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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返白洋淀
    他也有收获,就是趁着修改剧本的机会,重去了一趟白洋淀。
     
    那是在夏天,剧团的人都去了。他是“首席顾问”。和他坐同一辆吉普车的,有一位青
年女演员,是主角。开车的是一位武生,因伤了腿,改行当司机。车子开得风快,使孙犁坐
在车上,直像腾云驾雾,觉得他如不是伤了腿,满可以成为一名骆连翔式的“勇猛武生”。
他很想请他开得慢一些,但一转念,还是少开口为妙;再则,经过几年摔打,也不在乎这些
了。
     
    车队在保定吃午饭,孙犁建议找一个好些的饭店,他请客。其实好些的饭店,也只是卖
炒饼,饼又烙得厚,切得粗,炒得没滋味,最后,一碗有名无实的“木樨汤”冲下去了事。
他自觉请客,觉得这是责无旁贷的事,吃成这样,他有些抱歉,却也无法。当然,也没有人
对他表示感谢。车子又风驰电掣起来,他们到了白洋淀边上的新安县,当晚在招待所住下。
旧地重游,水淀上吹过来熟悉的风,孙犁久已麻木的心,又苏醒过来,他感到了疼痛,——
也可以说感到了兴奋。他同编剧组一同绕着城墙散步。女主角原是刀马花旦,并能反串小
生,但她的话似乎不多,没有给孙犁留下什么印象。也许因为她刚休完产假,挂念着家里的
孩子吧?穿得也很平常,不上台,没有人知道她是演员。就是上了台,也是一头短发戴着一
顶军帽,一身短袄裤佩一支木制盒子枪,和她原来的角色行当,很不相干。孙犁觉得,他熟
悉的京剧之美,旦角之动人,在他的头脑里破灭了,正像眼前的白洋淀,已经没有过去那么
多的水产。正是:河山依旧,人物全非,他不觉暗自摇头叹息。
     
    然后,他们到了王家寨。这是一个大村,在水淀,孙犁总是转向,分不清东西南北,他
只能凭感觉,说自己住在村的南头。他住的是一间新盖的、面向水淀的、非常干净的小房。
     
    虽然被禁锢了多年,一当来到这个变化了的新的环境,他的观察力仍然那么敏锐和可
靠,他发现:房东是个老实的庄稼人。他的爱人,比他年轻好多,非常精明。他家有几个女
儿,都长得秀丽,又都是编席快手,一家人生活很好。但是,大姑娘已经年近三十,还没有
定婚,原因是母亲不愿失去她这一双织席赚钱的巧手。大姑娘终日默默不语。她的处境,我
想会慢慢影响下面那几个逐年长大的妹妹。母亲固然精明,这个决策,未免残酷了一点。在
这个村庄,我还认识了一位姓魏的干部。他是专门被派来招呼剧团的,在这一带是有名的
“瞎架”。起先,我不知道这个词儿,后来才体会到,就是好摊事管事的人。凡是大些的村
庄,要见世面,总离不开这种人。因为村子里的猪只到处跑,苍蝇到处飞,我很快就拉起痢
来,他对我照顾得很周到。①
     
    剧团的一些同志对他也很照顾。那位女主角和另外两位女演员,还到住处去看望他(自
然,这也可能是奉领导之命),提出要为他洗衣服。孙犁当然不肯,婉言谢辞了。“在那些
时候,我惊魂不定,终日迷迷惘惘,什么也不愿去多想,沉默寡言,应付着过日子。周围的
人,安分守己的人,也都是这样过日子。”②但在这里,在这远离闹市的地方,他生病的时
候,周围有这样一些人关心他,他还是很感动的。
     
    他们常常坐船到外村体验生活,一次回来晚了,烟雾迷漫的水淀变得有些凉,孙犁从书
包里取出一件棉背心,套在单衣上。和他同坐在船头上的那位“布衣”刀马花旦,看他在夏
天里穿着这套奇怪的服装蜷缩在那里,忽然用京剧小生的腔调笑了几声,使整个水淀都为之
震荡,惊起几只水鸟,腾空飞去。她这一着,使孙犁真正欣赏了她的京剧才能。心想,也许
是自己的装束引起了她的兴致,也许是她想给身边这位可怜的顾问提提精神,驱除寒冷,总
之,他很感谢她的真诚的好意。
     
