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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九二七年底。
    洞庭湖区少有的一个好晴天。
    流经安乡、华容、南县和沅江县的沱江,象一根弯弯曲曲的肥腻的猪肠子,在湖洲
和柳林间绕过来,穿过去。一艘从长沙开往南县的轮船,象只硬壳虫,漂过洞庭湖,经
过茅草迂,在这猪肠子里钻了大半天,终于停靠到南县城的官码头上。
    南县原名南洲,是洞庭湖的泥沙冲击而成,设县制才四十年,又是湖南七十六个县
中的“满崽”。县大爷全由长沙派来。南县的城关紧挨着沧江大堤,呈月牙形。人们把
它比成是猪肠子上粘着的一只腰子。这形象地说明了南县的地理位置十分重要,又说明
它是一个富庶之乡。
    湘军独立五师师部驻扎在南县。师长周磐约三十四、五岁,是个仪表堂堂的青年将
官。他的师部虽然驻扎在南县,自己却离不开长沙。今天是他第一次来师部视察。汽笛
鸣了三下,吵得人心烦的机器声停息了,嘈杂的人声,代替了机器的轰鸣。那些贩卖洋
货的小商小贩们等不得轮船靠稳、跳板架平,便象泥鳅似的钻出人群,向岸上跨跳。有
的人竟落在了河边的泥沙里,费力地拔出鞋子。
    “师长,该上岸了。”周磐的马弁金玉田提醒说。他把师长的长统皮靴刷得干干净
净,放在周磐的床下。周磐从床上坐起身,套上皮靴,对着特等舱内的桃形衣镜,整了
整军衣领扣。把随身携带的生发油倒在肉鼓鼓的手心,在黑发上抹了几下,用牛角梳子
细心地梳理着西式分头。那头黑发闪着乌光,真是连苍蝇都站不住脚哩。他对着镜子欣
赏着自己年轻威武、温文尔雅,颇有一点儒将风度的仪态。向镜中人挤了挤眼睛,微微
一笑,好不志得意满。他向马弁做了个手势,金玉田连忙提起师长那长方形小黑皮箱,
朝守在特等舱外边的两个卫兵打个招呼,一行四人,便威风凛凛地向码头走去,皮靴踏
在甲板上,发出卡卡的响声。
    官码头是南县最繁华的地方,一级级的石阶,从大堤延伸到河边。河埠头,停靠着
各式各样的船只。有渔民的打鱼船“双飞燕”,小巧而轻盈,在湖中行驶时,就象一片
飘在水上的柳树叶;有大肚子驳船,多半是往长沙、岳阳、湖北沙市运送各种货物的;
还有那一串串的木排,也挨着河边停泊着,每串木排上面搭着人字形的工棚,那是排工
们住宿之处。最引人注目的是一种长方形的画舫,船身油漆得红红绿绿,船头船尾还挂
着红绸子。内行人都知道,这是“花船”。苏(州)扬(州)妓女、湘鄂荡班,都把南
县当作第二故乡哩!
    今日午饭之后,官码头就显得异乎寻常的忙碌、紧张,戒备森严。先是来了一批穿
便服的县挨户团特务班的人,把那些叫卖五香茶叶蛋、糯米糍粑、甘蔗花生米之类的老
妈子、细伢子赶得远远的。小贩们只得蹲在店铺的墙角边,高一声低一声地叫卖。
    随后,南县县长兼挨户团团总安百一,穿着长袍马褂,在县商会会长等一批地方商
贾士绅的陪同下,一步三摇地来到码头上;接着来的是一批独立师驻军军官。他们谈笑
风生,见了那些地方官吏,只随便应付一下,打个手势、点点头,便不再理睬了。
    太阳被薄薄的云层遮住,时隐时现,显得毫无生气,又没有多少热力。北风呼呼响
得疒参人。这种阴死天气,要在大堤上、码头边,站上几个钟头,无疑是受刑罚。人们
个个都把脑壳紧缩在衣领里,双手塞在袖筒里,背转身子,让刀子样刺骨的湖风往背上
吹。军人则不时看看手表,把手插在裤袋里,轻声驾道:“这该死的轮船,还不到啊!”
