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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五月端午,是中国人民的传统节日之一。每逢这一天,人们总要吃糯米粽子。喝雄
黄酒,还在屋檐下插着剑蒲艾叶,据说是为了避邪驱瘟。即使是再穷的人家都要想法包
些粽子,划着龙船。把粽子丢在汨罗江里。
    端午节的来历众说纷纭,可是,湘阴、汨罗一带的人民,认定是为了纪念楚国的大
诗人屈原的。屈原是在汨罗江的沉沙处,投江自杀的。相传当时,人们划着船去打捞这
位伟大爱国诗人的尸体,毫无下落;好心的人们,生怕洞庭湖和汨罗江的鱼类侵害屈原
的遗体,就包了粽子丢下河,让鱼儿吃饱,好使屈原在水中安眠……。
    汨罗江畔,每逢端午节都举行龙舟竞赛,人们从几十里外赶来看热闹,那场面真可
谓奇观。虽然白色恐怖仍旧笼罩着大地,可是,反动派越是猖撅,人们越是缅怀屈原,
今年的龙舟竞赛也是异常的紧张、激烈和欢快的。
    独立五师东渡到湘阴后,正赶上过节。周磐下令,休息一日,打一次牙祭。那些粉
蒸肉呀,红烧鱼呀,黄花粉丝汤呀,一脸盆一脸盆地放在沙地上,弟兄们一边喝雄黄酒,
一边猜拳,直喝得酒瓶控干,杯盘狼藉,才吸着纸烟,到汨罗江看划龙船。
    黄公略领着他的妻子玉英,在江边找了个好地方,坐下来欣赏划龙船。他们的老家
湘乡是个山区,玉英还是第一次看划龙船。兴致勃勃,目不转睛,象孩子一样好奇。玉
英比公略小一岁,大革命时期,是乡里女子联合会的头面人物。打菩萨、禁缠足、剪短
发,她都积极参加。他们的婚姻由父母包办,结婚快十年了。黄公略常年在外,东奔西
走,玉英年将三十了,还没有孩子。在农村山区,一个少妇孤单单的,多想有个孩子在
身边啊!这回在南县住了个把月,玉英心里总盼着……将来即使公略常不在身边,能有
个小公略安慰她的寂寞也好啊!
    玉英国不转睛地注视着汨罗江上的赛舟。
    沿江两岸,人山人海。沿岸几里路的大堤上挤满黑压压的人群。一些年轻伢子,为
了看个痛快,索性卷起裤子,站在齐大腿根的江水中,好在五月的江水已经暖融融的了。
    江面上,传来咚咚、哐哐的锣鼓声,人们的视线都一齐向右转去。从江心驰过来五
只又尖又长的龙船,好象漂浮在水面上几片柳叶儿,轻盈、迅捷,那速度如同离弦的箭,
直射而来。这五条龙船,各有鲜艳的色彩:红船,红得耀眼,船是红的,桨叶也是红的。
竞赛健儿头扎红帕子,身穿红色紧身衣。龙头和指挥旗也都是鲜红鲜红的。鼓手拼命地
敲着鼓点,总指挥是一位打锣的,他站在船的后部,敲一下铜锣,身子向前一倾。桨叶
子如同梳子一般整齐,一下又一下地划动着,划动着。随着划桨的节奏水手们齐声喊着
“嗨,嗨,嗨”的号子。其他四艘分别是黑船、黄船、蓝船和白船。在碧蓝碧蓝的汨罗
江中五只龙船都非常醒目。
    “啊呀,快看快看,那只红船走在头里了!”
    “快看快看,黑船又赶上去了……。”
    玉英象个大孩子,着了魔似的大声喊叫着。围观的人们热烈地谈论着。那只最好的
红船眼看要到终点了,不知怎么一来,那船在猛进时摇摆了一下,便翻了,“咳!真倒
霉,真扫兴!”“完啦,后面的追上来啦!”不少人为之惋惜,玉英气得什么似的,一
把抓住黄公略的衣袖。
    黄公略不声不响,两眼紧盯着那只翻船,看他们如何救急。只听那龙舟上的指挥员,
一声“哦嗬!”水手们“嗨、嗨”连喊了几声,龙舟就被抬平,接着,拿起木勺向外戽
水,一片水花,远看如同龙身上的玉片,在五月的骄阳下,闪着银光。不一会儿,红舟
戽干了仓里的积水,调正了方向,指挥员把铜锣咣咣敲响,鼓点子打得人心激动,桨叶
子又象梳子一般整齐划一地活动起来,从最后一名向前飞跃。最后终因翻船耽误了时辰,
只获得了第二名。可是,红舟获得的掌声最响亮。
    “你最称赞那只船?”公略问玉英。
    “我喜欢第一名那只黄船,几多快啊!”玉英说毕,侧过头来问公略:“你呢,难
道不喜欢快的,反而喜欢慢的吗?”
