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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有人说,湖南天气无春秋。这话虽然不太确切,但也说明这里春秋两季太短暂了。
越是美好的季节,人们越是留恋,可它却过得越快,真是“惜春春已去”。
    湖南的寒天,一直要持续到清明前后。春季又适逢阴云多雨,洞庭湖上朔风怒号;
人们大多都穿着大棉衣,提着烘笼子。而当杨柳成行、百花盛开的暮春时节,人们刚刚
感受到春的气息,如果接连来几个大晴天,那么你身上的棉衣就都得剥光。有些小伙子
竟敢打赤膊在太阳底下走来走去或光着身子到湖边去摸鱼了。那时节,油菜花连畦接壤
开成一片,季节告诉人们,春日已经过去,初夏已来到了身边,苦热而漫长的夏季就将
来临。
    一九二八年的夏季,干旱难熬,从端午以后就很少下雨。
    独立五师的官兵们,也象庄稼盼雨一样盼着上级早日发饷。去年两个月的铜钱没有
清帐,今年到南县,又整整五个月没有发一文钱。士兵中闹饷的情绪象干柴,只要划一
根火柴,就会燃成燎原大火。
    “玉姑娘”金玉田的情报没过几天就得到证实:周磐命令全师开往长沙听命。
    “长沙是何键盘据的反动中心,我们开过去,他会把我们统统吃掉,万万去不得。”
黄公略思忖着,跟彭德怀商议计策,要彭德怀先给周磐施加压力,懒着不走。
    “喂喂,石穿啊,军令如山,你们什么时候动身?”周磐是个花花公子,长期呆在
长沙不来。他在电话里干嚎着。
    彭德怀装着有苦难言的样子,慢慢吞吞地说:“砥平啊,你不居营地,不知内情,
眼下情况复杂得很呢!”
    “什么了不起的大事?还不是安百一枪毙了一个小共产分子?你告诉弟兄们,安百
一不是个好家伙,我周磐以后收拾他,要大家还是服从命令,早早开到长沙集训。”
    “现在喊不动呀,不信你问问师参谋长吧!”彭德怀有气无力地说着,又向坐在身
旁的黄公略挤挤眉眼。“砥平,团里闹饷啦。”
    “啊?!”周磐跳了起来。彭德怀虽然见不到他那狼狈样子,但从听筒里可以猜想,
此刻周磐正暴跳如雷。当官的最怕士兵闹饷,这是规律。记得在民国九年,他还是老六
团鲁涤平手下的一个连长,那次闹饷,轰动了全省。所有的士兵只听士兵代表的,不听
官长的话,浩浩荡荡开往长沙城。周磐怕得要死,新提升的班长彭德怀、黄公略劝周磐
不要表态,跟着大伙走。到长沙后,一起向第二区司令张辉瓒闹了几天,张辉瓒无可奈
何,同意发饷。事后不久,就把几个带头闹饷的士兵秘密处决了。
    周磐想用张辉瓒当年的老办法惩治闹饷的头头,杀气腾腾地说:“石穿,你现在不
是当年的班长,是一团之首,我授权给你,抓几个头头,杀一儆百!”那声音,震得话
筒都发颤。“岂有此理,岂有此理,杀几个看看!”
    彭德怀不急不慢地说:“砥平,不是杀一两个人可以了事的,不是少数人,而是全
团闹饷。上午到团副那里,下午到我团部,他们要我想办法。”
    “你怎么回话?”周磐在摸彭德怀的底。
    “我说:‘财政是公开的,团经理处的账你们可以去算。’他们要求我报告师长,
替他们想办法。”
    “上头不发饷,我有个屁办法!”周磐咬紧牙关说,“二团、三团情况怎样?黄公
略的随校好一些吧?”
