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严肃与荒诞----修改文章的事情
    对于自己的作品,孙犁是很爱惜的。1946年7月4日,他给康濯的信①里说:“说
实在的,溺爱自己的文章,是我的癖性,最近我在这边发表了几个杂感,因为他们胡乱给我
动了几个字,非常不舒服……”
     
    这样的不舒服,建国后他遇到的更多了。
     
    1980年,江苏省铜山县一位中学教师发现徐州师院函授室编的《中国现代短篇小说
选》里的《荷花淀》,与高中课本里的出入甚大,写信问他:究竟哪个版本可靠?“高中课
本上的《荷花淀》,写得细腻生动,是你本人修改的,还是课本编者修改的?”显然,这位
教师把前者看成了他的原作。
     
    于是,他把前者找来一看,不觉吓了一跳。选本所载《荷花淀》,第二段全被删去,这
一段是:要问白洋淀有多少苇地?不知道。每年出多少苇子?不知道。只晓得,每年芦花飘
飞苇叶黄的时候,全淀的芦苇收割,垛起垛来,在白洋淀周围的广场上,就成了苇子的长
城。女人们,在场里院里编着席。编成了多少席?6月里,淀水涨满,有无数的船只,运输
银白雪亮的席子出口,不久,各地的城市村庄,就全有了花纹又密、又精致的席子用了。大
家争着买:
     
    “好席子,白洋淀席!”
     
    下面是妇女们在水生家的对话,也全被删去:“听说他们还在这里没走。我不拖尾巴,
可是忘下了一件衣裳。”
     
    “我有句要紧的话得和他说说。”
     
    水生的女人说:
     
    “听他说鬼子要在同口安据点……”
     
    “哪里就碰得那么巧,我们快去快回来。”
     
    “我本来不想去,可是俺婆婆非叫我再去看看他,有什么看头啊!”
     
    此外,还有十余处字、句、段被删,一共不到五千字的小说,几乎删去千字。
     
    对于这种不加任何说明的滥删,孙犁斥之为“偷偷摸摸的行为”。他简直琢磨不透这种
人的心理:“你说他不喜欢这篇小说吧,他确实也把它选上了。你说他喜欢吧,确实他又觉
得有美中不足之感,不甚合他的心意。写篇批判文章吧,不一定大家都赞成。于是干脆自己
动手,以快一时之意,以展不世之才。”①
     
    差不多与此同时,他的《山地回忆》也遭到了类似的命运。一位中学老师将这篇小说选
做某部门的业余教材,还好,他没有采取那种偷偷摸摸的做法,而是寄来了他的修改清样。
孙犁看到,仅第一段文字,他就用各种符号删来改去,勾画得像棋盘上走乱了的棋子。孙犁
确实非常不愉快了,他想:“我写的文章,既然如此不通,那你何必又去选它呢?”他几乎
一生都在做编辑,但从不大砍大削别人的文章。同样,他也不喜欢别人大砍大削他的文章。
不能用,说明理由退给他,他会更高兴些。一次,他向北京一家大报的副刊投稿,编辑为了
适应版面,削足适履,删去很多,文义都接不上了。读者去信质疑,编辑不假思索地把信转
来,请作者答复。孙犁立即顶了回去,请他们自己答复。
     
