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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病和旅行
    1956年3月,孙犁正紧张地写他的《铁木前传》,已经写到第十九节了(现在读者
看到的这部中篇,一共是二十节)。这天午睡起来,他忽然感到一阵眩晕,接着摔倒下去,
左面颊跌在书橱的把手上,碰破半寸多长一道口子,血流不止。报社同人把他送到医院,缝
了五针就回来了。
     
    从这时起,长期劳累的身体终于暴发为一场大病,而且一病就是十年。关于他的身体状
况,我们前面做过一些介绍。他自己这样说过:“我身体素质不好,上中学时,就害过严重
的失眠症,面黄肌瘦,同学们为我担心。后来在山里,因为长期吃不饱饭,又犯了一次,中
午一个人常常跑到村外大树下去静静地躺着。”“但我对于这种病,一点知识也没有,也没
有认真医治过。”①在标明为“芸斋小说”的《无花果》②里,说得比较具体——他说明
过,这些小说其实是纪实,今一并引述如次,作为参考:“大体说,这是一种心病,由长期
精神压抑而成,主要是控制不住自己的感情。对自己不喜欢的,嫉恶如仇;对自己喜欢的,
爱美若狂。这种情绪,与日俱增,冲动起来,眼前一片漆黑,事后又多悔恨……”这就难怪
了,1980年春天,李季以心脏病逝世,他在悼念文章里,说诗人患有心脏病,这就是致
命伤。患心脏病者不一定都是热情人,而热情人最怕得此病,特别是诗人。因为诗人的心本
来就比常人跳动得快速、急骤、多变、失调,如自己再不注意,那是很危险的③。这原是知
己之谈,现在正好用来分析他自己,虽然他得的并非心脏病。他骨子里也是一个热情人,而
从事的又是文学事业(广义地说,这也是诗的事业)。1951年1月,他在《天津日报》
副刊写作小组的一次会上,向青年作者们说:“没有真实的激动了的感情,就写不成好文
章。”“我们必须激动起来,才能写好文艺作品。”④1954年8月,在一个暑期讲座
上,又结合自己的情况向听讲的同学们介绍说:“……在创作的整个过程中,心情是沉重
的。也许写作这种工作,感到沉重的时间长,感到轻松的时间短一些吧。当然也有一边写作
一边歌唱的时候。这个工作,对我来说是感到很沉重的。”①身体底子原来就有些问题,加
上长期积劳和如此这般的情况,哪有不生病的?说老实话,幸亏他的身体底子还有另外一些
良好的素质(依我们看,主要是他的内脏和神经系统具有相当强的活力),否则,将不容乐
观了。事实也如此。这年秋天,他的病显得很重,“就像一个突然撒了气的皮球一样,人一
点精神也没有了,天地的颜色,在我的眼里也变暗了,感到自己就要死亡,悲观得很。家里
人和同事们,都为我的身体担心,也都觉得我活不长了。”②最悲伤的是妻子,她常常在一
边悄悄地哭,想不出丈夫为什么生病,而且一病如此?倒是老母知子,对儿媳说:“你别看
他不说不道,这些年,什么事情不打他心里过?”但这也只是“知子”而已,对于儿子的
病,她也是悲观的。这时康濯由北京来天津看他,很伤感地说:“我给你编个集子,还要写
一篇长一些的后记。唉,恐怕你是看不到了。”
     
    那可怕的病情,其实是神经衰弱到了极点的表现,毫无精神准备的亲友,一下子都慌乱
起来了。
     
    前面说,他是写到《铁木前传》第十九节时发病的。这一节是什么呢?说来也有意思,
这一节只有千来字,主要是傅老刚和九儿父女两人的对话,它竟数次提到了劳累、生病和休
息这些事,这究竟是出于偶然,还是他那紧张到了极度的神经系统发出了某种信号呢?
     