    “我喜欢快的,可是,你发现那只翻了底的红船吗?他们马上把船再翻过身,戽干
水,又往前冲,虽然只争得第二名,可这种失败了再干的精神,值得称赞呢!”黄公略
从龙舟竞赛中发现了一种哲理。而一字不识的农家妇女,是不理解他的议论和想法的。
是的,两人和阅历不同,使他们谈不到一块儿,可是,这并不妨碍他们始终不渝的友谊
和爱情,虽然他们的结合是出自媒妁之言,父母之命。
    看龙舟竞赛的兴致已过,人们三五成群地散开。公略对玉英说:“下午有一班小火
轮,是开往湘潭的,你和小刘一起回去,好不?”
    “我不,我要跟你在一起。回到那个山窝里真闷气,大哥大嫂专门欺负我,把我当
成小媳妇样的。”玉英头也不抬地说。
    “你少跟梅庄他们噜苏,好好照应老娘就是。要是明年能生个儿子……。”
    “你坏,你坏,真不怕羞。”玉英娇羞地在公略胸前捶了一拳,“我也要上前线,
当女兵,要不,给你们男的缝缝补补。”
    “那要等太平年月,安安顿顿地住在一个地方,现在,东跑西颠,怎好带女眷呢?
上级也不准啊!”公略耐心地解释着。“明年,我再派人来接你。”
    “明年,明年还不知你又跑到么子地方去了。”
    “不会到九洲外的。”
    “要是太平了,碰到有学问的女学生,能说会道的,你会把我给忘在山沟沟里。”
玉英胡思乱想,公略扑味一声笑道:“嘿嘿,你不放心呀,告诉你吧,如今是战争时期,
今日不知明日事,脑壳提在裤腰带上,谁知哪一天会吃‘洋花生米’,还有心思想那些
风流事。”
    玉英立即用手堵公略的嘴:“不许胡说,我只是跟你开开玩笑的,我晓得,你是不
会抛弃我的。当了大官以后呢?”
    公略笑笑说:“尽问些傻话,凭我这两下子,还能当大官?放心吧,我走到天涯海
角,心,都留在你的身边。”
    玉英满心甜滋滋地笑了。
    夕阳西下,小火轮就要启锚了。
    玉英和小刘肩并肩,互相勾着脖子,站在船头上,黑发被河风吹得散乱了。两人眼
巴巴地望着码头。
    码头上,两位威武的青年军官,紧挨着站在一块屹然而立的巨石上,向小火轮挥动
着手臂。
    汨罗江泛着金波,小火轮长吼一声,离开码头,向南方驰去,越走越快,越来越小。
可是,那两个女子仍紧挨在一块儿,起初向岸边喊着什么,可什么也听不清了。
    彭德怀遥望蓝天白云,金色的水波,浩渺的长河,感慨无限。“呃,黄石,有句什
么古诗,是怎么说的,还记得吗?”
    “送别的古诗多得很,晓得你说的是哪一首。”
    “就是那个什么‘碧空尽……’”
    “哦,那是‘孤帆远影碧空尽,唯见长江天际流。’”
    “对对,‘唯见长江天际流’,我们现在是‘唯见汨罗江天际流’哈哈哈。”
    他们是久经沙场的军人,生离死别也看得多了。可是,那两位农家少妇,却在心里
默祷着:“我的菩萨老爷,千万不要再打仗啦,不要打仗!”
