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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湖区冬日的夜,来得早去得迟。兵营刚开过晚饭,天就黑苍苍的了,寝室里点上了
美孚油灯。士兵们也没有什么文娱生活,无非是打打闹闹,说说笑笑,有几个技艺好的,
还可以吹吹口琴、笛子,弹弹凤凰琴;有些出身富家的子弟,没事就在一起谈女人,梅
花书屋的金牡丹是他们最崇拜的名角。十班长郭炳星是个出身小市民的油滑的青年,讲
起话来既刻薄又风趣。他神秘地说:“告诉弟兄们一个秘密,金牡丹这回让我们师长摘
了,嘻嘻,有味吧!”
    在白色恐怖的气氛中,县里到处是驻军,近日来,惹事生非的事件不断发生。市民
们人心惶惶,早早地便熄灯睡觉了。店铺关门也早,只有官正街和官码头这段路上,算
是有点夜市,有几副卖米粉、卖油炸臭豆腐的担子;小酒店里有些偷偷溜出来的兵油子,
一边嚼着花生米,喝着当地产的南洲大曲,一边小声地猜拳:
    “五魁首哪,八马拳哪,六个六呀哪……哈哈,罚你喝,罚你喝……”
    两个油头粉面的土娼,忸忸怩怩地挨过去,扯扯一个丘人的衣角。那丘八喝得连颈
子都红了,不怀好意地一脚将那妓女踢开:“去你妈的,老子留几个卖命钱,还要寄回
去养老娘呢……”土娼灰溜溜地跑了,又躲在巷子口上……
    九点钟军营里吹起熄灯号,一盏盏鬼火似的油灯灭了。万籁俱寂,不一会儿便传出
此起彼伏的如牛的鼾声;不知是谁突然在梦中大哭大闹起来,招来值星排长一顿训斥。
    十点过后,一团团部该到的人都到齐了。
    一个马弁在大门外放哨。大伙围着黄公略坐成一个圆圈。在昏黄的灯光下,看得出
他那充满激情的黑眸子,一闪一闪的。
    五、六人中除了一两个新面孔外,都是黄公略的老朋友,六年前秘密贫救会的会员。
彭德怀指着一个书生模样的小伙子说:“中学生邓萍,在师部当文书,这个部门蛮重要
哩,很多机密我们要搞到手,要不就成了聋子瞎子啦!”大家亲热地交谈着。黄公略一
直带着审慎的态度旁观着。彭德怀有些不悦,心里在捣鼓:“去年三团刘人之团长提名
保送他去黄埔我就不赞成,去了一年,说不定没学到本事,反倒沾了一身小官僚气。看
吧,不象过去那样热情豪放了。”
    “邓萍,你把随校的章程念给黄石听听。”彭德怀尽管内心捣鼓,但仍旧喜气洋洋
地说。他把黄公略返回本师看成一件大喜事。一天来,把什么话都翻箱倒柜地告诉了他,
但关于组织问题的事是绝对保密的,没有透露。不等邓萍讲话,彭德怀兴致勃勃又接着
说:“军事教科书嘛,就以湖南陆军讲武堂的为准,我们学过的,正在翻印。课程有四
大教程,即战术、地形、筑城、兵器;小教程有操典、野外条令、射击教范、内务条令,
外加军制学和马术,还有山野炮战术和实习。你看看还要补充一些什么新内容。”稍停
又补充说:“半年一期,每期五百人,搞它两年。嘿嘿,看家伙吧!共产党是打不倒的,
也是杀不尽的,‘四·一二’、‘马日事变’,共产党得到了教训,不会上第二次当
了。”
    邓萍讲到防营学校章程时,黄公略忆起了七年前的一件事:一个夜晚,他和彭德怀、
李光、张荣生等五个好友,商议着拟出四条章程:一,灭财主,实行耕者有其田;二,
灭洋人,废除不平等条约;三、发展实业,救济贫民;四,实行士兵自治,反对苔责、
体罚和克扣军饷,实行财政公开。当时,李光雄心勃勃地提出收回海关、租界,取消领
事裁判权,取消不平等条约时,黄公略象个孩子似的激动得跳起来大呼:“好啊,这是
救国救民的纲领!”那是一九二一年秋天的事。想起这些,黄公略心里说:“好啊,分
别一年,弟兄们真的长进了。”
    “我们要打倒新军阀。这一条,周磐也很赏识。”彭德怀补充说。
    “新军阀指谁?”黄公略突然提出这么一句,把彭德怀和李光他们都问愣了。这还
用问吗?全国,乃至全世界都在议论讨伐新军阀,连周磐这花花公子都说要打倒新军阀,
你黄石难道还不清楚?这是什么意思嘛!
