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垃圾的故事
     
    作者:李国文
    丁丁,姓丁名丁,是我的一位忘年交。
    据我的阅人经验来评估,他在知青一代人里面,是个很不错的青年。然而,不知为
什么,好多人一谈到他,当面也罢,背后也罢,总是摇头者多。一个人,能够被人指着
眼睛鼻子说他的是或不是,倘非很逊,就是他有任人评头品足的雅量。冲这一点虚怀若
谷,我认为丁丁非同小可。
    你知道你口碑不佳吗?”我们两个本不甚见外,加之他的禀性坦直,故而敢这样问
他。
    “我又不聋不瞎,不痴不傻。”
    他不是不聪明的人,不过,不作出伶俐的样子罢了。我从学术角度同他探讨,“为
什么?”因为他不至于如此。
    “随人家便罗!”他说,“第一,人家怎么看,是人家的事;第二,我自己怎么做,
是我自己的事。”然后,迈着他那种特别结实的列兵步伐,走了开去。咯咯咯,像砸夯。
我后来观察到,这小子走路,脚后跟先着地,所以,总弄得楼板不同凡响。
    不过,我挺“待见”他。这是北京话,含有一点敬重的意思。一个人,好,不得意
忘形;坏,不怨天尤人;富,不张牙舞爪;穷,不垂头丧气。他就像一个在队列里行进
的士兵,一步一步走着自己的成功的或者失败的路,让我佩服。老实说,我并不赞同他
的某些做法,想法,看法,以及活法,但他说,每个人的角色一半是天定的,没法改变
的,但另一半,是自己决定的,便不可能和别人一样。你过你的,我过我的,各人自便,
最好不过的了。
    想想,也是这么一个道理。这世界上有两片相同的叶子嘛?他说得更绝,我这片叶
子,干嘛要和人家一模一样呢?冲这句话,你便懂得丁丁一半。
    丁丁有时赏脸到我这儿来,无什么特别的目的。来了就来了,走了就走了,这很好,
无需我放下笔来陪着。他在我书房里像主人一样地东翻西看,也不管我的脸色是赞同,
还是反对。他就这样自信。若找到什么好书或新杂志,值得看,就自己倒茶,或者自己
抽烟,仰卧在沙发上阅读。看够了,站起来,咚咚咚地离开。
    他走后,老伴就开窗放烟。莫合烟,自己抽得香,别人闻起来就奥,好一会,也放
不干净。“这个丁丁--”我老伴发表她的观点,“太自以为是。”
    “难道对你一个劲地点头哈腰,就好嘛?”我不大喜欢一些装孙子的年轻人,因为
一旦帮助他到了羽毛丰满以后,就要把你当他的孙子。丁丁不,始终如一,不咸不淡,
     
    有一次,我忽发奇想;“丁丁,令尊给阁下起名字时,大概只是想到你上小学时容
易书写的一面,却绝对没有考虑到名字会对人的性格,所产生的微妙影响。”
    “至于那么严重吧?”这是他的口头语,也是他对于整个世界的态度。
    我声明,当然这是不可靠的感觉。不过,对他说深说浅都无关系,无需顾忌,他不
像时下文坛一些想当领袖的年轻人那样过敏,也不像一些神经兮兮的女作家那样小心眼,
总把别人看成很碍他事的绊脚石,甚至假想敌,其实,大路朝天,各走一边,地盘大得
很的。丁丁不太喜欢把事情严重起来看,他认为,凡没有一拳头打在我脸上者,不必疑
神见鬼,先在心里筑起一道防线。所以,我对他说话放心。“因为,你这个‘丁’字,
马上让人想起伐木丁丁的‘丁’,敲打铁钉的‘钉’,叮住不放的‘叮’,很可怕!”
    我也说不出很具体的道理,只有意会,不能言传,好像这个“丁”字成了他性格的
象征。后来,他那不是妻子的妻子杨菲尔玛,认为我的直觉有道理。太棒了,她说,叫
他了甲、丁乙、丁丙都不像他,只有这个丁丁,最合乎他这个认死理的家伙了。
    所以,杨菲尔玛有时索性叫他“死了”。在她嘴里,这可以是爱称,也可以是蔑称,
视其情绪而定。
    杨菲尔玛,是中国人,不是外国人。他第一次说要带位女朋友来我家,还以为他从
外国拐回一个洋妞呢?一见面,她自我介绍,说我应该有些认识她,是我朋友的朋友的
女儿。她是比较早的国旅或者是中旅拿派司的很能干的导游,陪同外国人到中国来玩。
后来,她自己单挑一个旅游公司,组织中国人到外国去玩,越做越大发,现在,说她是
旅游界的大亨,或者投资界的巨头,不算过誉之词。
    “老爷子,这是一个能干人吃饱饭的时代。活得不好,别怪党和政府,怪自己无能。”
     
    据我朋友讲,她原来的名字叫杨淑珍。后来,到派出所一查,北京市,仅城区里至
少有一千位同名同姓同音的妇女。太俗了。于是,她要求改成时派一点的杨阳。这位小
姐是个路路通的人物,派出所哪在话下,所长善意地提醒她。这名字至少被两千个男人
和女人拥有。于是,当场来了灵感,她用了现在这个杨菲尔玛。
    我估计,全中国也许就只有她一个人叫这样的怪名。然而,也正因为这样,谁要第
一面见到她,和听到这个名字,便永远也不会忘记。冲她设计出这个不中不西的杨菲尔
玛,她和丁丁维持目前这种比妻子自由些,比女友亲密些的情人关系,就觉得她是个很
有作为的女人。“这样好,来去自由。”她说。
    杨菲尔玛头一次踏进我家的门槛,见面礼是一箱XO。
    丁丁从车的后背箱里拿出来,很吃力地放在我的客厅里。我不是受宠若惊,而是吓
了一跳:“干吗?”
    “这是老姐的一点意思!”
    送洋酒是时下的一种风尚,一般都是一瓶,送两瓶者少。后来,我才知道,这是杨
菲尔玛的手法,和她的名字一样,一下子就给你留下一个绝对是刻骨铭心的第一印象。
    “厉害--”我服了。
    丁丁说:“幸亏你不抽烟,要不她会送你一件。”
    “一件是多少?”
    “五十条吧!”
    我一听,差点没吓死。
    他们不怎么避讳我目前两人维持的AA制的同居关系,虽然她很有钱,但二一添作五,
绝对公平负担。小姐告诉我太太说,这样谁不觉得欠谁的状态更好些。太累的爱情,和
太麻麻烦烦的婚姻,挺耽误事,还挺浪费精神。更难得的是,她说,这两年同居下来,
我们两个还算磨合得不错。
    我老伴说:“磨合这个词,我老在汽车的后窗上看到。”
    “人和人之间的关系,也是一个需要磨合的过程,不行,就得换零件了。”她说。
    我们大家都笑了。你不能不服气杨菲尔玛的想象力。
    我初初认识丁丁的时候,他还是个文学爱好者,在新街口礼堂听过我的课。我之所
以马上对他留下了很深的印象,因为,他戴了一顶孔乙己的毡帽。现在,北京几乎没人
戴那玩意,至于孔乙己的家乡,有没有人戴,我不敢肯定。反正,在中国九百六十万平
方公里的土地上,像他这样年纪轻轻的,戴毡帽头的,大概就他一位。从那以后,我见
他一直戴到今天,大概还带到日本,带到美国。我问过他,为什么要这样打扮?
    他说不为什么,然后,反问我,为什么一定要为什么?他又接着问:犯法嘛?不犯
法。我碍着你什么了嘛?不碍你的事,那么,你有什么必要管我头上戴什么呢?
    我无言以答。
    杨菲尔玛说,别理他,他就是这样一个认死理的人。他如果想做什么,就一定要做
成什么。反之,他如果不想做什么,你拿刀逼着,他也不上轿,这毡帽头就是一例。
    她是在日本认识这个丁丁的,而且,一下子把自己交给了他。
    不过,丁丁说她其实并不浪漫,她是个做大事的女人。对于爱情,婚姻,家庭,性
生活,不会太投人的。她是个事业上具有攻击型的女人。他承认,他被她的性格所吸引。
    那时,她刚开始带中国的有钱人到外国去度假。在箱根,一个钱多得不知怎么花的
烧包,说是受不了旅馆里温泉浴池的硫磺味,要求换个地方。这种国外旅游,日程都是
安排死的,而且她也不可能撇下大家,为他一人单独服务。那时,丁丁给她打工,说,
“你把他交给我吧!她有些不放心,“行嘛,年轻人!”她比了丁大两岁,所以,他叫
她老姐。他说“你只有这条道好走。”杨菲尔玛无奈,由他带走这位刁钻的暴发户。她
领着其他人转了一圈日本列岛回来,这位嫌硫磺味的旅游团成员很高兴地归队了。她问
丁丁,你用什么法子让他眼贴的?丁丁说,完成任务就行了,何必盘根问底。她又去问
那个暴发户。那家伙倒也坦率,这个丁丁,把我带到东京,在新宿的红灯区吧,我们走
散了。甭提那个倒霉了,挨了接别说,还弄到警察局,大丢人了。后来,丁丁找到我,
把我带到四国岛的今治港,住的是没有那硫磺味的温泉宾馆,整整在海上钓了三天鱼,
别提那个开心了,这钱花得太值了。她的结论是:日本人真精,可日本鱼真傻。
    她终于还是从下了嘴里掏出了实话。他说:“是我雇了两个日本人小流氓,新宿街
头有的是这样的人渣,花上五千日元,把这个暴发户好好修理一顿。然后,弄他到今治
钓鱼去。”
    “你怎么知道他有这一好?”
