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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七闽老画师
     
    ——黄 慎
    在“扬州八怪”以“布衣”终身的人物中,黄慎的情况是颇为独特的。别人首先是
“士”,并想进而“入仕”,后来出于自愿或不自愿的原因,才成为职业画家的。黄慎
一开始就是不为士人所重的画工,后来出于自觉的努力,才跻身于“士”——有文化的
职业画家之列。比起那些人来,黄慎的出身苦得多,艺术起点低得多,突破自己艰难得
多,取得的成就也就令人瞩目得多。
     
一、“揭帛传真”作画工
    黄慎,初名盛,一作胜,字恭寿,一字恭懋,号瘿瓢子,别号东海布衣。与金农同
庚,康熙二十六年丁卯(1687年)的五月初五端午节那天,出生于福建宁化一个城市贫
民家庭。宁化位于闽江上游与江西的交界处,背靠翠华山,是座四季树木葱郁、景色优
美的县城。
    黄慎(当时应该叫黄盛)出生时祖父母还健在。父亲黄维峤,字巨山,是个穷得养
不起父母的读书人;母亲曾氏,是位勤恳善良略识诗书的妇女。生有四个子女,黄慎居
长,下面有两个妹妹和一个弟弟。七岁起,黄慎在家从父亲认字、习字、读童蒙课本,
接受了最初的启蒙教育。
    黄慎12岁那年,父亲为了养家活口,离开家乡到湖南谋生。岂知一去不返,两年后
竟客死他乡。父亲外出的时候母亲29岁,以此推算,父死的年龄不超过35岁。这年前后,
两个妹妹也相继夭亡。连遭不幸,使这个家庭充满了悲凉的气氛,生活处于极端困难的
境地。
    上有年迈的两老,下有年幼的两小,又值盗贼四起、米珠薪桂的荒年,徒有四壁的
家就靠母亲一人撑持,确是备尝艰苦。她白天赶制女红,拾树枝作炊;晚上就着月光或
点燃所拾松枝纺织。冬天只穿一身打满补丁的粗麻衣服,冻得手指皲裂,还是刀尺车转
之声日夜不辍,邻妇都为之伤心落泪。每看到所作女红够一天的生活,就命黄慎拿到市
场上去卖,卖得的钱换米,每次仅能换两升左右。母亲做了饭给两老吃,自己和儿子常
常只吃糠秕藜藿做的稀汤。她默默地观察老幼的进食情况,先尽他们吃饱,剩下的自己
吃或竟饿着肚子。就这样,她一边干活,一边还督导两个儿子读书,不背熟不准睡觉。
    无论怎样日以继夜,一个妇女总难养活这个家,这时黄慎已经14岁,应该有个生活
出路。后来黄慎回忆说:“某幼而孤,母苦节,辛勤万状。抚某既成人,念无以存活,
命某学画,又念惟写真易谐俗,遂专为之。”①这时母亲命他去学画,而且要他学“易
谐俗”(世俗需要和喜欢)的写真画。这个决定不是没有根据的。黄慎在诗中曾说自己
“七岁画灰亦知书”,母亲是看出了他有这方面的才能的。要他学“写真”,更是出于
实际的考虑。“写真”即肖像画,那时没有照相术,要留下一个人的容貌,不论是死是
活,只有请人画下来。世俗社会有这个需要,人们喜欢这个画法,糊口就比较容易。如
果学正宗文人画,入门难,有成难,顺应小天地的时俗更难,黄慎不具备那种学养,也
没有那份闲情。母亲要他学画是为了“存活”,是像她作女红纺织一样可以换饭吃,是
一种谋生之道。然而这位母亲毕竟是有识见的妇女,她知道,“写真”画工和文人画家
的地位大不一样,即使是写真画工,修养不同,其出手的高低,雅俗妍媸的差异也十分
明显。因此她含泪对黄慎说:“儿为是良非得已,然吾闻此事非薰习诗书,有士夫气韵,
