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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官正街是南县最繁华的一道大街,跟大堤呈丁字形,北边连接官码头,往来的客人
络绎不绝,卖菜的摆摊的,街边上到处都是。
    彭德怀背着双手,怒气冲冲地来到官正街,他和小刘租住的赵老板一间楼房前。这
房子座东朝西,打开窗子,可以看到九都山那矮矮的荒山,再朝西远眺,还能见到风景
秀丽的荷花地。
    只见赵家铺子门前围满了看热闹的人,不少好事之徒,指指划划,议论纷纷。
    “哟,人心隔肚皮,原来这里是共产党的联络点!”
    “上次在石矶头叫砍了脑壳的沈妹子,也常到赵家来玩呢!其实呀,他们是在团长
家里开会。”
    “这个周涛,别看他才十三、四岁,听说是南华安一带共产党的头目呢!”
    有几个老人听了只是摇头叹气:“造孽,真造孽,这些细伢子,懂什么咯!”
    赵老板的堂客,正披头散发地哭闹着,向赵老板要人:“你把我妹子找回来,她要
有个三长两短,我找你算帐。呜……”
    “找我算帐!嘿,有本事你找安县长去。”丈夫先不吭声,后来气不过,进出一句
话。提起安百一,老婆也不敢吭气了,都知道他是个杀人不眨眼的屠夫。
    “彭团长来了,彭团长来了!”不知谁悄悄地说。围观的人们,自然而然地闪开一
条路,让彭德怀走过来。人们注视着他的脸,他咬紧牙巴骨,眼里充满了怒火。
    彭德怀大大咧咧步人赵家。赵老板一家遇见救星一样跟他点头打招呼,他视而不见
似的,从店堂后边嗵嗵嗵地上了楼。片刻,赵老板听见阁楼上传来格登格登的沉重的皮
靴声,彭团长跟小刘时高时低的说话声,有时,还能听见小刘的啜泣声。
    “哎唷,烦死人,一哭二闹三上吊,真是女人三件法宝。当初要你莫来,你硬要
来。”彭德怀停步,说了小刘几句。小刘哭得更伤心:“好,你马上送我回去,你这个
没良心的,我十三岁到你家当童养媳,你反倒嫌起我来了,好好,我就走,我就走。”
边说边哭,一边检点衣服包裹。
    彭德怀顺手抢过包裹,用手朝楼下指指,轻声说:“当心给人家笑话!哎,有什么
事你就讲嘛!”
    “他们把细伢子周涛抓走了,又会象小沈那样被砍脑壳的。”小刘泣不成声,“周
涛是个多好的细伢子啊,聪敏能干,能说会道,谁不喜欢他!”
    “哎,你讲话怎么没头没脑的啦,不要哭,慢慢讲嘛。”彭德怀还没听出个所以然,
心里干着急。
    “你答应救他?”小刘逼视着彭德怀,彭德怀瞪了她一眼,无可奈何地点点头。小
刘破涕为笑,一下子勾住彭德怀的脖子。彭德怀也笑了。“瞧你,真是个细妹子!”小
刘这才把经过详情告诉彭德怀。
    原来,安百一和他的挨户团早就象警犬一样,盯着这群青少年了。
    他们是南华安共青团特委的团员骨干分子。谁也想不到,周涛这个瘦小少年竞是共
青团特委组织部长。近来,他们由几个人,发展到两个支部、近百人的队伍。街头巷尾
不时出现的“打倒土豪劣绅!”、“枪毙安百一!”一类标语,就出自他们之手。他们
开会活动的地方大都在西郊风景秀丽的荷花地。有一次,正在开紧急会议,挨户团的警
察突然闯了进来。周涛马上要大家分散挑猪草,他自己则往青草地上一躺,蹬着两只光
脚丫子,哭喊着:“你们欺侮我人小,骗了我一块钱,我找你们赔!”警察看着莫名其
妙,弓着腰问:“细伢子,谁欺侮你啦?”
    周涛越哭越伤心,泣不成声地说:“我爹要我买肉待客的一块钱,叫他们骗走了,
回去交不得帐,我爹要打屁股哇!”