    “他每从鱼具店门前走过的时候,脚步总要放慢。”
    我对杨菲尔玛说,这就是丁丁想当作家,学会了观察人的结果。
    “得了吧,老爷子,文学不怎么伟大,只有生活让人聪明。”她的话,我不爱听,
但却是事实。
    那次讲课前,有个文学界朋友的聚会,随后饭局,主人殷勤,劝吃劝喝。结果,上
了讲台,血液都跑到胃里去帮助消化了,脑袋里呈空白状态。我也不晓得怎么结束那堂
课的,主持者不满意,脸嘟噜着,听课者也失望,掌声稀落。他是比较个别的一个听众,
站在礼堂中间,给我拍巴掌。他认为我讲得好,而且绝不是为了安慰失落的我。他说他
曾经递上来一个条子,我回答,一个人当作家好,还是当评论家好?这绝对是个傻问题,
我想我不会答复的。他告诉我,我回答了,就三个字,都不好。“有什么比讲实话还好
的呢?”他说。
    我不相信我会说得那样直率,不过从那以后,凡有讲演,我一定空腹。
    但他千真万确,由于我这“都不好”三个字,打消了当作家或者评论家的念头,放
弃了还差一年就毕业的中文系,跑到日本去了。这期间还到过美国,后来还到过澳大利
亚,因为他有一张与毛利首领人物合影的照片。他的毡帽与土著的服饰,很般配。等再
见到他时,他已经一边打工,一边留学,从日本和美国拿到学位,学成回国了。他来看
我,并谢谢我几年前的三个字,弄得我很尴尬。作为我那番话的报答,送了我一套日本
男人穿的宽大和服。当时,我并未把它放在心上,便随意接受了,不如那一箱XO,造成
的震撼力强。后来,高田有司,丁丁的日本朋友,到中国来,他招待,我作陪。在长富
宫,为了好玩特地穿起这件日本袍赴宴。杨菲尔玛恭维我,说,老爷子挺像《红灯记》
里的鸠山。从高田的话里,才知道丁丁的礼品,非同小可,第一,真货,第二,名牌,
第三,价值不菲,至少得打两三个月的工才能买到。日本,凡机器能生产的都便宜,凡
手工制作的都绝对不便宜。
    我埋怨他瞎花钱,何必呢?出门在外,生活不易。
    “至于那么严重嘛!”他一边给我倒月本清酒,一边说。我也就不客气了,这正是
他们这一代人的观念,把什么事都看得不那么重,而丁丁,尤甚。
    由于脱口而出的三字经,竟改变了一个年轻人的一生,我多少觉得抱歉。倒不是怕
中国少了一个作家,或一个评论家,那没准倒是好事。而是因此使他成为了后来这种不
良不莠的样子,我觉得有责任。所以,他回国后不久,我把他介绍给我一个当官的朋友,
也算是一位新上升的权贵吧,在他主管的国营公司里,搞日文翻译。杨菲尔玛,早年经
常带日本团逛中国,以后又带中国人逛日本;也是半个日本通。她说丁丁的日语,一级
棒。
    一开始,他对谋职不怎么积极,说“第一、我还没有玩够,第二。我目前还能活,
第三、我还没有想好干什么。”
    “第四--”杨菲尔玛接着说;“我想,他应该进入政坛!”
    “天将降大任于斯人焉,你有什么更好的安排嘛?”我问她。
    她说;“当然有。”
    一了丁是当官的料嘛?”我怀疑。
    她说:“他这种性格不适宜当小官,他不是随着别人的意志转的蹦蹦车,而是那种
能让别人按他的意志转的推土机。”
    我吓了一跳。
    “这张牌怎么打,我还没有想得太好,看运作的情况再定了。”杨菲尔玛那对眼睛,
不漂亮,但神采奕奕,总在洞穿人似地琢磨你。谁第一眼看到她,马上会产生被她大卸
八块的感觉,哪块剁馅,哪块红烧。她一下子就把你能够利用的部位,都弄清楚了。了
不得,我老伴等她走后评论,是个人物,丁丁斗不过她。我说,也未必,丁丁不是容易
剃的脑袋。这位很难说是个美女,最好的评价,是不丑而已的杨菲尔玛,有一股劲。用
气功的话说,带功,用物理学的术语形容,具有磁场,把丁丁拿住了。其实,丁丁不爱
听人摆.布,对她的兴趣从经济领域往政治层面转移,要让他走仕途,当大官,竟然没
有表示异议。看来,一物降一物。这话不错。
    我估计丁丁在日本,挣了一点钱,不多,也不会少,还能买得起一辆吉普车代步,
就比我强得多。但看见刷卡的时候,不像小姐那样满不在乎。“你会坐吃山空的,何况
你们的调费采用AA制,老弟!。”我说。。
    “到时候再说。”他说,他一向把生计啊,钱财啊,前途啊,工作啊,不看得那么
重。实际上,这小子还未定性,夫子曰:“三十而立”,他都往四十奔了。作为忘年交,
不得不再三晓喻:“还是去捧这个铁饭碗吧!”
    他去了,纯粹是为了给我面子。过了月把,我打电话问我那位朋友,“徐总,这个
丁丁在你的机关里表现如何?”
    “你介绍的人,有错?”他很满意,我也就放心了。
    又过了些日了,见到徐总,他试探地问起我来,你完全了解你介绍的这个年轻人嘛?
    我吓一跳,不知这小子闯了什么祸;
    “很能干,很卖力,但大家弄不但,他干嘛要把一户的翻译任务,在一个月里急急
忙忙赶了出来,然后就不知下落,为什么?”
    那位技术官僚,一张刮得铁青的睑看着我,希望从我这儿得到解释。我能告诉他什
么呢?
    显然,丁丁被该死的垃圾引走了。
    这也是命运的事了,人生就像一棵树,人就像一个小蚂蚁在这棵树上爬,谁也无法
把握自己爬到哪里,也不知在什么地方,拐了个弯,便在一个树权上一直走下去,而回
不了头。我只好对徐总解释;年轻人啊,吊儿浪当,任性而为,我也拿他没法。徐总是
在美国进修过的,见过世面,有点器度,和正经八百的政府官员,还不尽相同。一个上
千人的部门,别说少一个,就是少一百,不也照常运转?笑笑,也就不再追问了。
    丁丁在东京,有机会结识了一位日本朋友,就是那晚在长富宫一块喝得昏天黑地的
高田有司。我结识的日本人不多,但奇怪好像所有与我打过交道的鬼子,都馋酒,都爱
耍酒疯。那天,我真佩服杨菲尔玛,不知这位小姐用什么办法,把我们三个醉成一滩泥
的男人,弄到各自的住处,还不影响她工作。
    她是个极能干,极聪明,或者说她极有手腕,甚至极其冷酷的女人,这评语是一点
也不过分的。她反对别人恭维她是女强人。她讨厌这个词。她说,影视上的女强人,都
是准备随时卖肉的货色,给我提鞋我还嫌埋汰呢!至于处理几个醉鬼,还不是旅游业手
到擒来的本事,打去一个电话,弄来一辆急救车,花一点钱,就全拉走了。“那时,是
凌晨三点,长安街上,你们三位在唱《拉网小调》,好来劲!”
    杨菲尔玛一边料理醉鬼,一边还利用时差,与西亚她公司办事处的下属谈业务。就
在我回到家里,被我老伴数落的时候,她把欧洲某地她的一间代理店雇佣的当地经理人,
炒了鱿鱼。我老伴说,她训起人来,像一头凶猛的母狮。妈拉巴子的村话,都像冲锋枪
似地扫射。但关掉手机,又像可爱的小姐了。对不起了,师母、是我的错,把老爷子灌
醉了。看来,你还得给他喝一点酒,他才能醒过来,并且头疼得不会那么厉害。她温温
柔柔地对我老伴说。
    我不相信我会如此失态,竟然醉得要用酒来解酒。看来,人老以后,最可怕的自我
感觉失灵症,开始降临了。一旦失去检点自己的能力,便难免要发生失态和出洋相的笑
话了。这个北海道的日本人,起先很矜持,三杯酒下肚后,原形毕露,比我们更加暴露
无遗。这时说他是学者,鬼都不信。他说他在温泉浴场打过工。然后用手帕裹住额头,
学浴室小厮擦洗澡桶的样子。他还说他是一家小酒馆老板娘的秘密情人,每次风流以后,
总可以吃到可口的寿司,还有两千日元的路费。那位太太,最叫他沉醉的是刺青,也就
是文身了。他很机密地告诉我们,你们简直猜不到刺在什么部位,刺的什么花纹,他要
我们回答。活见鬼,纯粹是酒喝多了,这种谜让人怎么猜,何况还有小姐在座。不过,
稍微想象一下,无非阴部或者臀部,于是也就不想再谈这个话题。他见我们反应不太热
烈。便说了,是在后背上刺了爱神邱比特的箭和一颗心。看起来,这就是小地方人的少
见多怪了。不过这番酒后胡言,倒也令人了解到高田未发达时,在他家乡求生的卑微状
况。
    以后,他就从北海道到东京谋生,成了和丁丁同租一幢廉价屋的房客。
    因为两个人年纪相仿,性格也有些相通,就熟悉起来。这个日本人,别出心裁,写
了一部关于东京垃圾的书,在什么杂志上连载过,很受欢迎。后来由于这部专著,丁了
忘了是哪座大学,或者还是什么研究部门,居然礼聘他去做客座教授,专门从事都市垃
圾的研究。还给他配了助手,还给他装备起实验室,还给他一笔数字不小的拨款。“妈
的,这日本国,财大气粗--”有钱人对钱特别敏感,杨菲尔玛发表感想。“中国不会有
这好事。”从此,发达了的高田就和丁丁分手,搬到像样的地方去住了。
    我可以推测,像丁丁这样的呆子(说得好听些,叫做执着,说得实际些,就是比较
地缺心眼或者二百五),还会不被这个日本人抓大头?可能在高田有司发迹的早期,像
三孙子一样当垃圾虫的辛苦阶段,多少帮过忙,效过力,于是在丁丁回国去辞行的时候,
高田突然慷慨起来,授权他将其著作翻译成中文,允许在中国大陆地区出版发行。
    丁丁问我,能不能联系一家肯接受他译稿的出版社。就从这儿开始,这只小蚂蚁离
开杨菲尔玛要他当官的树权,爬上了另外一个树权,走上他人生的另一条路。
    他的日文很棒,但他的中文是不是一样的棒,我有点怀疑。虽然他想当作家,但插
队的时候,连中学也未念完,对于汉语的把握,是不是那么得心应手,我有些信心不足。
杨菲尔玛很认真地说,你对于丁丁的了解,太过于表面。她认为死丁特别值得赞许的地
方,就是不达目标,死不休止的劲头。你如果让他造原子弹,他如果答应了,当真了,
我相信他能扔一个给你看看的。
    “这就是情人眼里出西施了,小姐!”
    她说她手下雇有数百员工,凡中层以上的骨干,都得她来口试决定录用,截至目前
为止,百分之百的看准,法兰克福那个被刷的代理店主管,就是未经我过目的一个。
“我说丁丁行,就是准行。如果,他当初要写小说,老爷子,不但你没戏,那些烂蒜,
全毙!”她回首问他:“是不是呀?丁丁!”
    我以为这家伙起码要谦虚一些,但他不怕大风问了舌头,堂而皇之地默认:“或许
吧?如果我当初真打算干的话。”
    杨菲尔玛说:“看--”
    这就只好一笑了之,谁让上帝给年轻人这种傻狂的资本呢!但言归正传,我还是要
问一下:“丁丁,你不到公司上班,是意味着请假,还是辞职不干了呢?”
    他好像早知道我有此一问,“这位徐总也太上了,你不是说他在美国普林斯顿进修
过,他该懂得什么叫效率?我完成了全年的工作量,还用得着天天坐在办公室看电针指
针跳格子玩么?”
    “可这是中国,老弟,入乡随俗呀!”
    “我把这部书拿给他看过,他也认为,垃圾是工业社会的产物,愈发达的国家,垃
圾的抛弃量也愈大,是一种社会公害,是一种人类自身造成的灾难。那么,我把它翻译
出来,有什么不好?”