一面工伎俩耳,讵足亲贤达,慰汝父九泉?”这给予黄慎的印象是深刻的。
    康熙四十一年(1702年),16岁的黄慎别母离家,从师学画。有一种说法是黄慎拜
了同里画家上官周为师。上官周(1665年—?)字文佐,号竹庄,福建长汀人。一生没
有做过官,以诗画著称。所作山水墨韵生动,人物潇洒传神,于唐寅、仇英外别树一帜。
还善画木刻版画稿本,《南巡盛典图》、《八旬万寿盛典图》中的部分人物即出于他之
手。后来刊刻有《晚笑堂画传》,描绘周至明代120位名人,形象众多,刻画细腻。他是
当时有声望的人物画家。但从种种迹象看来,黄慎并没有直接从他学过画,也没有条件
从他学画,黄慎师事的是普通画工,最多是摹仿过上官周的作品并从中得到启发的私淑
弟子而已。这样学了年把,黄慎从老师那里掌握了一些基本技法,已经能够靠画肖像取
得一些报酬赡养母亲了,同时对花鸟、山水、楼台、鱼虫也有所涉猎。不过可以想见,
他的技法是稚嫩的。
    18岁时,黄慎寄居僧舍,边作画,边读书。一天,友人张钦容对他说:“子不能诗,
一画工耳,能诗,画亦不俗!”②他想起母亲说过的话,自己也深感到:“予自十四五
岁时便学画,而时时鹘突于胸者,仰然思,恍然悟,慨然曰:‘予画之不工,则以予不
读书之故。’于是折节发愤,取毛诗、三礼、史汉、晋宋间文,杜、韩五七言及中晚唐
诗,熟读精思,膏以继晷。而又于昆虫草木四时推谢荣枯、历代制度衣寇礼器,细而致
于夔蜐蛇凤,调调习习,罔不穷厥形状,按其性情,豁然有得于心,应之于手,而后乃
今始可以言画矣!”③他夜晚借佛前的长明灯光读书,白天刻苦作画,在相互作用下,
黄慎努力摆脱“俗”的羁绊。
    据说,有一次黄慎看着他所临摹的老师的作品(可能是上官周的)说:“吾师绝技
难以争名矣,志士当自立以成名,岂肯居人后哉!”他废寝忘餐地苦思冥想,以期突破
樊篱自成格调。后来偶然看到唐代书法家僧怀素的草书真迹,那灵动圆转、神采飞扬的
笔法,使他惊异不止。他反复揣摩,心摹手追,不能自己。一天走在街上,忽然有所领
悟,立即向街坊借纸笔作画,画成拍案大笑说:“吾得之矣!”弄得满街的人都朝他看。
这种把草书笔意运用于绘画的作品,“初视如草稿,寥寥数笔,形模难辨;及离丈余视
之,则精神骨力出。”怀素的草书如他自己所说:“吾观夏云多奇峰,辄常师之,其痛
快处如飞鸟出林,惊蛇入草。”《宣和书谱》称怀素草书“字字飞动,圆转之妙,宛若
有神。”不满足于画循规蹈距的“写真”画的黄慎,见到这样不拘一格、挥洒自如的草
书,从中受到启发是很自然的。现在还只能说有所悟,但这一“悟”,对形成他以后粗
犷精练的画风,大有作用。
    黄慎年虽少,诗画之名已渐显,经常得与闽中的“闻人”——前辈知名之士交游。
    后来他出游邻县建宁,与当地学画的宁愚川相识,“同事笔墨于萧寺”——同住在
破庙里作画,在画艺上作新的追求。黄慎大约26岁时结了婚,据1983年3月在宁化发现的
黄慎墓碑所示:“妣张氏”,可以断定黄慎的结发妻姓张。再过两年,即康熙十三年
(1714年)黄慎28岁时,他的祖父母相继去世。“母子辛勤,送舅姑丧葬如仪”,距他
父亲死已十有余年——历尽辛酸的十有余年。
    黄慎在家乡卖画,侷处一隅,所得不丰,加之眼界不宽,也难长进。33岁那年,黄
慎拜别母亲,离家出游。先在近处建宁卖画,然后西行,一路赣州、南昌、广东、南京,
前后有五年时间。每到一处,一面鬻画,一面饱览风光名胜,给识画朋诗友,观摩名家
