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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寻常的接火
    1966年春夏之交,他还在南窗之下摘抄《颜氏家训》,没有想到十年动乱的祸水就
要冲到院子里来了。
     
    这一天到来的时候,他刚刚度过了五十三周岁的生日,他患病也有十年了。身体还很虚
弱,十年严霜已经铺天盖地地打了下来。
     
    在机关,他是第一个被查封“四旧”的人。首当其冲的,是他那些书。他怎么也想不
到,被称为“文化大革命”的这场运动,会把书作为革命对象。运动到来之前,他还按照平
时习惯,给自己的书包上书皮,并在上面写些“题识”之类的话。在《金陵琐事》这本中的
书皮上,他写了这样几句话:“此等书不知何年所购置,盖当时影印本出,未得,想知其内
容,买来翻翻。整理书橱,见其褴褛,装以粗纸,寒伧如故。1966年,时已五十四岁
(此指虚岁——引者)。忆鼓捣旧书残籍,自十四岁起,则此种生涯,已四十年。黄卷青
灯,寂寥有加,长进无尺寸可谈,愧当如何?”①没有等他明白过来,他已被叫到机关,参
加“学习”了。
     
    实际上,那不是学习,那是一连串毫无精神准备的不寻常的接火。
     
    家人预感到他那些书不妙,值孩子舅父在津,便把线装书抱到后屋,前屋书橱装新书,
都罩上白纸。这样一来,反而“欲盖弥彰”,不过两天,机关的“文革会”就派来红卫兵,
将所有书橱加上了封条。内弟深知孙犁爱书,怕他精神上受不了,等他“学习”回来,特别
对他进行安慰。其实,当时国家民族的前途命运尚且未卜,孙犁已顾不上这些了。
     
    再后,造反派将后屋隔断,每天都能听出有人在那里捆绑旧书。随之又来前屋抄书,孙
犁的小女儿在场,她还不满二十岁,以也是红卫兵小将的资格问:“鲁迅的书,我可以留下
吗?”
     
    “可以。”
     
    “高尔基的呢?”
     
    “不行。”
     
    于是,“高尔基”被捆走,“鲁迅”得以留下。领头的是一个水管工人,他的答对,在
当时情况下,孙犁认为满有水平。
     
    当时孙犁有十书柜书,全部被抄,其中有多部被列为“珍贵二等”。妻子知道书是他的
性命,非常难过。看看他的脸色,又很冷漠,她奇怪了,还以为他临事不惊,心胸宽阔。
     
    问他,他只说:“书是小事。”就不说什么了。
     
    孙犁的家被抄多次,其中一次由南开大学红卫兵执行,——这次殃及文字稿件。他们走
后,家里人又自抄一次,这样的文字差不多绝迹了。
     
    这已经是冬天,室内暖气被拆毁,一天黎明,正在生病的妻子,把一些本子、信件,甚
至亲朋的照片,投进了火炉。她不识字,她凭感觉知道,这些带字的东西在目前会招祸,便
照圣人“敬惜字纸”的规矩,使之乘火升天。
     
    但他的一些信件却在另外的地方保存下来。那是1959年以后几年间写给冉淮舟的
信。当时孙犁正在养病,要出几种书,冉淮舟帮助他做了许多抄录、编排和校对方面的工
作,其中主要是对于《风云初记》的结尾、《白洋淀之曲》的编辑、《文学短论》的选择、
《文艺学习》的补充等等方面的协助。那些信件,就是在工作过程中写的。孙犁说:“淮舟
写给我的信,在1966年以前,我就全部退还给他保存了。并不是我预见到要有什么大的
灾难,是我当时感到:我身体很坏,恐怕活不长久了。”①至于他写给冉淮舟的信,在19
66年以后,他连想也没有想过,因为按照常规,它们也早该丢失或被销毁了。当历尽劫
难,冉淮舟把这些信件抄录成册,做为礼物送给他时,使他大吃一惊。原来,这些信和孙犁
送给他的书,都存在保定他爱人那里,武斗期间,这位同样是孙犁作品的热心读者,不顾家
中其它财物,背着这些书和信逃反,以致因过度劳累而流产。显然,如果冉淮舟当时也把这
些信件退还孙犁,那肯定是只字不存了。冉淮舟曾把自己搜集到的孙犁旧作一束交孙犁保
存,结果就是如此。
     
    他的《风云初记》,也曾一度成为珍本:“所有底本,今全不知去向,出版社再版,亦
苦无依据”,他请冉淮舟代觅一册,结果,也是冉将自己保存的作者签名题赠的书,回赠给
他,使他“展读之下,如于隔世,再见故人。”①冉淮舟是高阳人,1961年毕业于南开
大学中文系,学生时代就是孙犁作品的研究者,除陆续发表了许多文章和有关论著外,在孙
犁作品的搜集、辑佚和整理方面,也做出了可观的成绩。
     