    “可人家是跨国公司,不是环保局,也不是环卫局。”
    他理直气壮:“我没有耽误工作,再说,环保是每个人的事。”
    我明白,与他争也无益,这个死丁,他不是不会认错,而是他不相信自己会错,只
好叹气;“那个日本鬼子把你坑了!”
    那天在长富宫,还没有被日本清酒将理智完全麻醉以前,我看着矮桌对面坐着的这
两个年轻人,性格上的差别,非常明显,一个是认准了一件事,就大大咧咧,不顾一切
地走下去。一个是精明机灵,走一步看一步,不时调整自己。一个是我既然请你客,就
不能让你觉得我寒碜,表现出中国人死要面子活受罪的德行;一个总在琢磨主人如此盛
情,是不是蕴涵着需要付出更高回报的可能性,而心存日本人的鬼聪明。
    我在餐桌上讲,做学问,有时出冷门,也是制胜之道。你不得不膺服在这个人人都
碰到,天天要产生的垃圾上,这位日本鬼子称得上十二万分的聪明,还亏他下力气写出
偌大一部资料齐备,印刷精美的书来。“敬佩,敬佩!”这是我的真心话,不完全因为
那部书有一公斤重。因为在座的丁丁和杨菲尔玛都通日语,所以,我的话高田绝对领会。
我问他:“高田君,你从你们扔的垃圾;来观察国民性的弱点,别出蹊径,做出这一篇
绝妙的垃圾文章,最初的灵感是从何得来的呢?”
    他先是离席站起来向我鞠躬,感谢我的夸奖。但回答我的问题,却故意扑朔迷离,
不着边际。“日本是发达国家,东京是世界大都市,自然,垃圾也是个大问题。”其实
这个鬼子,也是精明过头了些。他应该了解,冷门,作为特例,只可一,而不可再,更
不能三,你占了先筹,后来人怎么努力,也难免被人讥作东施效颦的。更何况,敝国的
垃圾比起贵国的垃圾,至少有五十年的差距,即使想模仿你,也写不出这么一大本书的。
    丁丁就是中国人的宽厚了,他代他说,高四君花了整整好几年,简直是水滴石穿的
功夫,春夏秋冬,从不间断,每天零点起,随着一辆垃圾车,逐街逐巷,挨门挨户,在
人们还没有醒来之前,把城市的排泄物收聚起来,拉到郊区的垃圾处理场去。有的还送
去填海造地,那就走得更远。他就在那里,在这些垃圾还未送进焚化炉,或倒进大海里,
逐一的翻检,予以登记,照相,然后回到他们共同居住的廉价宿舍里,整理资料,输入
电脑。从银座最繁华的商业中心,到正派人不涉足的红灯区,从国会大厦,官员私邪,
到商社大楼,富豪公馆,从平民居所,学生宿舍,到小商小贩,鱼市菜市,无处不留下
高田的足迹。因为东京住着各式各样的人,所以也就产生各式各样的垃圾,凭这股坚韧
的毅力,写出了一部垃圾的皇皇巨著。
    “好了不起啊!”我们向他敬酒。
    他也一个劲地站起来向我们鞠躬,并且一叠声地“阿里嘎朵”表示感谢。
    出冷门,在文学中也是过好的一招。不过,世界如此之大,作家多如过江之鲫,独
具慧眼,领先一步,又是谈何容易的事啊?敬这位垃圾才子一杯酒是完全应该的。也许
高田那时从北海道到东京,土头土脑闯天下的时候,丁丁还在新街口礼堂听我的文学讲
座呢!所以丁丁自然讲不了当初他怎么萌生出这最早的创作灵感,而高田又讳莫如深,
写书的缘起也就只好付之闲如了。
    现在的日本人,和我儿时在上海虹口所看到的东洋人,和青少年期间逃难苏北时所
见到的皇军,到底不大相同了,变得特别的精明。他到中国来,后来知道,不是特为逛
故宫和爬长城来的。高田君想把他在日本途着的便宜,在中国再重复一次。所以,这个
不留仁丹胡,不带战斗帽的鬼子,不光跟我玩心眼,跟他的朋友,甚至是帮过他忙的朋
友也玩心眼。
    高田不给我答案,使我睑上挂不住,杨菲尔玛看出来了。她虽然赚日本游客的钱,
但并不喜欢他们,正如日本商人点头哈腰,一个劲地“哈依哈依”,其实心里怎么想你
们这些支那人,说出来你会吐血。她是什么角色?她能在旅游业界出人头地,脐身诸强,
能在萧条的时候挺住,并从银行贷出款来,能在国际旅游业的年鉴里,有她杨菲尔玛的
芳名,甚至能够弄个把世界上都知名的政要,来给她剪彩的非凡之辈,调理这个高田,
还不是手到拈来的事,也没看她怎么费力,和他碰了几杯酒后,这位鬼子的谨慎,谦逊,
礼貌统统扔进东京湾里去了。
    于是,喝到最后丁丁还是那个德行,挨宰到底,绝不孙子,四个人至少刷掉他两三
千元,盘子碟子倒端上来百十来件,但基本没有吃到什么东西,这就是日本菜的特点了。
而高田有司,这位据他自己说,昭和多少年还拿到过文部省一个什么奖的垃圾学者,渐
渐地不那么拘束,渐渐地有些放肆。显然,他想起了北海道$11路市的那间小酒馆,想
起那位文身的老板娘了。他说她的丈夫到齿舞,色丹岛附近打鱼,一走好多天,那是好
寂寞好孤单的。于是,捉住了坐在我旁边的杨菲尔玛那纤纤细手,问:9你们住在北京的
居民,是不是也轻视外地来的本国同胞?”
    杨菲尔玛对于这类爱捉住她手的色迷迷的游客,有很多办法让对方不能如愿。或是
给他敬酒,或是请他挟菜,或是建议他松一松领带,或是求他点烟。每次得到一亲芳泽
的机会,总是不出五秒钟,又得放手。这位小姐,我眼了。
    “东京人很骄傲的,尤其在地铁里,对那些搞不清该搭哪条线的外乡人,很卑视的。”
    “我们这里,也有那么一点点对外地人的自大情绪。譬如北京人,在有皇帝的日子
里,东城西城的贵族,就瞧不上南城北城的平民。譬如上海人,至今上只角的女孩子,
不愿嫁给下只角的男人。”杨菲尔玛的旅游系统,所举办的什么星马泰十日游,港澳一
周游,主要对象就是上海那些手里开始有些积累的小开,洋房买不起,花个几千块,上
万块,陪新娘子到芭提雅看一回人妖表演,还是敢掏腰包的。所以,她对上海不陌生。
不过,这些太中国色彩的引证,我不知道怎么用日文讲给日本人听?
    丁丁说;“这就是人的可怜之处,在纽约你说你是住在曼哈顿,你说你是住在哈莱
姆,人家对你的眼神是不一样的。让我来跟高四讲--”
    这回,他明白了,愤然拍起桌子来,自然是酒的力量:“凭什么?大都市的人有什
么值得神气活现的?可就是他们,一年扔掉的垃圾,是整个日本垃圾总量的四分之三。
我为什么要写这部书,就是要他们丢人。”然后,骂了一通连丁丁都翻不出来的可能是
北海道渔民的土话,接着又要去捉杨菲尔玛的手,可每次都因为酒喝得太多,动作失灵,
等好容易伸过桌来,她将酒壶或面巾塞在他的手中。
    虽然高因赌咒发管地说,我不会告诉你们写这部书的动机,绝不会,永远不会,打
死我也不说。结果,他不打自招。喝醉了的日本人,耍比不喝醉的日本人,更可爱些。
    于是,不光高田,不光丁丁,连我也醉得不知所云了。杨菲尔玛后来告诉我,老爷
子,你竟然对那位垃圾学者,说出了《水浒传》里孙二娘的话,“饶你奸似鬼,喝了老
娘洗脚水。”
    愤怒出诗人,这是一点也不假的。
    受到都市挤兑的这个外乡人,提起笔来戳穿文明人的大量抛弃排泄物的行为,本来
应该写得多一点愤懑,多一点激情才是。但是,高田不喝酒的时候,就过于清醒,和过
于计算了,不免写得太稳当,太专业了一些。好几家出版社一听选题,虽然马上感到浓
烈的兴趣,可当真地阅读了译出的部分章节,真要投入,不免迟疑不决。因为,垃圾这
东酉,终究上不得台盘,值得当回事吗?更何况,富裕型国家的垃圾,和温饱型国家的
垃圾,不完全是一回事,隔靴搔痒,估计中国读者不一定感兴趣。所以,谈判下来,面
有难色。我对丁丁说明底细以后,这个年轻人倒也爽快,没关系,我先写一部关于中国
垃圾的通俗小册子,让他们觉得这个选题的价值所在,我再翻译不迟。这样,他就从那
树权越爬越远,简直没有回头的路了。
    当时,我大概犯了老人的感觉失灵症,不曾注意到身边小姐的脸色,觉得这小子生
出高田式个人奋斗的想法,也不错,便投了他的赞成票;“好哇!”
    丁丁把手中的莫合烟掐灭,证实地叮问了一句:“老先生,你不反对?”
    “我想,这是件对社会,对你个人,都说得上是有益的事情。”
    他很高兴,对他的老姐说:“你看,你说在中国不会有人支持我,放着好生生的路
不走,去干这种赔钱赚吃喝的傻事,这不有了第一个。”
    听到这里,我马上失悔了,因为杨菲尔玛刚才向我使过眼色,我不该匆忙表这个态,
看来,这就是讨嫌了。事后她埋怨我,你当年一句话,他上了日本。现在,你老爷子火
上加油,他该更来神了。他这个人,就怕当真,你也不是不知道。
    “至于那么严重么?”我用丁丁的口头禅,回答她。
    “他是死丁,你该了解他。”那张脸,马上连最后一点笑容也消失了。据我朋友讲,
她早先起步当导游的时候,能够在那么多漂亮的竞争者中,以其并不出众的姿容,获得
亲善小姐的称号,可见她的和蔼温馨的笑容,是很赢得游客赞许的。后来,她成了老板,
而且是越做越大的老板,分支机构遍布沿海各省,直到东南亚,日本欧美,就不大见着
那芳馨可爱的微笑了。永远一副说笑不笑,说不笑又笑的标准面孔。你不觉得她多么亲
近,也不觉得她多么疏远,我真佩眼她面部表情保持恒温的本事。哪怕她不景气的那两
年,被人家挤压到倾家荡产,差一点要自杀的时候,哪怕后来,她翻过身来,又把别的
对手逼到角落里,非跳楼不可的时候,她那张“任是无情也动人”的脸,永远是那张不
冷又不热的标准面孔。现在她完全用不着采用这副面孔,来对付这位不算合法丈夫,也
不算普通朋友的丁丁:“你要是想玩玩票,也不是不可以,但要是当真投入,我觉得好
像不怎么行。死了,我认为做什么事,三思而后行,特别算一算回报率,也许就不那么
冲动了。”
    丁丁有种本事,不想听的话,他可以充耳不闻。但这一次,他反应了:“我绝不是
脑袋一热才干什么的。”
    “我希望你不要打乱我的计划,因为你知道我在想办法活动,把你弄到一个相当重
要的中央机关,那才是你大显身手的地方。”
    这个年轻人马上表现出来对前途等等题目,不感兴趣。他说他崇尚现实,不想得那
么遥远浪漫,像他走路一样,走一步,是一步。只有幼儿园孩子,才想将来长大了要当
海军,要当警察,那是可爱的童话。他认为:高田能做的事,我也能做,高田在日本的
成功,我也能在中国获得。
    “回报率要看你怎么个算法!”