手迹。这些活动使他增长了见识,开阔了胸襟,也提高了画艺。从一出去就是数年的情
况看,作画的收益还不错。
    这期间他得知南海县(广州)有个书画家和他同姓同名,也叫“黄盛”,为避免犯
复,他将“盛”作“慎”,改名“黄慎”。这之前他作品的署名均为“黄胜”,此后即
署“黄慎”了。
    关于改名,还有另一种说法:黄慎原名黄盛字躬懋,躬有亲身、亲自之意,懋有勤
勉、盛大之意,名、字相应,有躬逢盛世的意思。后来黄慎看到社会的黑暗和文字狱的
残酷,深感“倾侧中道艰,万变不可知”,产生了“终当俟以命”的想法,故改躬懋为
恭寿,改盛为慎。恭寿就是安于天命,不作妄求,要做到这点就须处处小心,慎之又慎,
这就是改名的意义和来由了。这一说法是否求之过深,可以研究。但了解黄慎中年改名,
对鉴别他前后期的画是有好处的。
    从这一时期黄慎的作品如《碎琴图》、《洛神》、《鬼推磨》、《漂母饭信》、
《采芝图》、《老人瓶花图》、《陶渊明诗意图》等来看,题材多为取自历史、传说和
诗文的人物情节画,还有些是投合时好的吉庆画。《洛神》一帧上有黄慎临王献之《洛
神赋》残帖十三行,可知他这时写的还是楷书。书画相配格调一致,他这时的人物还是
以工笔为主。
     
二、眼底扬州十二春
    雍正二年(1724年)的夏天,38岁的黄慎,“纳凉时节到扬州”。
    扬州是座商业繁盛的城市,“四方豪商大贾,鳞集麇至”,这里有很好的书画市场,
但许多画家集中一处,也有很激烈的竞争。黄慎对此不会毫无所知,也许在南京待了些
时,摸到一些行情,心里有所准备,才来此一试身手的吧。
    黄慎初来扬州的作品上,题有“漫写于广陵客舍”的话,这“广陵客舍”实指何处,
现在还不清楚,极可能是天宁寺,那是初来扬州的画家的最寻常的栖身之所。
    现在能看到的黄慎在扬州最早的一幅画是扇面《金带围图》(藏上海博物馆)。宋
代扬州芍药最出名,可与洛阳牡丹比美,俗有“扬州芍药甲天下”之称。其中最名贵的
是“金带图”,花呈红色,有一条黄色晕纹围在瓣沿,犹如红袍束上金带。花不常开,
据说花开就预兆要出宰相。黄慎这幅《金带围图》的故事出自宋代沈括的《梦溪笔谈》:
宋代的韩琦因与范仲淹、富弼、欧阳等推行“新政”被贬出京城,于庆历五年(1045年)
出知扬州。任职期间,官署后园有芍药一枝分四岔,每岔各开一花,上下红瓣,中间一
圈黄蕊,称为金缠腰,又叫金带围,据说出现这种花,城内就要出宰相了。韩琦感到很
奇异,想再邀三位客人来一起观赏,以应四花之端。大理评事通判王珪,大理评事签判
王安石,确好在扬州,便都请了,还差一位,就请州黔辖诸司使充数。第二天黔辖腹泻
不能来,临时拉了一位过路的朝官陈升之(一说是吕公著)参加。四人聚会,各簪金带
围一朵,甚为欢乐。后30年,果然四人先后为相,于是流传下“四相簪花”的美谈。
    黄慎一到扬州就画这样一幅画,不为无因,无疑是结好扬州人的一份见面礼。
    在“广陵客舍”或天宁寺住了不到一年,黄慎便移寓至平山下李氏三山草庐。平山
即欧阳修所筑平山堂所在地的蜀冈。扬州没有山,只有土高冈蜀冈。它从扬州西边的六
合、仪征起,至扬州东北的湾头而渐隐,逶迤数十余里。山不大,名声不小,这里是公
元前486年吴王夫差筑邗城、公元前319年楚怀王熊槐筑广陵城、隋炀帝建江都宫和唐代
扬州牙城的遗址。人文之盛更是史不绝书。鲍照为它写过《芜城赋》,李白、高适、刘
禹锡、白居易在这里登过栖灵塔,鉴真和尚从这里东渡,杜牧在这里访问过“二十四桥”,