    大家互相瞧着静默片刻,彭德怀愤愤地说:“新军阀,当然是指蒋介石!”
    黄公略突然翻脸,发怒地说:“我们校长一贯遵照总理遗嘱,奉行三民主义,实行
三大政策,我们校长任北伐军总司令,挥师北伐,消灭军阀,正在完成统一中华的大业,
他怎么变成了新军阀?我们校长的‘阵中反省录’难道你们都忘了:
     
          ‘对主义尽忠了吗?
           对党国负责了吗?
           对统帅服从了吗?
           对上官信仰了吗?
           对部下信任了吗?
           对本身自信了吗?’
     
    “我说呀,弟兄们可以参照我们校长的训示,们心自问一下。”说完;板着脸,紧
闭厚厚的嘴唇,坐在那里一动也不动。
    屋子里刚才还是热气腾腾,摩拳擦掌一听了黄公略这一席“我们校长如何如何”的
讲话,好似暑天熟透的稻谷突然遭了冰雹摧打,大伙一下子都懵了,李光看邓萍;邓萍
看团长。彭德怀也瞪大了眼睛,一个个看过去,好似“张飞捉老鼠——大眼瞪小眼”。
屋子里忽地变得又闷又热,仿佛划一根火柴就会爆炸似的。除了黄公略,个个都心神慌
乱,面色发自。
    彭德怀喘着粗气,左手扌叉在腰中,右手指着黄公略,半天才迸出一句话,骂道:
    “好啊!黄石麻子,我们多年友好,民国十四年春,你大病以后转成天花,不是我
替你送钱就医,你早见阎王花子了。好呀,算我瞎了眼,过去你说,对革命事业如何赤
胆忠心,现在……,那好吧!你走你蒋介石的阳关大道,我走我艰难险阻的独木桥。从
此,我彭德怀与你黄石麻子一刀两断!”彭德怀只有在特别亲热和万分痛恨两种极端的
情绪中,才把黄公略喊成“黄石麻子”。今天,他忍无可忍,连骂了两声“黄石麻子”。
    彭德怀的怒吼声惊得守在门口的马弁慌忙回来,悄悄地说:“你们小声点,好象墙
院外边有两个人影在动。”
    彭德怀怒气未息,李光悄悄地拿出一条白毛巾,趁黄公略毫无准备时,手疾眼快地
朝他嘴上一封;张荣生又抽出裤带,套住了黄公略的颈项。黄公略脸色立即发白,口里
“喔,喔,喔”地喊不出声来,两手死命地挣扎。他感到两眼发黑冒着金花,呼吸困难。
脸色渐渐地由自变青,由青变紫。
    李光和张荣生咬牙切齿地说:
    “绞死这个忘思负义的叛徒!”
    “今夜里抛到河里灭迹!”
    黄公略头脑却还是清醒的,虽然讲不出话,手却指着皮鞋后跟,唔唔唔地嚎着,狼
狈得真如同哑巴告状一样。
    邓萍比较心细,他看见黄公略老指着皮鞋后跟,便劝阻说:“慢一点,放松一些,
听他说什么话,反正跑不了的,慢一点嘛!”