    他的话掷地有声。我本来应该给他鼓掌的,但一看小姐的面孔,便只有缄默了。她
太了解丁丁,是个强按牛头不喝水的犟种,只好退一步海阔天空了。丁丁,我支持你译
这部垃圾的书,老爷子找不到出版社,我掏钱买书号给你出。小姐劝喻这个死了;这十
几年来,我是把这个世界不能说看透,至少我明白,如果需要做有价值的事,而且这样
会使你活得更滋润的话,我也不反对。如果你去写书,当垃圾虫,为此付出的代价太高,
而回报率极低的话,那就不值得了。这么办,当着老爷子,把话说死,玩一把,然后收
心。
    “至于那么严重么?”
    “又来了,丁丁,你别太任性,别做大头梦啦!”杨菲尔玛警告他。
    这个不管你怎么看,怎么说,也要戴毡帽的家伙,是听邪的主嘛?“那也让我先做
做这梦看看--”
    事情就从这儿起了变化,他把那个来旅游的高四有司扔给了杨菲尔玛,理由还挺充
分,谁让你是搞这一行的大腕人物呢?然后一拍屁股消失了。过了若干时日以后,小姐
忽然给我打电话,才知道徐总对我所说丁丁失踪的事情不假。这倒也不意外,他说了要
去做他的梦,自然是必去的。但如果按杨菲尔玛说的,玩得差不多,应该收兵了呀!从
杨菲尔玛嘴里听到,这小子一发而不可收拾。成天泡在垃圾山里,小蚂蚁走得可是太远
了。
    “老爷子,死了跟你联络过吗?北京有许多垃圾山。”
    真是滑稽,我不由得脱口而出:“你是他的太太呀!怎么问起我来?”
    我很佩服现代年轻人的不在乎,“我什么时候是他的太太呀!只能算一半或四分之
三的妻子。”
    “不是前不久--我记得他从我那儿一甩袖子,咚咚咚地走掉的呀!”
    “这一猛子扎下去,再没见他的影,反正,北京市最近没有发现过无名尸体,估计
他活着是没问题的,但这个人在哪儿呢?我在找他!”
    她一张嘴,什么死不死的,让人听了怪不舒眼。我不想批评这位小姐,就说“丁丁
也太不像话,吭个声总是应该的嘛!”
    “这就是他的风格啦!”
    “什么事害得你必须找到丁丁?”
    “我正在按我的计划目标前进,第一步,他得尽快到徐总那儿报到。”
    “哪个徐总?”我以为她说的是另一个我不认识的人。
    “就是你的老朋友嘛!”
    我印象里只是为了谋职,曾经带着丁丁去见过徐总,当时,她并没有陪同,因为她
认为我是多此一举。既然丁丁不好事负我的一番好意,她也就没有驳我的面子。她说按
她的纲领把丁丁安插到她要让他去的那个重要部门,是个早晚能成的事情,只要打通关
节就行,按她的逻辑。这世界上没有用金钱买不来的一切。怎么她对徐总产生兴趣?这
就透着蹊跷,一,彼此不认识,二,她瞧不上那样的技术部门,不是决策中枢,我不禁
发愣,摸不清她走的一步什么棋。杨菲尔玛是个人精,她感觉出我的诧异,连忙解释:
“前几天在一次飞往香港的飞机上碰见的,而且紧挨着座位--”
    “真是无巧不成书。”
    这女人,好了得。尽管我是个蹩脚的作家,我也能想象在那个几千米的高空,这个
不漂亮但有股磁场吸力的女人,怎样用她冁然一笑,把身边的在普林斯顿留过学的老总,
弄得五迷三道,她如果想要把谁摆平的话,是不费吹灰之力的。应该承认,这个杨菲尔
玛是女中之杰,杰就杰在她不是面孔或身体,而是靠她的头脑和技巧,来赢得对方的绝
对信任。若是她想让你为她做些什么的时候,不致使你觉得她欠你什么,而是你很乐意
地为她效劳,是一种朋友之间无须讨价还价的义务,这实在是了不起的本领。
    “他其实我是应该认识的,徐总说他和我也有过一面之缘。”
    我不禁问她:“你到底认识多少个部长一级的朋友?”
    “你应该反过来说,还有多少重要的人物,不认识杨菲尔玛?”
    “小姐,真有你的。”
    “生活,其实很像一面筛子,能留存下来的,都是体积超过网眼,也就我们所谓的
庞然大物了。但这样的人,在社会中是少数,大部分个头小的,都存着被筛落的危险,
但是,也没有关系,只要你聪明,你能干,你或是吞掉小的变成大的,或是和个儿大的
联结在一起,就永远筛不下去。”
    她还说:“有些女人,光漂亮,没头脑,有些女人,有头脑,可不漂亮,她很坦率,
我属于后者。可我懂得该用什么最佳手段,来应付哪怕是最难对付的对手。你知道我经
常出人旅游饭店,我经常见到那些卖笑的摩登女郎,我总对她们说,傻女孩啊,你如果
很容易地就脱掉你身上最后一件衣服,然后呢,就再没有什么可卖出好价钱的东西了。
只有靠头脑的女人,那天地才永远宽广。”
    我可以肯定,绝不是喝过洋墨水的徐总一定要找到了丁,而是这位女中之杰让他生
发出找到丁丁的愿望。她没有这个把人玩得团团转的本事,也没法是那个只有一百多个
会员的乡村俱乐部里,说出话来别人不敢小视的人物了,。就凭这张只能算不丑的睑,
拥有俱乐部百分之五十一的股权。请在美国也见过世面的徐总,到那里体验一下贵族和
富豪的生活,我的这位朋友会拒绝吗?于是,她的什么要求,也就自然不会被拒绝了。
    她说,徐总的意思,想让丁丁负责他们公司的信息中心。虽然她用不屑的口气说给
我听,那仅不过是一个处级单位。但是,老爷子啊,在官场的运作中,阶梯是要一步一
步爬上去。没有处级这个台阶,她就无法使丁丁在下一步,按她的计划,过渡到某个非
常重要的部门,获得局级的差使。当然,要做,也不是绝对不行,那肯定要费点口舌,
不如这样水到渠成的好。
    若是从达尔文“物竞天择”的进化论角度看,生活有点类似胜者为王,败者出局的
拳击运动。那么,杨菲尔玛就称得上是拳王一流的重炮手,没有她打不倒的对手,没有
她达不到的目标,我从心里替那位忘年交着急。这个死丁啊,你可以不在乎具体安排,
却不能不珍惜这样一个关心你的女人呀?连招呼也不打一个,实在不像话了!
    我认为,从现实主义角度考虑,丁丁似乎不应该拒绝这样的安排。
    “在飞机上,我发现你的老朋友,是个一点就透的明白人!而且答应,可以批准在
他的部门,试点一下美国很流行的弹性工作制。”
    那天徐总对我谈起丁丁的不辞而别,口气绝不是赞美的,很强调他们是相当于政府
一个部的大公司,言下之意,倘非看我的面子,很可能要按公务员条例来处置的。但现
在,不仅宽容,还在重用,徐总的这一百八十度的转变,使我想起杨菲尔玛曾经发出过
阿基米德式的狂言,要是给我一个支点,我可以把地球撬起来。
    我与这个杨菲尔玛的父母,有过一面之交,因为我原来也在铁路上工作过,是朋友
的朋友,多少知道这一对奉公守法的铁路局员工。两口子退休的时候,各捧回来一块荣
誉奖状。杨菲尔玛告诉我,她父母所以获此殊荣,就因为查了考勤表,这两位一辈子。
未迟到,未早退,也未清过假,冲这一点敬业精神,就可了解是怎样地谨小慎微,克尽
厥职的人了。于是,当我知道她是他们的女儿,我一直怀疑,杨菲尔玛究竟是不是他们
的亲生骨肉?一点不像。半点也不像。她父母生怕树叶子打破头,兢兢业业,如履薄冰,
她却想把地球当陀螺来转。在她眼里,我们所有这些人,都是棋盘上由她驱使的棋子而
已。
    “他怎么也得在公司里露一下面。”她这才想到要找丁丁的。
    当她把她的打算,怎样安排丁丁在九五规划的头两年,要连跨三大步,由处而局而
部的包装计划毫不保密地告诉我的时候,我忽然发现,年过六旬的我,并不是很坚强的
经得起诱惑的人。我眼红了,我嫉妒了,我痛恨我为什么不年轻三十岁或四十岁,把这
个女人从丁丁手中夺过来。她岂止是贤内助呢,简直是靠山,是矿藏,是宝库,得到了
她,等于是芝麻开门,等于想要什么,就有什么。然而,“多情应笑我早生华发”,早
过了做美梦的年代。但是,那个中了高四有司毒的小伙子,竟去揭腾什么垃圾,这不是
捧着金饭碗讨饭嘛?如果此刻他在我眼前的话,我会揪着他的耳朵,教训他:“你这个
死丁啊?放着金晃晃的皇冠不戴,偏戴你那毡帽头,难道你是神经病么?”
    可是,到哪儿去找这个杳如黄鹤的丁丁呢?