    自然,小说情节的发展有它自身的逻辑,它甚至于不以作家的主观意志为转移;但这一
节的文字气氛也够凄凉的了,它不能不给作家那善感的、容易激动的心灵以刺激。
     
    原来,傅老刚和黎老东两个患难老友吵翻了,九儿和六儿那本来应该朝着爱情发展的关
系,也只结出了一个苦果。这是一个冬夜,满天星斗,月亮又圆又明。但在这样晴朗的夜
晚,父女俩各人心里都装着心事,或者说,他们只能用不同的方式咀嚼这只苦果,或者,他
们还想到了别的,例如那久别的也许今生不能再见的东北老家……总之,这样一个晴朗、皎
好的冬夜,反而给这一老一小的心境平添了许多凄凉:这两天,父亲注意到女儿很少说话,
他以为她是太疲累了。他说:
     
    “今天,有几个互助组,给我们拿来一些工钱,这些日子,我帮他们拾掇了一些零碎活
儿。我不要,他们说我们出门在外,又没有园子地里的收成,只凭着手艺生活,一定要我收
下。我想眼下就要过年了,你也该添些衣裳。”
     
    “不添也可以。”女儿低着头说,“过年,我把旧衣裳拆洗拆洗就行了。爹的棉袄太破
了,应该换一件。”
     
    “我老了,更不要好看。”父亲说,“村长和我说,他们几个互助组,明年就要合并成
合作社。村长愿意我们也加入,说是社里短不了铁匠活儿。我说等你回来商量商量,你帮我
想想,是加入好,还是不加入好。”
     
    “我愿意加入。”女儿笑着说……“我也是这么想。”父亲兴奋地说,“……村长还
说,他们也希望六儿家参加,那样,社里有铁匠也有木匠,工作方便得多。可是黎老东正迷
着赶大车,不乐意参加。这些日子,我总见不到六儿,你见到他了吗?”
     
    女儿没有说话。
     
    “你不舒服吗?”父亲注意地问,“怎么看你吃不下?”
     
    “不。”女儿说,“我只是有点儿累。”
     
    她到外间去收拾锅碗。
     
    “我和黎老东吵翻了。”父亲在里间说,“这只是一人一家的问题,只是两个老头子的
问题,算不了什么。你不要把这件事情放在心上。”
     
    “我没有放在心上。”九儿说,“今年冬天,我看着爹的身体不大结实,我希望爹多休
息休息。”
     
    “你不要惦记我。”老人笑着说,“我这病到春天就会好起来的……”
     
    九儿给父亲铺好炕,带上屋门,到女伴们那里去。
     
    ……九儿在院里停站了一会儿,听了听,父亲在吹灯躺下以后,并没有像往常那样咳
嗽。……事情就是这么凑巧,写完了这样一节文字,他就病倒了。病中,他“只补写了简短
的第二十节,草草结束了事。”①这一节文字仅有二、三百字,但是,它是一个乐观、开朗
的结尾,而且用了诗的、咏叹的句子。这时,已经是1956年的初夏了。
     
    3月,他刚刚跌倒时,在医院里缝了几针,还能走路。同志们劝他休息一段时间,外出
旅行。那时他刚进城不久,并不很怕出门,且好一人独行,于是选好地方和路线,带了介绍
信就上路了。
     
    这是5月初,是坐火车,第一个目标,正是他在青年时代曾经向往的济南。下车时,是
下午一、二点钟,坐了三轮去山东文联,当时任山东文联编创部部长的王希坚(通俗小说
《地覆天翻记》的作者)接待了他,他们是在北京认识的。
     
    济南街面上,古老的砖瓦房和石铺街道到处可见,一派旧日省城的样子。文联临近游览
区,不少小商小贩摆摊叫卖,热闹非常。文联大院有泉水、池塘荷花,人们清晨起来,就在
清流旁盥洗。
     
    王希坚了解他的脾气,给他找了一间清静房子,并说:“吃饭,愿意在食堂吃也行,愿
意出去吃小馆,也方便。”因为地段近,当天他就看了珍珠泉、趵突泉、黑虎泉。趵突泉为
济南七十二泉之首,当时水系没遭到破坏,泉水从地下岩石溶洞的罅隙中涌出,还能冒起三
尺来高,真个是:“佛脚清泉,飘飘飘飘,飘下两条玉带;源头活水,冒冒冒冒,冒出一串
珍珠。”
     