    李光、张荣生听了邓萍的话,才松了手。
    黄公略昂起头来,使劲踢一脚,把皮鞋踢翻在地上,昏死过去。
    邓萍连忙捡起皮鞋,递给彭德怀,猜测说:“黄石老是指着鞋跟,这里有名堂。”
    彭德怀仍是一脸怒气,把皮鞋在椅背上甩打着,又用刺刀撬着。嗬,鞋跟掉下来了,
鞋跟底下有一张用玻璃纸密封的纸条露了出来,拆开一看,原来是中共广东省委的党员
介绍信。这才真相大白。
    大伙慌了手脚,其焦急程度,不亚于刚才听黄公略历数“我们校长如何如何”的话。
李光撬开黄公略的牙齿,朝嘴里灌温开水;张荣生把那条差点送了黄公略性命的白毛巾,
用热水浸湿敷在公略脸上、颈项上。彭德怀在屋子里急得团团转,不住口地说:“嘿,
这个黄石,这个公略,嘿!”
    半个时展过去了,黄公略缓过气来,他那瘦长的脸,由猪肝色变成白色,渐渐地有
了些血色,可以微笑了。
    彭德怀松了口气,亲呢地骂了他一句:
    “黄石麻子,你这是干什么?开这样大的玩笑!”
    黄公略友善地笑道:“你现在当了团长,谁晓得你是真革命还是反革命。”
    一夜狂风怒号。清早,黄公略起床向东方一望,满天的阴云一夜之间被吹得烟消云
散。湛蓝湛蓝的天空,连一丝游云都没有。眼下虽是早春二月,气温却还很低,太阳是
慢吞吞地升上天空的。东方一片金碧辉煌的彩霞,象箭一样射向太空的光柱,刺得他睁
不开眼。渐渐地,太阳照在身上,有些暖意了。唉,多么好的早晨,没有一丝阴云,没
有一点尘埃,大自然多么美好,就如同他现在的心境一般,纯净、安宁、充满了阳光,
储满了革命的激情。
    黄公略正在伸腰踢腿地活动筋骨,彭德怀喜冲冲地喊他回团部吃早餐。然后,二人
肩并肩走上了大堤。
    “陪你看看南县的名胜古迹,扯扯闲话。”彭德怀的身个儿比黄公略稍许高一点,
身胚也略粗一些。彭德怀是圆胖脸,浓眉大眼,说话粗声壮气;黄公略则单单瘦瘦,瓜
子脸,眼睛很大,眉毛却是淡淡的,一九二五年害天花,使他俊秀的面庞上,留下了一
些雀斑似的麻点,但并不刺眼,也不使人厌恶。只有彭德怀一个人敢叫他“黄石麻子”,
其余人,在背地里都不忍心喊他一声“麻子”。“麻子有什么不好,我就喜欢这几粒芝
麻哩!”只有他爱人刘玉英,经常跟黄公略开这样的玩笑。
    从官正街走上官码头大堤,他们先朝东走。在高高的湖堤上,刺骨的北风便无情地
袭来,黄公略把大衣裹紧一点。这大堤有丈把宽,两边长满护堤的杨柳。粗看,杨柳枝
光溜溜的,仿佛姑娘们刚刚洗过的长发,在春风里飘拂;近看,柳梢上已经绽出了米粒
大小的叶苞,有的已被挤破,探出一两片淡黄的或白绒似的叶芽。
    “今年闰二月,要在平常,柳丝已经成行了。”彭德怀顺手扯了一根柳枝,当马鞭
似的挥舞着。
    柳堤的右边,是南县城关,一排排、一幢幢的瓦房、木屋、草棚,尽收眼底。这城
关统共不到一千户人家,开店、摆小摊儿的生意人占了一大半。郊外的农民以种稻谷为
主。渔夫们则和小船相依为命,在大堤左边的沱江里飘泊,浪迹湖汉江河中。这些连家
船虽然小,但他们上水可以开到安乡、津市,下水能到东洞庭湖的君山、岳洲。胆大的,