欧阳修、苏轼在这里构筑过平山堂、谷林堂,诗文流传,脍炙人口。清代这里成为名闻
遐迩的风景区,黄慎来扬州之前有康熙的登临,之后有乾隆的数巡,郁郁葱葱的蜀冈,
是游目骋怀和引发思古之幽情的极佳所在。
    三山草庐(三山大概是指蜀冈在扬州境的三处高峰:观音山、平山堂和司徒庙)座
落在蜀冈脚下,景色十分宜人。黄慎有《乙已寓李氏三山草庐十首之二》云:“出郭城
嚣远,新邻老圃家。晴窗流竹露,夜雨长兰芽。客至严诗律,钱空废画丫。迩来饶逸兴,
村酒尚能赊。”④确是吟诗作画的好环境。
    环境清幽不等于心情幽闲。从流传下来黄慎这时期的作品看,如《金带围图》、
《携琴仕女图》、《伯乐相马图》等,仍不脱上官周“闽习”的影响,“为工细人物”,
书法偶作行草,还不成熟;选材迎合世俗的也不少。这与扬州当时商品经济发达、思想
较解放,审美趣味追求新颖洒脱、不拘一格的情况很不合拍。这使他困惑、苦恼,不得
不改变以往的作风。谢堃在《书画所见录》中说:“(黄慎)初至扬即仿萧晨、韩范辈
工笔人物,书法钟繇,以至模山范水,其道不行。于是闭户三年,变楷为行,变工为写,
于是稍稍有倩托者。又三年,变书为大草,变人物为泼墨大写,于是道大行矣。盖扬俗
轻佻,喜新尚奇,造门者不绝矣。”是不是左三年又三年,不必拘泥,黄慎闭门苦思、
谋求变革确是事实。“喜新尚奇”并不是“扬俗轻佻”的表现,而是商品经济的发展,
资本主义萌芽的出现,产生了新兴的市民和市民知识分子阶层的缘故。他们较少官僚士
绅和传统知识分子的封建性,较多地追求个性解放和精神自由,他们的生活方式也不那
么循规蹈矩。以四王、吴恽为代表的占正统地位的画家,虽然功力甚深,却因循守旧,
造成了重模仿轻创造的风气,这和他们的审美趣味格格不入,他们要求表现他们身边的
或能抒发他们情绪的事物,绘画在他们来说,已不单纯是“堂前无古画,不成旧人家”
的装饰,而是他们不羁的精神的需要。“八怪”画风有自身因子的作用,这片土壤的培
植也许是更应重视的,黄慎也不例外。
    黄慎的这一变化是显著的。在书法上他舍钟繇追二王,师怀素,变楷书为豪放狂草,
又以草书笔法入画,舍上官周追石恪、梁楷,变工笔为泼墨大写,令人耳目一新。此后
他的画粗犷纵横,气象雄伟。不仅取自现实的题材,如《群乞图》、渔夫、樵叟等,立
意新颖,大胆泼辣地倾诉了画家的直接感受,那些取自历史的题材,如《商山四皓图》、
《伏生授经图》等,也溶入了更多的个性色彩,写古人而有今意了。越到后来,他的造
诣越精深,书法师怀素又突破所师,一改怀素连笔太多和缺少顿挫的不足,做到笔断意
连,提顿分明。有人形容他的书法是“字如疏影横斜,苍藤盘结,然则谓山人诗中有画
也可,字中有画也可。”他以草书入画,加上深厚的造型能力,完美地实践了他“写神
不写貌,写意不写形”而又“神形兼备”的艺术主张。有人形容他作画是“醉则兴发,
濡发舐笔,顷刻飒飒可了数十幅。举其平生所得于书而静观于造物者,可歌可泣,可喜
可愕,莫不一一从十指间出之。”这样的得心应手,可谓入于化境了。他偶作山水或花
卉,都是眼底心头,不计工拙,涉笔成趣。
    黄慎的高超画艺,宽广的表现能力,适应时尚又不媚俗的艺术追求,使他在扬州赢
得了盛誉。加上他不拿架子,“虽担夫竖子,持片纸方逡巡,不敢出袖间,亦欣然为之
挥洒题署”,求他作画的人甚多,“持缣素造门者无虚日”,往往是“每晨起,拭几涤
砚,蘸笔伸纸,濡染淋漓,至日旰不得息”。
    地方上的诗酒文宴,少不了要拉他参加。