    失踪的这段时间里,丁丁曾经浮出一次水面,我没有当回事。早知道,我就用绳子
绑住他,不让他一去无音讯了。
    因为,他那种秉性,我太了解,让他放下他感兴趣的事回去上班,他也许会送上一
纸辞呈。还不如让他玩够了,再干正经。他在我沙发上照例朝天躺着,再不是他那不太
好闻的莫合烟气,而是散发出烂西瓜,和馊西红柿的很糟糕的味道。不用分说,便晓得
他是从哪里来的了。
    “还要去那儿?”我想他也玩够了。
    “当然--”
    我泼他的冷水:“老弟,我以前被劳动改造洗面革心时,曾经罚扫垃圾,处理污秽,
以示惩戒,对此稍有研究。中国人是这个世界上最会过日子的民族,克勤克俭,绝不敢
暴殄天物。一块布,新三年,旧三年,缝缝补补又三年后,还要刷上浆糊,贴在门板上
待它干了以后,再一针一线纳成千层底鞋,让它在脚下一点点磨成粉末,可见物尽其用
的彻底性。只有绝对不能再度利用的废物,才恋恋不舍地扔掉。所以,哪怕烧过的煤球,
也要筛出煤核后,余下的灰烬才铲进垃圾桶。文革期间,最多的垃圾,就是那些大字报
了,也有人专捡这些卖给废品收购站,而不无小补的。再早一点,三年灾荒时期,连菜
帮子都不扔的,大家都处于人比黄花瘦的境况之下,垃圾桶也就空空如也了。虽然如今
日子好过多多,不少人家搬进新居,庆贺乔迁之喜。但是,到这些人家的晒台看看,无
不装得满满的。而这些东西,十之八七都不会再派什么用场了。然而决不会抛弃。”
    他反驳我:“你去看看吧!勤俭的中国人越来越少,浪费的中国人越来越多,而胡
乱糟蹋人类自身生存环境的中国人,就更是可怕。如果从现在起不关心垃圾问题,我一
点也不是危言耸听,中国会成为一个大垃圾箱。”
    这番话,有点宣传品的味道,但听他说得这样激动,我相信他是真诚的。这小子不
玩虚的,一就是一,二就是二,立刻心凉半截,这小子一认真,便不可救药,看来,中
毒太深了。只是说了一声,徐总那儿要有个交待才好。
    他说没有问题,开革就开革吧,吃了老伴给他做的四个荷包蛋,喝下两大碗面条,
跟我大谈特谈垃圾经。“老先生,你从我身上。是不是闻到了夏天快要过去,秋天已经
来临的气息了呀!”他苦笑:“这就是垃圾的四季,让你领教领教!”
    “谢谢啦,你走了以后,我必须洒一瓶花露水,才能去掉这股恶心味。”
    “整个城市在垃圾的包围之中,将来一直堆到你家门口,堆到你鼻子底下,你怎么
办?”
    “那大题目,就不是你我能做的文章啦!”我当时所以这样说,是因为不能再鼓励
他在垃圾里奋斗,而耽误了他的前程。我固然不了解杨菲尔玛非把他送到那样重要岗位
担任要职,有什么特别的目的,但她并不是把他往火海里推,总是好意这一点上,我得
让他回到正确的道路上来。干嘛非要当高田有司,出垃圾风头呢?
    这个年轻人心里有什么,脸上马上有什么,他对我大失望了,在地板上咚咚咚地走
着。他说,“没想到你老人家也这样劝阻我!”
    他向来是个不大认真的人,也一直是个很少把问题看得严重的人,这种发生在他身
上的不知是好,还是坏的变化,使我说话不得不更慎重。那张杨菲尔玛的脸,我是记得
牢牢的。她不赞成他热衷垃圾,而是要让他走仕途发达之路。
    “一个人的力量是有限的。”我劝他适可而止。“你不能力挽狂澜。”
    “要人人都这样想,这垃圾早晚不把大家活埋了嘛?”了丁在我书房里,很激动。”
总得要有人站出来,不能都缩着脖子,装着看不见。”
    “想不到,你现在比高田还高田--”
    “我和高田不一样,他把垃圾当作手段,达到他的目的,我没有其它目的,我的目
的就是垃圾。”
    我看他有点走火入魔了。
    “你简直想象不到,人这种动物是多么不负责任,在消耗掉地球的大部分资源的同
时,又把地球糟蹋得不成样子。你知道宇航员在太空中最大的苦恼是什么吗?就是他们
必须生存在自己粪便的臭气中。人类也会有一天,只好生活在自己制造的垃圾堆里。”
他从沙发一跃而起,你老人家不要老关在屋子里写小说了,我先陪你到垃圾长城去观光
吧!”
    “谢啦,你身上的气味,我已经领教了。”
    “不到长城非好汉,你要不到垃圾长城,你绝不会坐卧不安的。”他警告着。
    后来,杨菲尔玛陪着高田有司一块到我家来,要我为他的《东京垃的研究》一书写
一篇序,因为她计划为这本书在中国问世,开一次新闻发布会,我也弄不清楚鬼子是一
直没有走,还是从日本又来了?更弄不清楚这本书是出版社打算接受,还是她有办法来
满足丁丁的愿望。总之,这一切,对她来讲,轻而易举,小事一桩。着来,这位小姐说
话算话,玩玩是可以的,那就让你丁丁玩个够,然后,收心,走我为你安排好的路。
    既然我答应写序,就不能不和高四谈谈垃圾问题,他证实了丁丁的一席话半点也不
过份,城市的排泄物,是城市的灾难,几乎所有人口超过一百万以上的城市,都能看到
这种被垃圾包围的吓人景象。在直升飞机上,最能看清这种场面了。因为他后来成了垃
圾学者,还被科学厅的一个什么排泄物课,聘为顾问,就可以摆谱,要求自卫队弄一架
直升机来,到天上去兜兜风了。你不由得不叹服,外国人只要认真起来,能把鸡毛当令
箭,绝对把事当事办,不怕小题大作。而我们,对不起,完全有可能把令箭当鸡毛,大
题小作,无论什么都可以稀里马虎,而不当一回事的胡弄过去。
    待杨菲尔玛拉着我找丁丁,到三家店去一趟,才相信垃圾成灾不是夸大其辞,这也
是我一心要写这篇垃圾故事的缘起。虽然不免牵强附会,为明公所摇头,但我亲眼看到
丁丁,以及和丁丁差不多的年轻人,甚至还有些女孩子,一头扎到城市垃圾这个难题中
的热忱,我姑且垃圾一回,即使贻人笑柄,又何妨呢?我们每个人都是地球村的公民,
如果置若罔闻下去,等到垃圾埋住脖子,那时,谁也救不了谁啦!
    丁丁继续教育我,老先生,你坐在家里,不知道堆积如山的垃圾,会带来怎样的灾
难?恩格斯说过,原始人是无意识的使他们的排泄物,起到肥沃土地的作用。而现代人,
同样也是由于无意识地制造出无数垃圾,最终将人类自己埋葬。他摇头,他认为我不应
该无所谓,不应该和常人无区别,他不喜欢我的冷漠态度,他简直朝我吼了:“你是作
家,作家应该呐喊!”
    我谢谢他对作家的高看,但我也注意到他在说出“呐喊”这两个字时的脸色和手势,
带有一点宗教传道士的狂热。虽然,我还是怀疑,唱高调对这些年轻人来讲,不是一件
难事。但是碰上丁丁这种悲剧色彩的性格,他一旦执着干什么,进入了角色,大概轻易
退不出来的。于是,我设想他的后果:或者成就事业,或者狗屁不是,或者一意孤行,
或者把自己前途毁了,都是有可能的。他就这样把一个最好的当官机遇,错过了。如果,
换上丁甲、丁乙、丁丙,经我们苦口婆心的开导,都不会认死理到底,就这个丁丁,像
那个从北海道到东京的高田一样,一头扎进郊区的垃圾山里,不但不出来,而且找不到
了。
    我们当然没法按那位日本国垃圾贵族的话,租一架直升飞机从高空发现丁丁。高田
君这个建议,透出日本人的聪明,我们常说小鬼子的鬼,有时是并无贬意的,因为他们
总是能够琢磨出更出色,更高明的点子。譬如茶是从中国传去东瀛的,可经他们一喝,
成了茶道;譬如半导体是美国发明的,可日本用以制造的电器产品,却把整个世界覆盖。
他说,那是最佳的找到他的办法,只要发现垃圾堆上有个戴毡帽的家伙,就降落下来,
除了他,不会是别人。
    大家轰然叫绝,这当然是非常好的想法,如果不是首都,而是别的城市,法力无边
的杨菲尔玛说她有门路做到这一点,虽说直升机,波音747她都经常租来作包机的。但在
首善之区,她只好用她的私家车,载着我到北京市郊区的各个垃圾处理场去,寻找那个
马上要当处长,很快要当局长,不久要当部长的丁丁。
    我钦佩年轻人认准了一门的坚定性,女的偏要男的按部就班走她规定的当官之路,
男的偏要投入女的绝对反对的垃圾事业,两口子在不宣而战,看谁拗得过谁?我早说过
的,如果让我投票,我是庸俗的现实主义者,有这样的好事等着丁丁,却去和垃圾打交
道,那多少是荒唐的选择。
    但是,那个戴毡帽头的家伙,要会算这笔账的话,也就不是死了了。
    垃圾,北京人读“拉基(laji)”,上海话读作“拉西(laxi)”,我到过宝岛,那
里却读作“勒色(lese)”。那天,我问过这个身上有股垃圾气味的年轻人:“丁丁,
到底哪个读音正确?你现在是中国的垃圾专家了!”
    这个家伙,他要不高兴你,且不会马上改变看法呢!“无论怎么念,它总是垃圾,
还用得着咬文嚼字么?其实,你有那工夫,还不如把这两份报纸上的材料,原封不动地
写到你的作品里去呢!告诉那些只看小说,不看世界的读者。”说着,就塞给我,同时
递过来我的老花眼镜。“你看看,就知道城市垃圾的危机,多么严重了。”
    如果他早生五十年,或者一百年,我想他很可能在武昌参加辛亥革命。打倒鞑虏,
也可能到非洲大湖地区去做传教士,给黑人部落灌输现代文明。他就是这种认准了,就
执迷不悟,抛头颅洒热血,就咚咚咚把路走到底的人,我不大觉得杨菲尔玛有多少办法
使他回心转意。
    他把报纸摊开,“请--”我拿他没办法,只好硬着头皮看下去。
    第一张是美国的《华盛顿邮报》,当然译成中文的,上面写道:
    晨曦微露,天空一片深蓝,东方地平线上金光灿烂,这是美国的又一天,对美国垃
圾行业来说,意味着又一堆55万吨重的垃圾出现在地平线上。
    美国家庭每年倒掉的垃圾,总共有2亿吨。美国人生产的垃圾,按人头算几乎是德国
和日本的两倍,其成分:快餐包装物占总数的0.5%,一次性尿布为1%,大头是纸张,
约占35%,庭院废弃物占20%,废金属占8%,玻璃和木料,各占7%,其余为5%。
    美国全年为处理垃圾,要花掉近300亿美元,能回收的钱,极其有限。仅以蒙哥马利
县为例,每年处理后垃圾,卖出去可值100万美元,但投入处理的费用为1000万美元。”
    第二张是我国的《北京青年报》:
    “我国每年产生的生活垃圾已达到1.46亿吨,而且以每年9%的速度递增。由于资
金、技术、管理等各方面的原因,我国城市垃圾无害化的处理仅为2.3%,剩下的97%
的城市生活垃圾只得运往城郊长年露天堆放。到今天,全国历年垃圾的堆存量,已高达
60多亿吨,致使200多座城市陷入垃圾的包围之中。
    填埋是目前我国各大中城市垃圾处理的主要方式。1吨垃圾从收集、运输到填埋,全
部处理费用达95元,相当于一袋面粉的价格。
    看到这里,我问他:一怎么样呢?”
    “你把它写进你的小说里去,唤醒世人啊!”