居然敢到湘江口、长江边上的柳村港口去冒险。说不定能网上一只大鲤鱼,那就可以吃
上几个月哩;不过,搞不好就连船带人都得去见海龙王。
    “向东走,我们去看看石矶头。”彭德怀心情沉重地走在头里,他没吭一声。黄公
略见他脸上布满阴云,眉毛结了疙瘩,知道他必有什么心思。
    黄公略仔细打量这个石矶头。原来,这就是人们说的石箭,防洪用的。那是用麻石
垒成的三角形的石墩,尖角直指河心。每当洪水泛滥时,它就起到保护大堤、把洪水推
向对岸的作用。这样,对岸华容县的沙洲渐渐被水冲刷,而南县这边大堤下的岸泥却越
积越厚、越宽。大堤上每隔半里左右就有一个石矶,只有东堤屋这个是最大最高的,它
上面还蹲着一头栩栩如生的石牛,镇守着石砚,护卫着南县大堤下几十万人的生命财产。
    黄公略放眼向北了望,只见宽阔的沧江那边,是一马平川,有柳林,也有枯黄的草
地,却看不到多少农舍,显得比这边荒凉广漠。
    “那边是华容县境,叫操军,传说是宋朝岳飞在洞庭湖围剿农民英雄杨幺时,操练
宋军的地方。”彭德怀打破沉默,述说道:“南县、华容县不少古迹,都与岳飞剿灭杨
幺有关,比如走马堤、大郎亭、二郎亭、洗马池。操军坪……农民起义军首领杨幺还是
被岳飞剿灭了。”
    黄公略读过很多古书,他通晓中国历史。听到彭德怀的介绍,不无感触地叹口气,
说:“是呀,岳飞,他的《满江红》激励了多少热血儿女,我只要唱起‘怒发冲冠’,
全身就会热血沸腾。人们只记得他的好处,他抗金兵有功,是个民族英雄,而他镇压杨
幺的事,一般人都不知道。后来,岳穆武跟关云长一样成了神,十全十美了。任何历史
人物,我看都有两重性,都是人,不是神。石穿,你说呢?”
    “我看呀,当年杨幺躲到洞庭湖起事,也跟我们现在差不多,弄得好,我们胜利,
弄不好,也是杨幺的下场,我是作了准备的。”彭德怀慷慨激昂地说:“大不了,脑壳
搬家!”
    “你舍得脑壳搬家,我还得留着喂饭呢。多想点办法,搞稳扎一些,不让自己的脑
壳搬家,把敌人的脑壳搬家不更好吗?那才是我们的目的。”
    “你过几天就会看到,安百一这刽子手,差不多每天都叫我们的同胞脑壳搬家。”
彭德怀心情十分沉痛,讲起一个女学生英勇就义的悲壮故事。
    她是南县女校学生,只有十六、七岁,长得又漂亮又聪明,总是笑眯眯的,街上男
女老少都喜欢她,亲昵地喊她沈妹子。沈妹子也常到官正街彭德怀的家里来玩。他们房
东家有个妹子小赵,跟小沈同学,彭德怀的妻子小刘从老家来了以后,没人玩,就跟小
沈、小赵玩熟了。小刘是童养媳,十三岁到彭家,没读过书,小沈她们放了学就教她识
字、念书、唱《打倒列强除军阀》的歌子,还向她解释什么是军阀,什么是列强。
    “你十三岁就当媳妇呀?丑死人咯!”小沈逗小刘。小刘是个农村里的老实妹子,
她红着脸说:“六年前,我过门到彭家那年,才十三岁,他二十五岁了,说真的,他是
个好人,他体贴我,没有动我。”小沈、小赵这些大姑娘听得已是满脸绯红了。小刘继
续说:“这回他要我到南县来,我们才真正做了夫妻。”
