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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黄公略带着隋风旋、黄汉湘、贺军需官以及传令兵小方、侦察员金玉田等数十人,
几十条枪,来到平、浏交界的银河洞,与浏阳游击队张启龙等人会合。
    平浏游击队去年在文家市参加秋收起义后,绝大多数跟随毛泽东上了井冈山,这几
十个人和枪是重新发展的。黄公略检查了一下,游击队共有三十二支步枪,其中有十多
支打不响,另外就是火枪、梭标、大刀、马刀、乌铳,合编后,这个纵队共有二百来人。
    这时,听说原三团长刘人之的侄儿猴连长,驻守在附近沿溪桥。这猴牯作恶多端,
当地老百姓恨之入骨,游击队又动不了他。黄公略一来,人们求战的情绪象烈火一般。
黄公略便和党代表商议:合编后,打一个大胜仗,鼓鼓士气。要得!
    这一仗,缴获子弹两担,步枪八十九支,战马一匹以及许多战利品。打死匪军数十
人,消灭了六个挨户团办事处。基本上摧毁了这一带的反动势力和地主武装,为建立苏
维埃红色政权打下了基础。
    在归途中,游击队和民众们一路唱着自己新编的浏阳民谣:
     
           猴牯塌了场,
           失掉一只好绵羊。
           大队着了慌,
           丢掉八十九根枪。
     
    党代表觉得这一仗,打得还不满意,游击队死伤了几十人,一个中队长也牺牲了;
黄公略自从嘉义暴动以来,没有打过痛快的胜仗,这一仗,他还比较满意。不过,“猴
牯”逃了,他感到美中不足。然而,猴牯那匹“绵羊”——战马,被活擒了,他非常满
意。
    这匹黄马是个烈性马,当沿溪桥陷于一片火海之中,猴连长只身逃跑时,他那大黄
马也冲出人网,在开阔的水田里奔跑。
    当时当地,对于一匹战马,人们是垂涎欲滴的。头次参战的黄汉湘,心里痒抓抓的,
一见马冲出来,便不顾一切地赶上去,追呀追,好容易抓住了马鬃,刚想跨上马背,那
家伙后腿一蹬,把黄汉湘摔出去老远,躺在水田里,半天直不起腰。一摸鼻子,给踢塌
了,鼻血流淌得满身都是。看着黄马在田野里乱窜,人们只是干着急。
    黄公略素来爱马,他在讲武堂受过马术训练。在国民党军队里虽然当上了营长,可
由于周磐的独立师是个杂牌师,团、营长都配不起战马。
    看见这剽悍跷勇的战马,就在前后左右乱窜,喷着响鼻,真使人羡慕死了。隋风旋
掏出手枪,朝马瞄准,黄公略一把抓住他的手,说了一句“枪下留情”,便猛虎下山似
的扑过去,飞一般跟着黄马在田埂上、水田里和山坡上奔跑,累得气喘吁吁。他渐渐靠
近黄马了。
    “小方,在前边拦!”
    小方是看牛娃出身,骑过地主家的老黄牛,这马,他还是头次看到。别说去拦他,
一见它奔过来,便吓得大叫着闪开了。
    黄公略沉住气,慢慢地接近黄马,等黄马踏着小步从身边走过时,他一纵身,腾空
几尺,稳稳地跨在马背上,两手紧揪着半尺高的漂亮马鬃,双脚把马肚夹得紧紧的。那
马跟猴连长惯了,这会儿还欺生,便放开四蹄,在水田里、山坡上乱跑。有时用后脚立
起,喷着响鼻,呼啸着,震得山呼谷应。
    “黄大队长真有几下子!”
    “跌下来,骨头也会断!”
