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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古诗云:清明时节雨纷纷,路上行人欲断魂。眼下,把“清明时节”改成“黄梅时
节”,用“欲断魂”来形容路上的两位行人,是再恰当不过的。
    在傍山的泥泞土路上,一前一后走着两个人。一个五十来岁,个子较高,刀条脸,
眯眯眼,下巴上有几点麻子,身穿蓝色长袍,打扮成商人模样。他就是黄梅庄。另一随
从是学生打扮,也有三十岁了。身穿学生装,提一只黑漆皮箱,不断地换手。看来,这
箱内不是一般的衣服鞋袜,而是沉重的东西。
    他们刚从镇上吃完饭,买了两把当地出产的红油纸伞,在斜风苦雨中撑伞前行。镇
子东头,住房多,风不太大。离开镇子半里地,走上去洪门的山间大道时,突然狂风呼
啸,呜鸣地好似哭声,吹得树木东倒西歪。田里刚要灌浆的禾苗,象绿色的波浪,此起
彼伏。
    黄梅庄一手抓住雨伞把,一手抓着雨伞的细骨内撑,猫着腰,只把两只眼睛看着脚
下尺把远的地方,一步一步艰难地朝前走,跟顶风斜雨搏斗着。突然,哗——哧——,
一股妖风自下而上,冲到伞顶,那红油纸伞被揭了顶,飞出去三、四尺远。黄梅庄只抓
了根竹杆伞柄,那学生模样的青年,马上捡起飞掉的伞纸,套在伞柄上,把自己手里的
好伞让给黄梅庄。黄梅庄接过雨伞,更加小心翼翼地朝前走着。他把脑壳躲在半开的伞
里,不敢再全部撑开了。远处看去,他不象打着雨伞,倒象一支套着红笔套的铅笔头。
    他们刚刚爬上了一个小山坡,呼——又是一阵怪风,把黄梅庄的伞揭了顶,这一回。
油纸也扯得粉碎。黄梅庄给吓坏了,两眼呆呆地盯着挂在松树枝上的红油纸,只好将手
里的伞柄作拐杖使用。二人象落汤鸡似的,躲在大路边一棵大樟树下,等待雨小一点再
上路。
    “梅庄,两把伞接连被揭了顶,这不吉利啊!我不敢去了,还是回家吧。”学生模
样的人叫春生,提心吊胆地说。他是黄梅庄的亲戚,如今给他当勤务兵,每月饷金十二
块光洋。
    黄梅庄脸色发黑,可仍硬着头皮宽慰春生说:“老弟,这一次只要成功了,将来你
就能过一世的好日子啊!切莫打退堂鼓。”他口里虽然这么说,心里却在打官司,深深
地叹了口长气。
    原来,三月里在长沙,何应钦、何键召见黄汉湘时,答应向蒋介石呈报设立湘鄂赣
督察署,并报批黄汉湘为中将专员,黄梅庄为少将参议、旅长衔。何键一直瞧不起这两
个人,以为蒋介石不会批准的。第二次围剿红军,二十万大军又大败而归,公秉藩混在
俘虏群里,领了三块光洋逃回吉安,算是捡回一条老命。从此,南京、南昌对苏区更是
谈虎色变,蒋介石也不敢小看“朱毛彭黄”了,他不得不亲自发表演讲,为自己的惨败
打马虎眼说:“对于剿匪实施,江西东固十八师、二十八师虽然失利,此次匪共是比较
有组织的,比普通一般的强盗情况是不同的,不是一下子可以肃清的。所以一、二次围
剿稍微失利,乃是剿匪过程中必有的现象。而且我们截获匪共黄公略自己的报告说:此
次战斗中丧失元气很大,牺牲了忠实同志大半。可见匪共损失比我军要大几倍。不想一
般帝国主义竟拿这个做题目,大造谣言。其实,剿匪部队必须经过这个过程,才有剿匪
经验,才能按时将匪共肃清。刻下各地剿匪,均在一步一步进行,本总司令将亲临前线,
不肃清匪共决不回南京!”