    在反复的抄家中,孙犁的画也受到了损失:1961年,黄胄同志送给我一张画,我托
人拿去裱好了,挂在房间里,上面是一个维吾尔少女牵着一匹毛驴,下面还有一头大些的
驴,和一头驴驹。
     
    1962年,我又转请吴作人同志给我画了三头骆驼,一头是近景,两头是远景,题曰
大漠。也托人裱好,珍藏起来。
     
    1966年,运动一开始,黄胄同志就受到“批判”。因为他的作品,家喻户晓,他的
“罪名”,也就妇孺皆知。家里人把画摘下来了。一天,我出去参加学习,机关的造反人员
来抄家,一见黄胄的毛驴不在墙上了,就大怒,到处搜索。搜到一张画,展开不到半截,就
摔在地下,喊:“黑画有了!”其实,那不是毛驴,而是骆驼,真是驴唇不对马嘴。就这样
把吴作人同志画的三头骆驼牵走了,三匹小毛驴仍留在家中。①
     
    他参加“学习”,大约在1966年夏秋之交。当时,形势日益紧迫,他和报社中层以
上的干部,被集中到一处大院。这处大院旧名“张园”,系清末张之洞部下张彪营建,在现
代史上颇有些名气:溥仪出宫后,曾有一段时间移居此处,1931年又从这里潜往东北,
去当伪满“执政”(后称“皇帝”)。1924年,孙中山应邀北上,和北洋军阀谈判,也
在这里住过。大楼富丽堂皇,有一间“皇帝”的卧室,全用团龙黄缎裱过,倒确实提醒着人
们注意那现代史上的复辟事件。
     
    这里现在就是战场——大批判的战场。被批判、被斗争的,正是从前在真的战场上和国
内外敌人进行过斗争的人们。孙犁不愿意回忆“文革”中那些丑恶的事件,那时是,“风沙
摧毁了花树,粪便污染了河流,鹰枭吞噬了飞鸟”②。但是,有一些镜头还是在他笔下出现
了:“有一次批斗大会,被斗者站立一排,都低头弯腰,我因为有病,被允许低头坐在地
上。不知谁出的主意,把摄影记者叫了来,要给我们摄影留念。立着的还好办,到我面前,
我想要坏。还好,摄影记者把机子放在地上,镜头朝上,一次完成任务。第二天见报,当然
是造反小报,我的形象还很清楚。”③这是痛定思痛,不免以幽默出之,当时的实际情况更
要糟。上面这个镜头,在他的《芸斋小说》里是这样展开的:不久,我被揪到机关学习,一
进大门,就看到他正在张贴一幅从房顶一直拖到地下的,斗大墨笔字大标语,上面写着:
“老爷太太们,少爷少奶奶们,把你们手里的金银财宝,首饰金条,都献出来吧!”
     
    那时我还不知道造反头头一说,但就在这天晚上,要开批斗大会。他是这个会的组织者
和领导者。先把我们关在三楼一间会议室里,这叫“候审”。我们垂头丧气地坐在那里,等
候不可知的命运。
     
    我因为应付今天晚上的灾难,穿着一身破烂不堪的棉衣。
     
    他推门进来了。我抬头一望,简直认不出来了。
     
    他头戴水獭皮帽,身穿呢面貂成大衣,都是崭新的;他像舞台上出将一样的站在门口,
一手握着门把,威风凛凛地盯了我一眼,露出了一丝微笑。我自觉现在是不能和这些新贵对
视的,赶紧低下头。他仍在望着我,我想他是在打量我这一身狼狈不堪的服装吧。
     
    “出来!”他对着我喊,“你站排头!”
     
    我们鱼贯地走出来,在楼道里排队,我是排头,这是内定了的。别的“牛鬼蛇神”,还
在你推我让,表示谦虚,不争名次,结果又被大喝一声,才站好了。
     
    然后是一个“牛鬼蛇神”,配备上两个红卫兵,把胳膊挟持住,就像舞台上行刑一样,
推搡着跑步进入了会场。然后是百般凌辱。
     
    我认为这是奇耻大辱。当天夜里,触电自杀,未遂。①
     
    这个造反派头头,为什么如此对孙犁“垂青”?其中还有一段原委。
     
    一般认为,孙犁谨言慎行,性格平和。但这只是一种现象,一个方面。他其实很直,感
情也容易激动,临事常常不计后果。他明白自己这个“弱点”,常常提醒自己注意,结果还
是一再事后懊悔。为此,他在“文革”后期,曾为自己写下类似座右铭的句子。
     
    戒行之方为寡言,戒言之方为少虑。
     
    祸事之发展,应及时堵塞之,且堵且开,必成大患,当深思之,当深戒之。②这样看
来,他是谨言慎行了;但这谨言慎行的自我约束性措施,恰是不那么谨言慎行的结果。
     
    且说在“文革”之前,他就遇上这么一件事:在一个严寒的晚上,他忽然想洗个澡,因
为有病,不愿到街上去洗,就到本机关的大楼里来了。路过传达室的时候,有个穿一身灰布
旧棉衣的中年人在值班。他悠闲地抽着旱烟,上下打量着孙犁。孙犁这天穿一件从来不大穿
的皮大衣,还戴一顶皮帽——这些,都是有了些稿费才添制的,他原来也穿过那一身灰布棉
衣,都是进城时统一发的。现在,他注意到中年人在看他,便问:“同志,今天有热水
吗?”
     
