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书屋 : 名家 : 李国文


 
烦恼
    他长了一脸粉刺。
     
    不痛,不痒,更不影响吃喝。只是讨厌,甭说人家讨厌,他自己也讨厌平空在脸部出现
的这大片丘陵地带。
     
    他妈的,岂止是不雅观的问题,他老婆都不大乐意跟他亲吻或者贴脸了。她说,那是一
种很碜人的鲨鱼皮的感觉,怪难受的。
     
    吼了,他只能朝他妻子吼,在单位,他永远和颜悦色:“鬼,好像你见过鲨鱼似的!”
     
    但吼又解决个什么问题呢?她和他的脸在枕头上保持不太伤害他自尊心的距离。“不会
传染的,书上这样写!”他说。
     
    他妻子以爱情的名义宣誓,她不怕传染,她说她只是不习惯这种感觉。有什么办法?正
如怕挠痒痒,怕看见蛇,怕看见癞蛤蟆一样。
     
    “别解释了,别解释了!”他关了灯,把那张满是粉刺的脸,扭向另一边睡去。
     
    气死他了,也急死他了,而该死的青春壮疙瘩有增无减地冒出来。
     
    什么药都使用过了,“消刺露”,“去刺灵”,“刺立消”,“桂花精”,甚至托人到
香港罗拔臣道买来的德国狮虎大药房出品的“特效立刻净”,也抹了,愣是不管用。涂那种
药,他可受了老大的罪,先不说想个怎样的理由,瞒过他的顶头上司,从那位有洁癖的老太
太手里骗了半个月假,那份困难;光坐牢似的关在房间里,两个礼拜不见天日,涂抹那种洋
药,差点憋出了神经病。
     
    他按照说明书,用软毛刷蘸着药水,对准了每个可恶的粉刺,逐一不拉地点到,那份解
恨的痛快,无法形容。几分钟后,药液凝固,再揽镜一照,把他惊呆了。虽然早有心理准
备,说明书讲了,因为氧化的缘故,药液颜色要加深一些;没想到他在镜子里,看到了一个
京剧舞台上的大花脸,整个是《恶虎村》里的窦尔墩。
     
    这样,他只好连门也不出去。不过,衷心佩服德国人的认真,治病就一个心眼治病,不
及其他。
     
    有一天,邻居的一个小姑娘放学,把信箱里插着的他的信,给他送来。他忘记他的脸,
一听叫着:“叔叔你的信!”就赶紧过去给她开门,那小姑娘吓得掉了魂,以为他家钻进了
一只动物园的红鼻子绿脸的山魈,当即哇哇大叫,跌坐在地,夜晚还发了烧,使他内疚得不
行。
     
    他妻子说“算了,那也许对德国粉刺有效,中国粉刺跟中国人一样,大概不太好治。再
说,我也真不想每天下班,一进屋,见你这张斑马脸了,相比之下,还是原来的丘陵地带更
接近真实。”他把药扔了,不吼的时候,他是个挺通情达理的人,要不,她会嫁他,要不,
他那有洁癖的老太太,会有提拔他的意向。
     
    “练气功吧!”有人给他建议。
     
    “气功能治粉刺?”
     
    一般说,他比较顺从,比较乖巧,要不,老太太出差,为什么总有他作随员的份呢?因
为他当过随员,知道上司的爱干净的毛病,所以,他衡量得出一张鲨鱼皮似的脸,和一张刚
剥开的煮鸡蛋似的脸,对于提拔的不同效果了,为此,他治愈之心,非常迫切。尽管他也比
较听话,气功的效力能达到脸部丘陵地带,仍有些怀疑。这一位可能是气功信徒,“气功都
能起死回生,治不了你这点小小不言的毛病?”
     
    因此,天天一早到公园练功,那些患过癌症,得了肝硬变的病人,了解他苦练的目的在
于治疗粉刺,肠子都笑断了。他好说什么呢?粉刺事小,前程事大。难道你不是中国人,这
可是性命攸关的时刻。
     
    也许因为这种升迁的可能性,他特别痛恨自己的粉刺,不早不晚偏在这关键时刻生出
来,存心跟他过不去。他一到老太太那儿汇报工作时,那双眼睛老停留在他脸部,他挺痛
苦。
     
    有一回,她突如其来地问他:“你该有五十了吧?”
     