    蒋介石把牛皮吹出去以后,马上调兵遣将,拼凑三十万大军,发动第三次围剿。正
在此期间,接到何应钦的电报,他便立即批示照准了。并在内部发出通报:凡对剿灭朱
毛彭黄有功者,不管军事的或政治的人员,一律晋升一级。甚至将死了的张辉瓒也晋封
为陆军上将。所以,黄汉湘当了中将,黄梅庄也混了个少将。但是,湘鄂赣督察署挂出
招牌后,并无动静。蒋介石已几次催促黄汉湘火速行动,派员前往苏区招抚黄公略。黄
汉湘第一次派出一个副官和族弟,二人走出南城不远,便吓得跑回来,宁可不要薪水,
请长假回老家了。没有办法,只好把黄梅庄找来商议对策。
    “梅庄,看来你要亲自出马了。总司令催得急呀。我们只要把黄公略‘宣抚’过来,
彭德怀跟他穿连裆裤,也一定会归顺的。那么,朱毛便不攻自破了。我们的功勋就比张
辉瓒、公秉藩那些勇夫莽将大得多了。”黄汉湘反正自己不去,就拚命地给黄梅庄打气。
    黄梅庄晓得,要他这个年已半百的老兵油子当少将参议,就是为了钓黄公略上钩。
现在是猪八戒照镜子,里外不是人。不去,旅长当不成,说不定还因为是黄公略的老兄
会遭到何键杀害;去吧凶多吉少,因为他是深知黄公略把革命事业看得高于一切的。
    “梅庄,你不用犹豫,我刚从南京回来,蒋委员长和康泽已经面授机宜。黄公略在
宜黄、南丰一带,彭德怀在黎川。你去黎川找彭德怀,彭德怀知你是公略的亲老兄,即
使不满,也不敢得罪黄公略,不敢动刀枪,损你一根毫毛。如果彭德怀也有意归正,那
么,彭、黄一同投奔国军,朱、毛就完蛋啦!那时,你我都尽了职,蒋委员长决不会亏
待我们的。”黄汉湘还不停地给黄梅庄添油打气,使这个窝囊鬼又增添了几份信心。他
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说:“没办法,只好去试一试,万一被扣住了,你可要来救我一命
啊!”
    “嘿,你放心吧,古今中外,两国交兵,不杀来使嘛!”黄汉湘看着黄梅庄被说动
了心,狡猾地笑道,“蒋总司令马上派三十万大军剿共,他决不会让你这个少将旅长当
红军的俘虏的,放心大胆地去吧!”
    可是,刚刚走出南城,就碰到大风揭开伞顶的事。黄梅庄不由得心惊肉跳。唉,他
是亲眼看见张辉瓒的一颗脑袋,摆在灵堂前“归元”入殓的,想到当时情景,不由自主
地把脑壳缩了几下。
    走过一山又一山,只见山峦叠蟑,林木葱茏,墙壁上到处有醒目的大标语:”
     
           勇敢冲锋!
           拼命杀敌!
           拥护共产党!
           拥护苏维埃!
           活捉何应钦!
           打倒蒋介石!
           二次战争胜利万岁!
           工农解放万岁!
     
    看到这些标语,黄梅庄知道已进入“匪区”,心里越发战战兢兢。
    “站住!哪里去?”突然,五个不到十岁的留铲子头的细伢子,手持梭镖和大刀,
从树林里钻出来,拦住了去路。
    “小兄弟,我们要找你们的总指挥!”黄梅庄眯着眼,佯笑着。
    “你知道我们总指挥是谁?”儿童因查问。
    “这谁不知道,就是大名鼎鼎的彭德怀、黄公略嘛!”黄梅庄陪着笑,神气地咳嗽
一声,伸直腰杆说:“晓得常胜将军、红三军军长黄公略吗?”