有的在原地踏步,搓手,不时向冻僵的双手上哈点热气。
    “呜——呜——呜——!”
    从东堤底石矶头那边,传来几声汽笛长鸣。汽笛声好似给接客的人们下了紧急动员
令,人们再不缩头缩手了。绅士们抖抖长袍,军人们正正大沿帽,等待上司驾到。
    船上的乘客已经走完了,周磐才大摇大摆地走上跳板。他整整大衣领子,两眼炯炯
地朝码头上一扫。只见左边是军人,右边是地方士绅,不约而同地排成两行。他从跳板
上刚要跨步踏上台阶,那个满脸堆着笑容,眼睛眯成了一条细线的县长安百一,连忙献
媚地伸出手,去搀扶周磐,恭维地说:“师座辛苦了。”周磐瞧了他一眼,两手仍旧插
在大衣袋里,安百一讨了个没趣。县太爷脸上仍然挂着笑意,心里却骂道:“不识抬举
的东西,我见过的大官多着哩。”
    这时,一个三十来岁的英武军官从人群中走过来。他长得浓眉大眼,圆脸庞上带着
憨厚的笑容。
    周磐加紧步子向他走去,一把握住他的手,摇晃了几下:“啊呀呀,我说石穿兄,
你们何必在这儿吃西北风呢?不要兴师动众嘛!”
    名叫石穿的军人,没有一句寒暄,直言道:“砥平兄,你迟迟不到,我还以为洞庭
湖的龙王,请你去东海做客了呢!”说罢,伸出粗壮的手掌,在周磐的肩上重重地拍了
一下。这些举动,使地方绅士们面面相觑,他们悟到这“石穿兄”跟周师长的关系很不
一般哩。
    周磐跟军官们一一握手,然后又回过头,向士绅们举手致意。安百一自报家门,周
磐嗯嗯着。士绅们点头哈腰,拱手作揖,一片寒暄之声。
    “回师部吧,别在这里喝西北风了。”石穿说。
    “对,忘了介绍一下。”周磐炫耀似的对县太爷安百一说,“这位是一团团长彭德
怀,本师的台柱。”说罢,只见二团长、三团长的脸上罩着一层嫉妒的阴云,便乘机将
二位团长也介绍一番:“李团长、刘团长,本师长的左右手。”
    安百一奉承地拱手说:“久闻大名,久闻大名。”
    “砥平兄,去师部吧!”彭德怀催促着。
    “师长阁下,小弟在东正街波波园,略备小酌,聊表地主之情,如蒙光临,则不甚
荣幸之至!”安百一谦恭地说。
    周磐有些为难地说:“这样吧,先到师部议事厅,公务要紧。”
    安百一给士绅们做个手势,大部分散开了,只有两个有权势,资历深的白发长者和
一名面目凶悍的挨户团副团总跟在他身后,亦步亦趋地穿过官正街,踱往设在文庙里的
师部。周磐那两只眼睛,流星似的向路边的青年妇女投射过去,撇撇嘴,点头微笑。
    一行人来到师部议事厅,周磐朝正中的红木太师椅子上一靠,先打了个哈哈:“轮
船上机器嗵嗵响,震得我头昏眼花,到南县来一趟真是活受罪。不过,看来你们这地方
还好。”
    安百一不知周磐说的“还好”是指什么,忙欠起身子说:“承蒙师座厚爱,我们南
县虽只有四十年的历史,但是,民性活泼,以开通见称湖湘。光复后,欧风美俗,沪式
广样,传染之速几有月异而岁不同之趋势。”他见周磐不住地点头微笑,又以局外人的
身份介绍说,“南县人喜恭维而嫌直言,好骂人而少逞凶,出外思家,素无远志,好逸
恶劳,贪图漂亮。”
    “听口气,安县长也是长沙人咯?”周磐问。