    “怎么骗的?”警察要打破沙锅向到底。
    “赌骨牌,他们串通了赢我。”说着还从指缝里偷看这些“黑乌鸦”。
    “黑乌鸦”队长把手一拍:“嘿,我还以为共党在开会呢,原来是一群小赌鬼!”
他又大声对散在四周草地树丛中的伢妹子说:“看你们,都比这伢子大,赢了他的钱,
心里好过吗?”
    “嘿,赢钱比抢钱好过得多!”有个嘴巴不饶人的妹子对他们皱皱鼻子挤挤眼说。
    “走!”“黑乌鸦”队长手一挥,几个乌鸦扛着大枪,骂骂咧咧地跟他走了。
    周涛坐起身来,破涕为笑:“哈哈,把‘黑乌鸦’给唬住了。来,继续开会。”
    彭德怀的房东老赵家里有个妹子,也是他们的成员,因此,都常到赵家来玩。渐渐
地彭团长家里也成了他们交换情况的场所。好几次,南华安特委的秘密文件,就是让周
涛转给彭德怀妻子小刘,再转给彭德怀的。彭德怀起初有些疑惑,后来看见他们都是些
十四、五岁的青少年,也就没放在心中。
    “他们怎么会是共产党,我不相信。”彭德怀执拗地说,背着手在屋里兜圈子。
    “不光你不信,安百一他们派人抓周涛的时候,看见出来开门的是一个长得只齐他
们胸前的细伢子,还自称就是周涛。‘黑乌鸦’把他一推说:‘去去去,开什么玩笑。’
他们嗵嗵嗵地上了楼,把周涛的哥哥从被窝里拖起走了。周涛的父母要他快逃。周涛不
肯。过后他哥哥被放出来,周涛被抓走了。
    “听说安百一原以为南华安共青团特委组织部长一定是个五大三粗的汉子,提审时
一见是个十三、四岁的细伢,竟哈哈大笑,一把将他搂在怀里说。‘我安县长最喜欢细
伢子,你只要把南华安共青团的名单交给我,没你的事,马上出去,该读书就读书,该
玩就去玩。’周涛从他怀里挣脱出来,说:‘我是共青团组织部长,名单我都知道,就
是不告诉你,你想怎么办就怎么办!’安百一露出一脸杀气,命令打他一百下屁
股……。”小刘讲到这儿惋惜地说:“真是个好伢子,他走到哪里,哪里就有生气,欢
欢喜喜的,这回他落到虎口里,凶多吉少,我怕他会遭到小沈那样的祸事,刚刚到团部
找你,你不能见死不救啊!”
    彭德怀的火爆性子发作了:“安百一,这个刽子手欠了我们多少血债!这回,一定
要把周涛营救出狱。”
    小刘松了口气又火上加油地说:“几个‘黑乌鸦’跑来威吓我说:‘下次你再跟他
们伙在一起,就抄你团长太太的家!’你看他们多嚣张!”
    “嘭!”彭德怀把拳头在桌面上一擂,茶杯都跳了起来。他愤怒地说:“安百一,
他敢!我宰了他!”
    小刘连忙上前捂住他的嘴巴说:“你轻点轻点,楼下就是街面。”
    夜深更静,中共党独立五师支部,召开第一次正式党员会议,贺国中在这次会上转
正。支部共有十名党员。彭德怀虽然入党不久,但他担任团长职务,特委交通员王同志
建议由他任党支书,黄公略任随校分支书。大家没有提出异议,顺利通过。
    王同志最后沉痛地说:“安百一逮捕了周涛,我们又少了一个好同志,总要设法营
救他才好。”
    这句话,象在油锅里放了一把盐,会场气氛一下子热烈、激愤起来。彭德怀把小刘
告诉他的情况重述了一遍,人们更加义愤填膺。一句话:要营救周涛。
    李光说:“周涛这伢子我见过,聪敏伶俐,谁见了都喜欢。他很会演讲,听说去年
在长沙读中学时,每次演讲都是他老师把他抱起来放在方桌上。他讲演人人爱听,讲到
国难当头,他自己就泣不成声了,听众也不住流泪。”李光请求说。“团长,你给我一
排人,我去劫狱。”
    刚刚转为正式党员的贺国中,火冒三丈地说:“狗东西安百一,我只要带一个班的
弟兄,就提他的脑壳来见团长。”
    特委交通员王同志,也是个三十来岁的青年农民,他一看士气旺盛,便跃跃欲试地
说:“彭团长,你要为我们做主啊!他们抓走了周涛,我们南华安特委的外围组织就瘫
痪了,再重新建立起来,起码得花半年时间。我看还是干吧!”