    正好参谋长也到一团部来了,彭德怀乘机把话筒递过去:“师参谋长,周师长请你
接电话”
    彭德怀掏出手绢抹抹帽沿上的汗水。
    “喂喂,师座吧?我是参谋长呀。”
    “你这个参谋长怎么当的?一团闹饷了,你还困在鼓里吗?”周磐训人了,对于彭
德怀,他不会训斥,而对于参谋长以下的军官,周磐是不在话下的,训斥、痛骂都是常
有的事。
    参谋长头上冒着热汗,结结巴巴地说:“报告师长,不光一团闹,三团也闹起来了,
二团还没去打听。”
    “三团也闹?那个刘人之团长也是吃屎长大的呀?”周磐的骂声彭德怀在边上听得
清清楚楚,知道周磐也把自己看成吃屎的团长了。便对参谋长说:“我们都是吃屎长大
的,请他这个吃肉长大的师长亲自来试试吧!”说着气冲冲地走出团部。
    参谋长一边正正眼镜,一边向彭德怀招手:“呃呃,彭团长别走啊,师座要你回
话。”
    彭德怀叹口气,接过话筒,老声老气地咳嗽了两声。
    听筒里在喳喳叫:“石穿啊,你得想个办法哇!”
    “是要想办法呀,”彭德怀有气无力地回道:“否则有危险啊。民国九年那次大闹
饷,全省士兵都向长沙开,这个情况……”不等彭德怀说下去,周磐心有余悸地说:
“石穿,你同士兵代表们谈一谈,师部现在只有一万元钱。”
    黄公略伸出一只手,在彭德怀眼前翻了两翻。彭德怀点点头,口气很硬地对着话筒:
“砥平,不解决问题啊,他们硬要到师部来请愿呢。”
    “你估计要几万?”周磐在认真盘算了。
    “十万,少了办不成。”彭德怀把师参谋长支使开,请他看看二团的情况如何。黄
公略关上大门,用手接过话筒,语重心长地好似很关心地说:“砥平兄,我们同生死共
患难整整十年了,你现在官做大了,头脑可不能发热啊!——谁?我是谁?——我是黄
公略。”
    “哦,黄石也在团部,你们随营学校好一些吧?”凋磐对黄公略寄予希望。
    “这种事情有连锁反应!随校的学员都是各团派来的,他们也是五个月没有发饷了。
当兵的每月六元五,除了伙食三元三,只剩三元二角。连这点钱也不发,他们穿草鞋、
吸黄烟都没法了,还有的家里父母妻子要吃饭又咋办?”黄公略替士兵诉起苦来。周磐
很不耐烦地打断他:“黄石呀,这些话你可不能对士兵讲,你一讲,就火上添油啦。”
    “嘿,还用我说,士兵们成天在吵吵嚷嚷。”黄公略又悄声说,“师长,眼下的形
势你比我明白,何键三十五军驻守长沙,对我独立五师心怀叵测。这种情况下去长沙,
弄得不好,他找个什么借口,就地解决……师长,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
啊!”
    周磐一时语塞,沉默了片刻,说:“这个嘛,不要太担心,程潜马上下台,我们的
老六团团长鲁涤平要当省主席了。”
    “这倒是喜事,不过,何军长跟桂系李宗仁、白崇禧关系不一般啊。”黄公略又从
侧面敲了一下。那边说了一声:“对,找他们要钱,不关饷,原地驻防!”噗,听筒丢
下了。
    接完周磐的电话后,彭德怀、黄公略找了党支部的全体成员,一起分析了局势,研
究对策:如果让去长沙,就拖、闹。党员们回到各团、营和学校,串通秘密士兵会成员,
煽动大家闹饷。但要适可而止——闹到什么程度,由党支部掌握火候,士兵们大多处于
盲目状态,如不加以控制,会坏事的。
    “弟兄们,过去当兵,说是来革命,打倒军阀、贪官污吏、土豪劣绅,实行减租减
息;现在既不革命又不发饷,减租减息更不讲,还要‘剿共’打农会,这是谁要这样干
的呢?——是新军阀蒋介石!当兵每月六元五,除了伙食费,剩下三元二角,一拖五个
月不发一文钱,叫人难不难;难!穿草鞋吸黄烟都没法想了,家里父母妻子喝西北风不
成?请长官替我们士兵想想。”黄公略把事先准备好了的一通话,一层层往下传,煽风
点火。
    闹饷的风潮席卷南县。
    “他娘的,连个蚊帐都不发,弟兄们的热血都喂了蚊子啦!”这洞庭湖滨的蚊子,
到了天黑;就象轰炸机似的,一群群地向人袭来。士兵们只好把脑袋蒙在被子里睡觉,
又闷热得受不了,有的就用军衣罩在头上睡。