    平江是一座风光秀丽的山城,一条清澈的大河,如同蓝色的飘带,轻轻地环绕着县
城,城外是丘陵、高山、森林。这个富饶偏僻的山乡,由于连年剿“匪”,已被搞得十
室九空,农田荒芜,满目凄惨。光天化日之下,也很少有行人往来。有时人们在路上行
走也会突然倒下,还不知被谁放的冷枪打死的呢。
    当地的土豪劣绅原先把剿灭共党的希望寄托在阖仲儒身上,搞了半年,大失所望,
阖旅只在城内横征暴敛,不敢出城一步。现在,听说阖族要换防,由独立五师周磐接替,
财主劣绅们都欢呼雀跃起来,好似遇到了救命菩萨。
    周磐带着一批老六团的亲信,在队伍后边压阵。来到城西十里处时,迎面过来一群
穿着白纺绸长褂,或是黑香云纱短打装束的人,一听说周师长驾到,便有人高喊:“放
铳、鸣炮。”只听见三眼铳嗵嗵嗵地响,百子鞭和二踢脚,互相应和,在空旷的山野响
个不停。
    “嘿,来欢迎你哩。”彭德怀朝周磐一笑。周磐装成大将风度,紧紧地赶上几步,
与为头的县长握手寒暄。
    只见那矮个头的黑皮县长,不住地点头哈腰,“师长”“师座”的不离口。接着一
位白胡子老头儿文诌诌地来了一个九十度鞠躬礼,差点要向周磐下跪似的,感激涕零地
说:“师长阁下,大驾光临,师长是我们平江七十万人的再生父母。贵师再不来此,我
县将被共党赤化,生灵涂炭,民不聊生啊!大军一到,匪气必收,平江太平,幸甚。”
说完这几句欢迎词,头也不敢抬地弓起腰,向后退了五步。老头儿感动得老泪盈眶,从
袖筒里掏出手帕直抹眼泪。
    周磐脸上毫无表情,扬手说:“感谢各位父老士绅们,以后还请多多照应。”
    “应该应该,”“好说好说,”……土豪劣绅们的脑壳点得象捣蒜似的。
    “一批蠢驴!”黄公略在心里狠狠地骂了一句。
    平江县城本来阴风凄凄,五师官兵来到后城关好似有了些生气。县长东奔西忙地布
置杀猪宰牛,犒劳五师全体官兵。
    夜晚,县衙门设宴,款待营长以上官长。
    菜的味道总起来是四个字“辣、咸、多、腻”,自然不如南县“波波园”菜馆。端
出的鱼,只有寸把长。
    县长带着歉意说:“得知周师长喜欢吃鱼,专门派人到乡下塘里去捞。可这几年乡
农都当土匪去了,无人养鱼。这几条还是弟兄们从县城附近的河里打上来的,请师座包
涵。”
    周磐很少动筷,暗暗担心五师到了这块地方,将会是个什么下场。象阖仲儒旅一样,
因剿匪不力而被换防?被共党赤化还是给农民自卫军吃掉?唉,五师到这个鬼地方来,
真是难,难,难哪!
    县长、挨户团总们,一迭声地“为师长长寿干杯”,那个白胡子老鬼,大概是地方
上的劣绅,居然走到周磐身边,一定要周磐起身。他说:“周师长乃平江七十万人民的
再生父母,今日非干杯不可。”
    周磐借口沿途过于疲劳,不敢奉陪。那老头讨了个没趣,又请彭德怀代劳。彭德怀
身子动也不动,抓起酒杯,一饮而尽。
    “高,高,彭团长海量!”他们肉麻地奉承着。
    此刻,一个大胖子挨户团长,举着酒杯,挺着大肚皮走过来,发表一通议论,痛骂
当地匪众可恶,最后咬牙切齿地说:
    “师座,各位长官弟兄们,平江匪化了,真是不幸。去年九月,平浏二农义勇军,
跟着毛泽东上了江西井冈山,占山为王。今年二月,共匪头目罗纳川组织二十万农军,
分四路攻城,被打垮了,罗纳川在县城给我们宰了。现在监狱里还关了千把人,每天抓
十个八个拿出去斩首示众,以解我张挺心头之恨。”停了停,这个刽子手满脸杀气地煽
动说,“师座,诸位官长先生,平江确实匪化了,你们走出平江城五里外,随便抓一个
人,不论男女老幼,杀了都不会错,我张挺敢保险。”他左手拍拍胸,将右手杯中的平
江小曲,一饮而尽,喝完,还连连咂嘴,说:“喝酒不解恨,我要饮共匪的血才痛快,
嗨嗨嗨……”
    他话语和笑声,使在座的军官们都感到全身发怵。
    黄公略气得脸发白,几次要起身讲话,被周磐扯扯衣角止住了,意思是,你这个当
营长的在此讲话不适合。
    彭德怀霍地站起,举杯一饮而尽,并不向各位祝酒,气愤而巧妙地回敬了张挺的一
通屁话。
    “照张先生这样说,七十五万人中有七十万可杀,后人该评曰,‘前有张献忠屠川,
后有张挺血洗平江’。张挺先生不愧为张献忠的后代。”
    彭德怀的一席话,使宴会的气氛变得严峻而紧张,正在大吃大喝的土豪劣绅们,都
放下碗筷,静观事态发展,十几桌酒席上意听不到一点杯盘碗筷的碰撞声。
    “本来,我彭某人刚到贵地,没有资格说东道西。不过,依我看来,如果平江真有
这么多共党,那也与张先生的清乡有关。你带的民团清乡队,借清乡为名,到处捉鸡杀
猪又宰牛,抢掠民财民物,随便捉人、杀人,搞得十室十空。张先生能辞其责吗?”