    “啊唷,丑死了,丑死了。”小沈的脸红到了耳根,不住地拿食指在小刘脸上刮。
“祝你明年生个大儿子。”小赵打趣地说,也是红光满面。那时的妹子,十六、七岁就
很懂事了。
    “你们念过书,长得漂亮,将来一定会找个好郎君,享一世的福呢!”小刘真心实
意地说。
    “丑死了,丑死了,你是个坏女人,我呀,一世都不嫁人。”小沈撩撩松乱的头发,
补充说:“等到那一天,打倒了列强除掉了军阀,天下穷人都能过上太乎日子的时候,
我就……。”
    “找个好郎君!哈哈哈。”小刘、小赵齐声说。笑声差点把这个小阁楼抬起来。真
是三个女人可以唱台戏呢。
    小刘和几个女学生正正规规地拜了把子,结成姐妹。几个姑娘胆子越来越大,不仅
在彭德怀家里开会,喊“打倒蒋介石,枪毙安百一”。夜里还偷偷出去贴标语,撒传单。
小刘总为她们捏一把汗。
    有一次,彭德怀回到屋里,只听得阁楼上吵吵嚷嚷闹翻了天,上楼推开门一看,嗬,
可热闹了,三、四个妹子,牵着一根绳子,绳子绑在一个矮矮瘦瘦的学生身上,那学生
只有十三、四岁,眼睛又大又机灵。他头上戴着白纸糊的高帽子,上边写着七个黑字:
“土豪劣绅安百一。”那男孩故意弓着腰,装成安百一的丑相。
    一见彭德怀回屋,妹子们丢下绳头,你挤我推地全倒在床上,笑成了一堆。尤其那
小沈,最爱笑,眼泪水都笑出来了。男孩却调皮地把两脚一并,敬个军礼,报告说:
“团长大人,她们这些妹子欺侮人,要我当安百一。我,我就当了一会儿县长,被她们
游乡示众。”彭德怀平时在弟兄们面前很威严,在家里却很和气。他从小是个苦儿,尤
其喜欢孩子,这时一把将那男孩搂过来,打趣地问:“周涛,我的‘安县长’,你今年
多大了?”
    “十三,快吃十四岁的饭了。”那周涛大大咧咧地说。他显得老成持重,一点也不
怯生,他在省城读了一年中学,因为“马日事变”,又回到南县,闲在家里,跟父亲读
点古书。
    “十三、四岁,怎么老不长啊?我十三、四岁的时候,早就领着弟弟当叫化子了,
后来又在煤窑上做童工,拉孔明车,一天做十二、三个钟头,只拿三十文钱。后来煤窑
倒闭了,我只好回家打短工,砍柴捉鱼卖,后来又逃到洞庭湖当了两年堤工。……唉,
那哪是人过的日子啊!提起来就伤心。你们现在有吃有穿有书读,几多舒服唷!”彭德
怀陷入了痛苦的回忆中。
    那周涛嘴皮薄薄的,很会讲话,他反驳道:“听团长的口气,有吃有穿的就不革命
啦?天下还有成千成万的苦孩子,跟你小时候一样没饭吃,没衣穿呢。你当了团长,每
月二百多块薪水,可别忘了穷小子唷!别忘了拿三十文的时候咯!”
    “咦!你这小家伙倒蛮会说哩,长大了。革命成功了,让你当外交部长。”
    “不,我要当律师,专门替穷人写状纸打官司。”周涛正气凛然地说。顺手从口袋
里掏出一包材料,塞在彭德怀手里。“有时间翻一翻。”彭德怀打开一看,是一些革命
传单,落款都是“南华安特委宣”。顿时,他心里闪过一道亮光。真的,共产党、革命
志士并没有被杀光,被吓破胆,火种还在,并且已经播进这些小青年、大姑娘的心田里
了。他十分高兴地在这些小青年的身上看到了希望!