    她会不晓得他多大?他不傻,话里有话,听得出来。五十岁的人还长青春疙瘩豆,说明
什么问题呢?至少是不那么老实吧?因为老太太是过来人,年轻时也风流过的,她不至于不
晓得这种粉刺,也叫做“骚疙瘩”,是属于第二性征,它的出现是性腺成熟和性机能旺盛的
表示。
     
    五十岁还长这玩艺,让他脸上挂不住了。特别看到那位女性上司,逡巡着他脸的目光
里,好像在浮想联翩,越发感到被提拔的前景不佳了。
     
    一位年长的同事向他建议,也许这位老兄已经失去竞争的资格,便和他比较地推心置腹
了。“老弟,努力清心寡欲吧!
     
    房事不宜过甚,太频繁了,便会刺激内分泌失调,生出这种东西来。”
     
    “是吗?”从善如流的他,自那以后,好些日子,看完电视,就自觉躺到沙发上睡了,
忍住欲火,不和他妻子同房。他老婆真够棒的,因为她也盼她的先生能早早接老太太的班,
当上处长。这大局无论如何要顾全的,只好克服孤衾难眠之苦了。两口子讲好了,顶多温存
一小会儿,各自回窠,不生歹心。哪怕当上处长以后,再把这亏空补回来呢?
     
    也怪啦!他长的这种粉刺,不但毫无收敛之意,而且个个颗粒饱满,籽肥实壮,比赛着
看谁更能突出自己似的,在他脸上努力表现。真要命啊!老太太已经被上边找去好几回了,
肯定是征求她的意见,谁接她位置为好?那天她谈话后进屋的时候,一双眼睛还在他脸上,
停留过的呢!至少达五秒钟之久,同事们恭喜他,认为这是好兆,他想,要是没有这些青春
豆,形象会更好些。
     
    “操他妈——”接班既然迫在眉睫,他觉得对付这些中国粉刺,唯一的办法,就是武力
解决。
     
    正坐他老婆的梳妆台前,准备动手,那个受惊吓的小女孩的爸爸来了,当然不是找碴,
而是给他送偏方的。
     
    “你要干什么?”看他挽胳膊卷袖子,大动干戈的样子,连忙问。
     
    “我给它一个一个地挤掉——”他恶狠狠地说,“看它还长?”
     
    “别,你别刺激它,那更坏菜,还是试试这一扫光吧!”
     
    这个偏方是用鸡蛋清,加明矾,再加黄瓜汁,和几滴童便拌匀后睡前涂抹。“童便,也
就是小男孩的尿。”他的对门邻居给他解释。“这是一个死刑犯人枪毙前献出来的祖传秘
方,不但粉刺,连痦子,皮癣,胎记,老年斑都灵得不行。”
     
    他叹口气,摇摇头,不抱任何信心。什么屡试不爽的验方,他不曾以身试法过吗?没
用!白搭!越治越茂盛,竟肆无忌惮蔓延到脖子,发根里去,益发不可收拾了!他告诉这位
邻居,“别提了,为这些要了命的壮疙瘩,就差把脸上这层皮剥下来了,恨不能不要这张
脸!”
     
    “也许你确实太壮了——”
     
    “我不是不克制,现在差不多快修炼成凡心不动的老和尚了,连老婆都不敢沾,怎么
样?还不是照长不误。”
     
    “哪怎么行?”对门邻居大惊失色,“怪不得,怪不得……”
     
    “怎么回事?不对了吗?有人劝我无论如何不能同房——”他慌了。
     
    “谁给你出这臭招?这是坑你!你想想——”幸而他妻子还未下班,屋里就他们两个男
人,交谈可以无所顾忌。“你底下出不去,还不往脸上拱出来。得把那股毒气从正常渠道宣
泄掉,否则,你这些小米粒大的粉刺,就该憋成绿豆那么大,黄豆那么大了。”
     
    这可把他吓坏了,险儿误了大事。那天晚上,他不在沙发过夜了,他妻子一见他直眉瞪
眼地抱着被窝褥子走来,那副迫不及待的急切,认为他很可能由于治不好粉刺,有可能影响
他的前程,弄得他歇斯底里了呢?
     
