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悼亡
    从干校回到家中,正在临近他被解放之际,他的妻子却去世了。她患有严重的糖尿病,
引起心脏疾病,1970年4月15日去世。
     
    家庭变故,个人遭遇……种种不幸,接踵而来,他的悲伤忧痛是无法形容的。
     
    妻子患病已有十来年,1965年2月住过一次医院。那些天,他正修整一部叫做《明
清藏书家尺牍》的书,在给它包上书皮的时候,他写上了这几句话:……时妻病入医院,心
情颇痛。京中寄此残书来,每晚修整数页,十余日方毕。年过五旬,入此情景,以前梦中,
无此遭际。雨水节时有所感:青春远离,曾无怨言,携幼奉老,时值乱年。亲友无憾,邻间
无间。晚年相随,我性不柔,操持家务,一如初娶。知足乐命,安于淡素。1965年2月
19日晚①
     
    这位农村妇女,本来身体很好。闹日本的时候,家境越来越糟,孙犁又不在家,她除侍
奉公婆,还带着孩子们下场下地。春冬两闲,一早一晚,织织纺纺,从不稍歇。到了集日,
自己去卖线卖布,贴补家用。有时和大女儿轮换着背上二斗高粱——差不多有六七十斤重—
—走三里路,到子文镇集上去卖,从不对家里人叫一声苦。
     
    她一共生下两男三女,都是自己在战争年月,一手拉扯着成长。我们前面说过,农村条
件艰苦,缺医少药,又赶上抗战,他们十二岁的长子孙普,竟以盲肠炎夭折。不论哪个孩子
生病、发烧,她总是整夜抱着,来回在炕上走,她以为这样可以减轻孩子的痛苦。在她生
前,孙犁曾对孩子们说:“我对你们,没有什么责任。母亲把你们弄大,可不容易,你们应
该记着。”儿女们颔首动容,相顾唯唯。多事之秋,没想到她1965年住院,1966年
就赶上了“文革”。这年冬天,孙犁处境越来越坏。他每天“开会”,妻子怕他冷,给他做
了一件大棉袄。不管回来有多晚,妻子总是一人坐在灯下等他,安排他吃饭、休息。见他茶
饭无心、愁眉不展,就想着法儿劝慰他,但又怕说错了话,惹他生气,只好吞吞吐吐地说:
     
    “你得想开一点呀,这不也是运动吗,你经过的运动还少吗?总会过去的。你没见土改
吗,当时也闹得很凶,我不是也过来了吗?”
     
    孙犁承认她是乐天派。抗战时,有一天敌人进了村,全村人都跑了。她正坐月子,走不
了。一个日本兵进了她的屋,她横下了心,死死盯着他,日本兵竟转身走了。事后,她笑着
对孙犁说:
     
    “日本人很讲卫生吧,他大概是闻不了我那屋里的气味吧!”
     
    她也经历了土改。孙家是富农,老区的土改,开始时搞得很左。当时拆房、牵牛,她都
满不在乎,出来进去时还对拆房的人说:“你慢些扔砖呀,等我过去,可别砸着我。”到搬
她的嫁妆时,这才哭起来。孙犁说:“那时,虽然做得也有些过分,但确是一场革命。我在
外面工作,虽然也受一点影响,究竟还是革命干部呀。”“现在,你就不是革命干部了
吗?”这本来不是个问题,这位纯朴的农村妇女,却直直地望着丈夫,问得那么认真。显
然,这并非不信任丈夫,而是对那场“革命”产生了怀疑。孙犁当然也了解妻子,他就顺着
她的思路回答下去:“我看很玄了,我不知道他们要干什么。这回好像是要算总帐,目标就
是老干部和有文化的人。他们把我们看成是最危险的敌人了。走到哪里,都有人在跟踪我,
监视我。你们在家里说话,也要小心,我怕有人也在监视你们。地下室可能有人在偷听。”
     
    “你不要疑神疑鬼吧,哪能有那种事呢?”这回她却不信丈夫说的话了,而且有些怪他
多疑。
     
    “你快去睡觉吧。”孙犁也不愿再谈下去,只说:“你看着吧,他们要把老干部全部逼
疯、逼死!这个地方的人,不是咱老家的农民,这地方是个码头,什么样的人都有的,什么
事也干得出来。”
     
    妻子眨眨眼,似乎有所领悟;但终于还是不懂,只好叹口气,到里屋睡觉去了。
     
    事实给她上了课。随着抄家——她记得,她的家前前后后抄了六次——随着周围的人对
她的歧视,随着她出门买粮、买菜受到的打击,随着丈夫处境的日益恶化,加以不断听说有
人自杀,她终于觉得有些不对头了。
     
    灾难还在进一步发展。一天下午,孙犁正在机关大楼扫地,来了一个人,通知他几天内
搬家。他回到家来,才知道是勒令马上搬家,一名造反者监临,多名“牛鬼蛇神”“帮
忙”,家里早已乱作一团,晚饭都没吃。本来就够逼命的了,妻子又出了件岔子:她怕再抄
家,把一些日用钱藏在破烂堆里,小女儿不知道,全给倒出去了,好不容易才找回来。
     
    他们在多伦道这座大院已经住了十几年了,现在要搬到佟楼一间小南房里。三间屋子里
的东西,胡乱搬些家具、衣物,装满一卡车,晚上十一点才到了那里。进了房子,有人正在
和西邻的隔山墙上,凿开一个大洞。而且,没有等他们把东西安置一下,就把屋里唯一的小
灯泡摘走了。他们来得急惶惶的,没有带灯泡来。
     
    妻子伤心了,凑在孙犁耳边问:“人家为什么要在墙上凿个洞呢?”
     