    “丁丁,你也曾经是文学爱好者。该知道小说和宣传品的差别。”
    “我就想要你把垃圾写到小说里去。”他见我反应不热烈,便问;“垃圾进不了小
说?”
    “至少我不曾见过。”
    他笑了:“现在还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不住小说里塞啊?”
    “那和垃圾是两回事。”
    他反唇相讥:“得啦,老先生,你的同行们写的那些破玩意,比垃圾还垃圾呢!想
我不客气地说,有些作品,甚至连垃圾也比不上,只不过是臭气冲天的一通狗屁罢了!”
    “那是另外一回事!丁丁!”
    “我说错了嘛,屈有什么用?垃圾至少还有回收价值。”他说,“1公斤的垃圾,相
当于0.2公斤煤所产生的热量,你知道嘛!你收集100公斤废塑料,就能回收90公斤汽油!”
    “又来了,又来了,求求你,咱们不谈垃圾,行不行,换个话题?”那烂西瓜和馊
西红柿的气味,已经让我头疼的了。
    这个认死理的家伙瞪着我,“你可是支持过我,要我去写垃圾的通俗小册子的哦!”
    天哪,看来,我信口一说的话,竟使他走火入魔,成了一个垃圾虫了。
    杨菲尔玛很客气,很礼貌地邀请我,去寻找这个失踪的丁丁。正因为她那难得的笑
容,一点哀的美敦的危机情绪,也没有看出来。倘不是我迟钝,便是她太令人莫测高深
了。她让我说服了丁去当这个处级单位的头,“机不可失,时不再来!”她向我解释;
“那是一环套一环的运作过程,路都给丁丁铺垫好了,他不上套是没有道理的。”
    我赞叹她作妻子的努力:“你也不容易,为他!”
    “有什么办法,也许这就是所谓的爱吧!”
    我不大喜欢听她这种把感情不当一回事的语言,便扯到别处去:“如今办事之难,
可想而知。”
    “倒也不见得,看什么人办!”她说得很轻松,因为这世界上没有她打不开的门。
不过,她又说:“如果我感到值得,如果他觉得领情,那是另外一口事了。”
    这女人,你不佩服也不行,她让我对丁丁说,三年内达不到预定目标,她可以补偿
他的全部损失,而且他能接她的要求,用这种正常的手段,赢得一切的话,她也会让他
得到需要的一切。虽然,她承认在商品社会里,用不那么光彩,不那么干净的办法并不
稀奇。但这一次,她要做到毫无挑剔之处,把丁丁最后送到那样关键部门站稳脚跟。因
此,除了好名声,好出身外,从正经八百的途径上来这一点很重要。所以,她认为,这
个丁丁不跟她配合,躲着她似地找不着,更不可理解。
    “也许他不想当官。”
    “不是他想不想当,说白了吧,朝中有人,那是大不一样的呀!我需要他当,我们
需要他当。”
    我既不是捧她,也不是损她。“要说在政界混,你更适合,这是实话。”
    她笑了说:“我可不行,我已经名声不佳了,因为我手头经营投资的项目太多,无
一不是是非之地。冲我平均每年要打几十起官司,这形象也好不了。我只栽培别人替我
当官,为我说话。所以,休看我经常上法庭,十起官司,至少有八起稳操胜券。”
    我听说过,即使那败的两起,她也能使赢家最终比输掉还要惨,因为,她有人,有
钱,有的是办法,让人家付出更高的代价。
    她否认:“没有那事,适当的营业亏损是企业的正常行为,我不要求全赢。”
    我说:“我是从一个被撤职的涉外饭店经理那里听来的。他对你的结论是什么,千
万别惹那个女人!”
    杨菲尔玛摇着头。“所有失败者,都拼命原谅自己,而怪罪别人。他没有告诉你,
他跪下来求我高抬贵手吧?这样的人也算是男人?”
    “你可没有手下留情。”
    “不,对鼻涕虫原谅,其实是助长他的软弱,越这样,越狠狠治他。”她的结论是,
“这年头,好男人太少”。然后话又转到丁丁身上:“这,你就明白我能和他生活在一
起的原因了,他是个很特别的汉子。”
    我想这是真话,丁丁和他同龄人不大相同的地方,便是他的这个特别。譬如,他到
澳大利亚去,心血来潮,给毛利族的一位头领,开了半年车,而且是无偿服务。问他为
什么要这样做,谁到澳大利亚不是为了挣钱或者图张绿卡呢?他最反对人家问他为什么。
他说,不为什么,也可以去为什么的。逼急了,他才说,不过想学学毛利人语言。杨菲
尔玛是生意人,脑筋一动,说好,我们以后可以发展这种旅游业。他说,你别指望我,
我不会干的。她问他,那你为什么学?这岂不是白学了么?
    我也想知道答案,望着他。
    结果他说:“我不过是测验一下自己的生存能力。”
    他就是这么一个按照自己的方式去领受痛苦,尝试快乐的人物,不怎么好改变的。
所以,她只好找到我,要我陪着她去找他。她说,者爷子,我不希望把事情闹僵。更不
希望出现他跳,他反抗,他掉头不顾的局面,那后果就不堪设想了。
    “不至于吧!”那时,我不知道她在北京四周已经找了一圈。
    “他是个想干什么,绝对要干成什么的人,毛利语都学会了,全世界一共有多少用
这种语言的人啊!他一旦认为必要,就会咚咚咚走下去,不回头。”
    “看来,你识货,他的优点和缺点全表现在这上面。”
    “所以,他的坚持性,加上我的灵活性,在这个世界上,便是无敌搭档。”
    我承认,确实是最佳配合。
    “可惜,他不明白我需要他。所以,求你向他剀切地谈一谈,晓以利害,但愿他能
听得进去。”
    谁让我支持那家伙呢,即然惹下了祸,只好陪着小姐往郊区奔波。秋天,本是北京
最好的旅游季节,但我们不是去香山看红叶,而是跑垃圾山,实在不是好差使。
    车开出城外,便放开速度,看了一眼指针,很快一百迈,只听车轮擦地的刷刷声,
车体平稳地向西山疾驰而去。我不由得赞美她的开车技术,和她的这辆漂亮的车。
    她笑着伸出四个手指,向我示意。
    “够意思,四十万。”我记得丁丁想买过夏利的,才八九万,后来因为单双日行驶,
又转手了,相比之下,真是小巫见大巫了。那我这个无车阶级就更没法提了。一部长篇
小说的稿费,甚至买不来一只汽车轮胎啊!
    “不”,她告诉我,“这是我换过的第四辆车。”
    她说对她们这些拥有乡村俱乐部会员证的经理层面的人来说,财富的象征不在你拥
有车,而是你能不能换新车?你老是开那辆车,和老是穿那件时装一样,是很跌身份,
很栽面子的。“车子是一种身份的标志,经常换车是一种财富的衡量尺度。不过话说回
来,有的人一下坐上奔驰600,那只能说明是个暴发户。”
    “你这样一次次换车,该花多少钱啊?”我不由得羡慕。
    “这笔账,你就算不过来了。实际上,这辆百分之六十的车价,是我上一辆车脱手
的钱。我只不过花了百分之四十,就坐上辆更豪华的车了,很划算的呀!”
    我琢磨好一会,也不知道是她不会算账,还是我不会?也许,富人和穷人的价值观
是不相同的。算了,轿车与我的距离如此遥远,管她觉得便宜也好,吃亏也好,不与她
理论了。这就如同一位下岗女工,生活无着,衣食犯愁,还去关心鱼翅的烧法,鲍鱼是
否新鲜,是不是有点魔症?
    车行驶了一段路程以后,那股丁丁曾经带到我家去的烂西瓜,馊西红柿的气味,从
车窗外吹过来,便知道目的不远了。
    然后,就是想不到的一片像丘陵似的垃圾山,展现在眼前。说实在的,谁要第一眼
见到这种场面,不惊呆了才怪。使人骇怕的不是城市排泄物的数量,而是它像一个怪物
似的在展示无限膨胀着的恐怖前景。
    如果不是杨菲尔玛眼急手快,赶紧刹车的话,不撞着那些在垃圾上觅食的猪狗鸡羊,
也会碰着不知从哪儿钻出来的小孩子。那些用油毛毡,用塑料布,用水泥袋纸搭在垃圾
山四周的棚户,几乎是一个集镇。顷刻间,垃圾堆弯腰捡东西的人直起身来,都用惊讶
的目光打量着这辆闪着红宝石光亮的车,和车里坐着的这位小姐。而我则更惊讶地注视
着眼前这片密密麻麻,依赖垃圾为生的人群。
    我看杨菲尔玛的那穿戴,和那双高跟鞋,便说:“小姐,你就在车里坐着吧,我下
去打听。”
    “不--”她先下了车,无所谓地踩着遍地垃圾,向山上的人群走过去。那是一条在
垃圾上压出来的坑坑洼洼的斜坡路。老实说,任何一位女士,有勇气不噤鼻子爬上好几
十米高的山顶,我得朝她举大拇指。她连眉头也不皱,一副不在话下的模样走上去,让
我佩服。我说,“杨菲尔玛,我一点也不表扬你,原来了了向我介绍,你是一点一滴打
下的天下,我还不大相信,看来你真是个敢打敢拼的实干家呢!”
    她急于找到丁丁,对我的恭维没有反映,而是向人打听,“我们要找一个戴着毡帽
头的年轻人,谁知道?”高田出的这个从帽子找人的点子,还挺灵光。几乎没有一个人
不认识他的,看来丁丁在这里,大名鼎鼎。不光是他的毡帽,而是觉得他不可理解,一
个开着车来的捡垃圾的人,神经肯定有毛病。然而问到他此刻在哪儿,谁也不可能给个
准确的答案。有的说他来过,有的说他走了,有的甚至悄悄说,没准他出事了吧?他也
不穷!放着好好的日子不过,来捡什么垃圾呀!
    我听丁丁说过,每个垃圾山都是几个垃圾部落抢来夺去的地盘,会为几块钱的可回
收垃圾,打得头破血流。我对杨菲尔玛耳语,是不是有可能被这些人误会了,以为他对
大家的生计构成什么威胁,而对他怎么样了?
    “不可能--”她断然反对。“丁丁是谁?他连加里曼丹丛林都去旅游过的,还碰上
过游击队呢!”
    她从提包里掏出一沓钞票,朝着人群摇晃,马上有许多人扑过来。我埋怨她,“你
这是干什么?你也不怕他们把你吃了?”
    “我来过的。”
    “你?”怪不得她也不打听路,一上车就开到这里。
    她对围住的大人小孩说;“看这回谁能把他找来,钱就是他的,我们在下面公路上
等着。”看起来,还是钱管用,果然好多人放下手里的扒子,夹子,篓子,口袋,飞也
似的向四处跑去。
    “走吧,老爷子,咱们回车上去吧,他会出现的。”
    我一边走,一边问她:“你怎么肯定丁丁在这里?”