    “你干吗?你要干吗?”她一直躲到床角里去。
     
    第二天,他上班,那位年长的同事好心告诉他:“进入紧锣密鼓的阶段啦!老太太一早
就被头儿叫走了,反正快有好戏瞧啦!”
     
    他冷笑一声,埋头办公,不予理会。暗自思忖着,人心叵测,真他妈的阴!老小子年龄
过杠,没指望当处长,也不想我当,恨不能我出天花,他才开心!唉!中国人真没起子,老
婆说得一点也不错,跟我脸上这些王八蛋粉刺一样,个顶个的不是东西!
     
    烦恼啊!他老婆将家里所有的镜子都藏起来,也不行,老太太那挑剔的目光,他知道在
看他的什么西洋景。
     
    不明白的人,会觉得他为这粉刺“食不甘味,寝不安席”,应该说是很无聊的。然而,
如果听到在头儿的办公室里,那位老太太的推理,就相信他绝不是在庸人自扰了。
     
    “他不是二十岁,而是五十岁生出这种东西——”
     
    “那又怎么样呢?”头儿是男人,男人长粉刺,还有年龄限制么?
     
    “那说明他至少没把心全用在正地方,说明他思想意识还不够那么十分健康,说明他生
活作风,男女关系上绝不是很经得起推敲的。我们要交班,就得交在一个完全可靠的人手
里。
     
    是不是?”头儿问她:“有不可靠的证据么?”
     
    “那脸上长的东西,是什么?”
     
    头儿不想和老太太弄僵,“好吧,那就放一放再说!”不过,头儿是个很不错的领导,
有一次在楼道里走对面,把他认出来了。一点架子也没有,告诉他,这都是如今温饱的结
果,营养过剩,当然要长这些东西了。一要打太极拳,二要基本吃素,头儿把养生之道也传
授给他了。那还用说吗?看来,消耗是绝对正确的,扬汤止沸,莫如釜底抽薪。可日久天
长,他妻子再贤惠,再顾全大局,也实在不堪其扰了。一想到每天晚上,纯粹出于治疗粉刺
的角度去做那种事情,就半点积极性也调动不起来。
     
    他还怪她:“你怎么像个木头人似的!”
     
    他老婆极温顺的,终于也忍不住吼了:“我情愿看你的斑马脸,情愿你当不上这个处
长,也不愿做你的性机器!滚——”她跳下床,独自到沙发上睡了。
     
    谁能料到呢?一直悬而未决的接班人选,就在他老婆发了脾气的第二天,公诸与众了。
老太太看了一眼他那张脸,他以为她会宣布他为这个处的处长呢?结果,念出来是另外一个
同事的名字。他瞥了一眼那个走运的家伙,果然,刚刮过的脸,像富强粉馒头那样白嫩光
洁。
     
    “都是你这张败家的破嘴——”他一回家,就埋怨他妻子。
     
    他妻子也不示弱,“你怎么也不拿镜子瞧瞧你那张破脸?——”
     
    两口子闹了好几天,不说话。他当然伤心,为这点粉刺,受尽折磨,活活让这女人的
嘴,把风水破了。她更是觉得委屈得不行,白作那些牺牲了,好心换作驴肝肺,哭得双眼像
核桃似的。
     
    他什么功也不练了,什么药也不治了,你愿意怎么长就怎么长吧!哪怕每个粉刺长成花
生米那么大,他也不会当回事了,再也不会有提拔的机会了。
     
    说也怪,真到了无所谓的时候,那些该死的粉刺,倒在不经意间,一个个地销声匿迹
了。
     
    那一夜,正好是月圆。这对一个在床上,一个在沙发的夫妻怎么也睡不着了。月光如
水,万籁无声,可谁的脑海里也不平静,干吗呀?放着好好的日子不过,两口子像冤家对头
似的,瞎闹腾什么?不当就不当好了,难道因此就不活下去了?
     
    两个人,也不知谁先主动的,跳下了沙发跳下了床,在这两者之间等距离的地板上,搂
抱在一起,两张脸贴得那个紧,据后来回忆,肯定是史无前例的。
     
    还有烦恼吗?
     
    他回答:“去他妈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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