    “万一给马踩了肚子,准会穿个洞……”
    游击队员们一边打扫战场,一边替黄公略担心。
    可是,黄公略泰然自若,当那黄马耍尽花招儿,搞得精疲力竭也摔不脱背上的新主
人时,它服贴了。它放缓了步子,踏着碎步,喷着鼻息,渐渐地停下四蹄,望着山谷里
升起的红日,长长地啸叫着,仿佛向人们宣布:“猴连长完蛋了,我有了新主人!”
    黄公略累得满头大汗。他跳下马,把缰绳丢给小方,小方不敢接,还是黄汉湘接了。
可是,他摸摸鼻子,还在淌血,就是黄公略把马送给他,他也不敢要呢!
    沿溪桥战斗是合编后第二天发生的事,这匹“绵羊”来之不易。然而,隔不多久,
这战马差一点又闯下大祸。
    那一天,黄公略和党代表正在队部小茅棚里写宣传品,小方急急忙忙跑来报告:
    “纵队长、党代表,敌人从后山下来了。赶快转移吧!”
    这是大白天,部队不能跟敌人接触。队部设在一个山坡上。向上,去大山顶,山顶
上长满了树林;向下,有一块长满一两人高的茅草的草丛和灌木林,远远看去。象金色
的地毯,在秋风萧瑟中掀起黄金的波浪。两条羊肠小道。围着这块茅草地向下延伸,接
连着一片被敌人毁坏的村庄的残垣断壁和荒芜的农田。再过去,就是一片开阔地。
    小方报警后,黄公略问党代表。“老张,是不是撤退?”
    党代表很泰然,一边书写文件,一边笑道:“不要紧,还远着哩。”
    黄公略放了心,继续写“告白军弟兄”:
     
          “欢送白军士兵们。
           贫富阶级要认清,
           富人阶级国民党,
           贫人阶级工农兵;。
           欢送白军弟兄们,
           官兵压迫真伤心,
           只有回去拖枪跑,
           拖枪再来当红军。
           欢送白军弟兄们,
           地主剥削真狠心,
           只有分田是出路,
           大家赶快把田分。
     
    “公略、党代表,敌人已经包围了后山,你们还不走啊?”黄汉湘焦急地收抬东西,
催促二位领导快走,
    高级参议隋风旋,久经沙场,开始也不慌张,但是这会儿他从双筒望远镜里看到敌
人黑压压一群,从山那边压过来,衡量一下敌我力量悬殊,便也焦躁了,帮着黄汉湘催
道:“估计敌人有一个团,我们再不隐蔽,就会暴露在他们的火力同下啦!”
    “怎么样?可以走了吧?”黄公略收起笔墨,装进背包里,这样问党代表。张启龙
还在写他的传单,可能是写入了迷还是怎么的,一点都不着急。
    过了一会儿,传令兵小方报丧似的冲进茅屋,哭丧着脸说:
    “你们还不转移!敌人占领了后山的哨棚,哨兵逃啦!”
    敌人已开始居高临下地向这边扫机关枪了。听得见敌军官在指挥作战:“不许乱放
枪,要活捉黄公略!”
    敌人想从黄公略身上发一笔财呢!自从平江暴动后,湖南省清乡督办署鲁涤平就出
了赏格:活捉彭德怀、黄公略,赏大洋壹万元;拿头来见者,赏洋五千块。
    “传令兵,过来!”党代表把毛笔一搁,顿时精神焕发。他拔出手枪,在空中一挥:
“跟我来!”
