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书屋 : 纪实 : 中国现代人物传记


 
为了耕耘
    可是,文坛实在很不清静,生活中扰人的事情也太多了。为了前进,他竟需要随时忘记
一些事情。
     
    他想起抗战期间在晋察冀工作的时候,和一位同志闲谈,不知由何引起,这位同志说:
“人能忘和能记,是人的两大本能。人不能记,固然不能生存;如不能忘,也是活不下去
的。”他那时年轻,并不以这话为然,以为他有什么不幸或不快之事压在心头,所以才这样
说的吧。
     
    这也不错,孙犁那时确实年轻,很富于幻想和追求,他可以坐在道边、河边、树下或山
头,追念往昔,瞻望将来,醉心于甜蜜的遐想之中,忘记了周围的一切。
     
    后来,随着年龄和阅历的增加,烦恼和忧愁多了起来,这才重又想起那位同志的话,并
开始赞成。特别是十年动乱之后,他简直是在忘字上下功夫了。因为“每逢那些年,那些
事,那些人,在我的记忆中出现时,我就会心浮气动,六神失据,忽忽不知所归……我想:
此非养身立命之道也。身历其境时,没有死去,以求解脱。活过来了,反以回忆伤生废业,
非智者之所当为。”②这样,他就开始“忘”——准确些说,是不去想。他觉得这么一来,
在思想意识和日常生活上,果然达观得多了:
     
    比如街道之上,垃圾阻塞,则改路而行之;庭院之内,流氓滋事,则关门以避之。至于
更细小的事,比如食品卫生不好,吃饭时米里有砂子,菜里有虫子,则合眉闭眼,囫囵而吞
之。这在嫉恶如仇并有些洁癖的青年时代,是绝对做不到的,目前是“修养”到家了。
     
    当然,这种近似麻木不仁的处世哲学,是不能向人推行的。我这样做,也不过是为了排
除一些干扰,集中一点精力,利用余生,做一些自己认为有益的工作。①
     
    这些话,有些近于愤世嫉俗,好像不用过分认真;其实,在大多数情况下,都是他生活
的写照。流氓滋事不用说了,在他住的那个大杂院里,已经不算稀罕事;他年老体弱,自然
只有退避求安。但是,关在家里,就能安然无事吗?也不一定。有一天中午,他正要休息,
忽然门被推开,一条汉子探身进来,手里举着一把明晃晃的菜刀。他一打愣,就听见对方
问:
     
    “买刀么?”
     
    他放下了心。他不买刀。汉子退走了,他可一时不能入睡了。
     
    文坛的事也很麻烦,这里也远远不是“净土”,就是老实人,也可能被人当作踏脚板,
被踩得一塌糊涂。这些,也是孙犁的经验。对于这些,他以为:能躲开就躲开,躲不开就得
看开一些。他的武器仍然是防御性的:不与好利之徒争利,不与好名之徒争名。
     
    这倒是孙犁的一贯思想。还在“文革,后期,要落实政策了,报社革委会主任示意要他
当文艺组的顾问,他一笑置之,未予理会。过了一阵,主任召见他,说:“这次不是文艺组
的顾问,是报社的顾问。”加了一级。“加钱吗?”孙犁问。
     
    主任严肃地说:
     
    “不能加钱。”
     
    “午饭加菜吗?”
     
    主任笑了:
     
    “也不加菜。”
     
    “我不干。”
     
    他出来了,忘记了“慎言”的自戒,把主任撂在了那里。粉碎“四人帮”以后,他还是
当上了《天津日报》的顾问。
     
    过了些时候,他终于向报社编委会和市委宣传部提出申请,辞去了这一名义及其他事
务,要求离休。早些时候,还提出辞去天津作协分会的职务。当他离休的要求实现之后,他
在给别人的信里高兴地说:“……辞去了所有的职衔,做到了真正的无官一身轻。虽然失去
了一些方面,但内心是逍遥自在的。这样就可以集中剩余的一点精力,读一点书,写一点文
章了。”①基于同样的原因,当丁玲、舒群领衔的《中国》文学双月刊创刊之时,编委名单
上要列他的名字,他也婉辞了。他显然对有些现象很不满意,写了一篇《官浮于文》②,在
《文艺报》上发表了。他了解到一些情况,这些情况构成了一个时期的某种病态现象,不妨
存录如下,作为时代的参考:最近收到某县一个文艺社办的四开小报,在两面报缝中间,接
连刊载着这一文艺社和它所办刊物的人事名单。文艺社设顾问九人(国内名流或其上级人
员),名誉社长一人,副社长八人,秘书长一人,副秘书长二人。此外还有理事会:理事长
一人,副理事长七人,常务理事十人,理事二十一人,并附言:“本届保留三名理事名额,
根据情况,经理事会研究,报文艺社批准。”这就是说,理事实际将升为二十四人。
     