    一个最小的细伢子笑道:“黄军长还在我家住过,他好喜欢细伢子呢!”
    另一个大点儿的,大概是个小头头,对最小的一个训道:“你少说,还不晓得他们
是好人坏人呢!”
    “好人,好人,我是黄军长的兄弟,怎么是坏人呢,小兄弟,快领我们去找总指挥
吧!”黄梅庄急切地说。
    儿童团员们不再盘问,将二人带到红军连部,吃过饭又送到团部,再送到师长那里。
师长见来者是黄军长的亲兄,为了保证安全,特地派人带了十六条驳壳枪、八挺轻机枪,
护送二人到黎川彭德怀的司令部。
    “报告军团长,黄军长的哥哥已到。”离总部老远,传今兵就大声通报。
    彭德怀连忙走出大门,上前亲热地跟黄梅庄握手。笑道:“啊呀呀,稀客呀,自从
南县‘波波园’一别,不觉三载,别来无恙?”
    黄梅庄伸出细长的手臂,眯缝着眼睛,不断地寒暄:“彭军长好啊,接连打了几个
大胜仗,彭军长威名传天下咯!”
    彭德怀谦虚地说:“哪里说起唷,第一、二次反围剿,都是你老弟黄石打头阵。”
接着,试探地问,“此次冒暑来赣,想必要会一会公略咯?眼下他正在南丰、宜黄一带
开展群众工作。”
    “不忙,不忙。”黄梅庄连声说,“山冲里呆得腻烦呀,想到红军里谋个差使呢!”
    彭德怀晓得来者不善。当部下报告黄梅庄窜来苏区,人还未到黎川时,他就跟三军
团的负责同志商谈过对策了。彭德怀把黄梅庄的情况向大家介绍了一番,然后心生一计
说:“对黄梅庄不采取欺骗手段,就得不到实证。得证据后,将黄梅庄处决,再告公略,
并断绝蒋介石的幻想。”
    “人命关天,还是先奏后斩。向红军总部报告,并听取公略意见再作处理为好。”
一位将领说。
    彭德怀信心十足地说:“黄公略疾恶如仇,我晓得他的脾气,我也可当他半个家。
不过,既然大家有这个意见,那我就先哄出黄梅庄的实证吧!”
    因此,今天彭德怀对待黄梅庄才格外亲热。马上吩咐司务长:“搞两瓶竹叶青,炒
些湖南家乡菜,别忘了多放点辣椒。今天好好陪黄军长的老兄干一杯!”
    彭德怀首先向他敬酒,笑容可掬地说:“我喝半盅,你的酒量如海,饮一盅。”
    黄梅庄是个有名的酒鬼,一见这么丰盛的菜,又是山西名酒竹叶青,两眼早就眯成
一条线了。彭德怀敬他酒,他一饮而尽。彭德怀把右手拇指朝黄梅庄胸前一竖:“高!
你的酒量大,我不能多饮!”
    黄梅庄哪里肯罢休,缠着彭德怀说:“来来,酒逢知己千杯少,我喝两盅,你一
盅。”他想把彭德怀灌醉,好从他口里掏情报。其实,他只知彭德怀不饮酒,不知道彭
德怀是能饮的。
    彭德怀装得无可奈何的样子说:“好好,舍命陪君子,这一杯我是代公略喝的呀!”
彭德怀连喝了三盅,吐掉不少;黄梅庄象喝白开水似的,一连喝了五、六盅,脸上飞红,
眼睛也红了。说话时,舌头开始打罗罗,不听使唤了。
    此刻,黄梅庄安静地坐下来,点起一支香烟。开始谈正经事了:“彭军长,你们连
续取得胜利,势力发展得真快啊!想当年你和公略在南县时,你只有一个团,他只有一
个随营学校。如今,哈哈,今非昔比呀!”