    会上,你一言我一语,议论相当激烈。彭德怀本来就是一根爆竹,只要引子一燃,
就会爆炸,看到大家同仇敌忾,顿时热血沸腾,把衣袖一捋,从屁股后掏出一支手枪,
往桌上一拍:“安百一,跟你算帐的时候到了。”
    “团长,这回我去。”
    “团长,不用你出面。”
    “团长,我今晚拿安百一‘七斤半’(脑壳)来见你。”
    黄公略和黄纯一坐在油灯光照不到的僻静处,一口接一口地猛吸着白金龙香烟,吞
云吐雾。他们在黄埔入党已有一年,参加青年军人联合会与黄埔军校内的国民党右派组
织孙文主义学会,时常斗争,有了一些公开和秘密斗争的经验。眼下,他俩坐在角落里,
不吭声。
    彭德怀拔出手枪,使会场情绪达到沸点。他眼睛发红了:“安百一,欺人太甚,今
天非教训他不可。贺国中,你倒跟我合脾胃,不过,你初来乍到,还是先休息休息。李
光!”
    李光站起,两脚一并:“团长,有!”
    “你带一个特务排,把安百一杀了,把监狱里的犯人全给我放走。”彭德怀下达作
战命令。
    “是,一定执行团长的命令。”李光领到了任务,露出得意洋洋的神情,朝那些争
先恐后要求执行任务的同志扫了一眼。
    彭德怀看看会议该收场了,便把炯炯的目光射向黄公略:“黄石,你也讲几句吧!”
    黄公略丢掉烟头,站起身,慢条斯理地说:“我是一个普通党员,今天参加党支部
成立大会,”又碰上周涛的事,跟同志们一样心情激动,我也请求石穿给我一个任务,
把南县挨户团都剿了。”
    “呃,那可不行,你还要办随营学校呢。”彭德怀立即打断他的话说:“我不是在
长堤上跟你说过,关键在于‘利用周磐办随校,谨慎争取两年时’吗?”
    “‘争取两年’干吗?现今就跟他干,我们这许多人,还对付不了一个县衙门,一
个挨户团?那才解恨呢!”黄公略不急不慢地说,又换了一支“白金龙”,很有滋味地
吸着。
    彭德怀走上去,从他手里抢过“白金龙”,狠狠地骂道:“黄石,我看你是疯了,
我是李逢,怎么你也成了莽张飞?要慢慢来,不要用鸡蛋去碰石头。”
    “你是李逵,我是莽张飞,贺国中是鲁智深,还有林冲、赵子龙,今天就大砍大杀
它一通,把积蓄的一点老本都蚀光算啦!”讲到这儿,彭德怀和党内其他同志,才听出
了黄公略的真意。彭德怀豁达地一笑说:“黄石,我以为你当真呢,原是说笑话呀,我
们还是谈正经的。”
    黄石板起脸,一本正经地说:“什么笑话?我是讲的反话。直说吧,我不同意石穿
这个搞法。”他盯了彭德怀一眼,彭德怀不服气地把平头摇一摇,轻轻地吐了一句:
“怕死鬼!”
    黄公略并不生气,他反而宽容地笑道:“嘿嘿,说我怕死,也真有那么一点。说我
不怕死,我还勇敢得很。要看死在什么地方。去年十一月,广州暴动,街上死尸成堆,
血流成河,死了多少工人和战士啊!当然,血不会白流。不过,如今全国总的革命形势
是处在低潮,或者说是两个高潮之间的低潮,我们不能轻举妄动。”
    这一席话,使彭德怀和同志们不得不心服,但彭德怀口里还不服气:“周涛被抓了。
我们能看着他被砍头?你心里好过吗?你反正没见过这好伢子,不心疼!”