    “你们晓得吧!贺教育长虽然‘朽’一点,可他也是穷苦人出身,他老娘还在湘乡
街上讨饭呢。”李少辉在士兵中悄悄地做工作,改变士兵对贺国中的看法。
    没有不透风的墙,周磐要独立五师开拔长沙的命令也传到了老百姓中。南县大街小
巷都在议论,一般老百姓对这支军队还有好感,因为他们军纪较严,不过分扰乱百姓;
只是南县的土财主、大商家,巴不得这些丘八早点滚蛋,但心里又有几分紧张,他们有
的瞒着店员伙计,把金银首饰藏在罐子里或埋在屋后边、床底下。那些做小本生意的更
加心慌,不少人陪着笑脸,到军营来找债主了。
    “洞庭酒家”是家小吃店,生意最好,对待顾客十分和善,士兵们腰里无分文,也
敢坐下来喝几盅,最后把嘴巴一抹,说一声:“老板娘子,记上一笔,一起付账。”老
板娘子长得比较水嫩,娇滴滴地应一声。这会儿老板可焦急了,手里握着记账的百页折,
一拉一合地寻找债主。一些老实巴交的士兵,见了他还打个招呼,滑头滑脑的那些象小
鬼怕见阎王似的老远就躲开了。老板哭丧着脸,求情地说:
    “弟兄们,行行好吧,我是小本经营,亏不起啊!”
    还有个十八、九岁的妖艳女子,也到营区里东张西望地找人要帐。贺国中一见就讨
厌,连声喊。“去去去,这是随营学校,不是梅花书屋!”那女人吓得溜了。“波波园”
的老板去找隋营长,可连个鬼影子也见不到。他大发牢骚,扬言要告到师长那里。
    “嘿,就怕你不告,告到军长那里更好!”几个丘八幸灾乐祸地讥笑着。
    闹饷的声势越来越大,街上也有传单了,随营学校的学员,通过秘密士兵会会员发
动罢课,回到原属部队去游说。
    周磐见大势不好,只得亲自出马,来到南县。他不再提部队调防长沙集训的事了,
因为他也是个聪明人,晓得到何键手下,不会有好结果。他要挟何键,把五个月的饷钱
补齐,才开拔长沙,否则,他无能为力。何键也是个人精,心想:你不来长沙,我就要
你去剿匪,来个两败俱伤。于是,改变命令:独立五师开赴平江,接阖仲儒旅防务“剿
共”,随校开岳洲。
    彭德怀、黄公略又来到周磐官邸。
    周磐唉声叹气,一筹莫展。这几年,他虽然当师长,捞了些外快,在长沙银行里存
了不少钱,可是,他哪里肯为士兵发饷动用这笔钱呢。他也叫苦不迭地说:
    “石穿,黄石,我们都是老六团的,是患难之交,如今,师部有困难,你们要和我
同舟共济,砥平我是对得起你们二位的呀!”
    “那还用说,多亏师长的栽培,我们才有今天。”黄公略为了安抚周磐,说了几句
奉承话。
    彭德怀却毫不讲客气。
    “砥平,我是高山顶上倒马桶——臭气熏天。事到如今,我不能昧着良心说瞎话。
老实告诉你,今天下午,请愿的士兵代表就要到师部来,你若仍是一毛不拔,那我们当
团长、校长的,也无能为力,只好请师长亲自回话了。”
    “哎,上峰也真混账,一点也不体恤兵心民情,把我们收编的部队不当人,他妈的
新军阀有意整人。”周磐越说越气,轻轻拍了一下桌面。
    他说的新军阀自然是指蒋介石。蒋介石很有“大将”气度,他把曾经东征讨蒋的湘
军,通过鲁涤平收编过来,但从各方面都卡着你的脖子,表面上又甜言蜜语。这回送到
平江去“剿匪”,周磐明明知道这是个以毒攻毒、一箭双雕的坏点子,可又无法抗拒命
运的安排。他还是老办法,让弟兄们去征讨,他在长沙过着灯红酒绿的生活。然而,这
次闹饷势头大,如果处置不当,他这个师长的宝座,恐怕也难保险。
    “上边不给钱,只好刮地皮了。”彭德怀给周磐献策。“在南华安三县可暂借十万
元,以盐税、鱼税、百货厘金作抵,不用两个月就可还清。”
    “说具体一点。”周磐听了很有兴趣。
    彭德怀接着说:“向南县商会借五万元,安乡三万元,华容两万元。师部可以不出
面,由各团直接向商会交涉。”
    “嗯,这倒是个办法。”周磐摸摸下巴颏,很欣赏彭德怀的救急方案。
    “师长同意的话,我就去南县商会。一团大概三万元够了,多余的交师部。”彭德
怀讲完,周磐又问随校怎么办,黄公略说:“各团都有了,随校也就有了,我们还是早
点解决问题,上路吧!”