    彭德怀说:“队伍不大,公略军才三万人,我也不过五万。”黄梅庄听到说兵力人
数,意外地高兴,说:“好好,再干一杯!”彭德怀又陪他饮了半盅,谈家常似的说:
“我和你弟弟一起闹革命,从平江起义到如今将近三年,占据了江西这个偏僻的地方。
可说是穷山恶水,真没意思啊!”他边说,边用那敏锐的眼睛扫视黄梅庄,黄梅庄已带
醉意地说:
    “是啊,共产党在山沟里转来转去,何日才是尽头?听说你们这里连食盐都没有,
经常吃淡食,吃野菜田螺。真不是人过的日子啊!”
    彭德怀顺水推舟地说:“我们想,如果占了湖北,那里有汉阳兵工厂,可以搞到武
器;如果占了湖南,那里是鱼米之乡,不愁没饭吃。现在,我们这红米饭都吃不上呢!
伤病员也缺医少药!”
    “要占领湖南、湖北,这个很容易。”他看看四周没有外人,诡秘地把嘴巴伸到彭
德怀耳边,悄悄说:“我堂叔黄汉湘管了三个省,现在是湘鄂赣督察署中将宣抚使,也
就是中将专员,只要与他联络上,什么问题都可以解决的。”
    彭德怀站起身,举杯说:“好!汉湘先生高升,公略与我同贺。梅庄兄冒暑前来,
必有贵干,祝你成功。我和公略相知甚深,情同骨肉,患难与共,素称莫逆。如有好处,
切勿瞒我呀!”
    黄梅庄连说:“不敢不敢!”他酒量虽大,此刻也已半醉,又神秘地说:“汉湘还
在南京,蒋总司令正在召见他。彭军长如有心归正,我可以从中斡旋。”
    彭德怀说:“我们总共才几万人,能编个什么呢?”
    黄梅在一听,心花怒放地说:“总司令,总司令!公略去仍当军长。”
    彭德怀心里好笑,但为了进一步摸清情况,他漫不经心地说:“这,可能是你的想
象吧?”
    “不不,你不相信吧?连我都是委员长任命的少将参议呢!”
    “怎么保证呢?”彭德怀定睛看着他问。
    “委员长和黄汉湘,均有信给公略。”此时,黄梅庄已醉了八、九成,说话颇三倒
四,语无伦次。连说:“嗨,高兴,真高兴,再干一杯!”
    说着,他把皮箱打开,只见半箱银元,叮(口当)作响,他倒出银元,用一把小刀,
在皮箱底层轻轻一划,抽出两封信笺,递给彭德怀。
    彭德怀借灯光粗粗一看,一封是蒋介石的亲笔信,信中重叙了黄埔军校时的师生之
谊。还说什么校长不才,使你走入歧途,若迷途知返,校长一定加倍重用……。黄汉湘
在信中吹捧了一番蒋介石气度如何大,如何爱才。“蒋公美德,叔亦愿为你说项”云
云……
    黄梅庄一人喝光了一瓶竹叶青,酒性发作,已难支持。彭德怀说:“梅庄先生睡一
会吧,我也去睡睡,晚餐时再陪你干一杯!”
    可是,彭德怀一去再也没露面了。到了第四天,士兵委员会喊黄梅庄二人去开会,
并让他们站在用木头扎起的很大的台子上。台下坐着黑压压一片人。
    “这是黄公略军长的哥哥,叫黄梅庄,”主持会议的要黄梅庄站起,又要随从站起,
介绍道,“这是黄军长的堂族弟。”
    接着,一班战士又把他二人押回到屋里。黄梅庄说:“老弟,不对头啊,可能我酒
后失言,上了彭德怀的当了,看来凶多吉少,只有找黄公略才是唯一的生路。”
    那一晚,黄梅庄二人一夜未合眼,不时听见隔壁房里的电话铃响。电话里讲:“要
军团长亲自接电话。”彭德怀在接电话时说:“好。好,这两个奸细已经看守起来了!”