    彭德怀这个大炮筒子,说得大厅里上百的土豪劣绅,个个面如土色。全场鸦雀无声,
空气紧张得划根火柴就会爆炸似的。
    张挺满头大汗,脸上红一阵白一阵,拿着一把蒲扇,使劲地损风,以掩饰自己的慌
乱,狼狈。
    矮县长连忙出来回场:“呃呃,真对不起各位官长,刚才张团总喝多了,失言了,
请诸位包涵。”
    “对对,张先生失言,失言,请原谅。”在座的土顽们皮笑肉不笑地掩饰着,一迭
声地说,内心里又直骂彭德怀不识抬举。
    那位老绅士捋捋白胡子,提议说:“各位,周师长驾临平江,现在,是不是请师座
给我们指点指点啊?!”说罢,带头鼓起掌来。
    周磐欠了欠身子,又坐在席上,干咳了两声说:“鄙人初来乍到,不敢下车伊始哇
啦哇啦,不过,我也听说原先驻军和民团军纪欠佳,那,不是剿共,而是军逼民反呀!
古人说,民以食为天,他连生命都保不住了,还去种田吗?古人有言,‘官逼民反,民
不得不反’。各位都是地方上的头面人物,相信是能明白这个道理的。”又说:“最后,
我重复一句;真正的土豪劣绅要打倒,良民正绅要保护。”
    周磐讲完,土豪劣绅们只好拍手。还言不由衷地急急表白:“周师长讲得好啊,我
们都是正绅,独立五师一定会保护我们呢!”
    黄公略按捺不住地说:“谁是正绅,谁是劣绅,老百姓心里都有一本帐!”
    这句话为宴会作了总结,人们不欢而散,懒洋洋地离开大厅。本来天气就很闷热,
谁吃得下那些油腻食物呢?请客,赴宴,不过都是为了互相摸底啊!
    当夜,独立五师的全体地下党员先后到医院看望得肺病的黄纯一,在那里研究了战
略部署:以闹饷为手段,发动士兵,争取和平江县委、区委取得联系。互相配合,积蓄
力量,待机暴动。
    黄公略所率主团三营布防在平江以东六十里的小镇嘉义镇。这儿三面环山。小镇的
后边有一条碧绿的河水,发源于黄金洞,流经连云山,千转百流,绕过平江县城,直奔
湘江、洞庭。嘉义镇只有一条杂石铺砌的丈余宽的街道。街道两边排列着南货、食杂、
百货、小五金、饭铺之类的小店,总共只有几十户。如今生意萧条,有些店门天天闭着。
这条弯曲的街道,东边高,西边低。镇公所等一切首脑机关,都在西街的一块平地上,
这儿也最热闹。
    黄公略初到三营,情况还不熟悉。一年前同在的老人不多了。有个贺连长,当年还
是个排长,跟黄公略关系不错,如今相遇,十分投机。他对刘人之团长的霸道行为也很
不满,五个月不关饷也有满腹牢骚。刘团长有个侄儿当连长。平时吊儿郎当,对士兵又
恶又狠,弟兄们都恨他,可是,晓得他是团长的侄儿,惹不起,只好躲着点。刘连长到
三营,完全是刘团长的精心安排。只有班长李少辉,赤胆忠心地跟随黄公略。还有几个
班长,是从随校带到三营的,算是一些骨干分子了。
    七月中旬,早稻黄了。还不等完全成熟,一些饿苦了的农民,就迫不及待地割了。
自从春节过后,他们就很少吃过一顿饱饭,眼巴巴地盼着稻子早黄啊。
    这几天非常闷热,晚上八点多钟,太阳已然西沉了,暑气也还不散,直到星星跟萤
火虫在天上和地下同时出现时,才能感到夜的降临。阵阵凉风,吹在身上舒舒服眼的,
催人人睡。
    吃了早谷的青蛙长得又壮又结实,叫起来劲头更大,此起彼伏,响成一片;河岸边
草树丛中的野鸭子,时不时发出几声长鸣,不知是因为受到了蛇类的威胁,还是在关照
自己的孩子:不要叽叽喳喳,该睡觉啦!