    他在扬州的交游甚广,很难一一细说,有一位朱草衣可以一提。黄慎有《送朱草衣
返江东》:⑤
    送君知早发,马首向江东。
    酒政愁难禁,时宜老未工。
    枯荷听夜雨,败叶战秋风。
    自笑生明世,惭无一寸功。
    朱名卉,芜湖人,四岁而孤,曾在吉祥寺为僧,及长,作塾师以自给。有诗名,足
迹半天下。卒后葬南京清凉山,袁枚为其题墓碑“清诗人朱草衣之墓”。朱和吴敬梓是
好友,吴把他写入《儒林外史》,成了牛布衣。朱在扬州待过,吴敬梓经常来往扬州,
最后客死扬州,《儒林外史》多写扬州事,联想到另一小说《红楼梦》也与扬州关系密
切,几乎都与“八怪”的形成同时,这一文艺现象倒是颇堪玩味的。
    雍正四年(1726年),黄慎得到一个木瘿,自制成一只瘿瓢,取别号为“瘿瓢山人”。
    黄慎在扬州立住了脚跟,经济上也有余裕,事母至孝的黄慎次年(雍正五年1727年)
特地回到宁化,把母亲和弟弟一道接来扬州。垂老的母亲亲眼看到儿子有成就了。这时
距黄慎离乡已八年之久。
    迎母亲的路上,黄慎在江西瑞金县,会见了他曾私淑过的前辈画家上官周,谈了不
少扬州的情况。上官周《会瘿瓢山人于绵溪》诗中有句云:“得意光阴容易过,趁心佳
制不愁贫”,可说是黄慎生活的实况。诗中没有涉及谈艺的事,大概画道不同,不便深
谈了。
    雍正六年(1728年)八月,郑板桥寓居扬州天宁寺读书,时李鱓亦居此,黄慎得与
郑、李结交。黄在天宁寺作《米山》小幅,郑板桥题云:“雍正六年八月,与李复堂同
寓扬州天宁寺作”,⑥为他们的订交留下了佐证。
    次年,黄慎游邵伯镇艾塘湖,又与边寿民、李鱓合作设色《花果图》折扇面,黄慎
画的是一枝写意菊花。这幅难得的珠联璧合的佳作,今藏苏州博物馆。
    从黄慎画的题署看来,黄慎奉母到扬州,先住杨倬云刻竹草堂,杨星嵝的双松堂,
后移居广储门附近的美成草堂,在美成草堂作画最多,大概直到他奉母还乡前,没有离
开过这里。
    这期间黄慎还到过淮安和南京。南京是他旧游之地,在那里作了不少画,如《人物、
山水、花卉画册》、《捧盂老人图》等。也作了不少诗,《江南》六首中有“十年舒啸
谢公楼”、“十年客类打包僧”的句子,是这次重游勾起的回忆。
    黄慎的母亲在扬州住了八年,终因思乡心切,要求回家。
    “山人思母,则迎母来;山人之母思归,则将母去”。雍正十三年(1735年)春天,
黄慎携家奉母归闽,结束了他第一次在扬州12年的生活。
     
三、重对扬州月
    黄慎回到故乡,一面侍奉老母,一面鬻画为生,心里仍时时恋着扬州。他有《忆江
都元夕》
    松棚灯影斗婵娟,从古扬州不夜天。
    彩燕双飞春几日,烛龙跳舞纪前年。
    家山归后无诗草,酒肆曾输卖画钱。
    还忆喧阗追胜事,小东门外曲江边。
    扬州的元宵(自正月十三至十五),灯火通宵达旦,尤以小东门和曲江一带最好,
沿街搭起松棚,缀以流苏,陈列各色灯彩以竞奇,银花火树,歌吹拂天,观灯者摩肩接
踵,漏尽方归。这种景象映衬出扬州当日的繁华和文化生活的盛况。正是这样的社会环
境,画家才易为立足谋生。与家乡相比,扬州毕竟有它的独特之处。
    黄慎怀念扬州,扬州旧友也难忘黄慎。乾隆五年(1740年)四月,郑板桥在扬州枝
上村,为黄慎的《梅花冢》册页补题了清初诗人吴嘉纪、李沂的吊史阁部(史可法)墓
的诗。诗书寓深情,“八怪”的道艺之交,至今仍令人感佩不已。