    黄公略与彭德怀商量过,去长沙不如去平江,平江是秋收起义的发源地之一,那里
的群众觉悟高,受国民党糟害尤深。据说党的县委还存在,并有小量的农民游击队在坚
持斗争。“只要人石还在,就不怕燃不起大火!”黄公略坚定地说,“不过,要重新部
署一下力量。我意仍回三团,那个刘人之团长很反动,他侄儿又在团里当连长。我是老
三团的,又是刘团长派我去黄埔的,回三团名正言顺。二团差劲一些,正好有个连长,
他手下十二个士兵拐枪逃跑,已撤职查办,让黄纯一去当连长也名正言顺,由贺国中代
理随校校长,如何?”
    彭德怀很称赞这个方案,在党支部会上通过后,也得到了周磐的默许。
    彭德怀去商会借款,马到成功,他先把商会会长那老绅士吓了一跳:“现在全师的
士兵都在闹饷,理由正当,街上也贴了不少标语,想会长也详知。眼前又要开拔,如果
处理不好,搞一个大兵变,地方上就要遭难了。那时,我们当官长的也是无能为力咯!”
    “是是是,”老头捣蒜似的点着头。“借五万元,可以可以,但要宽限。”
    “宽限一点可以,但不能太久,先生,你知道这句话;兵变如烈火呵!”
    “嗯,好好,就明天正午交齐。”老头无可奈何,知道商界搞不过军界。加上他跟
安百一关系密切,还真怕士兵们为枪杀周涛的事,找他作替罪羊哩。
    “先生,收据明日由师部盐、鱼、厘金税支票作抵。”
    “可以,可以,完全可以。”老头明知这笔借款是肉包子打狗——有去无回,可也
没办法,只得应酬,讨好。也不是要他一个人出钱,到时候再往下摊派嘛。
    周磐知道彭德怀在商会借款顺利,不无感慨地说:“石穿这家伙,不光打仗勇猛,
倒还是个办外交的好料子呢,可惜文化低了些,不然真会前途无量呢。”这话只有他的
马弁金玉田听到了。这话表面上听来是称赞彭德怀,实际上是他已预料到彭德怀这个志
向远大的青年军官,将是他这口塘里养不下的大鱼咯!
    闹饷的风波基本上平息,每个士兵领了三块钱。有的瞪大眼睛把这点钱数了再数;
有的赶快跑邮局,给妻儿寄去;有的去还帐。也有不少弟兄,拿了钱,不等把票子焐热,
就马上到波波园或洞庭酒家,来一盘炒牛肉、炸花生米,搞半斤南洲大曲,直吃喝得天
昏地暗才回营房。
    三块钱,到底是不经花啊,眼睛一眨,又分文不存了。于是,一些尝到闹饷甜头,
不知整个内幕计划的士兵还继续在那里活动,要闹就闹个彻底,闹个痛快!
    黄公略召集随校的班排长开会,语气平和地跟大伙说:
    “你们闹饷,五个月没发一文钱,我这个当校长的也很同情,一直在向师部反映情
况。这次发了三块钱,钱虽不多,但能解燃眉之急吧!”停了停,他那双炯炯有神的眼
睛在全场扫了一遍,发现有一两个人向他投来不信任的目光,那意思是说:“嘿,你们
当官的有钞票,饱汉哪知饿汉饥呀!”