    半夜已过,天上只闪着稀疏的星光,李少辉悄悄地把十班长郭炳星唤醒:“喂,老
班长,连长有请。”大家当面喊他老班长,背地里却叫他“兵油子”,这外号还是那回
在南县闹饷时,黄公略在气头上给骂出名的。
    郭炳星迷迷糊糊地伸了个懒腰,听说连长找他,心里嗵嗵乱跳。他是个老兵,对军
队中的事非常留意,不论碰到什么意外事件,他都要思前想后,分析利弊。“连长请我
去干啥?我犯了什么法?是不是在随校闹饷的事,黄营长告诉了他,到嘉义来处罚我?
那回,也是他们捣鼓起来,让我们闹,闹了半截儿,又不准闹,还说要毙了我……唉,
深更半夜来叫,准没有什么好事。”
    “快走啊,连长请你去。”李少辉在门外等得不耐烦了。
    “李班长,你先走一步,我随后就到。”郭炳星磨磨蹭蹭地。其实,夏天穿衣还不
简单?披件衬衣、拖着鞋子就可以走了,可郭炳星是怕呢。他不摸贺连长的底纲,这个
人看样子跟黄营长是老相识;可他见了刘团长又唯唯诺诺,点头哈腰。啊,人哪,真是
捉摸不透!不过,既然有请,不去也不行。是祸是福,硬着头皮碰运气吧!他往衣袋里
装了一个手榴弹,万一跑不脱,也可来个突然袭击,或者,与他们同归于尽。现在跑嫌
早了,唉,真难哪!
    从班里到连部,他就小心翼翼地走了好一阵儿。到了连部门口还不敢推门,轻轻地
把门帘掀起一角,从门缝儿向里张望。只见煤油灯下,坐着五六个班长,贺连长一边嗑
西瓜子,一边埋怨道:“这个老兵油子,怎么还不来,我们先说吧!”一听这句话郭炳
星又吓了一跳,可瞧瞧桌面上,摆的尽是些西瓜子、葵花子、炒红薯片,还有酒瓶子、
酒杯。大家也都很平静,不象要抓人的架势,他心里坦然了一些,干咳了一声。
    李少辉马上过来开门,埋怨地说:“郭班长,你是怎么回事?半天也起不了床。”
    “嗯嗯,太,太困了。白天下乡剿匪,天热,蚊子咬,伙食又不好。”郭炳星嘟嘟
哝哝地发了一顿牢骚。
    “对,有火就要发,有屁就要放。”贺连长火上加油地说,“不光这些,从南县调
防的时候,只给每人三块钱;到湘阴补了一块钱过端午,统共才四块钱,说起来连去年
的欠饷都没还清。如今是七月中旬了,又是六、七个月不发分文,我们的日子怎么过啊?
家里上有老,下有小,总不能喝西北风,吃露水过日子吧?”
    李少辉接着也诉说起来:“当兵真没出息。我们本来都是穷人出身,可如今要我们
拿枪打穷人,杀百姓。人心都是向长的,我们也都有爹娘,这号日子我再也混不下去了。
干脆,再不发饷,我们就不出操,不剿共,看团里怎么办。”
    “对,我们分头串一串,大家齐了心,扎紧把子,跟刘团长闹饷,闹得越大越好。”
人们议论纷纷。郭炳星总算放了心,给自己倒了一杯白干酒,一口倒进喉咙眼,又抓起
花生,蛮有味道地嚼起来。
    “嘿,闹饷我有经验。就因为我老是闹的,惹得上司不喜欢,说我尖酸刻薄,吊儿
郎当,到现在还是个班长,在我后头入伍的都当连长了。”他看了一眼贺连长。贺连长
笑笑说:“不要紧,这回总要闹个名堂出来,你郭炳星往后兴许能当上团长、师长哩。”
    “我没你那么大的福份,贺连长不要跟我穷开心。长官大人,有什么尽管吩咐吧!”