    黄公略、黄汉湘和隋风旋以及队部的中高级领导人,领着一群士兵,跟着党代表走
到一个三岔路口。四周一看,这下可发急了:山上的敌人,呈弧形向他们包围过来。如
果冲下山去,在开阔地上就会暴露在敌人面前,被敌人看出我军的虚实。大家感到上不
得,下不得,进退维谷。党代表却早已胸有成竹,他看中了那块安全地带:高山与平地
之间长满茅草和灌木林的丘陵地。面积大约有十多亩,藏一营人是绰绰有余的。
    “跟我来!”党代表敏捷地钻进草丛里,接着,黄公略等人以及伙亻夫、马亻夫都
躲了进去。
    这茅草年复一年地自生自长,一丛丛高过马头,人们钻进去,可以直起身子走来走
去,外边一点也看不出破绽。
    “我的天,这茅草还遮得住我们。”黄汉湘汗流浃背,坐在柔软的金丝茅草上,喘
着气,象孩子似的拍拍胸脯,安慰自己。
    隋风旋有点高血压,累得只顾喘气,没有讲话的力气了,他躺倒在茅草地上,两眼
望着蓝天,耳朵却静听着敌人的动静。
    “捉活的呀,不要放过黄公略!”敌人吆喝着,好象为自己壮胆,从山坡上冲过来。
可是,奇怪极了,刚才还看见一群人——“共党分子”,一转眼不见了。
    “奇怪,难道变成‘土行孙’;都钻进地底下去了?”这说话的便是领队;老三团
团长刘人之,这个人患有高血压病,听那声气也是气喘吁吁的了。敌人到处搜索,不见
游击队的影子。
    “嗯,我晓得了。”刘人之发现右边山坡上这几亩茅丛地,会心地点点头,把几个
营连长召到跟前:“看到吗?都躲在茅草里。”
    “架起机关枪,扫射!”一个营长建议。
    “不不,张师长明令:要捉活的。”另一个营长讲。
    “放火烧!”一个连长很得意地献计。
    刘人之望着茅草丛,摇了摇头,叹口气说:“我在明处,敌在暗处,说不定有几百
支枪口,都对着我们呢!”
    “怎么办嘛?”一时,敌军官没有了主意。
    正当敌人商讨对策时,张启龙从茅草丛边亲自侦察回来,钻到黄公略身边,悄悄地
然而十分威严地发布命令:
    “不准说话,不准走动!”
    这个命令还不好执行?人人都静静地坐在茅草丛中。可是,缴获的那匹大黄马却不
听人话。不知它是害怕还是兴奋,突然张开大嘴巴,仰起脖子就要长啸。
    “我的老天,我的妈呀!敌人就在路边上,这家伙一吼,枪炮子弹不都泻到我们身
上了?”黄汉湘见此危急情景,拔腿就要往远处跑。黄公略一把拖住他,说:“不能动,
会暴露目标!”
    到底是马亻夫有经验,他发现马的鼻头上爬着几只牛虻,便连忙帮它驱赶,同时在
马鼻子上、脖子上不停地搔痒,那黄马慢慢将张开的大嘴合上了,空嚼着,磨着大黄牙
齿。
    黄汉湘被吓得两腿发软,出了一身冷汗,他那长长的小白脸,更加苍白了,汗水淋
淋。
    “该死,当初不要这个瘟神就好了。”隋风旋也掀掉大沿帽,不住地揩汗。虽然是
深秋天气,草丛里不透风,加上过于紧张,人们都感到身上在出汗。
    黄公略南征北战,见的紧张危险场面虽然多些,可是,眼看被敌人包围了,那大黄
马又来凑热闹,心里还是扑嗵扑嗵乱跳呢!大黄马安静下来后,他才嘘了口气。
    “走,包抄过去!”又听得敌人在说活。不久,杂乱的脚步声,从草丛边响过;一
匹矮种母马也踢踢踏踏地从小路边过去了。不知是母马留下了什么骚味,还是大黄马发
神经,它又昂起脑壳,张大宽扁的嘴巴,要嘶吼长鸣。
    “啊唷,我的天哪!真急死人!”这回,吓得隋风旋闭上眼睛,右手食指和中指搭
在左手腕上数心跳。“一百二十下,我的天!”
    黄汉湘惊慌失措得简直要向黄马磕头:“我的老爷,你忍一忍吧!”
    黄公略也急了,轻轻地喊:“马亻夫,有什么吃的?快!”
