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疗养生活纪略之一
    小汤山在北京西北方向,属昌平县,以温泉闻名,泉水形成了一个不小的湖泊,从湖旁
的残碣断石,可以认出这里原是清末民初阔人家的别墅,解放后,盖成一座相当大的疗养
院。他能来这里疗养,是李之琏给办的,李认识一位卫生部的负责人,正在这里休养并管
事。
     
    疗养院的一排两层楼房,头起是两处高级房间,有会客室和温泉浴室。孙犁居然住进了
楼上的一间,他至今认为是一生中难得的幸遇。因为房间里有引来的温泉水,“有时朋友们
来看我,我都请他们洗个澡。慷国家之慨,算是对他们的热情招待。女同志当然是不很方便
的。但也有一位女同志,主动提出要洗个澡,使我这习惯男女授受不亲的人,大为惊异。”
①
     
    在小汤山,呼吸着从西北高山上吹来的风,这风掠过湖面,变成一种湿润的、带有硫磺
气味的新鲜空气。他还学会了钓鱼和划船。钓鱼技术虽然不高,也有过从水面上钓起一条大
鲢鱼、或从水底钓起一条大鲫鱼的记录。至于划船,他自度不只技术不高,姿态也不好看。
但在这里划船不会有任何危险,“可以随心所欲,而且有穿过桥洞、绕过山脚的种种乐趣。
温泉湖里的草,长得特别翠绿柔嫩,它们在水边水底摇曳,多情和妩媚,诱惑人的力量,在
我现在的心目中,甚于西施贵妃。”①
     
    他的病渐渐好起来了:证明之一,是我开始又有了对人的怀念、追思和恋慕之情。我托
城里的葛文同志,给在医院细心照顾过我的一位护士,送一份礼物,她就要结婚了。
     
    证明之二,是我又想看书了。我在疗养院附近的小书店,买了新出版的拍案惊奇和唐才
子传,又郑重地保存起来,甚至因为不愿意那位老同志拿去乱翻,惹得他不高兴。②
     
    他和老同志已经很熟了,对方赶过大车,傍晚他们坐在小山上,老同志给他讲了不少车
夫进店的故事。他们还到附近野地里去玩,那里有许多据称是公主坟的地方。从这样的地方
回来,他有时看《聊斋志异》。疗养院的医生知道后,对那位老同志提出要求:“你告他不
要看那种书,也不要带他到荒坟野寺里去转游!”
     
    孙犁不以为然:“其实,神经衰弱是人间世界的疾病,不是狐鬼世界的疾病。”
     
    到了11月,天气渐渐冷了,清晨黄昏,湖面上升腾着蒸气似的白雾,水草也渐渐褪去
那翠绿的生命的色彩。在红十字医院时,他不看报,也不听广播。这里却有高音喇叭,在湖
边散步,能听到大张旗鼓地批判右派。有一天,他听到了丁玲的名字。
     
    过了阳历年,他决定转到青岛去。在北京住的那天晚上,李之琏坐了小车来看他。李虽
然没有谈什么时事,但孙犁看出他的心情很沉重。不久,就听说他也牵连到“右派”案件中
去了。
     
    大约在1958年1月,报社派了小何把他送到青岛的疗养院。
     
    他住在正阳关路一幢绿色的楼房里,为了安静,他选择了三楼一间孤零零的,虽然矮小
一些,但光线很好的房子。
     
    在疗养院,他遇到了一些知名人士,如哲学教授、历史学家、早期的政治活动家、文化
局长、市委书记等等:“这些人来住疗养院,多数并没有什么大病,有的却多少带有一点政
治上的不如意。反右斗争已经进入高潮,有些新来的人,还带着这方面的苦恼。”①某市文
化局长,和孙犁见过一面,孙犁到该市游览时,曾为介绍住宿。原是精明能干的人,现在精
神沉郁,烦躁不安,竟不认识孙犁了。新婚妻子是个年轻、漂亮的东北人,每天穿着耀眼的
红毛衣,陪他并肩坐在海边上,从背后望去,该是多么幸福、愉快的一对。但他终日不说一
句话,谁去看他,他就瞪着眼睛问:“你说,我是右派吗?”
     