郭炳星还是那个油劲儿,说话尖酸,挖苦人。
    “你们要到各班去煽风点火,如果有的排长也想闹,你们就多活动活动,要闹就闹
个天翻地覆。”贺连长兴致勃勃地喝完最后一杯酒,把桌上剩下的瓜子、红薯片,塞在
自己衣袋里,然后,看看窗外。“天色不早了,回去吧,不要让值星排长看了起疑。”
    人们刚刚站起身要走,突然,在屋角里的那张床上,蚊帐动了动,一个熟悉的声音
传出来:
    “哈哈,你们又要闹饷啊?”
    一听那声音,郭炳星顿时失魂落魄,脸色发白;这,这不是黄营长吗?糟啦,原来
是他们设的圈套,要我上当啊!
    郭炳星把手伸进袋子里,准备掏手榴弹。黄公略眼尖,笑道:“郭班长,袋子里是
什么家伙?把手放下!”
    郭炳星乖乖地垂下双手,象犯了过失的小学生站在校长面前。
    “你们闹饷,我也来一个。怎么样?”黄公略诙谐地说:“不过,闹就要闹好,不
能瞎来,一要注意保密,二要分头游说。总之,这是个大事,要有组织,有计划地行
动。”
    半天没有一个班长开口,屋子里死样的沉寂,摸不清黄公略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上次,上次在随校,营长不是不准闹吗?”毕竟郭炳星是个老兵油子,见过世面,
他要摸摸营长的底细。
    黄公略哈哈一笑:“走一山要唱一山的歌嘛。我不是说过吗?那是在南县,我团困
守在洞庭湖里,你一闹,安乡的八军,长沙的何键、许克祥,岳州的张辉瓒,都可以借
口把我们吃掉,所以,在那里只能小打小闹,适可而止。这里是平江,山高皇帝远。他
上司不关饷,又要我们去卖命,家里老婆孩子喝西北风行吗?吃黄泥巴行吗?”
    这一回探清了营长的真情,郭炳星笑了。接着委屈地说:“算啦,我也不当傻瓜,
闹饷是要杀头,要枪毙人的!”这些话,都是那次黄公略教训他的,他反唇相讥。
    黄公略知道他是个老兵油子,只淡淡一笑说:“道理我都讲了,分开行动吧!这回,
我不要你的脑袋,要你一颗忠心。今天起,在座的都是本营士兵委员会的成员,高兴不
高兴?”
    郭班长被他逗笑了,连连点头,贺连长迟疑地问:“士兵会,是不是共产党啊?”
黄公略笑道:“士兵会就是我们士兵的组织,为士兵谋福利,这跟共产党是两码事嘛!”
贺连长这才放心。
    李少辉胆怯地问:“连长要搞,可是,碰到值星排长刁难又怎么办呢?”
    黄公略把手一挥,坦然地说:“放心,有事开会可以请假,值星排长那里我打招
呼。”
    从这天起,三营闭饷的风潮,又象洞庭湖水,一浪赶着一浪。军队里的矛盾越来越
尖锐。
    一九二八年的夏天,平江久旱无雨。
    穷苦老百姓一边用手拉着筒子车,给禾苗灌水,一边望着天上火辣辣的太阳,盼望
老天爷来一场大雨。
    平江大地上,到处弥漫着血腥气。刚刚用石灰水粉刷的白墙壁上,写上了斗大的字:
    “消灭共产党!”
    “活捉游击队匪首孔荷宪、胡筠!”
    在白粉掩盖下,还依稀看到红色标语,象一团火焰映入人们的眼睛:
    “打倒国民党!”
    “打土豪,分田地!”
    “共产党万岁!”
    挨户团屠杀革命者和无辜群众的暴行,仍在时时发生。真是惨不忍睹。每当遇到这
种惨事,黄公略总是满腔义愤,在岳州目睹反动派枪杀王金波的情景就在脑中重现、这
天,又有两个革命者遭毒手。他悲愤填膺:“唉,这是什么年月!”
