。缺点是
要指明的,但是,如果我们为了读书写字,买来一张桌子,不先坐下来读书写字,而是到处
找它的缺点,找到它的一点疤痕,就一脚把它踢翻,劈柴烧火,这对我们的学习并没有帮
助。在生活里或者不致如此,对于作品,却常常是这样的。在谈作品中的问题的时候,往往
不从整个作品所表现的思想感情出发,而只是摘出其中的几句话,把它们孤立起来,用抽象
的概念,加以推敲,终于得出了十分严重的结论。这种思想方法和学习方法,我觉得是很不
妥当的。我们对一篇作品所以不能理解,或理解得不对,常常是因为我们对作品所反映的当
时当地的生活缺乏理解和知识的缘故。但愿你们不要根据这个说我反对批评。”①信是答复
几个师范学校的学生的,但是只要分析一下来信和复信的内容就能明白:当时的读书界和评
论界,至少有一部分人的水平,并没有超过这些学生。果然,事情不幸为孙犁言中,《文艺
报》原为活跃一下学术空气而登的孙犁的信,招来了“无数詈骂信件,说什么的都有。好在
还没惹出什么大祸,我后来就不敢再这样心浮气盛了。”②完全可以想象:这些信件的大多
数作者,正是共和国的成年公民。
     
    孙犁后来真的极少再用如此坦率的方式为自己的作品进行辩护(确切地说,他为之辩护
的不是自己的作品,而是一种原则)。不过,他也没有沉默。对他的作品表现出浓厚的兴趣
并发表各种意见的读者、评论者渐渐多了起来。主要是赞歌,例如,在一些人的评论文章
里,他读到了许多遍这样的字眼:“独具风格”、“诗情画意”、“抒情诗”、“风景
画”、“女人头上的珠花”等等。当然,这类字眼,不见得全是讲他的作品;但在讲他的作
品的文章里,一个不落地全出现了。对此,他感到了茫然:所谓“独具风格”,究竟指的是
什么?因为无论什么作家都有自己的风格。他觉得有些评论,不从作品的全部内容和全部感
染力着眼,不从反映现实、时代精神以及某一时期人民的思想情绪着眼,而仅仅从某些章
节、文字着眼,使读者在读这些作品的时候,就只是去“捕捉”美丽的词句以及所谓诗意的
情调。对此,虽然是赞扬的话,他也是坚决摇头、不能买帐的:不妨打这样一个比喻:有一
只鸟,凌空飞翔或是在森林里啼叫,这可以说是美的,也可以说富有诗情画意。但这种飞翔
和啼叫,是和鸟的全部生活史相关联的,是和整个大自然相关联的。这也许关联着晴空丽
日,也许关联着风暴迅雷。如果我们把这些联系都给它割断,把这只鸟“捕捉”了来,窒其
生机,剖除内脏,填以茅草,当作一个标本,放在漂亮的玻璃匣子里,仍然说这就是那只鸟
的“美”,这就是它的“诗情画意”。这就失之千里。抽刀断水不可能,断章取义是很容易
的。每个人都可以根据他的爱好,他的需要,在一本书里寻章摘句,并且一定能有满意的收
获。……①无须讳言,对于诸如此类的评论,他感到相当隔膜。可以说,这也是他在人际关
系方面遇到的一种苦恼,只不过这种苦恼反映在创作和评论的关系上罢了。
     
    苦恼也罢,隔膜也罢,不能否认,在进城以后,直到60年代初期,仍然是他创作上的
一个黄金季节。在这段时间里,他不只整理、出版了他的一部著名的代表作《白洋淀纪事》
(小说、散文合集,1958年由中国青年出版社出版,后多次再版,现集内各篇作品已分
别收入《孙犁文集》有关卷次),还创作了中篇小说《村歌》、《铁木前传》,长篇小说
《风云初记》,评论集《文学短论》,散文集《津门小集》,以及其它有关散文和诗歌等等
(以上作品和文章,也都多次辑印或再版,现已收入《孙犁文集》有关卷次)。这些作品,
除《文学短论》为评论集,《津门小集》为记叙解放后天津城郊生活的散文小品以外,其余
绝大部分都是反映抗日战争和解放战争时期的革命历史生活的,是他身居津门,对过去的山
地生活和平原生活(当然也包括他的故乡)的艺术记录。这是他在创作上的一个成熟期和收
获期,这些作品发表和出版之后(其中不少已被译成英、法、俄等多种文字),他在新文学
史上的地位已经不容怀疑了。
     
    但是,就在50年代之初,他自己曾经怀疑过自己的能力。1953年夏天,他从安国
县下乡回来以后,曾在这年8月6日致函田间,流露了自己的苦闷:我在报社,因无多少工
作,所写又系历史小说,时间长了,有些沉闷。我想转移一下。但我又不愿专门当作家(因
近感才力不足)。你看像我这样的情形,应该采取一种什么工作方式为宜?
     