    “八口之家”,黄慎的生活担子不轻,五六十岁的人了,仍要外出奔波作画。为了
能时时照顾垂暮的母亲,他没有远去,常常辗转于长汀、连城、永安、福州一带,这段
时间是他作画最多的时期之一。
    黄慎在家乡的一个大动作,是倾其所有请求官府为他的母亲建立节孝坊表(俗称牌
坊)。黄慎的母亲年轻守寡,在极度贫困中,上敬翁姑,下育子女,并能教导儿子自立
上进,确实表现了封建社会中一位穷苦妇女的不畏艰辛,吃苦耐劳,善良朴实的可贵品
质。黄慎的为人为艺,和这位母亲的影响难以分开。对这样一位母亲,在黄慎看来,不
是一般孝顺侍奉所能报答,必须建坊旌表,光耀当时,流芳后世。这个举动对地方也是
很风光的,当然被批准了。自己出资请表建坊,所费甚巨,卖画所得几乎告罄。乾隆十
年左右,黄慎母亲去世,享年76岁。治丧营葬,又用去不少,黄慎真的倾其所有了。
    此后黄慎继续卖画于南平、沙县、建阳、崇安诸处。其间曾应巡台御史杨开鼎(玉
坡)之约欲去台湾,途经长汀、龙岩、南安、泉州而至厦门,后来因故折回了。
    乾隆十六年(1751年),65岁的黄慎又来到扬州。一别16年,一切都那么熟悉,又
那么新鲜。他在《维扬怀古》中说:
    水关凫舫接,不到几回春。
    为问新巢燕,今非旧主人。
    紫箫歌白纻,花幰想芳尘。
    惟见邗沟外,垂杨翠可亲。
    多年不到扬州,新巢燕已不识旧主人,然而邗沟外的垂杨还是那样青翠可亲,不变
对故人的一片深情。扬州毕竟是亲切的!
    老朋友对黄慎的情谊一如既往,旧相识的刻竹草堂和双松堂,仍然是黄慎的下榻之
地。
    鬻书卖画之余,少不了诗酒唱和,旧雨新知,加上同乡的邂逅相逢,颇不寂寞。乾
隆十八年(1753年),卢见曾再任两淮盐运使。这位爱才好士的官吏十多年前曾任过两
淮盐运使,因被盐商诬告去官,乾隆五年九月贬戍塞外军台三年。这次再任,心情很不
一样。卢折简招黄慎宴饮,并出示被贬戍的《出塞图》。黄慎对这位好接纳四方文士、
主持风雅的雅雨山人深表同情和钦佩,作有《卢雅雨鹾使简招并示“出塞图”》:
    东阁重开客倚栏,醉中出示塞图看。
    玉关天迥驼峰耸,沙碛秋高马骨寒。
    经济江淮新筦钥,风流邹鲁旧衣冠。
    只今重对扬州月,笑索梅花带雪看。
    “八怪”几乎个个与卢雅雨交好,这位“文章太守”对当时扬州的文化艺术确实起
了扶持与推动作用。
    乾隆二十一年(1756年)二月初三,黄慎参加了郑板桥发起的酒会,此外还有程绵
庄,李御、王文治、于文浚、金兆燕、张宾鹤、朱文震共计九人。他们之中有画家、有
书法家、有诗人、有学者,皆一时名家。郑板桥即席作九畹兰以志其盛,显示了一种活
跃而和谐的文化气氛。
    这中间,黄慎曾住淮阴,如皋等地访友卖画,为南通诗人、画家丁有煜(个道人)
作过工笔肖像并题句。有一则关于黄慎的传说:
    (黄慎)赴友人饮,见其邻腐肆之女而悦之,囊无资,不能致也。乃画一仙女,张
之装裱之肆。盐商以重值购之不可,问其所欲,则以实告。商因买腐肆女,易之。⑦
    这应是指黄慎在扬州娶“小妇”(纳妾)的事。从另一面看,也可见当时黄慎绘画
的为人所重和润格之高。
    黄慎画名高,从他学画的人也多。可以查考的有李乔、罗洵、巫逊玉、陈汝舟、伍
君辅、刘非池、张试可等十余人。镇江人来扬州卖唱的蒋璋(蒋侉子)也举黄慎一派、
假冒黄慎的伪作,不少是出于这些弟子之手。
    在扬州一待又是六年。乾隆二十二年(1757年),71岁的黄慎在友人的劝说下,终