    在一个寒风凛冽的晚上,小沈在去学校的路上,被安百一的狗腿子拦住搜身,查出
许多“打倒土豪劣绅”“枪毙清乡委员安百一”的标语。她被抓到县衙门,严刑拷打也
问不出一个字来,安百一要杀鸡给猴子看,竟然下令屠杀小沈。
    号兵和刽子手簇拥着小沈,小沈视死如归,她走在最前头,脸上带着笑容,显得更
加俊秀、聪慧,路人眼泪盈眶,都没有勇气看她。有人愤愤地骂道:“安百一这个不得
好死的,把一个鲜花似的姑娘葬送了。……”
    迈步走到石矶头,小沈打眼一望,东堤上站满了跟她告别的人群,她从容不迫地正
视着生她养她的故乡和爱抚她的乡亲,临刑前她要求给她松绑。
    她从从容容地掏出五块钱,交给她的兄弟说:“替我买点纸钱,每年在我坟上化一
化。”她转过身子,看着的神恶煞似的刽子手,扫视了一下刽子手挟在右胁里风快雪亮
的大刀,对他说:“这两块工夫钱给你,请你把手脚做干净点。”说罢,用纤细柔软的
双手,把长到颈根的西式头发,分成两大半,朝两边耳根理一理,露出雪白的颈项。她
昂起脑壳挺起胸,正视沱江那边水天相接的无穷的远方……她倒下了。刽子手还算刀下
留情,没有用脚将她踢下几丈深的沱江水里……
    “十六、七岁的女伢儿,算什么共产党啦,是他们成心害她!”
    黄公略听完这个悲惨壮烈的故事,眼里已注满泪水,他斜靠在石牛身上,想得很多
很远。
    “你在讲武堂的同班同学王金波,前两天在岳洲被张辉瓒砍了头。英雄啊,真正的
英雄,我亲眼看他归天的。”沉默了许久,黄公略讲起王金波同志壮烈牺牲的情景,感
到眼前尽是血,是一片血的海洋。脚下流淌的沱江也被血染红了。
    “一年来,蒋介石、何键、许克祥这群刽子手,杀了我们多少人,血债要用血来
还!”彭德怀将硬鼓鼓的拳头,一下子砸在石牛头上,石牛无动于衷,他的手背却变得
红紫。”
    “现在去硬碰死挤,就好似用手掌打这石牛。”黄公略索性盘膝坐在渗着烈士鲜血
的泥地上,彭德怀也紧靠他,并肩坐下,关心地问:“外头的形势怎么样啊?我们驻防
在洞庭湖里,有点象坐井观天,闭塞得很。你讲讲看。”
    “哎……”黄公略长吁了一声,又猛吸了口清新空气,摇摇头,说,“天下乌鸦一
般黑。去年‘八·一’,周恩来、贺龙、朱德、叶挺在南昌起义,到广东被打散了。九
月。毛润之先生在浏阳文家市举行秋收暴动,上了井冈山,开辟农村根据地,这倒是个
创举;十一月,张太雷、叶挺在广州暴动,我们黄埔军校的革命同志大多参加了,一轰
轰烈烈啊,每个人都端起枪,戴上红领巾,天热啊,脖子染上了红色,好几天都洗不掉。
可是,毕竟我们的力量太小,又缺少配合,以失败告终。张太雷英勇牺牲,那个惨象,
不敢回想,街头到处是死尸,是鲜血,是人头……”
    “难道我们就这样任狗崽子们宰割?”彭德怀气鼓了眼睛,恨不得马上抓住蒋介石、
何键,凌劈碎剐才甘心。
    “现在中国革命处于低潮。共产党还在,革命军人还在。要接受血的教训,从头干
起。十年八年,三年五载,总会干出名堂来的。”黄公略说,“我这次从广东经上海、
汉口、岳洲,到处都感到白色恐怖。酒楼饭店贴着告示‘休说国事,宽饮自乐’。南县
空气好象没那么紧张。可是,听你刚才讲起安百一杀人的事,看来这里也不是世外桃源,
我们要小心从事,不能去冒冒失失,拿人民的鲜血和人头当儿戏啊!”