    “他已经把北京市各个垃圾场都走了一圈,要在这里重点研究了。这-个礼拜,害得
我跟着他的脚印走,说真的,我也烦了,我的耐性也快到头了,他要么跟我回去,要么,
他就留在这里,从此分手。”
    话说到接近最后通碟的程度,我才感到问题的严重性了。
    与一位太精明的女人说话,是很劳神的。
    她问我:“其实,丁丁只不过算是一个穷光蛋。”
    这种说法,不免太夸张了些。“也许在你那个乡村俱乐部里,有个几万块钱,大概
是不算钱的。”
    她又问我:“丁丁先在日本,打工读书,后来又跑到美国,读书打工,学位是拿到
了,但并不等于拥有什么真正的学问。”
    这又有什么关系呢?“博士找不到工作,教授还卖包子,他们倒有学问,但不管用。
相反,那些当官的,发财的,并没有多大学问,可大家买他们的账。”
    接着,她提出来一个新的问题考我:“你是作家,你经常描写人物,你帮我评价一
下,你的朋友丁丁,称得上是个小白脸吗?”
    我看了她一眼,摸不清楚她兜这么大一个圈子,想说明什么?
    这时,丁丁的吉普车从山顶摇摇晃晃地出现了,车上车下,车前车后,是一大帮想
得到五百元赏金的人群,浩浩荡荡冲下来,这酉部片式的镜头,逗得车里的这位小姐忍
不住笑。她说:“看见没有,只有他干得出来!”
    于是,我也省得回答她的三个问题,事情发展到快要决裂的地步,外人是不好乱插
嘴的了。后来,丁丁告诉我,类似的斯芬克斯式的问题:你一文不名,你学问一般,你
人不出众。回城的路上也正正经经地对他宣布过的。杨菲尔玛的思路,已经像大人物那
样充满绝对的自信,金口玉言,说什么,是什么,别人只有无庸置疑的份了。而且,她
在给你提出问题的同时,事实上的标准答案,也给你准备好了。
    看样子,丁丁只好这样回答:我其实没有什么,不过是你可以选择的许多合作对象
中的一个,但并不是唯一的一个。这也等于说,我丁丁应该感到荣幸,因此,我只有来
不及接受的义务,哪有敢于拒绝你杨菲尔玛的权利。
    于是,就在离开三家店不远,快到石景山的那个叫作衙门口的地方,在她那辆漂亮
的车和丁丁那辆老爷吉普之间,当着我面问他:“或是你回到你的垃圾堆去?或是你跟
我进城马上到徐总那儿去报到?”我以为那个死丁会蹶屁股,调转头,脚跟着地,咚咚
咚拂袖而回的,没想到,他的那句口头禅又来了,“至于那么严重么?”
    幸亏杨菲尔玛不是倾国倾城的美人,否则,她该不知怎么折腾呢?一直到丁丁这群
人马,伴着一路飞扬的垃圾和尘土,从山顶刹不住闸地到了车前,她才慢慢地开了车门
走出来。
    丁丁在车上站起来,戴着那顶毡帽,说笑不笑,说不笑也笑,他不傻,知道有台好
戏等着他唱;而拼命要找到他的杨菲尔玛,倒沉住气了,朝他看着,说恼不恼,说不恼
又恼,但她绝不会发作,哪怕马上送你上断头台,也是那副标准面孔。这时候,围过来
的群众,都朝她伸出手来,声称是自己找到的,要得到那笔赏金。而丁丁说,别听他们
胡扯,根本是我看见你的车,放下手头的事,马上开着吉普过来的。他再三强调,这京
西三家店方位的垃圾山,方圆好几公里,是北京市不算第一,也算第二的垃圾堆放场。
从山那边翻过来,是有段路程的。
    她不理他,走向大家:“我向来说话算话--”于是,只见她手一扬,那些钞票就飞
上了天空,然后,拂拂扬扬飘落下来。接着,垃圾山下,便是争来抢去的场面。说实在
的,疯狂捡钱的,打成了一团,顶多令人觉得可悲,而洒钱的人,那种钱多得烧包的狂
妄,就叫人感到厌恶了。但过后丁丁说我还不够了解杨菲尔玛,“她每一分钱都花在有
用的地方,这是她的手法。下次她来这里,如果她高兴,要是想让我吃顿苦头,只消一
个眼色,这些人就会蜂拥而上,为她卖命,而把我砸扁的。”
    就在这些抢钱的群众,把我们两个人在吉普车旁边推来搡去的时候,小姐自己坐进
车里,连招呼也不打,一溜烟地开走了。
    “咦,这个人,怎么回事?”我怔住了。
    丁丁也摘下那毡帽头,摸着脑袋,看着那辆红宝石似闪亮的汽车,疾驰而去。
    好一个杨菲尔玛,我不得不承认是个能做大事的女人!如果说她图谋得周到,还不
算什么了不起。那么,她下得去手,做得出来,就让人吃惊。而且,她为达到一个目的,
不择手段的这份狠绝,就有点叫人心寒了。天啊,敢情她拉我来,是把我当作钓饵,硬
逼着丁丁必须送我回去,因为。即使丁丁一百个不乐意,也不能把我撇在离市区三四十
公里的垃圾场不管呀!
    “走吧!”他扶我上了他的车。
    “其实,她这样做,并不是坏意。”我还是希望这两口子把目前的关系维系下去。
也许上了年纪的人,就比较珍惜哪怕是将就的稳定了,即或是勉强的安宁,也要比闹得
天翻地覆,彼此伤害以后痛苦的分手好。
    丁丁笑了笑,“不至于那么严重的。”然后,他开着这辆像喝多了老酒的吉普车,
有意地绕这个垃圾山一周,让我欣赏一下本世纪最后二十年间,人类不自觉地用排泄物
筑起的垃圾长城。而且,我还有幸在垃圾山下,碰上几位来自城内的类似丁丁这样全身
心投入环境保护的年轻人,有男有女,有的还是从国外归来的留学生,真令人肃然起敬。
也许丁丁给高田有司当过几天助手,对东京市垃圾的处理有些感性认识,看得出他和这
些人显然很愉快地合作着。
    然后,我们就挥别环保一族,打道回府。一路上,听他向我介绍关于垃圾的危害性,
那些三条腿的蛤蟆,两个脑袋的蛇,都是大自然被污染的结果呀,接着批判我那种无所
谓的态度,然后回到他那永恒的主题上,你是作家,你要呐喊。
    他像传教士那样开导我,首先,必须教育居民懂得,垃圾必须分类;其次,让居民
懂得,扔垃圾必须缴纳一定费用;再其次,要在居民小区里消化掉垃圾,尽量不制造污
染。一个有着20万人口的住宅区,每天要产生240吨垃圾,通过焚烧,可以获得2880吨5
0C以上的热水,这岂不是一举两得的好事嘛!
    “哦,天,你能不能暂时不谈垃圾?”
    他挺顽固,“正是要在垃圾堆上谈垃圾,你才会有深刻的印象!”
    我不禁哀叹,也许是我真的落伍了,怎么现在年轻人,这样不可理喻的偏执呢?那
个杨菲尔玛,偏要造就一个政客,一步一步进人重要岗位,成为她那个乡村俱乐部里中
产阶级的代理人,不达目的,誓不休止。这个丁丁,忧天之所忧,当然不是坏事,但也
用不着放着好好的差使不干。弄得本不是老婆的情人都跟他张目翻脸,破釜沉舟。我奇
怪,生活必须这样剑拔弩张吗?为什么不能平心静气,想一个即使不能两全其美,但也
不必非此即彼,趋于极端,谁也不能让一步的局面嘛?
    这时候,石景山就在前面不远处,炼钢厂的烟雾和那股铁星气扑面而来,我们看到
了前面路上一辆红艳艳的车,在夕阳的余晖里,耀眼的亮。
    “杨菲尔玛?”
    “是她!”丁丁说。
    她的车要开起来,这辆吉普是休想赶上的,显然不是我们这台老爷车出现奇迹,而
是她有意开慢了在等我们。这时,我想也许杨菲尔玛终究是女性,心软,让步了,这意
味着转机。要不然,她就是一位老到的钓手,一会儿把上钓的鱼拉紧,一会儿又松了线
溜鱼,还不知她怎么算计丁丁呢?当我们快到她身边的时候,她倒先把车停在了路边。
见她下了车,走到车前,把车盖打开。我们开到她的车旁,果然,开锅了。
    我胡涂了,这副标准面孔是猜不透的。如果说是她的有意安排,那也过于天衣无缝,
让人不信;如果说是巧合,那也巧得太厉害,不可能在她偏偏想它出毛病的时候,果真
抛锚了。
    不管怎么,这是一次契机。于是,我出来打圆场,因为我从心底里感觉,这两口子
有点天作之合的意味,不愿意他们拆散分开。“修车,自然是你丁丁义不容辞的事情了。”
    丁丁也在后退,这使我很高兴,他不是百分之百的死性。他说在澳大利亚,给毛利
土著头领无偿开车的时候,也是先从帮他修车开始结识的。他在日本给高田有司帮忙,
也是从垃圾堆里,找了辆破车拆拆换换干起来的。
    “别说废话,小心修吧!”
    “对于免费眼务,老姐就不要太挑剔了。”
    “我可以付钱的,如果你要--”
    我不想介入两口子私底下的交谈,便走到路的另一边溜达。因为吉普车颠得我浑身
骨头生疼,正想活动活动。不过,站在远处看他俩,忍不住感慨,同是两辆车,同是两
个人,无论在精神上,在气势上,甚至在色彩上,在气味上,是多么不同的两个天地呀!
我听不出她说些什么,虽然仍是张标准面孔,但她的每句话,也不得不听。反过来,他
偶尔抬起头来说两句,她就似心不在焉地朝别处观望。
    那个弯腰修车的死丁,有几个动作,譬如莫名其妙地摔扳手,譬如抽两口莫合烟又
呸地吐掉,我估计他未必很痛快。不过,他能忍住,我觉得这两口子在朝好的方向发展。
    这时,我走到附近的一个招手停车的公共汽车站,我发现那是一个古怪的站名:衙
门口。
    “你们两个知道这是什么地方嘛?”我打断他们谈话,招呼着,也是怕丁丁上来那
股别扭劲,又闹到,不可收拾的地步,还是回去慢慢解决吧!我始终相信,要是没有深
仇大恨的话,大家谦让一些,没有谈不拢的事情。
    他们两个人一看这个站名牌,都不由得苦笑起来,因为一对夫妻,要到衙门口谈问
题,那肯定不会是好事了。于是,杨菲尔玛请我上她的车,然后对丁丁说:“你可以掉
头回到你的垃圾堆去,要不,你就跟我进城,何去何从,悉听君便了。”
    一路上,我总琢磨衙门口这站名,对这两位不是什么好兆头,可回头看,那辆老爷
吉普一直尾随着向城里开来,我觉得也许是多虑了。
    车子一直开到他们居住的花园别墅的门廊下,她下了车,第一件事,便是把脚上的
高跟鞋脱下来,交给开门出来的阿姨,让她扔进垃圾桶里去。然后,回过头来,对跳下
吉普的丁丁说,那声音是亲切的:“拜托了,你那身行头,最好也脱下来扔掉算了。”
    丁丁也很幽默,“也许,在你看来,我也应该扔进垃圾桶。”
    她笑着说:“至少,暂时不会,你放心。”
    丁丁回答得也很爽利,“那就谢啦!老姐!”
