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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9 光明还只是远景
     
    把红契拿回到农会的九个佃户,现在就由他们来处理江世荣的土地了。这是他们做梦也
没有想到的。九个人挤在郭富贵家里,农会派了韩廷瑞来帮他们写帐。他们不知道从哪里做
起,只觉得心口上有很多东西,他们要倾吐出来。这三天来的生活,变化得太剧烈了,尤其
是那里边的三个年纪大的,有一个说:“唉,前天农会叫咱说说咱这一生的苦处,咱想,几
十年过来了,有过一件痛快的事么?别人高兴的事,临到咱头上都成了不高兴的事。那年孩
子他娘坐月子,人家看见咱,说恭喜你做了上人呵!咱心里想,唉,有什么说场,他娘躺在
炕上,等咱借点小米回去熬米汤呢。咱跑了一整天也没借着,第二天才拿了一床被子去押了
三升米回来……又一年,咱欠江世荣一石八斗租,江世荣逼着要。咱家连糠也没有了,可是
咱怕他,他要恼了,就派你出伕。咱没法,把咱那大闺女卖
了。唉,管她呢,她总有了一条活路吧。咱没哭,心里倒替她喜欢呢。——横竖咱没有说
的,咱已经不是人啦,咱的心同别人的心不一样了。咱就什么也没说。农会叫咱一块儿去拿
红契,咱不敢去,人也老了,还给下辈人闯些祸害做啥呢。可是咱也不敢说不去,咱就跟着
走一趟吧。唉!谁知今天世界真的变了样,好,他江世荣一百二十七亩地在咱们手里啦!印
把子换了主啦!穷人也坐了江山,咱真没想到!唉,这会总该高兴了,说来也怪,咱倒伤心
起来啦!一桩一桩的事儿都想起来哪!”
    另一个也说了:“以前咱总以为咱欠江世荣的,前生欠了他的债,今世也欠他的债,老
还不清。可是昨天大家那么一算,可不是,咱给他种了六年地,一年八石租,他一动也没
动,光拨拉算盘。六八四十八石,再加上利滚利,莫说十五亩地,五十亩地咱也置下了!咱
们穷,穷得一辈子翻不了身,子子孙孙都得做牛马,就是因为他们吃了咱们的租子。咱们越
养活他们,他们就越骑到咱脖子上不下来。咱们又不真是牲口,到底还是人呀!咱们做啥像
一只上了笼头的马,哼也不哼的做到头发白!如今咱总算明白了,唉,咱子孙总不像咱这辈
子受治了啦!”
    第三个老头也说:“江世荣的地,咱们是拿到手了。只是他还是村长,还有人怕他,得
听他话,咱们这回还得把他村长闹掉!再说有钱人,压迫咱们的也不光他一个,不把他们统
统斗倒也是不成。咱说,这事还没完啦!”
    这时也有人说:“平日江世荣好神气,你们看他刚一见咱们,还想给咱们耍威风,怎么
一下就像见了火的蜡一样,软了,又打躬,又作揖?咱看,这
都是见咱们人多,人多成王,他也知道咱们如今有了靠山,有八路军共产党撑咱们的腰啦!”
    韩廷瑞在八路军呆过,这时便鼓励他们,说八路军怎么好,死活就为穷人。王新田是个
年轻人,听了这些,热心得很,他跳起来说:“咱明天就要告同志们去,把你们的话全告给
他们,咱们要不起来闹斗争,不好好把钱文贵斗一斗,咱可不心甘。那年咱才十四岁,把咱
派到广安据点去修工事,说咱偷懒,要把咱送到涿鹿城里当青年团员去。咱爹急得要死,当
青年团员就是当兵当伪军嘛!咱爹就找刘乾,那会儿是刘乾当甲长。咱爹也是火性子,把刘
乾骂了一顿,骂他没良心;刘乾没响,第二天同两个甲丁来绑咱,甲丁还打了咱爹,咱爹就
要同刘乾拚命。刘乾倒给咱爹跪了下来,说:‘你打死咱,咱也是个没办法。你不找阎王找
小鬼,生死簿上就能勾掉你儿子的名字了?’后来还是别人叫咱爹找钱文贵,钱文贵推三阻
四,后来还是咱们卖了房子,典了六石粮食,送到甲公所才算完事。咱爹还怨刘乾霸了咱们
六石粮食;直到刘乾卖地还帐,后来他又疯了,咱爹才明白是谁吃了冤枉啦!爹不敢再说什
么了,惹不起人家呀!哼!要是斗他呀,只要大伙干,咱爹就能同他算帐,要咱那房子!”