    马亻夫拿出几个蒸红薯,赶快放进马嘴里。那黄马闭上嘴,津津有味地咀嚼着,一
场危机总算过去了。
    敌人的吆喝声、马蹄声,越走越远。
    “党代表,你也太大意了,这样不急不忙的,真少见!”黄公略心有余悸,对党代
表的从容不迫,有些不满。
    黄汉湘开始骂娘了:“这是人过的日子吗?有心脏病的人早就见阎王老子去了。”
    隋风旋接着说:“我血压偏高,刚才心跳一百二……”
    “他妈的,真是神不知鬼不觉,黄公略躲到哪里去了?”
    “说不定逃到山下村子里去了。”
    “追!”
    几个压阵的敌兵在嘀咕。脚步声和喘吁声越去越远,渐渐消失了。大地又恢复了宁
静。人们刚刚松了口气,一场虚惊后的官兵们,把茅草地当成金丝被儿床,仰天躺着睡
觉,有的目不转睛地盯视着蓝天流云。
    突然,“咔——嚓——咔——嚓”的声音又从路边茅草里传来,人们霍地坐起,竖
起耳朵听动静,黄公略举起手枪对着来人的方向。
    几声布谷鸟叫:“割麦割禾——割麦割禾——”
    侦察员金玉田一听见这鸟叫声便喜笑颜开,朝大家摆摆手:“别紧张,自己人。”。
    “瞿瞿叫——瞿叫——瞿叫——”他卷起嘴唇,学黄鹂的叫声作为回答。
    “快出来吧,敌人下山啦!”
    黄公略拨开茅草,看见一个十八、九岁的妹子轻捷地走了过来。她右手挽着一只篮
子,里面放了些糖果、麻花、花生、炸红薯片之类的土产。原来,她是化装成卖糖姑娘
的侦察员,最近,跟金玉田好上了,她见敌人走了,便到茅草里来给游击队报信呢。
    “竹妹子!”金玉田喜气洋洋地迎上去,深情地盯视着她。她一时腼腆,不好意思
地说:“你们受惊骇了吧?来,快吃糖!”
    “你留着打掩护用吧!”党代表笑笑。人们抖掉头上的茅草属和身上的泥巴,从草
丛里钻出来。
    黄公略双手叉腰,站在山坡上,向下了望,只见敌人还在向村里追击呢!
    “党代表,敌人到了眼皮下,你还这样不要急,不要忙的。你看,搞得慌手慌脚,
话也不敢讲,子鹤和风旋都快吓出心脏病呢!”黄公略戏谑地说,扫了黄汉湘和隋风旋
这两位高级参议一眼。二人有些狼狈,紧张的气氛仿佛还没解除。
    党代表那四方脸上,充满着诡谲的表情,哈哈一笑:“我们有句顺口溜:‘敌人来
得多,我们茅里坐;敌人来得少,我就跟他搞。’今天,刘人之来一个团,我们吃不下,
就在茅丛里休息养神,下次来少了,就对他不起,嘿嘿嘿。”
    “嘿嘿嘿,”黄公略友善地学着党代表的口气说,“你这个事情也搞得太危险啦!”
    “简直拿生命开玩笑!”黄汉湘心有余悸。
    党代表旷达地笑笑说:“游击战争。我们经常这样搞的。纵队长,你们在军队里,
正规战打惯了,总是密集的队形,机枪大炮一起上,硬拼硬杀。现在,开展游击战,就
得改变战略战术,建立根据地。我们的力量很弱,我们只能把这点队伍今天拖到这里,
明天拖到那里,跟敌人旋磨打转。碰到有利时机,就来它一下子,以少胜多,或者以多
胜少。”
    黄公略边听边冷静地思考着:平江暴动以来才几个月的时间,他们三千多人,逃的
逃,叛的叛,死的死,伤的伤,只剩下了几百人。彭德怀把主力带上井冈山后,留下的
更是微乎其微了。如果仍旧跟敌人硬拼,无疑是鸡蛋碰石头。
    “党代表言之有理,是实际斗争的总结啊,太有价值了。”黄公略心领神会地说。
又朝两位高级参议说:”“你们看呢?”