    “至于周涛,我们得从另外的渠道去营救。都是革命的同志和兄弟,怎么不心疼呢?
可是,我们不能为了救一个周涛而打乱全盘计划。你要派李光去劫狱,杀安百一,等于
是兵变。到那时西边安乡的八军,东边驻守岳阳的张辉瓒,还有长沙的何键一起来围堵。
我们在洞庭湖里只好象当年杨幺一样被歼灭掉。不可重蹈覆辙啊。”
    黄公略讲完,大伙互相瞧着,沉默了半晌。彭德怀两手在又硬又短的头发上抓搔着,
随后把桌上的手枪重又捡起插在屁股后头。
    李光问:“公略,你说咋办吧!总不能见死不救啊!”
    “咱们一起多想想办法吧!”黄公略开个头,让大伙议议。
    有的说,跟安百一谈判;有的说,收买牢头车子,把周涛放出来;特委交通员小王
说,从乡里抓一个土豪劣绅,跟他交换人质……。
    黄公略想了想说:“是不是石穿打上门去,利用团长的威望,跟安百一讲穿。告诉
他如果他杀了周涛,这一世他就别想过安顿日子;另外,再由周涛的父兄出面,在“波
波园”请商会会长、地方士绅们一桌酒席,由商会会长把安百一也请去,酒一灌,也可
能会松动松动的。”
    “好!”彭德怀充满敬意地把大拇指伸到黄公略面前,夸赞地说:“到底在黄埔喝
过墨水,脑瓜子里点子多一些。”
    黄公略心情沉重,然而谦逊地说:“不是喝的墨水,是革命党人流的鲜血,教育了
我。”
    会后,大家分头行动。特委的小王负责安排“波波园”的酒席;彭德怀第二天晚饭
前就打上门,找安百一交涉。
    南县城关是个范围不大的城池。第一团团部离县衙门也只半里多路。彭德怀装得十
分清闲的样子在大街小巷漫步;但是,细看他的脸色,就知道他内心好似油煎火燎。他
紧咬着牙巴骨,只要有个细伢子从身边走过,他眼前便幻现出周涛那又矮又瘦小的可爱
形象来。突然,眼前出现了幻觉,他看见周涛已被押到石矶头,他身无分文,还要犟嘴,
安百一亲自监斩,要刽子手故意把他的小脑袋砍掉一半。只听那留着一半的小嘴巴喊了
一声:“彭团长,救我晚矣!”随即倒在血泊中……彭德怀揉揉眼睛,加快了步子。
    他先到了议事厅,不见一个人影;再找到安百一的县长办公室,也没人。一问,才
晓得安百一在牢房后头的篮球场上。
    那个时候一打篮球还很时新,球场边时常可以听到南县土话,夹杂着外国话。比如,
两边“抢球”,裁判吹着哨子,把两个大拇指在空中一碰,咬着口哨喊声:“抢——巴
尔——。”这“抢”。是中国人的话,“巴尔”是英语“球”……诸如此类,听起来半
土半洋,不伦不类。
    一个哨兵见彭团长来了,便自告奋勇地引他到了球场边。他要喊安县长,被彭德怀
制止住,也站在球场边看起球赛来了。
    安百一大约三十一、二岁,比彭德怀大不了多少。外表看起来,相貌堂堂,满面春
风,骨子里有一股煞气,这股煞气有时也露在脸上。彭德怀一踏上南县的土地,就对各
届县太爷做过调查,社会舆论如下:谭丙应变有方;文俊猷治权旁落;安百一遇事犹
豫……既然安百一“遇事犹豫”,就可以设法左右他。
    彭德怀拿定主意,便泰然自若地站在球场边看赛球。这是一场奇特的球赛:一边队
员全都剃了光头,面孔煞白,好象没吃饱饭。他们迈不动步子,看来是遵命奉陪;另一
边都是又胖又结实的大汉,其中有安百一。他们吃得红光满面,以打球作消遣。这些人,
都是县衙门或挨户团的刽子手,经过训练,球艺高超,那边根本不是敌手。只有一个又
矮又小的人,还能象泥鳅似的从人缝里钻来穿去,有时还能投进几个球。彭德怀没心思
注意谁怎么打球,怎么投篮,他只希望早点散场,好和安百一谈正事。
    安百一早就看到彭德怀站在场外,知道他来者不善,故意不答理他。有一次,球抛
到彭德怀脚下,裁判吹哨,叫一声:“赛——巴尔(界外球)。”彭德怀顺势将篮球踩
在脚下。安百一来捡球,跟彭德怀打了照面,陪笑道:“哈哈,彭团长何时驾到?唉,
卫兵怎么不通报一声,待慢了。”说罢,把球用脚一踢,说:“来,彭团长,我们尽兴
玩一玩吧!”