    这时,从远处划过来一只有篷盖的连家船——就是那种全家老小都以船为家,四海
飘泊的小船。尖尖的渔船在河边靠拢,一男一女提着鱼篓,顺着大堤斜坡上的土路,走
上堤来。黄公略好奇地走过去,跟渔民答话:“打了一网好鱼呀!”渔民最怕当兵的,
本来渔民有些犯难,想快步溜走,一看这二人面目和善,又是当“大官”的,就应付道:
“忙了一通宵,打了几条白(鱼干)鱼和青鱼,还有几只黄(鱼古)子,想换点谷米和油盐。
唉,老的老,小的小,日子不易得过啊!”边说边叹气,慌忙地向城关走去,生怕手里
的鱼给人抢了似的。
    二人穿过大堤的柳树林,下到沧江边上,看着渔家的细伢子装钓。
    三个细伢子,爬楼梯似的,一个比一个矮,大的是女伢儿,十一、二岁,老二是男
孩,十岁上下,小的才五、六岁,也是个男孩,姐弟一排边坐在草地上,面朝沱江。身
边放着一只木盆。黄公略不知这是什么好玩艺儿,“你摸摸看吧!”女孩说,黄公略用
手一捏:“唷,是牛屎呀!”三个渔家孩子作弄黄公略得胜了,嘿嘿嘿地笑得直不起腰。
    他们边笑边装钓。一个个乒乓球大小的不规则的石头,申在一根又细又长的麻绳上。
孩子们象数佛珠似的,捏住了小石头,抓一把牛屎,包在石头上,包好放进另一只木盆
里;再扯绳子,捏石头,包牛屎。就这样不停地熟练地干着,这就是装钓。那些包了牛
屎的石头和细绳子,一串串地盘在木盆子里……。黄公略看呆了。彭德怀少年时代在湖
区当过堤工,对这一套相当熟悉,便解释说:“这叫牛屎钓,洞庭湖里的鱼,闻到牛屎
的香气,以为是好吃的汤圆呢,一口吞下去。其实,里边是石头,就这样吞钓上钩了。
这一盆,差不多有几百个钓。”
    “一次能钓多少鱼啊?”黄公略颇有兴趣地问。
    “碰运气,有时一个小鱼也钓不到,有时可以约百十斤大鱼。”妹子瞟了他们一眼,
有气无力地说。难怪,他们天朦胧发亮时就到湖里起钓,接着又装钓,到现在还粒米未
粘,等父母把鱼卖了,买米回来做饭吃哩。
    “我不装了,我肚子饿得咕咕叫。”最小的伢子罢工了。他满面污垢,上身穿件旧
花棉袄,这肯定是姐姐传给哥哥,哥哥再留给他的宝贝,下身却打着吊壳,光屁股,双
腿冻得紫黑紫黑的;哥哥比他强一点,有条遮羞的短裤,但显得过大,可能是他父亲的
宝物;只有大女儿穿得稍许干净利落些,头发上还扎着一根红头绳。
    “吵死,等爹爹买了米回来,姐姐煮肉给你吃。”做姐姐的安抚着小弟弟,小弟弟
贪馋地舔着嘴角,好象吃到了鲜肉大米饭呢。
    彭德怀看不下去了,拉拉黄公略:“走吧,我们到西堤去看看风景,这里太沉闷,
我一看到石矶头,看到这些伢子,心里就发紧,不好受。”
    黄公略在袋里抓了一把零票子,交给女伢儿说:“要你爹娘给小弟弟买条裤子,天
气这么冷,会冻病的。”姐弟三人看看票子,再看看远去的两个军人,突然,抱成一团,
快活地笑呀,笑呀!