黄梅庄听了更是三魂吓丢了两魂,眼泪婆娑地对族堂弟说:“看来我有来无回了。老弟
若能回去的话,要想尽一切办法,把我的尸骨带回去,做三天道场。”落了一会泪,又
说,“别忘了,乡里周老汉借我四百块钱,一年后连本带利还五百块,你回去叫我堂客
收一收。”他已泣不成声。埋怨黄汉湘害了他,让他当替死鬼,他自己则在南京、南昌
嫖女人,花天酒地……,唉,悔不当初唷!
    不久,来人搜索了他们全身,把藏在身上作招抚活动费的金条、首饰都搜去了。从
此,又把二人分别禁闭。黄梅应把最后一点希望寄托在黄公略身上。心想:父亲死得早,
他是我一手抚养成人的。他的老娘、妻子都是我在关照,按照中国的传统伦理道德,弟
弟总不会同意杀亲哥吧?他想,只要公略说一句“不杀”,他彭德怀也不敢轻举妄动的。
    然而,事实与黄梅庄的估计恰恰相反。
    当晚,黄公略接到红军总部转来的彭德怀的电报,转告毛泽东和朱德的意思:对黄
梅庄如何处置,由黄公略自己决定。
    黄公略无法抑制心头的怒火。一件件往事在脑海中闪现:我从小扶弱济贫,你有反
感;父亲死得早,长兄如父,我要读书,你不给钱;我的母亲原系黄家使女,后来当了
填房,平江暴动后,遭到冷遇;大革命失败后,你对前途丧失信心,我鼓励你:‘十室
之邑,必有忠信;十步之内,必有芳草,’想不到你跟着黄汉湘投靠蒋介石、何键,死
心塌地为他们“招抚”。败坏我黄公略的名声,挑拨红军将领的关系。真是一个奸细,
一条蛀虫……而今,国共两党,泾渭分明,红,白两军,势不两立。我们虽是兄弟,但
各行其是,各走各的路,没有共同的语言……想到此处,黄公略在桌上狠狠地捶了一拳。
    参谋长恳切地劝慰道:“军长,夜已深,明天再说吧!”
    “不不,执行红军铁的纪律,我黄公略不能例外。”
    “那么,我来替你作复吧!”参谋长说。
    “事关大局,还是我亲自来!”黄公略握起毛笔,在电报稿上迅速地写着:
    “红军总部毛政委、朱总司令并转彭军团长:”
    “在红军的沉重打击下,蒋介石为了挽救他的失败,在第三次围剿前夕,采取阴险
毒辣的诡计,妄图分裂红军。我自参加革命以来,坚信共产主义必定实现,对蒋介石不
抱任何幻想。我义无反顾,与黄梅庄不共戴天,请处极刑,以儆效尤,断蒋贼之幻想。
并请将黄梅庄的口供印发全军,借以教育苏区军民提高革命警惕性,同心协力粉碎蒋介
石的第三次围剿。黄公略。”
    彭德怀下令将黄梅庄砍头后,命令春生把他的头包好,用小皮箱封着,星夜赶送南
昌。彭德怀要邓萍以黄公略的名义,给蒋介石回了一封信:“蒋贼卖国,屠杀工农,罪
当处剐;汉湘附逆,亦将引颈受诛;梅庄甘当走卒,还尔狗头、以儆效尤。”
    不久,蒋介石将督察署名义取消了。皮之不存,毛将焉附。从此,当了几个月湘鄂
赣督察署中将专员的黄汉湘,也成了丧家之犬。
    当时,宣传队长宋晓飞也编了一首顺口溜,在军民中间传唱:
     
            江西红军打胜仗,
            帝国主义起恐慌,
            反革命的蒋介石,
            三次讨赤来南昌。
            空中安排侦察机,
            地下散布炸弹枪,
            强迫成立守望队,
            暗地组织“AB团”。