    “是是,我们是老乡嘛。”安百一连连点头。
    周磐兴之所至,放下师长的架子,笑眯眯地说:“贪图漂亮,一点不假,刚才路过
一些店家,我看到这里的女子都不俗气,水色好,脸模子漂亮,比矮矮胖胖的长沙妹子,
略胜一筹啊!哈哈哈。”
    商会会长是个白胡子老绅士,清朝的遗老,研究女人是他的老本行。他见师长来了
兴致,也插科打浑地说:“吾邑于清末常有花船抵岸,所谓游蜂浪蝶之阔少,麇集幽畅,
屡见不鲜。迨至民国初年,更有苏扬妓女,湘鄂荡班,将此地视为第二故乡,盖以军阀
驻地,寻柳问花,无可挽回。迄今营娼业者,尚有上朱家、下朱家、英家、钱家、秦
家……”老头朝周磐瞄了一眼,见他听得津津有味,便大胆进言。“只是那些都属土娼
之辈,虽艳眼奇装,仍俗不可耐。而今挂头牌的要数梅花书屋的金牡丹。她不但知书识
礼,还弹得一手好琴,年方二十,长得象出水芙蓉一般,师座如有兴趣,不妨亲临梅花
书屋……。”
    听得兴味正浓的周磐,被商会会长这最后一句话给噎住了。他陡地站起,诘问道:
“嗯?此话怎讲?我周磐难道是寻花问柳之人?严禁娼赌,乃革命军人的天职,你们地
方士绅难道不懂!”
    “是是,恕我有口无心,一时说滑了嘴。”商会会长低着脑壳,俏俏从袖筒里取出
一方手帕,擦拭额角上的汗珠。
    周磐一脸不悦,仿佛受到莫大的侮辱。他从太师椅子上站起,又坐下:坐下,又站
起。
    安百一想把尴尬的场面缓和一些,一时又想不起恰当的话题。彭德怀等一班军官只
相视而笑。
    幸好,一团的隋风旋营长插了一段话,才使僵持的气氛变得轻松快活了。隋营长不
满三十岁,出身名门。祖父跟当今的国军元老都很熟识。他头脑机灵,善长说笑话。眼
下,他见师长、县长都很尴尬,便插话道:
    “师座,你知道南县为什么这样开化吗?我考察了半年,发现开化的主要原因是各
方人客都麇集于此,各言其言,各语其语,叽哩哇啦,莫名其妙。比如说,光是‘什么’
这个词,衡阳人说成‘么解’;宁乡人叫‘姨爹’;长沙人叫‘麻子’;上海人叫‘杀
麻子’。”听的人中已有人掩着嘴吃吃发笑了。周磐脸上的乌云也化开了,咧着嘴,鼓
励似的看着隋营长。
    隋风旋更上了劲儿:“比如说‘母亲’一词,汉寿人称‘恩娘’;湘阴人称‘瘟
婆’;‘我们’呢?湘乡人讲‘哄芽’;上海人叫‘阿拉’:还有,常德人把‘十’,
说成‘一炮’,沅江人把‘何处去’说成‘鹅快切’;如果有十个士兵在走路,常德话
和沅江话连起来说,就成了‘一炮人’‘鹅快切’……”讲到此处,周磐已经笑得抹眼
泪了。隋营长发现师长很赏识自己的口才,又补上一句:“这里还有天主堂,福音堂,
那里的英国传教士,开口一个‘鹅扣’(OK),闭口一个‘怒怒怒’(NoNoNo)……”
    哈哈哈,哈哈哈……周磐笑得前仰后合,全身出汗。要不是有安百一一伙守在旁边,
他真会把帽子扔掉,敞开胸怀,放肆地乐一阵子呢。
    安百一他们也跟着陪笑脸,抹眼泪。
    彭德怀坐在周磐身旁,却不动声色。周磐看他一眼,笑声突然打住,叹了口长气,
一本正经地朝安百一问:“安县长,请你谈谈南县的防务吧!”