    隋风旋不以为然地说:“军人的职责就是打仗。战死沙场,马革裹尸还!这不叫战
争!”
    “是呀,”黄汉湘帮腔说,“军事学校里没有这一堂课。能把人吓死!要打,就痛
痛快快地打!你这个游击战倒有些象老鼠钻地洞。”
    “不是老鼠钻洞,而是旋磨打转,打得赢就打,打不赢就跑;我打得了他,他打不
到我。”党代表补充说。
    黄公略颇有兴趣地说:“这倒是个好办法,将来写本书,就叫《游击战术》,党代
表,你执笔好不好?”
    张启龙哈哈大笑:“嘿,现在脑壳绑在裤带上,还不知哪一天见阎王,还有心思写
书。”
    “你学过《孙子兵法》,又懂得姜太公的《六韬》,黄石会的《三略》,纵队长,
你执笔最合适了。”有人倡议。
    黄公略谦逊地说:“我没有经验,在游击战里滚年把再说。”
    经过几个月的游击。黄公略纵队渐渐稳住了阵脚。首先。最使他害怕的军官叛逃事
件很少发生了,黄公略总算松了口气。
    一九二九年初春,游击队遇到了最困难的日子。这湘赣边界是高寒山区,“才到初
秋霜已降,每逢春尽雪方消”。
    张辉瓒打破了历来追击红军互不出省的戒律,有时一口气追到江西;而江西的军队
也可以到平江、浏阳来追歼游击队。张辉瓒自觉对付黄公略用不着亲自出马,也不派他
的主力亲信,就派刘人之一个团出力围歼。他们步步紧逼,切断了游击队和农民赤卫队
的联系。他们见人就杀,山冲里常常躺着死尸,真是血流成河啊!
    游击队被困在大围山里,跟外界失去了一切联系,情况十分紧急。
    山上的积雪已有一尺多深,踩下去没到膝盖头,到处是银白冰冷的世界。从高处远
眺,远处、近处、山上、天外,只有白雪茫茫。
    游击队已经快断粮了,油盐更谈不上。
    偶尔,村苏维埃派人冒着生命危险,送些晒干的红薯丝来,给他们充饥。这些红薯
丝都有一股霉味儿,吃的时候,一闻到那种味道,就想作呕。
    “嘿,还不如猪潲!”黄汉湘那张小白脸。既白又黄,颧骨都突了出来,他一闻这
气味,就厌食。可是,肚子里空空如也,又不能拿白雪和泥巴充饥。
    黄公略吃得怪有味的。边吃边笑道:“为了革命事业,要强迫自己吃薯丝,我有个
好经验,不让鼻孔出气,就闻不到猪潲气味了,同志们不妨试一试。”
    “嗯,果然有效。”小方天真地说。
    大家都学这个经验,吃薯丝时,只听得咀嚼的声音,听不到出气声。
    杯水车薪,这一点红薯丝,又能维持多久呢?