    在王家寨住了些日子,他们又到了郭里口——一个水上村庄。这个村子,当时在生产上
很有点名气,常有人参观。
     
    在大队部,村干部为他们举行了招待会,主持会的是个小伙子,听说在新华书店工作过
几年,很有口才,还有些派头。当介绍到孙犁,孙犁说要向他学习时,他大声说:“我们现
在写的白洋淀,都是从你的书上抄来的。”
     
    孙犁大吃一惊。因为他的书已经被批判了,现在人虽“解放”,书还没有“解放”。后
来一想,他的话恐怕有所指吧。这小伙子叫刘双库,是村支部宣传委员。
     
    当天下午,他们坐船参观村里的“围堤造田”:现在,白洋淀的水,已经很浅了,湖面
越来越小。芦苇的面积,也有很大缩减,荷花淀的规模,也大不如从前了。正是荷花开放的
季节,我们的船从荷丛中穿过去。淀里的水,不像过去那样清澈,水草依然在水里浮荡,水
禽不多,鱼也很少了。
     
    确是用大堤围起了一片农场。据说,原是同口陈调元家的苇荡。
     
    实际上是苇荡遭到了破坏。粮食的收成,不一定抵得上苇的收成,围堤造田,不过是个
新鲜名词。所费劳力很大,肯定是得不偿失的。①因为剧本主角系女性,他们在村子里访问
了抗战时期的几位妇救会员。其中一位叫曹真,四十多岁,仍是30年代打扮:白夏布短
衫,用卡子扰起的一束长发,垂在背后。抗战时,她才十八九岁,在芦荡的救护船上,多次
用嘴喂养伤员。她的相貌,眼前看来也是冀中平原的漂亮人物,当年可想而知。二十岁时,
和一个区干部结婚,家里常常掩护抗日人员。不料这年冬季,丈夫被捕,就在冰封的淀上,
残暴的敌人砍下了他的头颅。
     
    她,哭喊着跑去,收回亲人的尸首,还是做抗日工作。解放后,她已是中年,才和本村
的一个人结了婚。
     
    她和孙犁谈完了往事,又谈到了当前。她说,胜利后村里的宗派斗争很厉害,前些年,
连她在内,有二十六位老党员被开除党籍。现在,她最关心的,是什么时候才能恢复他们的
党籍。她知道孙犁无能为力,因为这些年老干部都是处境困难。但她还是愿意和他谈谈,因
为他也是一名抗日战士,并写过这一带的抗日妇女。
     
    孙犁看着他面前的这位女战士,双鬓已经变白。他当然也想到了抗日战争,但总觉得,
那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它好像是前世经历的,又好像是昨夜的一个梦。这些年来,他见
到和听到的,亲身体验的,是另一种现实,另一种生活,而这种现实、这种生活,又是那样
刻骨铭心,怎么也和昨天的现实对不起来。
     
    曹真的一席话震动了他昨天的梦,但他毕竟不能回到昨天去了:
     
    在她面前,我深感惭愧。自从我写过几篇关于白洋淀的文章,各地读者都以为我是白洋
淀人,其实不是,我的家离这里还很远。
     
    另外,很多读者,都希望我再写一些那样的小说。读者同志们,我向你们抱歉,我实在
写不出那样的小说来了。这是为什么?我自己也说不出。我只能说句良心话,我没有了当年
写作那些小说时的感情,我不愿用虚假的感情,去欺骗读者。那样,我就对不起坐在对面的
曹真同志。她和她的亲人,在抗日战争时期,是流过真正的血和泪的。
     
    …………
     
    ……善良的人们,不要再责怪花儿不开、鸟儿不叫吧!它受的伤太重了,它要休养生
息,它要重新思考,它要观察气候,它要审视周围。①就是这样,白洋淀之行唤起了他的记
忆,但是不能唤回已逝的、属于过去的那一缕“诗魂”了。“世事的变化,常常是出于人们
意料之外的。每个时代,有每个时代的血和泪。”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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