    彭德怀哪有心思玩球?他连连谢绝,很感兴趣地问:“这场球赛,双方不是对手啊!
一方是阶下囚,一方是座上客。”
    安百一滔滔不绝地说:“我乃一县之长,古人称县长为父母官。安某不配,但可以
当个兄弟官吧,哈哈,犯人总要让他们活动活动,从精神上感化他们,使他们改过自
新。”
    彭德怀在心里骂道:“狗东西,心狠手毒!”脸上却还是装出笑容:“安县长不愧
老谋深算,难怪社会上有公论呢。”
    “知道知道,说我‘遇事犹豫’,我怎能不犹豫?总不能事事锋芒毕露吧?”安百
一用手绢揩着汗水,指指球场上那个矮瘦伢子,悄悄对彭德怀说:“那个伢子打起篮球
来倒是个好角色。可借去年在长沙读了一年中学,被‘匪化’了。”
    “我正是要跟你谈谈这伢子的事。”彭德怀是个直爽人,开门见山地说。
    “好好,请到议事堂喝茶。”安百一微微弓着腰,右手一抬:“请!”
    “周涛不是个细伢子吗?你们抓他干什么?”彭德怀直截了当地问。
    “是这样的,我们抓了一个女校学生,在她身上搜出几张传单,一拷问,说是南华
安共青团特委要她在里贴出去。说他们还准备火烧县衙门,劫狱,总指挥周涛是他们的
组织部长。你想,谁相信这个‘部长’才是个十三、四岁的细伢子。我们抓他的人都不
敢收狱。我审问他时,也莫名其妙。后来查实,他的确就是组织部长周涛,不过,他的
同伙是谁?他却守口如瓶。匪化啊!怎么得了,连个细伢子都跟政府作对。唉,人心难
测啊!作为一县之长,我还不是希望太太平平过日子?”
    彭德怀正告安百一说:“人称我彭德怀是个二杆子,从枪杆子里爬出来的,这话也
对,我讲不出多少道理。但你要是把周涛杀了,小心后果。”说罢,起身就走,迈出两
步,又回头指着安百一说:“周涛只有十三、四岁,按照刑法规定,不满十六岁的公民
你不能杀!”
    安百一满面笑容,连声解释道:“团长误会了,误会了,我安百一向来爱民如子,
怎么会在细伢子头上开刀?彭团长放心好了,我安百一说到做到。”他拍拍胸脯,郑重
其事地向彭德怀保证。
    彭德怀头也不回地离开了县衙门,回到家里,把经过向小刘扯谈一番,小刘天真地
撒起娇来。感激地说:“你这才是我的好丈夫,不过,小赵跑了,我的拜把姐妹都散了
伙,周涛又给抓了,我一人关在屋里多闷气啊,我索性回乌石老家去吧,省得给你添麻
烦。”她这是在试探彭德怀哩。
    彭德怀是个直爽的人,平时心里想啥就说啥。小刘来了后,自然给他增添了家庭的
乐趣,不过,自从升任团长之后,公务繁忙,家属已成累赘,可平时又不便明说。听了
小刘的话,他好似开了窍,忙说:“可以,差一点添麻烦,要真让安百一从我屋里抄出
什么传单标语,就会坏了我们的大事哩。你想回家,我派人送你,好不好?”