    “没有。”中年人回答得很冷淡,只有眼睛里的那一丝嘲笑带着热意。
     
    孙犁正要转身走去,他却大声说:“听说你们写了稿子,在报上登了有钱,出了书还有
钱?”“是的。”孙犁平静地回答。
     
    “改成戏有钱,改成电影还有钱?”
     
    “是的。”还是那么平静。孙犁不明白他是什么意思,以为他是一个文艺爱好者(他那
时常遇到这样的人),就脱口说了一句:“你也写吧。”
     
    不料这一句使对方神色大变,一句话也不说了。他自知失言,便赶快逃走,心想,对方
会以为是挖苦他。继而转念:现在不是提倡工农兵写作吗?不是不识字也能写诗、写小说
吗?对方也许会明白过来,那样就不会得罪他了。
     
    人,自然是得罪了;没有等到十年,他——“君子”就来报仇了。
     
    而且,在有些批判大会上,是按字论罪。如《风云初记》,“当时批判者持去,并不检
阅内容,只于大会发言时,宣布书名,即告有罪。且重字数,字数多者罪愈重。以其字多则
钱多,钱多则为资产阶级。以此激起群众之‘义愤’,作为‘阶级斗争’之手段。”①在运
动中,“老同志”的表现也很不一样。就在挨斗的那些日子里,他私下里向一位老友进言:
以后不要再做炮弹。这位老友向他解释:“运动期间,大家像掉在水里。你按我一下,我按
你一下,是免不掉的。”
     
    他对这解释很不满意,只好报以沉默,同时在心里做出了回答:“我不知道,我如果掉
在水里,会怎样做。在运动中,我是没有按过别人的。”
     
    从此,他就再不给这位老友提意见了。
     
    一天下午,管他们的一个小个子,通知孙犁有“外调”。这是他第一次接待外调,被接
待的,竟是60年代他去北京看病时,侯金镜常常派来接待他的一位女同志。这女同志给他
留下了很好的印象:爽朗,热情,步伐沉稳,在沉思中偶而把头一扬,浓密整齐的黑发便向
旁边摆开,秀丽的面孔,瞬间显得严肃起来……孙犁麻烦她好多回了,早就希望能在天津招
待她,却没想到竟是在这样的场合。
     
    他向传达室走去,很远就望见一位女同志靠在大门旁的墙壁上,正在观望着他。他很快
就认出了她。
     
    她风尘仆仆,显得削瘦了些;看见孙犁走近,就转身往传达室走。孙犁看见,那步伐已
经不像从前的样子了。至于孙犁在她眼里变成了什么样子,孙犁顾不得去想。
     
    传达室里间有一张破桌,他们对面坐下来。同她一起来的,还有一位男同志。
     
    没有相互的寒暄和问候,调查就开始了:她低着头,打开笔记本,用一只手托着脸,好
像还怕我认出来。
     
    他们调查的是侯。问我在和侯谈话的时候,侯说过哪些反党的话。我说,他没有说过反
党的话,他为什么要反党呢?
     
    不知是为什么情绪所激动,我回答问题的时候,竟然慷慨激昂起来。在以后,我才体会
到:如果不是她对我客气,人家会立刻叫我站起来,甚至会进行武斗……
     
    现在,她只是默默地听着,然后把本子一合,望望那个男的,轻声对我说:“那么,你
回去吧。”①下午在楼房的过道里,他们又遇到一次,谁也没有说话。但孙犁仍然感激她,
他想:当着别人的面,能这样宽恕地对待他,大概还记得他的不健康吧?
     
    不久,他又接待了一次外调,来人是歌舞团的女演员,只有十七八岁,不只生得漂亮,
声音也动听,对孙犁很是客气。她调查的是方纪。自然,她从孙犁那里了解到的,只能是方
的革命经历。两人谈了很久,分别的时候,他竟恋恋不舍,禁不住问:
     
    “你下午还来吗?”
     
    他自己也觉得这问题有些奇怪,后来,他做出了这样的解释:“……那些年月,我失去
自由,处于荆天棘地之中,转身防有鬼伺,投足常遇蛇伤……深深有感于人与人关系的恶劣
变化,所以,即使遇到一个歌舞演员的宽厚,也就像在沙漠跋涉中,遇到一处清泉,在噩梦
缠绕时,听到一声鸡唱。感激之情,就非同一般了。”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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