            又派奸细黄梅庄,
            挑拨离间朱毛彭黄,
            种种阴谋和毒计,
            无非想把红军亡。
     
    黄公略大义灭亲的动人事迹,在苏区几乎家喻户晓,也深深地感动了宋晓飞。
    一天,她到黄公略的军部,从床底下找了几件破军衣,掏出针线缝补起来,一边跟
黄公略“白相”说:“黄军长,有句话不知该不该问。”说完,妩媚地一笑,脸颊上显
出两个酒窝。
    “有什么话不好讲?问吧!”黄公略一边在军用地图上标记号,一边回答。
    “我到苏区之前,听人家说,你——哎唷唷,不说了,说了你会生气的。”宋晓飞
脸一红。
    “我才没有那么多气好生呢,敌人骂得多了,我耳朵里都起老茧了。”黄公略漫不
经心地说。
    “嘿嘿。”宋晓飞先笑起来,使气氛和经一下。“听说你,你有九个小老婆。”
    “哈哈哈哈,”黄公略放下手里的放大镜仰天大笑。“老婆我只有一个,是结发夫
妻;前些日子来信说,已生了一个女儿,取名岁新。”黄公略仿佛被什么东西蜇了一下,
皱着眉头不作声了。
    “是吧,我讲你会生气的,都是反动派的谣言,怪我多嘴!”宋晓飞抱歉地说。
    “不下,我没生气,我真想看看我的女儿,长得跟我一样吗?哎——老婆只有一个,
我的父母兄妹却有千千万。”
    “嗯?有这么多?我不信。”宋晓飞调皮地说。
    “苏区的老爷爷、老大娘、老俵、老俵妹都是我的再生父母和兄弟姐妹啊!何止千
万!我这条命,是他们救活的呀!”黄公略深情地说。
    “黄军长,你的夫人长得一定很漂亮吧。是大学生吗?”宋晓飞试探地问。
    “哈哈,长得漂亮,情人眼里出西施嘛。不过,她是家庭大学毕业生,是我教她念
的书。如今可以写自己的名字,看得懂我的信了。我们的感情好得不得了。我真想跟她
朝夕相处,形影不离。”黄公略陷入深深的怀念之中。沉默片刻,感情诚挚地说:“可
是,大敌当前,一切都顾不上了,结婚十多年,我们在一起的日子加在一起也没一年。
每次分别,都如同生离死别。不过,现在我黄公略有了女儿了,我做爸爸了,万一我在
战场上死了,我们的革命事业,我黄公略也后继有人咯,哈哈。”说到这儿,他乐观地
大笑起来。笑声也感染了宋晓飞,她想起了相爱多年的肖亦文,心情沉重起来。
    “小宋,你将来可以写一本书,书名我都替你想好了,叫;《苏区见闻录》,怎么
样?”黄公略兴致勃勃地说,“我给你提供材料。”
    “写了也没地方发表,这里连个报纸都没有,还提写书的事呢!”宋晓飞嘟着嘴说。
    “会有的,我们会办报纸,办印刷厂,办书店。你们知识分子,在苏区都是宝贝呀!
好好干吧!”黄公略突然想起肖亦文的事,关切地问:“那次,我们替你向南京中央社
发了明码电报,有没有回音呀?肖亦文来信没有?”
    宋晓飞满脸鲜红地说:“信是寄来一封,七转八转花了一个多月,他因为报导东固、
龙冈战役有功,已升任驻赣记者站站长了,他说,第三次围剿时,他要跟蒋介石、宋美
龄一同到苏区前线采访,千方百计搭救我,真是痴心妄想!”
    黄公略沉思片刻说:“当他做了红军的俘虏时,你再把他争取过来嘛,我们将来办
报、办通讯社,都要人才啊!我们电台的台长,还不是俘虏过来的?我也是国民党军的
叛将嘛!”