    没有人能回答这问题。只有一位质朴、诚实的大夫,有一天和气而肯定地说:“你不是
右派,你是左派。”
     
    病人脸上露出了一丝笑容。但这一保证没有治好他的病。右派问题越来越重,他的病也
日益严重。不久,在海边上再也看不到那一对引人注目的背影了。
     
    和孙犁比邻而居的哲学教授,带来一台大型留声机,每天在病房里放贝多芬唱片。他热
情地把全楼的病友都叫来听,只是有一件:谁也不能摸那留声机。留声机的盖子上,贴有一
张注意事项,每句话的后面,都挂着一个大惊叹号。这位教授写起文章来,也是很爱用惊叹
号的。
     
    孙犁对西洋音乐,向不留意,每天应邀听贝多芬,颇以为苦。不久,教授回北京,他才
松了这口气。
     
    比起听西洋音乐,他倒愿意选择黄鹂的鸣啭。他觉得这是一种天籁之音,对病中的他,
尤感亲切。在他楼下的那片杨树林里,他发现了两只黄鹂。每天清早,当听到它们的第一声
啼叫,他就轻轻拉开窗帘,从楼上观赏它们互相追逐、逗闹的姿态。随着两团金黄色的羽毛
的不停抖动,那一声声鸣啭,串铃似地撕破了宁静的空气,报告着大地的苏醒。
     
    他很愿意这两只小生命和他永远作伴。但有天早晨,他到杨树林里散步的时候,看见一
位病友正在举着猎枪向树上瞄准,他赶紧问:
     
    “打什么鸟儿?”
     
    “打黄鹂!”那位病友兴致勃勃地说,“你看看我的枪法。”他几乎扭头闭眼。这时
候,他不想欣赏那位病友的枪法,但愿他打不准。他正瞄着,两个乖巧的小精灵飞走了。乘
此机会,他向那位病友进言:“不要射击黄鹂,我很喜欢这种鸟儿。”
     
    对方立刻答应了他的要求,没有丝毫不平之气:“养病么,喜欢什么就多看看,多听
听。”
     
    他非常感谢这位病友的高尚情谊。这位病友患的也是神经衰弱,他以为这是真诚的同病
相怜:“他玩猎枪,也是为了养病,能在兴头上照顾旁人,这种品质不是很难得吗?”①由
此,他想起了另一件事:有一次,在海岸的长堤上,一个穿皮大衣戴皮帽的中年人,只是为
了取悦身边的女友,就开枪射死了一只在天空回翔的海鸥。海鸥像一块黑色毡布似地摔落在
海面上,被怒涛拍击漂卷。猎物无法取得,女人请在海面上操作的海带培养工人帮忙,工人
们愤怒地掉转船头而去。这件事,给孙犁留下了很深的印象。
     
    可惜的是,那两只黄鹂没有再来。从此,清早起来,楼下白杨萧萧,楼上形只影单,寂
寞相对,怅然了很长时间。直到夏天到来,他忙着到浴场游泳,才把这事渐渐淡忘。
     
    在青岛住着,因为不能读书作文,不会弹琴跳舞,又不喜欢下棋打扑克,唯一的消遣和
爱好,就是捡石子了。时间一长,收藏遂富,居然被病友目为专家,就连他低头走路,也被
看做是从事搜罗工作养成的习惯——当然,这是近于开玩笑了。
     
    然而,人在寂寞无聊之时,爱上或是迷上了什么,那种劲头,也是难以常情理喻的。不
但天气晴朗的时候,好在海边溅沙踏水地徘徊寻找,有时刮风下雨,不到海边转转,也好像
会有什么损失,就像逛惯了古书店古董铺的人,一天不去,总觉得会交臂失掉了什么宝物一
样。钓鱼者的心情,也是如此的。
     