    俟康濯回京,你们可以代我思考思考。并望不要和其他方面谈及。①在孙犁给朋友的信
里,已经不是第一次流露这样的情绪了。七年以前,即1946年的4月10日(那时他刚
从延安回到冀中),他也给田间写过一封类似的信,在那封信里,甚至谈得更多:“关于创
作,说是苦闷,也不尽然。总之是现在没有以前那股劲了,写作的要求很差。这主要是不知
怎么自己有这么一种定见了:我没有希望。原因是生活和斗争都太空虚。”②
     
    这都是以前的事了。以后或许有新的苦闷(包括不曾遇到的更大的苦闷),那也都是以
后的事了。此刻,在他经历了上面说的那个收获期之后,他的心情该会有所变化吧?
     
    在小说、散文、诗歌、评论等方面,他都已尝试过,而且卓有建树。剩下的一个领域,
是戏剧电影,我们还可以重开一个话题:
     
    1949年进城后,有位相熟的电影导演,要他写一个关于白洋淀的电影脚本。他正在
盛年,希望自己的小说能够搬上银幕,于是,在这种“洋玩艺”的诱惑下,不免跃跃欲试。
他把自己写过的一些小说、散文,重新编排了一下:已有的用剪报,没有的写新篇,统一内
容,串连故事,居然弄出一个用一本旧公文簿剪贴、抄录而成的电影脚本。
     
    过了很长时间,导演来信说:脚本先送茅盾审阅,同意了,后又送另一位负责人审阅,
否定了,现将脚本奉还云云。这位导演把后者的批示抄录在脚本封皮之后,封面上是茅盾的
亲笔题字:“阅,意见在另纸。茅盾。”可惜孙犁没有看到这张纸。另一位负责人的批示大
意为:这些故事,想象的成分多,还是以拍别一部小说为好。孙犁说:“别一部小说”,也
是写白洋淀的,当时颇流行。
     
    我翻看了一下,其中实录部分固然不少,却发见我的一篇作品,也被改头换面,采录在
内。这是有书可查、有目共睹的事,绝不是出于我的“想象”。当然,我那个脚本只是一次
尝试,写得也确实很不像样子。一部作品,根据审定程序,谁肯定,谁否定,都系平常的
事,其中并无恩怨可言。我把脚本新写部分摘出来,改成了一篇短篇小说,就是《采蒲
台》,此脚本在“文化大革命”中被抄走,发还后,我清理旧稿时,用它生了火。从此打掉
了我的兴头,以后,对写电影脚本的事,我一直持极其冷漠的态度,并劝别人也不要轻易搞
这个。①关于他要写电影脚本的愿望,就这样化做了泡影。但事情并不就此完结,他的小
说,如《荷花淀》、《风云初记》等等,后来终于被人搬上了银幕。不过,他那时再也提不
起兴趣来了。当有人提出改编,他便说:“你改编吧,愿意怎样改,就怎样改去吧。不要和
我谈,也不要和我商量。因为我身体不好,不愿意掺伙这些事。”当有的改编者说:“我们
很喜欢你的小说的风格,我们一定保证你的风格,在这部片子里,得到充分的理解和体
现。”他便说:“那太好了,你们去弄吧。”
     
    他心里明白,小说是语言的艺术,电影是借助科技成果而展现的综合艺术,风格云云,
因人、因事而异,还是不要过早地下结论吧。
     
    他看过《静静的顿河》这部电影,其中男女主人公在向日葵地里相恋,画面里出现的向
日葵,仅寥寥数棵,而且不像自然生长的,像是插上去、做布景的。他记得萧洛霍夫描写的
向日葵,场面是那样宏大而充满生机,相比之下,电影里的男女主人公恋爱得再热烈,也令
人觉得寡味了。在他看来,在这里就已经损失了原作的风格。
     
    他也记得看电影《安娜·卡列尼娜》的情形。赛马一场戏,渥伦斯基掉下马来这一事
件,是由看台上安娜的面部表情表现的,表现得恰如其分。只这一个细节,就使影片再现了
托尔斯泰长于心理描写的风格。
     
    所以,孙犁认为:“电影能否再现小说的原有风格,并不是一句话就能做到的。编剧、
导演、演员的艺术修养,趣味,都要与原作取得协调融合,才可做到。而做到这一点,又谈
何容易!”①
     
    这样,虽然他在电影这个领域里的尝试遭受到了挫折,他对这门艺术的了解和修养,还
是达到了相当的高度。如上所说,从进城到60年代初期,他都是在困难、误解和挫折中前
进的,但他终于登上了一个新的高峰。他说过,从事写作正如爬山,要有“处下不卑,登高
不晕”的气概②。他就是这样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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