    不料小刘竟伤心地伏在枕头上哭起来,象小猫一样抽泣着:“我们名义上夫妻四、
五年,天各一方,这回才住了不久,你就嫌我,赶我走了,呜……”
    彭德怀最看不得女人哭闹,一时慌了手脚。“呃呃,是你自己讲要回老家,怎么说
我嫌你?”
    “我是试试你的良心!”小刘回敬了一句,又伏在枕头上哭。
    彭德怀叹口气说:“唉,你们女人,真是心眼儿多。好好,那就别回去了,我给你
找个伴来。”
    “谁?”小刘从床上坐起来。
    “黄石的老婆,刘玉英,我要他写信去请。”
    “啊哈,也姓刘呀!我十八,她有二十七、八了吧?我是小刘,她是大刘,哈哈
哈。”小刘到底是个刚懂事的农村少妇,想哭就哭,想笑就笑,弄得彭德怀摇头苦笑。
    黄公略到南县几天后,周磐便专程从长沙到南县,主持随营学校开学典礼。这回,
他没再伪装斯文。竟直接住到梅花书屋,由金牡丹伺候了。这,也许是他乐意来南县的
说不出口的原因之一吧。
    开学典礼之前,彭德怀陪他参观了设在文庙的校舍。只见明窗净几,床铺干净整齐,
枪械及日用器具摆放得有条不紊,使人觉得舒舒服服,真象个军营的样子。
    “我们当年在保定军校也是这个样式,纪律严明呐。”周磐边视察边讲起彭德怀不
知听过多少遍的陈年老话。他不提黄埔军校,因为讨厌蒋介石。去年跟唐生智、何键一
路东征讨蒋,被打得溃不成军,后来又被蒋介石收编,至今心中仍旧不服。“石穿,这
随校每年可培训多少下级军官啊。”
    彭德怀乘机吹嘘了一番:“如按计划,每期五百人,每半年一期,三年就是三千人,
编一个军是不成问题的。”彭德怀的话,正中周磐下怀。
    周磐听得乐滋滋的,不断地点头。这时,见一个穿着军官服的人,正卷起袖子,爬
在地上用竹竿子通阴沟。“当官的就要身先士卒,这是谁呀,站起来看看。”周磐稍稍
弓下腰。
    那人从地上爬起来,只见他满脸满手都是污泥浊水,白衬衫也沾上一块块黑泥巴。
    “嘿,我说是谁,原来是黄石啊!身先士卒,不错不错!有你这样的军官,不愁随
校办不好。”周磐喜出望外,朝彭德怀含笑望了一眼,意思是说:“唔,不错,你推荐
的人是好样的。”
    黄公略见了周磐,显得很谦虚又很尊重他。没有多话,行礼报告:“报告师长,少
校营长黄公略归队。”周磐举手还礼。后又拉拉黄公略的手臂,随和地说:“老部下,
亲兄弟一样,不必拘礼。”
    的确,算起来,周磐、彭德怀、黄公略在一起共事已有八、九年之久,彭、黄刚入
伍时,周磐才是个小小的连长。
    大坪里吹起集合号,士兵们从营房及各个角落里蜂拥而至,迅速列队等候周磐训话。
周磐站在文庙的台阶上,首先威严地扫视全场,然后,喊一声:“稍息!”他一边从军
衣袋里掏出一份讲稿,一边客套几句:
    “弟兄们:
    “砥平我今日来此,参加独立五师防营学校开学典礼,感到非常荣幸。”刚讲了一
句,接不下去了。索性把彭德怀为他准备好的随营学校宗旨,掏出来照本宣科。
    “本校的宗旨是;拥护孙中山总理遗嘱,实行联俄、联共、扶助工农三大政策。打
倒帝国主义,废除不平等条约,收回海关租界。取消领事裁判权;打倒军阀、贪官污吏、
土豪劣绅,实行减租减息,逐步实行耕者有其四;国民革命军应当官兵平等,废除苔责、
体罚,组织士兵委员会,实行士兵自治;不赌博,不强干(奸)妇女,不扰民。”当讲
到“不强干(奸)妇女”时,下边有人在窃笑。周磐扫视一下,笑声没有了,他又接着
往下念:“本师长特别强调要打倒新军阀,这个新军阀,比老军阀更阴险更毒辣,不打
倒新军阀,将来中国的命运要断送在他手里。”讲到这儿,他突然举起拳头高呼:“打
倒新军阀!”