    以上是文艺社的组成。所办小报(月报)则设:主编一人,副主编七人,编委十四人。
现在是6月份,收到的刊物是1985年第一期,实际是不定期了。看了一下,质量平平。
     
    他认为,一个县为联络感情、交流心得,成立文艺社是应该的;但这样大而重叠的机
构,却有些令人吃惊。“目前文艺界开会,对创作讨论少,对人事费心多,这已经不是个别
地方的事,因此不能责怪下面。”“文艺团体变为官场,已非一朝一夕之事,而越嚷改革,
官场气越大,却令人不解。”他带着这个“不解”的问题,去问一位熟悉情况的同志,这位
同志原是某协会的秘书长,是孙犁劝他退下来,专心从事创作的:
     
    “争一个主席、副主席,一个理事,甚至一个会员代表,一个专业作家,究竟有什么好
处,令人弄得如此眼红心热呢?”他得到的回答很带点儿幽默的味道:“你不去争,自有你
不争的道理和原因,至于你为什么没有尝到其中的甜头,这里先不谈。现在只谈争的必要。
你不要把文艺官儿,如主席、主任之类,只看成是个名,它是名实相副,甚至实大于名。官
一到手,实惠也就到手,而且常常出乎一般人预料之外。过去,你中个进士,也不过放你个
七品县令,俸禄而已。现在的实惠,则包括种种。实惠以外,还有影响。比如,你没有个官
衔,就是日常小事,你也不好应付,就不用说社会上以及国内国外的影响了。”
     
    他听了这一席话,很有些感触,不觉也幽默起来:“鼓励”这位同志再弄个官儿干几
年。结果,阴差阳错,这位同志又当了某研究会的会长。
     
    孙犁自己却更加清静起来,甚至连电话机也不肯装。论资格,他能装;公家早就要给他
装,他不要。他操着冀中乡音对访问者说:“装它有嘛(什么)用呢?他们说这是级别的标
志,可我要级别有嘛用呢?”
     
    当一些人在官场、甚至在市场拚命追逐,把自己的生活搞得花红柳绿的时候,他连自己
的日常生活方式也“淡化”了。他倒不是故意这样做,实在是出于习惯。
     
    进城那年,他买了一个火炉,直到1988年秋天搬离多伦道的大院,他用了差不多整
整四十年。火炉伴他度过了壮年,迎来了晚年,老母、妻子去世了,儿女长大成人,远走高
飞了,火炉仍然陪伴着他,只是表面生了一层红色的铁锈。每年生火前他都要为它清理一
番,然后,他们就共同携手,度过冬天,——炉膛内升起了桔红色的火焰,他心里也升起了
温柔的诗:
     
    我坐在它的身边。每天早起,我把它点着,每天晚上,我把它封盖。我坐在它身边,吃
饭,喝茶,吸烟,深思。
     
    我好吃烤的东西,好吃有些糊味的东西。每天下午三点钟,我午睡起来,在它上面烤两
片馒头,在炉前慢慢咀嚼着,自得其乐,感谢上天的赐予。①不仅如此,他还好喝棒子面粥
哩,这也是自幼在农村养成的习惯:
     
    我好喝棒子面粥,几乎长年不断,晚上多煮一些,第二天早晨,还可以吃一顿。秋后,
如果再加些菜叶、红薯、胡萝卜什么的,就更好吃了。冬天坐在暖炕上,两手棒碗,缩脖而
啜之,确实像郑板桥说的,是人生一大享受。①总之,对他来说,温饱就可以了,有个躲避
风雨的住处就可以了。此外,别无所求。宋人有诗:“百里西风禾黍香,鸣泉落窦谷登场。
老牛粗了耕耘债,啮草坡头卧夕阳。”②而他,却只是犁,犁,犁,这耕耘债,永远没有
“了”的那一天。而且,他吃的是草,挤出的也是牛奶呢。
     
    这种生活,肯定不会得到有些人的理解。有一个青年,采访他的生活起居,观察半日,
没有发现有趣的东西,回去写了一篇印象记,寄给他看,其中竟有这样的句子:“我从这位
老人那里,看到的只是孤独枯寂,使我感到,人到老年,实在没有什么乐趣。因此我想,活
到六十岁,最好是死去!”孙犁看后,把最后两句删去了,因为作者让他提意见,而他还要
活下去呀。
     
    不管别人怎么看怎么说,他很喜欢自己这种有点儿寂寞、也有点儿恬淡的生活方式,因
为这种生活方式保证了他的时间和精力,保证了他的从容写作的心情。1979年以来,仅
新写作的集子,他就出版了七本:《晚华集》、《秀露集》、《澹定集》、《尺泽集》、
《远道集》、《老荒集》、《陋巷集》。他知道晚年的这些时间得来不易,而且“也很有限
了”,因此,他“宁可闭门谢客,面壁南窗,展吐余丝,织补过往。毁誉荣枯,是不在意中
的了。”①
     
    为了耕耘,他只能这样生活。
 
  
返回目录: 孙 犁 传 9 (郭志刚、章无忌)    下一页: 大院

1999 - 2006 qiqi.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