    安百一朝旁边那个满脸杀气的中年汉子努努嘴,说:“关于本县挨户团防的情况,
请挨户团屠副团总禀告师座。”
    姓屠的副团总,是本地人。刚才安县长、隋营长把市县人臭了一通,他就不悦,这
会儿,他面无血色,旁若无人地先来了一段开场白:“本县,左华容而右安乡,襟长江
而带洞庭,四通八达,应付较易。今筹正本清源之策,以现有团防之兵力而论,足以清
乡剿匪而无不足也!”想不到姓屠的还会一腔文诌诌的土话。他讲话时口气异常傲慢,
好象在暗示:没有你们这些丘八,老子也可以对付共产党、赤卫队。
    “谈谈你们的兵力布防吧!”周磐呷了一口茶,不耐烦地说。
    屠副团总如数家珍地说:“总局设在县城,下辖五个分局、五个常备队、一个特务
排、一个手枪班、一个特务班。总局正主任由安县长兼任。计团防枪六百四十支,驳壳
二十支,团防兵五百五十八名,每月薪饷开支七千元。”
    “我不问这些。请你讲匪情吧!”周磐对于团防心里有了底。
    “南县、华容、安乡,地处湖汊,散匪难剿,尤以‘南华安’特委的活动猖獗。今
年‘双十节’,一夜之间,满街都贴了标语。什么‘打倒土豪劣绅!’‘清乡委员会是
反革命机关!’‘枪毙刽子手安百一!’……?”
    听到这儿,安百一干咳了一声,商会会长也伸手扯了扯展副团总的衣角。姓屠的忙
转过话题:“我们也不是好惹的,东堤尾的石矶头,每天都砍几个共匪脑壳。”“
    提起杀人,议事堂上陡地变得阴气逼人。
    周磐把肥嫩的右手指在鼻梁上捏了几下。彭德怀站起身拱拱手说:“师长一路劳累
了,需要休息休息,诸位改日再谈吧!”
    “那,波波国的饭菜已经订好啦!”商会会长说,“请彭团长及诸位陪师座一同去
聚一聚吧!”
    “不必了,师部已经作了安排。”彭德怀把手一挥,下了逐客令。
    周磐吃饱喝足,剔着牙齿问彭德怀:“石穿,你要我赶到南县,有什么好事啊!”
    “好事当然有,不过,砥平兄还是先睡个好觉,改日再谈吧!”彭德怀忙把师长的
随从金玉田喊过来说:“玉姑娘,你陪师长去休息吧,房间准备好了,一式的新铺盖,
好好让师长睡一觉。”原来这金玉田长得俊秀,又十分腼腆,人们便给他起了这个“玉
姑娘”的外号。他是周磐的同乡,很受信任。
    “是,彭团长。”金玉田应诺着,先走进厢房。
    彭德怀忙着去布防查哨,一小时后回到师部。只见金玉田一人守在师长厢房门口打
盹儿,轻声问道:“玉姑娘,师长睡啦!”
    金玉田小声说:“没哩。刚才商会会长那老色鬼,亲自领来一个妖里妖气的年轻女
人,叫什么‘金牡丹’的,请师长去梅花书屋喝茶听琴。”
    “师长呢,就跟着去啦?”彭德怀厌恶地反问。
    “师长带着两个贴身卫兵去梅花书屋,吩咐我不准对外人讲,要我明天一清早就去
喊醒他。”金玉田说着,那白嫩的脸庞都泛红了。
    彭德怀摇摇头,骂了一声:“这个骚鸡公,离开长沙才两天!”他把粗糙的大手搭
在金玉田肩上。亲呢地说,“玉姑娘。到我屋里去,大嫂子给你炒了花生,炸了麻花
哩。”
    “大嫂什么时候到的?”金玉田欣喜地边走边问。彭德怀和他的妻子小刘热情地招
待玉姑娘,并向他打听长沙的情况及周磐的种种。
    第二天一清早,彭德怀操练完毕,出了一身麻麻汗,光圆的头象刚出笼的馒头冒着
热气。他拿大沿帽扇着风,不经通报,一脚踢开师长的厢房门。周磐半仰起身子,刚要
发火,一见是彭德怀,便忙推开绸被子,下床穿鞋。
    “昨夜里搞什么鬼去啦?”彭德怀单刀直入,也不瞧周磐。
    周磐结结巴巴地说:“搞什么鬼?你不是刚刚把我吵醒?”