    “怎么办呢?”黄公略这个乐天派也有些发愁了,他忧心忡忡地问党代表。
    “派一支队伍出去,到湘鄂赣边界打土豪,搞些钱、粮和吃的东西回来。”党代表
的建议,黄公略是赞同的。
    于是,便派了金玉田和一名打游击出身的中队长,带领几十个人,冒着怒吼的寒风
和大雪,踩着齐膝的积雪,一步步艰难地出发了。
    黄公略目送他们越走越远,终于消失在茫茫的林海雪原之中。
    黄公略不免为这支队伍的凶吉担忧。说老实话,平江暴动以来,一件件哗变、倒戈
的事件太教训人了。现在的处境这么困难,对每一个人都是严峻的考验。他此时真象是
一朝被蛇咬,十年怕草绳哩。
    夜晚,黄公略一边和党代表研究扩大根据地问题,一边往篝火里添些竹根竹梢,把
篝火烧得旺旺的。战士们背靠背,借着篝火发出的热力,在雪地上露宿。
    天,这么冷,呼出的热气,很快就在胡髭、眉毛上结下一层冰花。战士们大多仍穿
着平江暴动时的旧军衣或从地主豪绅那里缴来的一批夹衣,没有一个穿棉衣的。大家全
靠一种坚强的意志,咬紧牙关顶着。
    黄公略看见传令兵小方缩成一团,睡得正甜,有时,被狼的嚎叫和刺骨的北风惊醒
一下,眼皮睁开一条缝,将衣服裹紧些,随又进入了梦乡。黄公略十分疼爱这个十三、
四岁的红小鬼,一个无依无靠的孤儿。他把自己身上唯一的财富——一条薄薄的军用毛
毯,披在小方身上,微笑着抚摸着充满孩子气的小方。跟党代表说:
    “象小方这样的孩子,要在革命胜利之后,该是个中学生,可能还跟爸爸妈妈撒娇,
清早赖在热被窝里不肯起床呢。”
    “是啊,我们浏阳、平江一带,自从马日事变以来,被杀害了几十万人,有些孩子
才七、八岁,也被斩草除根。张辉瓒提出:石头要过刀,板凳要火烧。真是血流成河啊!
所以,我们这里的农民游击队员都是些‘死硬分子’,敌人挖不动的!不象你们部队里
的那些旧军官。”
    天寒地冻,睡不着,二人又在火堆里添些茅草和竹片,火烧得哗哗剥剥响。
    第二天过去了,第三天又过去了,派出去的游击队仍杏无音讯。到了第五天,黄公
略终于沉不住气了,半夜三更坐起身,把身边缩成一团的党代表推醒。
    “党代表,老张,你醒醒。”
    党代表揉着惺忪的倦眼问:“纵队长,发现敌情?”
    “不是,我睡不着。担心派出去的那个中队啊!”黄公略,这个刚满三十岁的年轻
人,愁得头发里都夹着银丝了。他提心吊胆地间:“这个中队靠不住了吧?”
    “不会的,你放心睡吧!”张启龙很有把握,翻了个身又睡着了。他是土生土长的
本地人,他带的这支队伍,都是被逼上梁山的贫苦农民和手工业工人,全是忠诚可靠的
游击队员,他们跟白匪挨户团有不共戴天之仇,对敌作战英勇顽强。
    黄公略却吃够了那些旧军官及官僚子弟、投机革命的书生们的苦头。别说往外派部
队,就是集中在一起,他们还拖枪反水哩。贺斌不是一个反面教员吗?
    天亮前,气温更低,黄公略更睡不着了,索性起身,在雪地上奔跑,借以锻炼已经
十分瘦弱的身体。
    突然,在黎明前的薄暗中,在那迷茫的雪地上,他发现有一群黑点在移动,越走越
近。啊,是人!他以为敌人包围上来了,正准备发号施令,忽听金玉田哼起小调来了,
原来是派出去的游击中队,在队长的率领下,安全返回大围山顶。
    黄公略把党代表喊醒,兴奋地迎了上去。
    “纵队长、党代表,我们打了三个土豪!”
    “我们缴了江西靖卫团十八支枪,还有子弹。”
    “快看,这是什么?腊肉,浸在茶油里的腊肉,够我们吃十天半月的!”
    “我们还搞到酒,香喷喷的浏阳小曲!”金玉田象个大姑娘似的,把一瓶酒递给黄
公略。
    战士们七嘴八舌地汇报战功。
    “盐,有没有搞到盐呀?”黄公略对酒不感兴趣,最担心战士们没有盐吃,打不起
精神来。
    一个战士把背在肩上的用裤子做成的口袋,往黄公略跟前一顿,说:
    “报告纵队长,你看,这是什么?”不等大家回话,他自己乐不可支地说,“是盐,
几十斤盐呢!”