    “现在,队伍要开赴平江,到那里,我们再想想办法,给每人补发一块钱,买买纸
烟,零用零用,行不行?希望各位弟兄要以大局为重,你们思想弄通了,才好去做下级
士兵的工作。”
    十班长抢着回话说:“校长说得不错,可是,听说一开拔,你就回三团去了,那时
候,我们找鬼去?开空头支票,不兑现,我们信不过。”讲完,故意把小脑壳摇上几摇,
显得很油滑,一副玩世不恭的模样。黄公略心里很不喜欢,可仍旧平心静气地解释:
    “我们要师长给长沙再发个电报,到了湘阴,每个弟兄发一块钱。我黄公略从不随
便许愿,为了顾全大局,要弟兄们体谅一下上司的苦楚。”
    “嗬,一块钱,骗细伢子吧!”十班长郭炳星皱皱鼻梁,油腔滑调地把头一歪,双
手叉在胸前,翻着眼睛看着天上说:“不发饷,我们不走,要不,把士兵送到湘阴,我
们再回来。”
    郭炳星一向敢于直言,在班长当中还有点威信,如果他抬起杠子来,事情就比较难
办。怎样对付这个茅坑里的石头——又臭又硬的角色?黄公略沉思了片刻,左劝右说不
起作用,只好来硬的了。
    黄公略脸上布满阴云,把皮鞋在砖地上用力一跺,跺得地皮发颤。吼道:
    “站出来!”
    在他威严的喝斥声下,十班长郭炳星放下交叉在胸前的双手,毕恭毕敬地低着头,
站在黄公略的面前。
    黄公略把两手往腰上一叉,一字一板的说:
    “老兵油子!闹饷是要杀头、要毙人的,你们晓得啵?嗯?”
    这些话,不光是对十班长讲的,其他一些想闹点油水的班排长们,也都有些战战兢
兢的了。刚刚提拔当了班长的秘密士兵会员李少辉,过去就最怕看到长官发脾气,更怕
枪毙弟兄们。这时也惊吓得结结巴巴地为十班长求情说:“校长的话,很对,很好,现
在的确不是闹饷的时候。我,我们都服从。”
    他的请求,缓和了会场的紧张气氛,但有几个老兵油子背地里还在骂人:“这小子
真晓得卖乖,前几天他还东跑西窜,要我们闹呀闹呀,闹得越大越好。现在他又说不闹
了,看着校长的眼色行事。嗯,不知他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
    黄公略松了口气,慢慢恢复了平静,从容、耐心地说:“前年十月,唐生智带着几
个军在安庆跟蒋介石打了一仗,全线崩溃,他也辞去了湘军总司令的职务。他的几个军
也就各自称霸一方。我们一师被蒋介石收编成独立五师,暂时在南华安一带养精蓄锐。
现在,何键的三十五军在长沙,八军到了安乡;东边岳洲有张辉瓒的一个师,我们就被
夹在中间。洞庭湖交通不便,如稍有事变,我们就成了瓮中之鳖。这个利害关系,你们
真的不懂?识时务者为俊杰,凡事总要有个分寸。你们再闹,一夜之间八军就可以把我
们全部解决。你们懂不懂这个道理?”
    黄公略的长篇演讲又将开始,班排长们有些不耐烦了,也觉得他说得有理。不知是
谁象小学生似的带头喊道:
    “懂了,懂了,校长放心,我们不再闹了。”
    “好好,懂了就好,你们各回到原先的编制里,都要向士兵们说清这个道理。”
    散会后,黄公略把手放在郭炳星的肩上轻轻一拍,和颜悦色地说:“十班长,我们
谈谈心。”
    十班长懒洋洋地跟在黄公略身后。知道起码又得听半个钟头才能解脱,便告饶地说:
“校长,我明白了,刚才是我错了,我不识时务。还是让我回班去吧!”