    大坪里几百人齐声振臂响应:“打倒新军阀!”
    周磐就差一点把蒋介石的名字吐出来。
    彭德怀和黄公略听了非常开心。
    周磐是个胖子,喜欢冒汗,这一席话,他花了很大气力才念完。他从裤袋里掏出丝
手绢,在大帽沿内抹了一下汗水,又在面颊上按按,把手绢塞进裤袋里。
    “石穿,你这‘不强干妇女’是什么意思?惹得下边发笑。”周磐悄声地问彭德怀。
彭德怀把讲话稿接过来翻看,原来自己粗心,把“强奸”写成“强干”,而周磐根本不
动脑筋,完全是照本宣科。彭德怀灵机一动对他说:“强干跟强奸是一个意思,就是人
家女的不愿意,他硬要霸蛮。”
    “嗯,对对,有道理。”周磐喝了口茶,连连点头,又侧过身子问黄公略:“黄石,
你觉得我这训词如何?”
    黄公略含蓄地笑一笑,故意奉承地说:“有气魄,有文才,尤其最后的‘打倒新军
阀’,可说是画龙点睛之笔,喊出了革命军人的心声!”
    周磐得到鼓励,突然灵感所至,又走到台阶中间,声若洪钟地说:“弟兄们,我现
在郑重宣布,少校营长黄公略,任独立五师随营学校校长;上尉连长贺国中任教育长;
上尉连长黄纯一任大队长。今后随营学校的一切事项,都由他们全权处理。他们都是黄
埔军官学校高级班的高材生。你们今后要好好学习,刻苦训练,十年八年后,你们中间
会出现许多团长、师长。”
    队列中,不知谁胆大妄为地插了一句:“那时候,周师长就是总司令了。”逗得大
家一阵轰笑,队伍有些乱套了。
    贺国中马上以教育长的身份,威严地吼道:“哪个调皮鬼?站出来。”
    站出来的是十班长郭炳星,有名的老油子兵。
    周磐挥挥手:“今天弟兄们都很高兴,回到队列中去吧,我要是当了总司令呀,弟
兄们都沾光,我周某人可不是忘恩负义之辈。现在,请你们的校长黄公略少校讲话。”
    黄公略从容不迫,象个见过大世面的人,他双手一时背在身后,一时在空中指指点
点。他很能掌握士兵的心理状态,讲的话,出身贫苦的士兵听得入耳。但是,随校学员
中也有一些是被农民协会逼得站不住脚,到军队里来混事的富家子弟,站久了,听得不
耐烦,开始嘀咕几句:“校长真噜苏!”但只敢轻轻地讲,只有自己听得清。
    最后,黄公略振臂高呼口号:
     
           “吃农人的饭,
            穿工人的农,
            吃饭穿衣是工农的,
            我们要为工人农人眼务。”
     
    大坪里五百多人,一齐呼喊着,气氛非常热烈、激动。
    看见大家举手,周磐也不由自主地跟着举手呼号。过后,他悄悄问黄公略:“这样
喊,好不好啊?”
    彭德怀连忙插话说:“好好,这样,要弟兄们不忘本,打起仗来才有动力。”
    “你也说好?好好,那就好吧!”周磐一连说了几个好字,大家相视,哄堂大笑。
    开学典札开得出乎意料地满意。“周磐竟不自觉地完全按照党支部研究好的士兵委
员会宗旨讲了话,还强调打倒新军阀。如果能坚持贯彻下去,在随校的每期学员中吸收
三分之一秘密士兵会员,到年关二、三团的每个连就都能有会员了,明年再发展一些。
每个团能有一两个连为核心,全师以一团为核心,在情况有利时,就可以争取全师起
义。”会后,彭德怀把黄公略约到他屋里,兴奋地交谈着。黄公略快乐得象个大孩子,
他一选连声地对小刘喊:“买酒,快买酒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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