    黄公略眉开眼笑地拍拍这个的肩,摸摸那个的头,无限感激地说:“你们辛苦了,
真是天无绝人之路,下次还派人去!”
    “党代表,现在可以写《游击战术》这本书了,大家凑情况,我来执笔,怎么样?”
黄公略这半年来,从未有这么开心过。战士们吃饱喝足打了“牙祭”。都纷纷凑拢来,
你一言我一语地献计献策,有的结合自己的实战经验,争先恐后地讲给公略听。后来。
他归纳起来,念了这么几条提纲;
    “化整为零,敌来我藏;敌退我追,敌左我右;敌往我截,虚张声势;声东击西,
打敌前哨,疲惫敌人。”
    “不错不错,还要加上:‘不能打,只能拖’,‘旋磨打转,打得赢就打,打不赢
就走。’”党代表补充说。
    “还有‘海陆空’。”长期搞侦察工作的金玉田和竹妹子,有新的发明。
    “何谓‘海陆空’?”黄汉湘听起来倒蛮有兴趣,他是个见不得年轻女子的人,在
素净的竹妹子面前,他显得特别有雅兴。
    竹妹子很天真,她象个百灵鸟似的嚷道:
    “这还不晓得?‘海’,是在竹片、门板上,写上标语,放在小溪或者小河里,漂
流到敌人的驻地;‘陆’,是派交通员深入敌后贴标语、写墙报、画壁画;‘空’,是
用纸扎成孔明灯把宣传品系在灯上,象放风筝一样,在天上随风飘到白区去。咳,你别
小看这些东西,敌人军官可怕它哩,比丢炸弹还厉害!”
    “真不简单,这是你的创造发明吧!”黄汉湘双目盯视着竹妹子漂亮的脸庞。她反
倒被搞得满脸通红,羞赧地笑着:“我的发明?嘿嘿嘿嘿,这是金玉田想出来的,他一
肚子的计谋主意。”
    金玉田从心里不喜欢黄汉湘,因此没有答理。
    “真是些聪敏人。”黄公略真心诚意地赞扬道。
    “都是敌人给逼出来的,他瓦解我们,拖我们的队伍;我们也瓦解他们,互相扯,
这叫你中有我,我中有你。”
    党代表讲到此处,炯炯发光的双眼扫了一下黄汉湘和隋风旋,这两位高级参议突然
心虚地低下了头,隋风旋故意把话题扯开。
    近来,党代表和黄公略发现两位高级参议的情绪有些不太正常。但他们毕竟是训练
有素的高级军官,不象军需老贺那样溢于言表。
    贺军需也是黄公略的老部下,从随营学校起,一直跟在身边,本来是信得过的老人
了。可是,随着形势的恶化,生活的艰苦,贺军需情绪越来越低落。经常惦念屋里的堂
客、小孩,担心这种游击战会没完没了地打下去。有一次,他在黄公略面前流露了这种
情绪:“游击,游击,哪一天才不‘油’,不‘急’。”
    黄公略语重心长地劝慰说:“贺军需,你要拿出在南县跟周磐闹饷的那股劲头来,
要看到革命的前途!”
    贺军需自恃是有功之臣,在老上级黄公略面前也不隐瞒自己的观点。坦率地说:
“那时候,虽然不发饷,可是大米白饭、胡萝卜烧肉还是餐餐饱肚,如今……”
    “如今我们是共产党领导的红军游击队,跟白军性质完全两样,我们吃苦是为了让
千千万万的穷苦老百姓不吃苦。”
    李少辉在一旁插话说:“是呀,就说纵队长,过去在国民党军队里当营长,吃得好,
也穿得好,那时西装上没有一点皱纹,袜子穿了一次就扔掉,一天抽两包烟。现在呢?