    “我这个宣传队长也是俘虏过来的,对吗?”宋晓飞调皮地说笑了一阵,想起什么
大事似的说,“噢,差点忘了一件大事,肖亦文的姐夫,就是那个副师长隋风旋,有惊
人的新闻。”
    宋晓飞故意卖关子,让黄公略着急。
    “我猜不着。他这个人,见风使舵,没有奋斗目标,个人感情重于政治,一旦碰壁
便灰心丧气。”黄公略对隋风旋后来又投奔蒋介石不满意。
    “嘿,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这回呀,隋风族有了归宿啦!”宋晓飞笑嘻嘻地用
嘲弄的口气说,“你猜猜看,你要是猜中了,我送你一件羊毛衣。”
    说起羊毛衣,她脸上泛红光了,她看见黄公略身体瘦弱,听竹妹子讲,冬天也跟士
兵一样,只穿夹衣。她想:我有一件羊毛裤和毛线背心,何不将它拆了,重新打一件毛
线上衣,送给黄军长御寒呢?当她想到这个事情时,她脸红,心跳,怕被竹妹子她们晓
得,更怕黄军长拒绝,所以,今天她一来给黄军长缝补军衣,二来试探一下,他会不会
接受。万一他不接受,她就拿他一件破军装,借口回去补……。
    黄公略摇摇手说:“此人太聪敏,眨眼变三个主意,我脑子笨,猜不中,也不要你
送毛衣。”
    宋晓飞心里不太高兴,只好和盘托出,告诉黄公略一个惊人的消息。
    原来,第二次反围剿失败后,二十八师全师覆没,公秉藩当了俘虏,他感到万幸的
是,终于混在俘虏群里逃了出来,比张辉瓒的结局要好一百倍。后来,蒋介石奖他六万
元,要他重建二十八师,参加第三次围剿。公秉藩正要找帮手,便想起了副师长隋风旋。
    隋风旋的遭遇跟公秉藩差不多,经过九死一生,逃出苏区,回到吉安后向何应钦请
假回乡安葬老母。从此,好似泥牛入海,再无消息。
    公秉藩奉蒋介石之命后,到长沙找何键打听隋风旋的下落。
    何键没有作声,也不谈隋风旋的事情。只是对公秉藩说:“屏轩兄,这次进军匪区,
你受惊吓了,应该游山玩水散散心,兄弟不日去我国五岳之一的南岳衡山,盼能同行。”
    何键是四路军总指挥、湖南清乡督办、省主席,可说是湖南的头号实权人物。过去
公秉藩还“借”他五万元去江西剿匪,如今盛情相邀,只好从命。
    于是,何键一家选择吉日——七月初一,举家乘车来到南岳衡山,公秉藩也相伴而
来。他们在山脚下,欣赏了模仿明朝故宫的建筑群南岳大庙,然后,分乘六项大轿,经
华严湖放生池、半山亭到麻姑桥。然后,大人小孩均下轿,沿着平斜的石板路,漫步在
林荫道上,不久便到了风景秀丽的磨镜台。这里有一栋两层楼的小巧别墅,建筑在万绿
丛中、巨岩一侧。何键邀公秉藩住在楼上。把窗子打开,只见浮云如白鹤,在山谷里飞
腾;松林被风吹动,发出嗨嗨嗨的松涛声。虽是酷暑季节,但山风吹在身上,清凉宜人。
    “屏轩兄,当你感觉凉爽之时,就要加衣,否则会伤风呢!磨镜台的气温比山下低
十多度。山下正是炎炎酷暑,山上却似秋风送爽。”何键非常得意地说,并把自己的三
个女儿一一介绍给公秉藩。
    “好福气呀!”公秉藩由衷地赞叹着。
    “嘿,什么好福气,都是些赔钱货。这不,我们老两口起了这栋别墅,三个妹子也
各要一栋,否则就不出嫁,当老姑娘。今天,我到山上,也是为她们选择别墅的地点
呢!”何键自得其乐地说笑着,三个千金则不断地撒娇。