    不知是什么原因,外界忽然传言:孙犁的文章,不能改动一个字。
     
    这当然是妄传。他实在不记得,别人对自己的稿件稍加改动,就盛气凌人或示以不满。
倒是因为他对自己的作品过度贬抑,曾引起朋友们的不满。“现在年老力衰,对于文章,更
是未敢自信。以为文章一事,不胫而走,印出以后,追悔甚难。自己多加修改,固是防过之
一途,编辑把关,也是难得的匡助。文兴之来,物我俱忘,信笔抒怀,岂能免过?有时主观
不符实际,有时愤懑限于私情,都会招致失误,自陷悔尤。有识之编者,与作者能文心相
印,扬其长而避其短,出于爱护之诚,加以斧正,这是应该感谢的。”①实际情况是,做为
投稿者,他是非常善于体察编辑改稿的用意或苦心的,而且也是做到了虚怀若谷,从善如流
的。如《孙犁文集》的《自序》,在以《文集自叙》为题向《人民日报》投稿时,有一段文
字(大约三百余字)概述他们那一代作家的生活、学习经历,并涉及时代和社会。发表时这
段文字被删去了(文末有所注明)。孙犁以为编辑删得好。“因为,文章既是自叙,当以叙
述个人的文学道路、文学见地为主。加一段论述同时代作家的文字,颇有横枝旁出之感。并
且,那篇文章,每节文字都很简约,独有这一节文字如此繁衍,也不相称。这样一删,通篇
的节奏,就更调和了。”①在编入文集时,孙犁采用了编辑的改样。
     
    再如《玉华婶》(《乡里旧闻》之一)②,原稿中曾记述:玉华婶老了,儿媳们不听她
的话,敢于和她对骂,“并声称要杀老家伙的威风。”此稿投寄《文汇月刊》,登出后,此
句被删。孙犁说,乍看此句删得奇怪,细想情有可原:这些年来,“老家伙”三字,常使人
联想起“老干部”,编辑将之删去,虽稍损文义,孙犁还是谅解他们的苦衷的。这就是说,
他不只为文章着想,同时也为编辑、为别人着想了。
     
    他已经交稿、还没有出版的一个集子,书名是《无为集》,他在给编辑的信里说:“您
在编审过程中,可严格选择一下,宁缺勿滥。无内容之书信,可酌量删除,另有不合时宜的
文章、段、句,可删者,亦望不要客气。”③这哪里说得上,他的文章,别人不能改动一个
字呢?
     
    至于他自己的修改,那就更不必说了。他把修改文章,视为成功的重要途径:“多修改
文章,要几遍地修改。修改文章,不是单纯文字技术问题,这样做,可以增加作品的生活幅
度和思想深度。也是形成风格的重要因素。”①他知道欧阳修晚年还在修改文稿、为身后百
世读者着想之后,深受感动。他以为以文字为业的人,应该学习这种榜样;但这样认真的人
实在极少,所以传世之作也极少。他还认为,欧阳修并非天才作家,但他认真观察,反复思
考,融会于心,然后执笔为文,又不厌其烦地推敲修改,所以成功。他的文章实得于力,非
得于才。
     
    这种精神(并非欧阳修一人)显然影响到他。他说:我觉得我别的长处没有,在修改稿
件上,可以说是下苦功的。一篇短稿改来改去,我是能够背过的。哪个地方改了个标点,改
了个字,我是能记得的。长篇小说每一章,当时我是能背下来的。在发表以前,我是看若干
遍的;在发表之后,我还要看,这也许有点孤芳自赏的味道。搞文字工作,不这样不行。②
     
    像他这样从事文字工作,真是一种“重劳动”。但是,却不一定能够换取读者的谅解。
1982年冬,他接连闹病,抵抗力太弱了,别无所事,以写作自娱,尤其爱写诗。于是,
在《羊城晚报》发表了一首《印象》。过了些天,收到一位读者来信:“为了捞取稿费,随
心所欲地粗制滥造。不只浪费编辑、校对的精神,更不应该的是浪费千千万万读者的时
间。”读了这封信,孙犁开玩笑地说:“捧读之下,心情沉重,无地自容。他希望我回信和
他交换意见,因为怕再浪费他的时间,没有答复。”
     
    他有这样的经验:“既然登上这个文坛,就要能所得各式各样的语言,看得各式各样的
人物,准备遇到各式各样的事变。但不能放弃写作,放弃读书,放弃生活。如果是那样,你
就不打自倒,不能怨天尤人了。”①他倒不以为自己的诗无可挑剔,他认为老朋友曼晴为他
的诗集写的序言,对他的诗的毛病,说得最为确切明白,只是一开头就如此,改起来很难。
他说,自己的目标是:当不成诗人,弄个“诗人里行走”的头衔,也就心满意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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