    彭德怀嘿嘿一笑:“我说砥平啊,你小心中了安百一的美人计咯!”
    周磐晓得彭德怀摸熟了自己的脾性嗜好,无可奈何地一笑:“嘿,笑话,我不是二
十岁的愣头青,我要安百一赔了夫人又折兵,人生在世,玩一玩呗!”
    “长沙的师长太太要是晓得了,有得扯皮呢。”彭德怀戏谑地故意逗他,周磐装出
男子汉的气概说:“石穿啊,我跟你一样,大丈夫决不怕堂客。”
    这时,玉姑娘端来了洗脸水。周磐梳洗完毕,又对着镜子把头发抹得油光乌亮,才
跟彭德怀并排坐在红木太师椅上,扯开了话匣子。
    “南县一带的形势怎么样呀?”周磐漫不经心地问。
    提起南县,彭德怀不由得想起七年前的一段难忘的日子。
    那是一九二一年八月,他当代理连长,驻扎在南县注滋口。这个三百户人家的小镇,
本来是富庶之地。可是,当地有个大恶霸外号欧胡子的,仗着他的老兄在省里督军署当
高级少将参议,自己又兼税务局长、堤工局长,便横行乡里,比土匪还讨人恨。当地老
百姓对欧胡子真是人人恨,个个怕。彭德怀和一个叫姜子清的贫苦青年农民交上了朋友。
姜子清受害最深,对欧胡子恨之入骨。彭德怀问他:“姜子清,你敢碰他一下吗?”姜
子清拍拍胸脯说:“我敢,但只我一个人怕对付不了他。”“好吧,今晚我派几个武装
兵,你带路,去把欧胡子杀了。”彭德怀又嘱咐道:“去的时候,都化装,事后也不得
向任何人泄漏。”姜子清连连点头。那时节,彭德怀已在连里组织了士兵救贫会,他果
真派了三个救贫会员,由姜子清带路,把欧胡子秘密处决了。还出示了一张匿名告示,
宣布欧胡子的罪行。第二天,税收停止,贫民们拍手称快。可是,第三天又开始收税了。
“看来,杀一两个恶霸无济于事啊!”彭德怀不无感慨地对贫救会员说。劫富济贫思想,
支配了他这一时期的行动。
    过了几天,部队开拔,彭德怀的连队经过几个月的行军作战后,驻扎在离长沙七十
里的小镇上。不几日,杀欧胡子的事情败露了。
    一天,团长派特务排徐排长到彭德怀连。说:“团长请你到长沙团部去一趟。”彭
德怀跟徐排长走了不到五里地,突然,一班人蜂拥而上,把他结结实实地捆住了。“你
们这是干什么?”彭德怀很不服气。徐排长公事公办地说:“老彭,这是团长奉赵督军
的命令,不得已来捉你的,听说你杀了欧高参的弟弟和全家。”彭德怀坦荡荡地说:
“杀了欧胡子,有这回事,但没有杀他全家。”他接着把欧胡子鱼肉乡民的罪恶事实一
一数说,讲到义愤处,忍不住眼泪直流,押解他的士兵也都捏紧了拳头,无比愤慨,深
深地同情彭德怀。有个十六、七岁的青年士兵好心地说:“彭连长,你到督军署死不认
帐,他也没证据。”
    一口气走了五十里,离长沙只有二十里了。那个姓郭的小青年,要彭德怀在路边一
棵大树下休息一会儿。他紧紧地靠彭德怀坐着,偷偷地把绳子解松,又在彭德怀背上重
重地按了两下,使了一个眼色。彭德怀领会了他的意思。又走了五里地,一行人来到了
捞刀河边的渡口。
    捞刀河是湘江的支流,当时正值深秋,河水清澈,可以看到鱼儿在水中游戏追逐。
渡过捞刀河就是长沙了。彭德怀知道这个案子事关重大,说不定得见阎王老子了。想起
自己在世上才活了短短的二十三个年头。他十岁就当叫化子、当童工,吃尽了人世间的
苦头。如今上有八十岁的老娭毑(祖母),下有未成年的小弟弟靠他养活,他十七岁参
加湘军以来就每月从牙缝里省出几块钱来寄回湘潭乌石老家去。这次到长沙,肯定要受