    次日,文联的人陪他游了大明湖和千佛山。游大明湖时坐了彩船,可惜他正在病中,不
能充分领略“舟行著色屏风里,人在回文锦字中”的佳趣。此外,他看了纪念曾巩的南丰祠
和纪念铁铉的铁公祠,以及其他历史文物。曾巩是宋代和欧阳修、王安石等齐名的散文家,
同属唐宋八大家之列,他的文章从容严谨,该是孙犁所欣赏的;铁铉则是明代建文帝时的忠
臣,燕王朱棣起兵时,他坚守济南,屡挫燕王,后被磔死,鲁迅在《病后杂谈》①这篇文章
里提到过他。说实在的,病中看这类纪念文物,也不是轻松的事。在千佛山要轻松一些,济
南虽号称“泉城”,有湖山之美,那时游人却很少。千佛山在市区南面,几乎没有什么游
客,像逛荒山野寺一样。孙犁最喜欢这样的游览,极目骋怀,放情丘壑,可以暂时摆脱一下
市嚣尘声的干扰,姑且与寺佛为伍:“笑到几时方合口?坐来无日不开怀。”
     
    当然,他并没有超脱到如此地步,因为他是一个人,一个从来没有、也永远不会忘记尘
世的作家。
     
    他还想吃中学时听老师说过的济南特有的“小豆腐”,可惜没有吃到。
     
    他又赶路了,第二站是南京。是下午五、六点钟到的,还是先奔江苏文联。那时文联多
与文化局合署办公,它便给文化局打电话,说来了一位客人,想找个住处。对方推托了一阵
子,最后说可以去住××酒家:对于这种遭遇,我并不以为怪。我在南京没有熟人,还算是
顺利地解决了食住问题。应该感谢那时同志们之间的正常的热情的关照。如果是目前,即使
有熟人,恐怕也还要费劲一些。
     
    此次旅行,我也先有一些精神准备。书上说:在家不知好宾客,出门方觉少知音,正好
是对我下的评语。①
     
    在酒家住了一夜,次日早饭后便去逛明孝陵。陵既高且陡,他还是登上去了,最引他注
目的,是朱元璋的那幅画像:“躯体很高大,前额特别突出,像扣上一个小瓢似的。脸上有
一连串黑痣。这种异相,史书上好像也描写过。”②辛亥革命前,同盟会机关报《民报》上
登过朱元璋的画像,并尊朱为“民族革命伟人”③;不知明孝陵里的这张像,是否与此有
关?但由孙犁的描写看,他好像并不喜欢朱元璋,因为他笔下的这副“异相”一点儿也不可
爱,至少,离现实中真的人太远了些。“正史”里记载的朱元璋,说他一降生就气象非凡,
长853孙犁传
     
    ①
     
    ②
     
    ③鲁迅批评过这类说法:“二十多年前,都说朱元璋(明太祖)是民族的革命者,其实
是并不然的,他做了皇帝以后,称蒙古朝为‘大元’,杀汉人比蒙古人还利害。”《二心
集·上海文艺之瞥》。
     
    《一九五六年的旅行》,《老荒集》,上海文艺出版社1986年版。《一九五六年的
旅行》,《老荒集》,上海文艺出版社1986年版。370
     
    大当然也与常人有异:“……母陈氏方娠,梦神授药一丸,置掌中有光,吞之,寤,口
余香气。及产,红光满室,自是夜,数有光起,邻里望见,惊以为火,辄奔救,至则无有。
比长,姿貌雄杰,奇骨贯顶,志意廓然,人莫能测。……”①大约奇骨不易画出,就在前额
上扣只小瓢。可见,中国史书早就参加“造神”运动了,孙犁如此注意朱元璋的画像,也是
有道理的。
     
    从孝陵下来,他去中山陵,然后向东,顺路游了灵谷寺。这一路全是枝交连理、遮天蔽
日的梧桐树,一阵风吹来,半空中飒飒作响,在这被高大的陵墓主宰着的圣地,不免使人产
生天马行空的感觉。对于一个长年做文字工作、无事不出房门的人,这境味有益于转移他过
分紧张的注意力,舒展一下他的心情。因此,孙犁对着眼前情景,发出了他平时很少说的
“真使人叫绝”②的赞叹。
     
    下午行程更远,连续游了雨花台、玄武湖、鸡鸣寺、夫子庙。没有去看莫愁湖和秦淮
河,他似乎感到一点儿小小的遗憾;但是,照他的说法,这样奔袭式的游山玩水,已经使他
非常疲乏。作为休息,他去逛了逛南京古旧书店,那里很安静,好书也多,且排列规则,令
人有舒畅感。可惜天色已迟,不及细看,就回酒家了。后来,他从这里邮购了不少旧书,其
中还有珍本。在济南时,他因为没有找到古旧书店,颇感遗憾,在南京算是得到了一点儿补
偿。
     