    大家都几乎去想过去的苦日子了。郭富贵也说了许多,不过他总觉得还是赶快把江世荣
的地分好,他记得文采说过要借这个来使别的佃户都着急,都自己去找他们的主家算帐,这
样斗争就容易闹起来。所以他催着大家,并且说:“咱们这一露脸,可别垮台呢。同志们和
干部们都给说了,这是给穷人办事。咱自己就不打算要这个地
了,咱们把这些地分给那些顶穷的人,让村上人看起来说咱们公道,不自私就成。咱年轻,
也没老婆孩子。怎么也能吃上一口,咱是不要这地的。你们有老有小,留下一点也应该,可
不要留得太多,咱们留个不多不少。村子上受他害的人多啦,咱们也要想想他们的苦;农会
也说了,地大半都种在咱们手里,总得看着让出来,咱们提出来的意见拿到大会上去评,总
要众人说好才成。”
    昨天他们回到农会后,文采,杨亮,张裕民几个人商量了。大家的意见是,先把江世荣
的地分了。但一时又不可能开群众大会,推选评地委员,只好暂时决定,就让这几个佃户去
做一个初步的分配,再拿给群众讨论,为的好使这几天已经波动起来的热潮更高涨上去,也
更坚定这些胜利者的信心。所以他们九个人便又临时成了评地委员了。
    消息一传播出去,许多人都着急了,一伙一伙的跑到合作社来找农会。他们告江世荣的
状,他们也要求找江世荣算帐去,他们要求没收他的家产,为什么还让他住那么好的房子?
那房子是他当甲长时新修起来的,都是老百姓的血汗!为什么还让他存那么多粮食?他有一
夹墙的粮食,他们知道他房子后面有一条窄巷,那是他藏粮食的地方;为什么让他柜子里收
藏着那么多衣服?如今多少人正没有衣穿呢。他们吵着吵着,有些人就涌到江世荣家里去
了;江世荣正在四处活动,找干部,想给他多留些地呢。大家看见人不在,又怕干部被他说
糊涂了,听了他的话,于是更多的人便又去找杨亮、文采,要求把那些东西全搬出来。死怕
自己闹左了的,机械的抱住几条“政策”的文采,觉得这已经不是土地的问题,不
愿意管这些事,反而劝大家罢手。可是这些人不散,有些人便要自己
去搬。民兵也走了过来。大家说:“你们跑来干什么,来看守咱们么?”杨亮和文采商量了
半天,才算得到了他的同意,所有江世荣的浮财,让农会没收了再说。文采看情势,不去管
也不成,便把这责任交给农会。程仁便带上民兵去贴封条,把柜子,缸,不住人的房子,通
通封了起来,只留下一间住房,一间厨房给他们暂住。可是一群群的人还跟着去看,还不相
信,还要嚷着:“咱们不动手,只看看,有你们农会来办着就对啦!只要不是给江世荣留下
来的就成!”他们在旁边指点着,监视着,结果把江世荣日用的油盐罐都封上了。江世荣已
经回到家,向大家作揖打躬,要求少贴几张。那个破鞋红着一双眼,气狠狠的坐在他们院子
里的碾盘上;还有人说:“这碾盘也要贴上一张条子。”又有人说:“怕他搬到哪儿去?不
要贴了!……”
    到下午,白银儿也跑到合作社来找农会,说江世荣怎么强迫她,她死了男人,没法过
活,她要嫁人,江世荣不准,只准她请神。他常邀些人来赌钱,抽头钱给她,有时他把头钱
也拿了。如今江世荣还欠她七八万块钱呢。农会的人忙得要死,大家懒得理她,看热闹的人
也说:“回去吧,你们的账可多着呢,还是在炕头去算吧。”白银儿又说,江世荣要她造
谣,说白先生显神,真龙天子在北京,好让村子上的土改闹不起来。大家才又笑了,骂道:
“刘桂生的小保儿,就是你们害死的!都是你说人心不好,天爷爷罚的,刘桂生老婆哭得死
去活来,小保儿的病便耽误了,要不到新保安,涿鹿城里去找大夫看看,总也有点巴望嘛!
‘人心不好’,就你们的心不好!”