军法处置,可怜我八十岁的老娭毑,她的生前生后事就无人料理啦。他已经攒了二十多
块钱,想给老娭毑买副千年屋(棺材),又偏碰到欧胡子的事……想到伤心处,他这个
硬汉子也忍不住抽噎起来。两行热泪,顺着高直的鼻梁流进嘴里。再一寻思,用自己年
轻的生命去抵偿一个恶霸的狗命,太不合算了。心一横:逃。
    渡船慢吞吞地向对岸飘去,押他的土兵们全不把他当杀人犯,他们都知道彭大哥最
讲义气。士兵们有的躺在船板上,两眼呆望着蓝天白云;有的把脸巾伸到河水中洗涤;
有的蹲着吸烟。彭德怀既拿定主意要逃,便认准在这渡口最合适。他对徐排长说:“我
大衣口袋里还有几十块钱,本要寄回老家赡养老娭毑的,你们拿去吧,不要落到那些牢
头卒子手里。”徐排长一听喜上眉梢,忙扔掉纸烟屁股。他却还装出一副为难的面孔说:
    “彭连长,你我都是义气人,这些钱,我暂替你收管,如你幸而得救时。仍然还给
你;万一不幸,就替你办后事。”
    彭德怀慷慨地说:“用不着,你们拿走吃一顿,剩下的就分了吧!”
    渡船离岸只有丈把远了,徐排长挨过来,刚要把手伸向大衣口袋,彭德怀狠狠一下
把他拉进捞刀河里。徐排长掉在冰冷的河水中,还在发懵,彭德怀早一个箭步跃上河岸,
捆住双手的麻绳也脱落了。他象一只兔子向东飞跑,消失在遥远的堤岸尽头。
    渡船上的士兵上岸后,“叭叭叭”朝天放了一排枪,并不追赶,眼睁睁地让他逃跑
了。
    隔了四年,彭德怀又以一营营长的身份回防南县。那时,周磐才是个团长。两年后,
一九二七年七月,彭德怀三进南县,就任了独立五师第一团团长。在他的生命史上,南
县留下不可磨灭的痕迹。周磐对他这段经历,也是了如掌指的。近十年来,他们一直是
上下级关系,真可说是休戚与共呵!此刻,彭德怀自然也晓得师长要问的情况,是南华
安一带的匪情与防务。”
    “南华安倒是我们休养生息的好场所。这里地处洞庭湖畔,物产丰富,给养好解决。
就是交通不便,但这也有好处。”彭德怀分析形势,周磐不住地点头。
    彭德怀渐渐引入正题,献计说:“砥平兄,正当新军阀重新割据的时候,我们要在
他们鼻子底下求生存,必须壮大自己的队伍。没有枪杆子,没有地盘,这空头师长的苦
头尝够了吧。”这富有挑逗性的话,触到了周磐的痛处。
    去年六月,唐生智命令第四集团军夹长江东进讨阀蒋介石。八军和三十六军沿长江
南岸,三十五军和周磐的第一师沿长江北岸,进至芜湖、合肥、蚌埠线。第一师开到桐
城即遭桂军和鲁涤平部进攻,全线溃退。退到汉口,三十五军军长何键往西逃跑,要周
磐在汉口断后,当替死鬼,两人都是保定军官学校的毕业生,周磐大骂何键不讲同学交
情。周磐一时成了军中孤儿,双十节前到长沙与鲁涤平联络。鲁涤平看在老六团老部下
的份上,请示了蒋介石,才将第一师改编为陆军独立五师,归鲁涤平指挥。
    “砥平兄,总不能长期寄人篱下啊,队伍要发展,地盘要扩大,打个比方,过一年
半载,你当了军长怎么办?当了集团军总司令怎么办?”彭德怀抓住周磐野心勃勃的心
理给他灌米汤,戴高帽子,把周磐灌得心里痒抓抓的。“师长,五师应该办个军官学校。
叫声‘变’,这些学员,马上就能当排长、连长。”
    “石穿啊,办军官学校,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啊!校长人选呢?校舍呢?教材呢?