    …………
     
    我的声誉只是鹊起一时,不久就被一位新来的病友的成绩所掩盖。这位同志,采集石
子,是不声不响,不约同伴,近于埋头创作的进行,而且走得远,探得深。很快,他的收
藏,就以质地形色兼好著称。石子欣赏家都到他那里去了,我的门庭,顿时冷落下来。在评
判时,还要我屈居第二,这当然是无可推辞的。我的兴趣还是很高,每天从海滩回来,口袋
里总是沉甸甸的,房间里到处是分门别类的石子。①
     
    正当他兴致勃勃地摆弄那些五光十色的石子的时候,有一天下午,一位二十年前他在抗
战学院教过的女学生来到他的房间。女学生很关心老师的养病生活,看见他房间里堆着很多
石子,就劝他养海葵花。女学生也是来养病的,住二楼,很喜欢海葵花,房间里正饲养着两
缸。
     
    女学生借了铁钩水桶,带着老师到退潮后的海边岩石上,去掏取这种动物,她的手还被
附着在石面上的小蛤蜊擦伤。回来,她把孙犁室内窗台上的鱼缸——那里泡着孙犁最得意的
石子——取下来,倒出石子,换上海水,养上海葵花。然后,坐下来,高兴地问老师:“你
喜爱这种东西吗?”
     
    “唔。”
     
    “你的生活太单调了,这对养病是很不好的。我对你讲课印象很深,我总是坐在第一
排。你不记得了吧?那时我十七岁。”
     
    时间太长了,听过他讲课的学生很多,他的确不记得了。岁月已经把她推向中年。他们
见面的时候,还是冬天,她穿一件黑大衣,围一条黑色大围巾,样子像外国的贵妇人,哪里
去寻找当年抗战时那个单纯、热情的小姑娘的影子?
     
    女学生喜欢去公园看猴子,有一次把孙犁拉上,带了水果食物,站在草丛里,一看就是
一上午。她对孙犁说,十七岁出来抗日,父亲在土改时死亡,她没有思想准备,想不通,因
而得病。但这话只能向老师说,不能向别人说。
     
    孙犁实在不喜欢那些海葵花,他认为这种东西,从捉到养,整个过程,都令人讨厌,
“它的生活史和生活方式,在我的头脑里,体现了过去和现在的强盗和女妖的全部伎俩和全
部形象。”终于,他把海葵花送给了女学生,在缸里又养上了石子,虽然他知道这实在有负
于女学生的一番好意①。
     
    在夏天,前来探望病人的家属很多,疗养地变得热闹起来。孙犁的妻子也带着小儿女来
了,见他病情明显好转,她很高兴。
     
    每天上午,孙犁跟着人们下海游泳,也会了几招,但不敢往深处游。一天,某少年倜傥
的“九级工程师”和他同游,渐渐把他引到深水,如果不是他发觉,退回得早,险些喝了
水。在病人中间,这位工程师资历最浅最年轻,每逢舞会,率先下场独舞,招徕女伴,围观
者愈众,他愈洋洋自得。对此,孙犁不免有些感想:
     
    这是病区,这是不健康的地方。有各种各样的人,各种各样的病。在这里,会养的人,
可以把病养好,不会养的人,也可能把病养坏。这只是大天地里的一处小天地,却反映着大
天地脉搏的一些波动。②
     
    疗养院的管理和医护人员都是山东人,朴实,热情,照顾病人很周到。因孙犁初来时是
重病号,家属来看他,都是住招待所。后来看他好多了,疗养院的人很高兴。冬天,妻子又
来看他,他们就搬来一张床,把病房变成“洞房”,还照顾妻子和他一同吃饭。于是,这位
农村妇女,也算见了世面,不仅大开洋荤,还学会了一些烹饪技艺。她对孙犁说:“我算知
道高汤是怎么个做法了,就是清汤上面再放几片菜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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