    白银儿看见不理她,又怕那七八万块钱甩了,更怕有什么
连累,便远远坐在门外边,看见一有干部来,便迎上去叨叨咕咕,后来人们只好说:“等开
大会的时候你去说吧,只要老百姓都相信你的,也许给分上二亩胜利果实呢。好今别在这街
头上说吧。”
    这些情形,虽然还不足说明群众已经起来了,但却是部分的有了觉悟的萌芽,已经开始
回想,自己的苦痛怎么样了,已经自动的来清算了,这是在这村子上从来没有过的情形。文
采同志从他的极少的经验中,觉得群众发动得太好了,甚至想也许有了过火的地方。他非常
欣赏着这些小小的胜利,欣赏着这些成功,他觉得这都是因为有他在这里领导。像张裕民他
们,也觉得出乎意料,过去虽然有过斗争大会,但那总不像今天这样的无秩序,那是在一呼
百应的情况下完成的,而今天却是乱嚷嚷,干部常常是在群众调动之下办事,连文采也只得
依从大家,要不立即去贴封条,说不定不等命令就动手了。星星之火是可以燎原的,这虽然
只是一点点火,却可以预见到前途的光明。工作组在兴奋的情绪中,便要求加速工作,于是
本来暂时搁置下来的分歧,也就立刻要求一致,于是矛盾便更尖锐了。杨亮根据他同群众的
接近,——这大半都是贫农,他们都曾对钱文贵提过意见,——认为钱文贵是一个最阴险
的、地主阶层里面的头子,为着使老百姓翻身,主要应该打击他。对张裕民的看法也很尖锐
的提到眼面前了,张裕民是雇工出身,今天仍是没有隔夜粮食,也并没有脱离最苦的群众,
他在他们里面有威信,怎么能把他和群众对立来看呢?不能机械的看干部与群众的关系,同
不能机械的看什么所谓抗属一样。可是文采同志却认为他是投
降了干部,毫无理由的对张裕民更不信任起来。然而他自己又并不深入群众,求得客观事
实,只一味把个别人的诽语,如张正典的话,强调起来。更把他过去偶然去白银儿那里赌钱
的事,夸张为流氓,或江世荣的狐群狗党,……这样的来看事实,如何能有是非皂白呢?杨
亮虽然也缺乏工作经验,但他比较能冷静看事,比较的接近了一些贫农,得到了些从群众那
里来的呼吸,所以他是比较了解这里的问题些。可是由于他年轻,由于他还没有从工作中积
累成相当的魄力,和能说服人的分析能力,尤其因为文采在这里是负责的,他不能决定什么
问题,便使他对文采常常感到头疼,甚至后悔同这样的人一起工作。本想来多面向群众,学
习些东西,谁知自己伙里,却是这样的麻烦,比发动老百姓更复杂困难。
    但文采正在沾沾自满于对江世荣的胜利的时候,他并不懂得,这只是激动了群众的情
绪,这还不能说,群众已完全觉悟,形成了一个运动。他却把这个估计得过高了,他已经在
担心,当一个运动来的时候,必然会走到左的方面去。因此他觉得在这种时候,领导者就更
要善于掌握,更要审慎的听从群众那里来的,各式各样的声音,这时最怕是自己也跳到浪潮
里去,让水沫模糊了自己的眼睛,认不出方向。因此他就更坚决的不接受意见,而只从事布
置类似的斗争。他正在极力搜求替顾涌做过短工的人,因为他没有佃户,只有短工。但替他
做过工的太多了,一时又不能找出一些骨干来。好些村干部也都替他打过短,可是连他们也
不积极。文采认为,他们不特被些有钱人的小恩小惠,和某些奉承所麻痹,而且
他们居然把他的儿子顾顺,吸收到青联会去当了副主任。仅从这一
点,他便又判定了干部的阶级路线差,这是要注意研究的。张裕民说得好听,他们几人都从
没有分到胜利果实,那么,他现在一天到晚不下地,他吃的什么呢?赵得禄不就借了江世荣
的粮食么!他恨不得立刻召集群众大会,把这些自私自利的干部,这些幼稚的工作者,都好
好地教训过来。他认为时机已到,再不能迟缓了!
    胡立功当然是站在杨亮一面,却也不能解决问题。他们一直辩论到晚上,晚上却来了出
人意外的消息。清算江世荣的火虽然被煽起,但热闹的果子园却烟消云散,很多人都回到家
去了。曾经使人多么兴奋和欣悦的对果子的统制和发卖,现在却陡的失去了兴致。据说只为
了个人的小小口角,刘满和张正典吵起来了,后来还动了手;当时谁也没有劝解或左袒,他
们只静静的观察着治安员的态度,等待着事情的结果。这仿佛是一件很不平常的事,但看得
出几天来的努力,几乎完全被摧毁,假如不能及时挽回这种颓势,还将迅速的影响开去。这
便立刻警告了浅薄的自得。光明还只是远景,途程是艰难的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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