    他们来到赤松亭,这儿本是个风景优美,流传着许多神话的地方,是南县的第一名
胜。可眼下,四周都是臭水,亭子成了乞丐们避风的不花钱的旅馆。
    “真败兴,走走走,到宋田山那边的宝塔湖、荷花地春看去。”彭德怀又领着黄公
略走上大堤。
    荷花地、宝塔湖,真是风景秀丽的地方,眼下湖里虽然没有荷花,杨柳才吐丝,可
是,那宁静的沙洲,浩荡的湖水,使人心旷神怡,一太阳照在身上,暖融融的。黄公略
遥望远方,看那蔚蓝色的天的尽头,有一群水鸟在翱翔,顶风穿云,不畏严寒。他的两
眼明亮,突然来了灵感,忙喊彭德怀:“石穿,坐,坐下,你听我念首诗。”
    彭德怀憨厚地笑笑,一边听他念诗,一边在脑子里准备“答诗”——这玩艺儿他不
里手,弄一首诗,比他带兵打一仗难得多咯。
     
            广暴失败旗帜在,
            树立红军苏维埃。
            旅沪武岳语弃市,
            乌云蔽日只暂时。
            欣谈时局喜春风,
            柳絮飞舞庆重逢。
            锦绣洞庭八百里,
            四江精粹在湖滨。
     
    黄公略吟咏完毕,又重新写在纸上,边念边解释,并要彭德怀提提意见。
    彭德怀为难地说:“黄石,你就免了我吧,你还不晓得我的底子,喝下的墨水没一
瓶,斗大的字识不了一箩筐。”
    “呃,我二人情同手足,讲什么客套话咯,这只是互表心迹嘛,又不上书登报,怕
什么,和一首吧。”黄公略给他鼓劲儿。
    彭德怀其实早在肚子里打腹稿,听黄公略这么一怂恿,干咳了几声,又搔搔后脑勺,
鼓起勇气说:“好吧,反正不怕你见笑;我也来一段顺口溜:
     
            求知心切去黄埔,
            夜梦依依我不然。
           ‘马日事变’教训大,
            革命必须有武装。
            秋收起义在农村,
            失败教训是盲动。
            唯有润之工农军,
            跃上井冈旗帜新。
            我敬润之为榜样,
            或依湖泊或山区。
            利用周磐办随校,
            谨慎争取两年时。
     
    彭德怀吟完也写在纸上,送给公略看。他边看边点头。彭德怀受到鼓舞,解释说:
“关键在‘谨慎争取两年时’。一旦暴露,周磐必下毒手,我们就会遭到损失。”
    “对,是要小心,看来你渐渐学会粗中有细了。”
    “哪里,我是李逵或鲁智深,比不得你有计谋。”彭德怀谦虚地说。
    “哦,看过《水浒》了?还看了什么书?”
    彭德怀有些得意地说:“《共产主义ABC》,还有《通俗资本论》,都难懂,润之
写的《湖南农民运动考察报告》,读起来最来劲儿。”
    二人闲谈间,张荣生急急忙忙跑过来说:“啊呀,害得我从东堤尾找到西堤尾,原
来你们在这里吟诗做对呀,贺国中、黄纯一早到了团部,饭菜都等冷了。”
    他们看看表,不约而同地说:“啊唷,真的十二点钟了。真是‘话逢知己千句少’
啊!”彭德怀笑道。
    “是酒途知己千杯少。”张荣生纠正说。
    “那是一回事。”彭德怀解嘲地说。
    张荣生悄悄地告诉彭德怀:“大嫂子到团部找你,你家里出了事,听说周涛……”
    “嗯?果真有此事吗?安百一,我宰了你!”彭德怀怒气冲天,向团部大步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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