这样冷的天,也和我们一样,赤脚草鞋。暴动以后,烟也不大抽了。”
    黄汉湘参加红军后,除了加入中国共产党,搞了个挂名的高级参议外,一无所获。
他看看黄公略冻肿的双脚,又看看自己脚上的草鞋,感到无比的难过,喃喃地说:“等
革命成功了,怕我们的骨头都打得鼓响了。”
    隋风旋也灰心丧气地说:“我们职业军官,还是不要从政为好。不管党派,领兵打
仗,消灭对方,是我们神圣的天职!军队只是工具而已。”
    黄公略把脸板得长长地,不满地说:“同志,这种想法是非常危险的。不错,军队
是国家的工具,可是,这个工具如果被国民党新军阀利用了,就是屠杀革命人民的工具;
如果让人民掌握了,就是消灭反动分子,让人民大众当家做主人的工具。”
    “道理我都懂!”隋风旋不想听政治课,打断黄公略的话。黄公略还是理直气壮地
说。“眼前是我们最困难的时候,但是,困难到极端的时候,就是转变的开始,只要再
坚持一下,就会胜利。”
    可惜,黄公略的肺腑之言,他们当做耳边风。
    一天清晨,小方急匆匆地拿来一张字条,黄公略一看就认出是贺军需的笔迹,上边
歪歪扭扭地写着:
    “纵队长;我的伙食账不知怎么搞的,算来算去差了十几块钱。我交不了差,深知
红军军纪严明,一定会惩治我。所以,我决定先离开部队,以后搞到钱再来还账。”最
后还有一行小字。“纵队长,我对不起你。”
    黄公略愤怒地把纸条撕得粉碎,半天才骂出一声:“混蛋!知道对不起我,还要当
逃兵!”
    “要不要追他回来?”小方问。当时,部队在艰难的日子里,伙食账别说差十多块
钱,就是两三块钱不对数,也会军法从事,要砍脑壳的。
    “不用追了,他跑不脱的,不是死在挨户团、靖卫团的手里,就是被我们的赤卫队
抓住,要不就在山里喂了野狼!”黄公略稍许平静下来,向大家进行革命的前途教育。
士兵们大都很安心,痛恨可耻的叛徒;可也有人暗暗横下一条心。不久,黄汉湘和隋风
旋都找机会逃跑了。
    黄汉湘不辞而别;隋风旋还留下一张字条:
     
          “黄石兄:
          我实在吃不下这个昔,不得已离开
      
        红军。我保证回去后,决不反共!别了!
      
        望多保重
               风旋手书
               民国十八年三月
     
    黄公略对于黄汉湘与隋风旋的叛逃并不感到意外。大浪淘沙,严酷的现实在教育人,
锻炼人,也在淘汰一些枯枝败叶、残渣余孽。有人落伍了,也有人上进了。真正的革命
者,在血与火的洗礼中,更加坚强。经过高温锻炼的钢刀,能以一当十,以一当百。
    在严寒的日子里,在湘赣边界的九宫山上的破庙里,黄公略和党代表亲自主持了中
队长李少辉等人的入党仪式。
    冬去春来,厚厚的积雪开始融化,万物复苏。一九二九年春天,人和洞、金坑、黄
金洞和大围山区,春光明艳。那原始竹林里,春笋破土而出,冲破积雪和残冰,茁壮地
成长着。
    取之不尽的春笋,成了游击战士们的食粮!
    革命形势的发展,也如同雨后春笋,党和红军游击队播下的红色种子,在湘鄂赣三
省交界的大山区,发芽开花了。区乡苏维埃、农民自卫军、少先队、儿童团、妇联会,
一如雨后春笋一般建立起来。
    映山红一丛丛一簇簇,象火焰,又象是烈士的团团鲜血,开遍了五月的山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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