    第三天清晨,他就离开南京,赶赴上海。对这次南京之行,他后来有些想法:……像我
这样的旅行,可以说是消耗战,还谈得上怡情养病?到了一处,也只是走马观花,连凭吊一
下的心情也没有。别处犹可,像南京这个地方,且不说这是龙盘虎踞的形胜之地,就是六朝
烟粉,王谢风流,潮打空城,天国悲剧,种种动人的历史传说,就没有引起我的丝毫感慨
吗?
     
    确实没有。我太累了。我觉得,有些事,读读历史就可以了,不必想得太多。……至于
文人墨客,酒足饭饱,对历史事件的各种感慨,那是另一码事。
     
    我此次出游,其表现有些像凡夫俗子的所到一处,刻名留念。中心思想,也不过是为了
安慰一下自己:我一生一世,毕竟到过这些有名的地方了。①人往往容易有这些想法。不
过,对一个作家来说,他所到过的地方,看过的东西,总不会那样容易成为过眼云烟的吧。
当然,像这样的旅行,他的确是太累了。
     
    清晨上车,两个多钟头以后他就到了上海。作协安排他住国际饭店十楼,这么一个繁华
地区,对一个神经衰弱患者十分不利。“尤其是一上一下的电梯,灵活得像孩子们手中的玩
具,我还没有定下心来,十楼已经到了。”显然,他不适应这样的生活。翌日上午,独自去
逛书店,正巧赶上古籍书店开张。他选购了几种旧书,包括仰慕已久的戚蓼生序小字本《红
楼梦》。
     
    他想快些离开上海,因此,第三天中午就到了杭州。浙江省文联没有熟人,在那里吃了
碗面条,便一人到了湖边。这天天气很好,游人也多,一湖如镜,确是“水水山山,处处明
明秀秀”。但因连日劳顿,夜里又睡不好,他忽然觉得精神不支,脚下也没有准头,就随便
转了转,买了些甜食吃,回到了文联。
     
    第二天,文联通知他到灵隐寺去住。原来他们新买到一处私人别墅,做为创作之家,还
没启用,孙犁正好去试试。他乘三轮来到目的地,看见这是一幢不小的楼房,仅楼下就有不
少房间。四周除一座拔地而起、直插云天的飞来峰,空旷无人。寺里僧人很少,住的又远,
这时天也黑了,他一度量形势,忽然恐怖起来:偌大一个灵隐寺,周围是百里湖山,寺内是
林莽丘壑,不说别的,就是进来一只狼,他也受不了。他想到要关好门窗,而门窗又是那么
多。关好门窗后,他躺在临时搭好的木板床上,顶着一盏昏黄的光线摇曳的灯,一面翻看一
本新买的杭州旅游指南,一面发起哲人的遐想来:……什么事说是说,做是做。有时说起来
很有兴味的事,实际一做,就会适得其反。比如说,我最怕嘈杂,喜欢安静,现在置身山
林,且系名刹,全无干扰,万籁无声,就觉得舒服了吗?没有,没有。
     
    青年时,我也想过出世,当和尚。现在想,即使有人封我为这里的住持,我也坚决不
干。我现在需要的是一个伴侣。①
     
    这一夜没有睡好。清早起来,在溪流里洗罢脸,提上从文联带来的暖瓶,到门口饭店吃
了饭,又到茶馆买一瓶开水提回来。
     
    西湖到底名不虚传,而坐落在湖边上的灵隐寺,又是这样宏伟富丽、奇绝一方。夜晚,
它虽然令孙犁感到可怖,但在白天,它又向这位北方来客展示出全部的魅力,“我在北方,
是没有见过的。”他说。
     
    在这“门外湖光十里碧,坐中山色四围青”的神仙般的环境里,他过了整整三天,凡是
西湖的名胜,差不多都去过了。
     
    在小市上,他给自己买了一个象牙烟嘴,在岳坟给孩子们买了两对竹节制的小水桶,就
又取道上海,返回天津。此行大约有半月光景,谁也没有料到,回来以后不久,他的病情反
而大大加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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