于最后离开了扬州。回到家乡后他仍离不开写诗作画,还到过永安、建宁、崇安及江西
广昌等地。年虽迈创作激情不减,晚年的作品愈显得老辣而苍劲。乾隆二十八年(1763
年),他的诗作由宁化知县陈鼎删选并捐俸刊刻,这就是今天能看到的《蛟湖诗钞》。
    从罗聘怀念黄慎的“自从归去武夷曲,日听仙乐寻古春”的诗句来看,黄慎晚年的
心境是平静欢娱的。他的卒年有多种说法,大概活了80多岁,乾隆三十七年(1772年)
八月,葬于福建省宁化县城北郊茶园背。
    黄慎死了,黄慎的艺术常青。
    郑板桥说:“画到神情飘没处,更无真象有真魂。”
    杜瑞联说:“……其画以苍老生动为宗,略似八大山人,险辟逊之,遒劲则过之矣。”
    钱湄寿说:“不以规矩非其病,不受束缚乃其性,迂倪无此豪,颠米无此劲,目之
为怪大不敬。”
    齐白石说:“余在黄镜人家获观《黄瘿瓢画册》,始知余画犹过于形似,无超然之
趣。决定从今大变。”
    ①王步青《题黄山人画册》。
    ②雷鋐《闻见偶记》。
    ③许齐卓《瘿瓢山人小传》。
    ④见扬州博物馆藏《草书自作五律六首》卷子。
    ⑤见注④。
    ⑥翁方纲《复初斋诗集》卷五十二。
    ⑦见《雨窗消意录》。
附:许齐卓《瘿瓢山人小传》
    瘿瓢山人者,闽汀之宁化人也。性颖慧,工绘事。自其少时,于山川、翎毛、人物,
下笔便得造物意。已乃博观名家笔法,师其匠巧。又复纵横其间,踔厉排奡,不名一家,
不拘一格。虽古之董、巨、徐、黄,不能远过也。
    予曩莅绥阳,山人方饥,驱走四方。及山人返里居握手外,于笔墨间快领山人意趣,
知山人挟持有过人者,非一切弄笔渖墨之所可冀也。
    山人尝言:予自十四五岁时便学画,而时时有鹘突于胸者。仰然思,恍然悟,慨然
曰:予画之不工,则以余不读书之故。于是折节发愤,取毛诗、三礼、史汉、晋宋间文、
杜韩五七言、及中晚李唐诗,熟读精思,膏以继晷。而又于昆虫、草木,四时推谢荣枯,
历代制度,衣冠礼器,细而至于夔夔蛇风,调调刁刁,罔不穷厥形状,按其性情,豁然
有得于心,应之于手,而后乃今始可以言画矣。呜呼,观山人之画,读书格物之学,可
以奋然而兴矣。
    予尝拭棐几,净端石,磨古墨,濡名笔,以待其至。至则解衣盘礴,谭玄道古,移
日永夕,若忘其为欲画也者。促之再三,急索酒,力固不胜酒,一瓯辄醉。醉则兴发,
濡发舐笔,顷刻飒飒可了数十幅。举其生平所得于书而静观于造物者,可歌可泣,可喜
可愕,莫不一一从十指间出之。虽担夫竖子持片纸,方逡巡不敢出袖间,亦欣然为之挥
洒题署。当其意有不可,操缣帛郑重请乞者,矫尾厉角,掉臂弗顾也。
    顾山人漫不重惜其画,而常自矜其字与诗。章草怀素,张之壁间,如龙蛇飞动。长
篇短什每乐以示人,仓遽忙迫,牵人手,口喃喃,诵不休。或遗忘,则回首顾其徒曰:
云何,云何?其磊落自喜如此。
    山人心地清,天性笃,衣衫褊袵,一切利禄计较,问之茫如。而所得袜材赀,尽举
以奉其母。母节孝,为倾囊请于宫,建立坊表。妻与子或至无以糊其口。山人,孝子也。
岂徒以画师、诗人目之哉!
    山人姓黄,名慎,字躬懋,改字恭寿。
    合肥许齐卓撰。
    《蛟湖诗钞》卷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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