    黄公略微微一笑:“真的通了就好,”去吧去吧!”挥挥手,那小伙子遇赦一般地
溜走了。
    端午节前夕,洞庭湖边的油菜籽结壳了,沉甸甸地低下了头。油菜花织成的一望无
际的黄金色的地毯,换成了翡青色。早熟的,则在碧绿的底色中,呈现出一块块鹅黄的
色调。沧江边绿色的柳枝下和芦苇丛中,新孵化的小鲤鱼仔,黑乌乌的,跟在母亲的身
旁游戏。间或一只青蛙向鱼群猛扎下去,或一只鱼鸟从空中偷袭而来,那些细鱼仔,便
象一块墨汁迅速扩散在清水中而淡化了似的游开了。随后又渐渐聚集到母亲的身旁,象
一条墨绿色的扫把,在靠河边的垂柳下游弋。
    南县繁华的官码头,一溜儿停了几只轮船。今天军队要开拔,平时很少上下客人的
湖北码头、中山码头都格外拥挤。卖糖果、瓜子、花生米的小贩,提着篮儿在士兵中间
穿来钻去;大胆的细伢子们厚着脸皮伸手向士兵们要子弹壳。他们把要到的瞎枪子儿当
成了宝贝,将弹头取下,倒出黑色的火药,划火柴点燃,一条小小的火龙可以烧蛮久。
这些顽皮的孩子,如果被父母看见了,脑壳上是少不了要吃几个肉栗子的。来送行的人
也有,但人数寥寥。商会会长要算是南县的财神菩萨和很有点权威的绅士了,他率领着
什么同振金号,熊正兴金号以及什么新大陆绸布庄的老板、波波园的账房先生等来到码
头奉命送行。他们口头上也称赞这支军队比以往过境的丘八好些,然而,最后还是被敲
了五万元竹杠,哪有商人不重利,被敲了竹杠不心疼的?此刻他们装得满面笑容,跟长
官们握手言欢;可心里在想什么呢?也许有人在心里骂:赶快滚蛋吧,不得好死的兵油
子,让你们到平江剿匪,尝尝共产党的“洋花生米”的滋味吧!
    士兵们纷纷登上轮船或是强行雇来的木帆船,心情沉重地望着码头上的人群,说不
出是什么心境。老兵们知道,这一去,十有八九再也回不来了;新兵们还怀着好奇心想
出去闯闯世界,比较一下外地妹子漂亮,还是南县妹子讨人喜欢。
    黄公略、彭德怀、贺国中分别上了三只大轮船。黄公略跟随三团,贺国中率领随营
学校的学员。别看贺国中是个粗声粗气的武夫,还蛮有感情呢,他和黄公略分坐的两只
船,船舷靠得很近,两人都尽力向对方探出身子低声话别。
    “让把随校开到岳州,与大部队分开,里边必定有鬼啊!”贺国中闷闷不乐地说。
    “到岳州,比去长沙好,那儿离平江也不太远,可是岳州正处在白色恐怖中。三月
份湘鄂赣特委书记郭亮是在岳州被捕的,你去了后一切都要谨慎从事,不可掉以轻心;
加强训练,少跟地方上发生纠纷。”黄公略象大哥哥一样,语重心长地告诫贺国中。贺
国中比黄公略小六、七岁,对公略是非常尊重的。他不住地头点,把每一句话都记在心
里。
    “你也要留心,三团刘团长的侄儿,不是个好东西。”贺国中提醒公略。
    呜——呜——呜——
    汽笛长鸣。几条船竞赛似的吼叫着。气氛显得沉闷而凄惨。
    搭在轮船上的跳板已经拿开,机器开动了。突然,一团的马弁李光风风火火地跑过
来,声嘶力竭地喊着:“黄校长,等一等,等一等。”
    他一纵身,跃上了黄公略乘坐的轮船,气喘吁吁地说:“有个紧急情况。”他在黄
公略耳朵边上嘀咕了一阵。黄公略咂一咂嘴,显得很为难,可是,轮船已经启锚,来不
及商量或犹豫。公略走进他的包舱,取出毛笔,在一张十行纸上,龙飞凤舞地写了几行
字,末尾加盖了独立师随营军事政治学校的关防。
    李光将信笺折叠好,藏在衣衫口袋里,又飞一般跳回岸边,因为船已开动,他的下
半身都落在水里,胶鞋也掉了。他顾不上这一切,拨开人群跑去。李光来到东堤尾一家
德医郎中店门前,向老板说:“
    “买一瓶十滴水。”把钱往老板手里一塞,
    老板四下看看,街上静得没有一个人影,便悄悄答话说:“好险,老王今天必得赶
往长沙,可独立五师和挨户团又到处戒严,真要命。”
    “路条夹在钱里,赶快上路吧!”李光说完,匆匆走了,他还要赶上最后一只轮船
呢。
    谁知,这一纸通行证,却差一点酿成大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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