还有各种各样的麻烦,谈何容易唷!”讲到此处,周磐颇有感慨,当年的生死朋友,有
不少已经成了新贵。自己呢,名义上是个师长,实际上只有两个团的实力。石穿讲得对,
要发展,要打地盘,要办军官学校。“可是,办学校到哪里去找可靠的人呢?”周磐既
兴奋又犯愁。
    彭德怀趁机说:“老六团还有可靠的人,你大概把他忘了吧?”
    “谁?”周磐睁大了眼睛,摸着脑袋,一时想不起谁来。
    “黄公略,黄石。”彭德怀把坐椅移得离周磐更近些,赞赏地说,“你的老部下嘛。
民国七年你当连长,他当上等兵;民国十一年,你当团副时要我和公略以少尉排长的身
份,考入湖南陆军军官讲武堂;你当团长的时候,我升任连长,他在长沙得了大病,后
来转成天花;是你让我送去几十块大洋给他治病。去年六月份三团刘团长保举他考黄埔
军官学校高级班,也是经你批准的嘛。”
    “哦,我明白,当初你还一个劲地反对他考黄埔哩。”周磐把大腿一拍,兴奋起来。
    “刘团长不是个东西,我是担心黄公略走后三团更难弄咯!”彭德怀诚恳地说。
    “嗯,黄公略,不错不错,他做什么事情都有一股热情,打仗勇猛,那次打直系军
阀吴佩李,我亲眼见他第一个爬上武昌城楼。他讲起话来有板有眼,肯动脑筋,不是莽
张飞。”周磐历数着黄公略的长处和短处,彭德怀插上一句话:“我是个莽张飞。”
    “嗯——不不,你和黄石各有所长,各有所长。”周磐圆滑地说。随即又试探地问:
“让他来办军官学校行不行?不知他肯不肯干?他走了一年没来过信。”
    彭德怀跟周磐东扯西拉绕着弯子,就是要激他讲这句话,“这次请周磐到南县来巡
视也正是为了提黄公略的事。其实,他早和黄公略通过信,要他口独立五师来。他替黄
公略打圆场说:“今年以来,师部没有固定地址,他写信寄到哪里呢?”
    周磐问:“你们通信吗?”
    彭德怀说:“他来过两次底”
    周磐高兴地命令道:“石穿,请你即刻写信给黄石,要他毕业后回师。”又干脆利
落地说,“让他当校长;就叫独立五师随营学校。”
    彭德怀说:“校长还是师长兼吧,大树下边好乘凉啊!”
    “嗯,好吧,我就当个名誉校长吧,随营学校由黄石全权掌握。”
    彭德怀试探地说:“如果黄石要带几个黄埔同学,师长你看……”
    “好嘛,多来几个,教官就不缺啦,何乐而不为呢?哈哈哈。”
    “砥平兄,你真是个爽快人。不过,这经费……”
    “是呀,五百人的随营学校,经费从哪里开支呢?上面肯定不给投。说不定听说我
们办随营学校,还会卡我的脖子哩。”
    “我看这样,”彭德怀细心地说:“向商会借一笔钱,用盐、鱼、厘金税支票作抵。
不够的,你师长就掏点腰包,怎么样?”
    “你这个石穿,总在我身上打主意。好吧,我拔一把毫毛,你和其他几位团长也拔
两根毫毛。将来我们五师发达了,好处人人有份,哈哈哈哈。”周磐仰起脖子大笑,笑
够了,指着彭德怀说:“石穿,写信,你即刻写信,要黄石回师当校长,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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