    “那是要监视我,不然,你还不相信呢。”他说。
     
    这回她相信了,至少在今天夜里,她知道自己已完全落入黑暗里,除了那个阴森森的
洞,露出一点幽幽的光——只是连这点光,也更证明着她确确实实是生活在黑暗里。
     
    一卡车的家当,小屋里摆不下的,全堆在院里,任人偷窃践踏。她知道这些东西是怎么
来的,她的心紧紧地收缩着,就是在白天,眼前也难免阵阵发黑。
     
    没有等她看见光明,甚至也没有看见丈夫的“解放”,她就永远地合上了眼睛。
     
    老实说,对于妻子的去世,孙犁精神上有所准备。即使这样,他的悲痛仍是难言的,虽
然他当时没有流下一滴眼泪。请两个老朋友帮忙,草草办了丧事。四十年的恩爱夫妻,一朝
成为隔世之别,他感到了一种从未经历过的孤独。尤其在静下来的时候,如烟往事,就像过
电影似的,就像一记记有形的鞭子似的,在他眼前晃动着,在他的心上抽打着。许多令人留
恋的日子,已经一去不复返了,许多幸福的时光,竟是当它们失去时才知道怀念它、珍惜
它。尽管在当时的劫难中,他说自己已经“心如木石”,但是,当受到这一失去亲人的打击
后,那颗心又被重新“激活”,又能感觉到过去和当前的一切人间的炎凉了。
     
    确切些说,他的悲伤,不是一次闪电的袭击,而是一种持续而深沉的哀痛。
     
    在妻子故去五年之后,即1975年4月14日,他在一则“书衣文录”上写着:“忆
明日为亡妻忌日,泉壤永隔,已五年矣。余衰病如此,不堪回首之思矣。”①同年12月3
0日,他又在另一则“书衣文录”上写着:“此册系亡者伴我,于和平路古旧门市部购得。
自我病后,她伴我至公园,至古董店、书店,顺我之素好,期有助我病速愈。当我疗养期
间,她只身数度往返小汤山、青岛。她系农村家庭妇女,并不识字,幼年教养,婚后感情,
有以致之。我于她有惭德。呜呼!死别已五载,偶有梦中之会,无只字悼亡之言,情思两
竭,亡者当谅我乎!”②
     
    又过了七年,悼亡文字也有了,这就是那篇《亡人逸事》③。里边说,他的一位老朋
友、老邻居,好多次建议他写写“大嫂”。在这位老朋友看来,“大嫂”实在待他太好、对
他帮助太大了:
     
    “她在生活上,对你的照顾,自不待言。在文字工作上的帮助,我看也不小。可以看
出,你曾多次借用她的形象,写进你的小说。至于语言,你自己承认,她是你的第二源泉。
当然,她瞑目之时,冰连地接,人事皆非,言念必不及此,别人也不会作此要求。但目前情
况不同,文章一事,除重大题材外,也允许记些私事。你年事已高,如果仓促有所不讳,你
不觉得是个遗憾吗?”
     
    孙犁点头称是,但一直拖着没写——……这是因为,虽然我们结婚很早,但正像古人常
说的:相聚之日少,分离之日多;欢乐之时少,相对愁叹之时多耳。我们的青春,在战争年
代中抛掷了。以后,家庭及我,又多遭变故,直至最后她的死亡。我衰年多病,实在不愿再
去回顾这些。但目前也出现一些异象:过去,青春两地,一别数年,求一梦而不可得。今老
年孤处,四壁生寒,却几乎每晚梦见她,想摆脱也做不到。按照迷信的说法,这可能是地下
相会之期,已经不远了。因此,选择一些不太使人感伤的断片,记述如上。已散见于其他文
字中者,不再重复。就是这样的文字,我也写不下去了。
     
    我们结婚四十年,我有许多事情,对不起她,可以说她没有一件事情是对不起我的。在
夫妻的情分上,我做得很差。正因为如此,她对我们之间的恩爱,记忆很深。我在北平当小
职员时,曾经买过两丈花布,直接寄至她家。临终之前,她还向我提起这一件小事,问道:
     
    “你那时为什么把布寄到我娘家去啊?”
     
    我说:“为的是叫你做衣服方便呀!”
     
    她闭上眼睛,久病的脸上,展现了一丝幸福的笑容。
     
    她闭上眼睛了,作为他生活中重要的一章,就这样结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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