    三营刚到嘉义镇时,当地的土豪劣绅如同请来了救命菩萨,又是请客,又是送礼,
还把黄公略的营部安排在挨户团团部的旁边。那里有一座长满花草的四合院,黄公略都
一一顶了回去,软硬不吃。近日来土豪劣绅们也发觉他跟阖仲儒大不相同。
    “既然是上头派我们来‘剿匪’的,我们还得做点官样文章。”黄公略把李少辉、
郭炳星找来商量。于是,他们成了“剿匪”先锋:每天带着十来个士兵,背着子弹扛着
枪,出了嘉义镇后就朝天放枪,这等于告诉游击队:快跑吧,我们要来“剿”你们啦!
    当时,挨户团规定,老百姓不准住在山里。所谓“石头要过刀,房子用火烧,逢人
砍三刀”,更不准老百姓往山上运粮送盐,企图把游击队困死在大山中。
    刚开始,游击队听见这些士兵下乡打枪,老远就躲起来了,这些当兵的一撤,他们
看见满地是子弹壳,有时,也发现些没打过的子弹,便如获至宝。起初,以为这是当兵
的乱扔的,后来,还捡到包好的成排的子弹。有一口还找到几张传单,上面歪七歪八地
写着;
     
             红军不要慌,
             朝天开排枪,
             上官不发饷,
             我要参加共产党。
     
    这分明是有意跟游击队取得联系啊!
    一天,李少辉领着一个乡里乡气的土裁缝来到营部。
    “报告营长,有个裁缝师傅想给营里士兵缝缝补补挣点钱,你看行吗?”
    黄公略仔细打量了一下那个人,只见他三十来岁,皮肤晒得黑黑的,不象长期在屋
里做裁缝的样子。他留着平头,两眼炯炯有神,一身地道的农民装束。
    那裁缝见黄公略不说话,憨厚地笑道:“长官,我只糊一碗饭吃,不要手工钱。”
    “弟兄们一无布,二无钱,不做衣服,还是等上级发制服吧!”黄公略婉言谢绝。
    “不不,弟兄们总有些破衣服需要缝缝补补,夏天到了,蚊帐破了我也会缝。”那
裁缝倒很机敏,看见黄公略的蚊帐破了,就要去补。他的勤快,把公略说服了。再看他
虽然土气,但气度不凡,也许……
    公略是个有心人,他把裁缝留在屋里,对李少辉高声说:“照顾一下裁缝师傅,我
晚边上才回来呢!”这话是说给裁缝听的。李少辉给裁缝倒水拿烟。然后又说:“我去
换班,中午回来领你吃饭。”说着,便头也不回地走了。
    黄公略临走时,把一份五师配合挨户口清剿计划,故意藏在军裤里。
    黄昏时分,黄公略回到营部,这时,裁缝师傅正收拾家什准备要走。黄公略把裤子
取到手上,顺便摸了一下裤袋,发现那张清剿计划并未丢失,便直截了当地说:
    “五师和挨户团的绝密清剿计划,你抄好了,要送到游击队手里去吧?”
    裁缝一时慌了手脚,讷讷地说:“什么计划?我不懂,我只管缝补衣服,还用什么
计划咯!”
    黄公略哈哈一笑:“你袋子里装的什么?我说的是缝在衣服夹层里的东西。”
    裁缝心里怦怦乱跳,开始东张西望,准备找家伙搏斗。
    黄公略笑道:“你既然来了,就不用害怕。你晓得盗书的故事吧?”
    “听说过,听说过。”
    “我也晓得你是游击队的侦探。”
    裁缝看着黄公略没有恶意,还要李少辉守在门口,以防外人进来,便试探地说:
“我发现你们下乡清剿,既不扰民,又不清乡,还在演习时丢子弹,撒传单。呶,这张
传单就是在山路上发现的。”他从衣袋里取出那张“红军不要慌”的传单,指给黄公略
看。
    “我们的清剿计划呢?”黄公略问。
    “我摘了些要点,作了改写,用了许多代号,一般人是看不出来的。即使被捕我也
不会供出你来。实说吧,我是区委派来摸你的情况的。”
    黄公略很谨慎。只说:“以后常来走走,有什么事情早点通通气,我们的防区主要
在嘉义镇周围十里,如果游击队活动,在十五里以外我们是不追击的,区委可以放到黄
金洞、银河洞一带,那里,三团也是鞭长莫及啊!”
    说罢,黄公略要李少辉派人把裁缝护送出镇东的哨所。
    经过多次来往,原来那裁缝就是区委书记老涂,他们也摸清了黄公略的身分,决心
互相配合,伺机暴动。
    正在黄公略自得其乐之际,一场意外的星火,使平江暴动过早地引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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