    午饭后,何键陪同公秉藩从磨镜台向南边山径走过去,老远就听得磐鼓铙钹之声,
动听入耳,香烟袅袅似云蒸雾散,一般扑鼻的香气直冲脑门。抬眼一望,只见一棵大白
果树下,有个门庭,横眉是“天下法院”四个大字,左右书写一副对联:“六朝古刹”
“七祖道场”。
    “这就是有名的福严寺,传说已有一千四百多年的历史了。”何键边走边介绍说。
他们是从福严寺的后门进入大殿内的。正逢阴历七月初一,从全国各地来朝拜南岳山神
的庄客,胸前都围着四方红布兜,上书“南岳进香”或“名山进香”之类。更有一些三
寸金莲的老太太,竟是从山脚下,三步一磕头,五步一烧香,花整整一天时间才来到福
严寺的,可见多么虔诚。
    何键也是迷信专家,他不但身体力行,还有著作,并且强迫他的部下,凡准尉以上
的军官,都要受戒,搞了一次佛法运动,说什么“三民主义”跟关(公)岳(飞)精神
殊途同归。
    到了正殿,何键拉着公秉藩一同跪拜,连拜三下。只听旁边一个披袈裟的和尚,敲
一下木鱼,念唱着:“放下屠刀,立地成佛,大慈大悲,南无观世音菩萨!”
    公秉藩听那声音太熟悉了,连忙爬起来仔细端详那人:我的天,这不是隋副师长—
—隋风旋吗?
    “隋副师长,你,你,你让我找得好苦啊!蒋委员长拨出六万元巨款,要咱们重建
二十八师,你怎么跑到这里来了?快跟咱回去吧!”他操着陕西话,惊诧得语无伦次。
他顺手掏出一沓崭新的连号票子,递给隋风旋说:“隋副师长,这笔费用给你吧!”
    那和尚双手合十,念了一声:“阿弥陀佛”,便将一沓钞票顺手丢进香炉里,燃成
了一团火。旁边一个老和尚说:“这里没有隋风旋,这位望空法师已经看破红尘,遁入
空门削发为僧了,阿弥陀佛——”
    何键看见公秉藩面色如土,便扯他一把说:“走走,我们再到圣帝面前祈求国泰民
安,剿赤全胜!”公秉藩象个木偶似的随何键摆布,脑子里象遭雷轰一样不得安静。
    “不要再想他了,他遁入空门,总比到红军那边当师长要好百倍嘛!”何键安慰公
秉藩,随后,又陪他徒步去南台寺敬香拜佛。
    “肖亦文信上说,他姐夫隋风旋最后杀的一个人是姓贺的营长,说是为黄军长报了
仇。我也不晓得是怎么回事。”宋晓飞说到这儿,见黄公略两眼盯着窗外的青山翠谷,
便问他在想什么。
    “我在想,时代的激变,改变着每一个人,有的奋进,有的牺牲,有的彷徨,有的
沉沦,有的倒戈相向,有的成了叛逆。大浪淘沙啊!我希望宋晓飞同志能激流勇进,为
中国人民的解放献出自己美好的青春,甚至,鲜血和生命!”黄公略讲完这段带哲理性
的话,再也不开口了。
    宋晓飞便趁机告辞说:“军长,你这件军衣还差一块旧布,我带回去补好吧。”
    黄公略点点头,宋晓飞象一只小燕子似的飞走了。回到屋里,她把这件衣服量了又
量,醉翁之意不在酒,她不是为了补衣服,而是为了给黄军长打一件合身的温暖的羊毛
衣。
    打一件毛线衣要费多少功夫啊,然而,老天不负有心人,一个月以后,这件精致、
漂亮、合身的羊毛衣终于打成了。可是,不幸的是,黄公略活着的时候,一次也没穿过,
这件毛线衣竟成了他离开这个他最最热爱的世界,走向天国时唯一的一件好衣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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