    “也是暂时的嘛?”
    “不,我是永久的!”
    我相信他们两个人开始明白:在这个世界上,还有什么比爱更重要的呢?爱,即使
一点点,也不容易。
    我现在终于体会到日本人的厉害了。
    高田先生精明的目光。一下子就看出来,杨菲尔玛是这个时代春风得意的宠儿,而
丁丁,则是下一个时代才有可能成为叱咤风云的人物。所以选择了她,而不是他的老朋
友,这一点,希望我能谅解。这不是他的原话,是通过翻译,嘀哩嘟噜说了半天,我才
明白了他这番意思的。我并没有对他的现实主义产生什么反感。这是很自然的,他要想
在中国也捞到他在日本得到的便宜,毫无疑义,他不能指望得到丁丁的任何帮助,只能
依靠这位有极强活动能力的杨菲尔玛。
    然而,他的话使我悟到时代与人的关系,什么样的人,在什么时代吃香,什么样的
人,在什么时代倒霉,是有一定的对应规律。不过,老伴泼我冷水:“得了吧,像丁丁
这样认死理,不开窃,给个棒槌就认真的主,不论哪个时代,都注定要碰壁的。”
    我不那么悲观,脚踏实地的人,一步一个脚印地走下去,不一定要等到下一个时代,
就会成为社会的主流力量。“他怎么不灵活,怎么不圆通。”我为丁丁辩解:“他能跟
杨菲尔玛进城来;就表明他懂得鱼和熊掌可以兼得的道理。按照我理解的他,那个一条
道走到黑,不见黄河心不死的家伙,本来会掉头不顾,回到那座垃圾山,做他想做的事。
可他没有,开着老爷车一直在后面跟着。”
    “那--”老伴欲言又止。
    “我知道你对那个抽莫合烟的小子,不感兴趣!”
    “我在琢磨,跟回来的了丁,还是早先那个丁丁嘛?”
    “哦,天啊!”我为我那忘年交的朋友感到尴尬:“死了到底,你看不上,不做死
了,你还是看不上,真是难做人啊!”
    “不是这个意思,算了算了,跟你也说不清楚。你还是看看小姐打发人送来的请柬
吧!”
    我不禁诧异,怎么明天九点在长城饭店,就开《东京垃圾的研究》中文版翻译出版
的新闻发布会啦?
    “有什么不妥吗?”老伴看我神色有异,连忙走过来问我。
    我让她仔细端详这张请柬,上面印有中英日三国文字,想必是早有准备。为什么不
能事先给我打声招呼?一路上,她有空吹嘘她换了第四次的豪华轿车,顺便说一声明天
开会,有什么关系呢?再说,托我为这部中文版写的序,我还没有动笔呢?
    “你是不是觉得其中有那一丝阴谋的气味?那个杨菲尔玛可是一个人精。”
    “不下不,”我不否认有过一瞬间的怀疑,但我想到昨晚分手的场面,马上否决了
自己的这个想法。“不可能,不可能……”于是,我把这条线索联结起来了,正像她说
过的那样,是一个两口子的磨合过程。她为什么一定死乞白赖地要把丁丁找回来呢,我
明白了,就是要让他在明天的会场上,得到一个意料不到的惊喜阿!事情从这本讲垃圾
的书开始,那么最好的结束,莫过于在这本书的翻译出版上画一个圆满的句号,是再合
适不过的事情了。这真是一个铁娘子,铁女人,或者是铁小姐,她说到的,就一定要做
到。你不是要做这个梦嘛?我就让你实现这个梦。于是,磨合好了的这两口子,联袂向
观众招手,我似乎看到了一出喜剧落幕时皆大欢喜的场面。
    第二天,当我走进会场的时候,绝没有想到竟是这样一个长幼威集,群贤毕至的盛
会。这是用不着替她犯愁的事,她认识半个北京城里的头面人物,另半个北京城里的头
面人物,她虽然不认识,但认识她。因此,我一看签名簿,便晓得该来的几乎都来捧场
了。
    我先看到那个北海道钊路市一间小酒馆老板娘的情人,准确地说,是他先看到了我,
便拉了一个日本留学生过来同我攀谈。很显然,在这么多出版界,新闻界,文化界,以
及政要,首长,官员,和环保方面的人士中间,他受宠若惊的同时,又感到惶恐和孤独。
他那副怯生生的样子,像溺水人捞着一根稻草似地握住我手不放,使我想起少年时代逃
难的经验。我不晓得为什么当时的上海人,称呼日本侵略军为“萝卜头”,是不是因为
外强中干的缘故?说他们一旦落单的时候,是很胆怯的,很没有武士道精神的。但只要
有三个以上的皇军结群,便一定兽性发作,奸淫烧杀,三光政策,来了精神。你就看那
些国会议员便知道了,只要三两个人一起哄,肯定就会有人跳出来大放厥词,否认南京
大屠杀,否认慰安妇,否认侵略战争,跑去靖国神社朝拜东条英机山本五十六。
    这位义务当翻译的日本留学生,日文当然不会错,但中文实在“鸦鸦乌”,好容易
才弄懂他已经把这本书,包括发行港、澳、台东南亚的简繁字体的中文版权,交给杨菲
尔玛,而且,还答应她,将为她开办生态旅游,绿色旅游,中日青年环保度假营的活动。
并且在路线设计,在科学论证方面,提供咨询。他特地申明,这都是无偿服务。我想,
她为你举办了你一生也不曾有过的出足风头的活动,她为你搞到那么多比你在日本要好
听得多的头衔,那她不从你身上收回全部投资,也就不是令好多同行敬畏的杨菲尔玛了。
    他请我谅解,为什么要这样做,因为,“她是这个时代的宠儿,而丁丁君,对不起,
也许下一个世纪
    “那么这位生不逢时的年轻人呢?”
    “他来了,刚才还在这里,我们争论垃圾的集中处理问题。咦,不是在那边吗?”
朝他手指的方向,在大厅的另侧,我发现了丁丁站在那里。他也看到了我,便伸出了手
向我示意。大厅里熙熙攘攘,尽是些衣冠楚楚,珠光宝气的与会者,我想,很可能杨菲
尔玛把她乡村俱乐部里的豪富,都拉来助兴了吧?因为这些非文化界的来宾,每张面孔
都很陌生,但他们好像和丁丁有一面之缘,很可能因为他是他们寄予期望的明日之星吧?
由于要不断地打招呼,他想往我这边靠拢,竟一时挤不过来。看他的表情,大概杨菲尔
玛尚未把谜底向他揭晓,仍旧蒙在鼓里,所以,本不应是局外人的他,却无所事事,就
有点不自在了。“浑小子,这是给你开的会呀!高回风光,你更有面子啊!一会儿,等
着瞧热闹吧!”我真羡慕他有这样一个贤内助,虽然是加引号的妻子,在法律上只能算
是事实婚姻,她能安排得如此妥贴,老弟你不费举手之劳,便坐享其成,这种幸福,并
不是每个男人都有机会得到的。
    我为他高兴。
    这时,小乐队奏起欢迎曲,主宾从休息室里相继走出来,鸡尾酒会本来是比较随便
的,不那么官方色彩的应酬,但中国人仍旧习惯把那些生活筛子筛不下去的有体积,有
分量的大个儿人物,尊让到显著位置,他们端着酒杯,也好像早演习过似地站到应该站
的地方。哈!我从这排有头有脸的人物中,发现了我的老朋友徐总,但他并没有注意到
人群中的我。当我听到杨菲尔玛介绍几个主办单位的名称,其中也有徐总那个大公司时,
我反而觉得他要是不来凑这个热闹,不出席这次酒会,不和杨菲尔玛站得这样靠近,倒
有点不正常了。
    我注意到那条很具青春气息的领带,显得格外潇洒。
    下面,自然是那位日本垃圾才子的镜头了。日本人穿西服,优点是几乎挑不出毛病,
但也很难看出着装的个性特点,高田君则尤其中规中矩,应该把丁丁送我的那套和服借
给他穿才是。
    我不知道,为什么不由翻译这本书的丁丁来传达他的感激之情,而由那个日本留学
生,结结巴巴地转述他的写书过程?高日本想得到他在日本一炮打响的结果,就非常满
足的了。没有料到这个杨菲尔玛,在这么大的会议厅里,开这么隆重盛大的特别高规格
的招待会,连给他当翻译的日本留学生的舌头都打结了,生怕出岔子,而高田也有些失
态,其实他没有喝酒,却像是醉了似的,前言不搭后语。因为即使他在东京红了以后,
成了人物,顶多也就与什么排泄物课的课长打打交道而已,杨菲尔玛为他搬来了这么多
官方,半官方的人士,那些显赫的头衔令他感到眩晕。
    也许这是一个外交礼仪,才找他本国人作翻译的吧?我只能这样理解。
    本来,高田在清醒的时候,很精明,在喝多了的时候,很本色,现在,他这种不醉
似醉,倒弄得不尴不尬,里外不是他了。我看杨菲尔玛也不耐烦听这套味同嚼蜡的作者
致词了。便对身边的徐总耳语,随即见他移步后退,向他们主宾的休息室走回去。我可
以肯定,他一定为那位小姐办什么事,她有这种本事,用她的眼神,用她的脸色,甚至
用嘴角的表情,完全用不着语言,去让别人做什么。她确实是高田所赞誉的那种时代的
骄子,她不但主持着会议,还关照着会场的每个角落的每个人。熟悉的,不熟悉的,来
往的,不来往的,都用她那带气功,带磁场的眼睛,一一地招呼着。
    这时,有人在我身后,轻轻拍了一下。我回头,不是别人,正是徐总。为了不干扰
别人,听高田讲城市垃圾的分类,我们退到大厅后边。他直接了当地替杨菲尔玛向我道
歉:“就如长城的城砖上,有许多人愿意留下自己的名字一样,一件稍为像点样子的事
情,必须有些人,想把自己与其实也算不得什么的荣耀,联系在一起。”
    “你这话太没头没脑。”
    “我只是原样传达杨小姐的话。”
    “你们刚才在谈论我?”
    “是的。她很抱歉,因为一位环保界的前辈,认为这本书的中文版,要作序的话,
非他莫属。对这样的自告奋勇的人,简直是没有什么办法挡驾的,所以
    我正求之不得,“那太好了,本来,让我写,就有点驴唇不对马嘴。”
    “你真的不介意?我跟杨小姐说过,我了解你,大人大量,才不会放在心上。”
    “那你倒用不着恭维我。其实,她那次带高回来找我,我说过的,最合适为高田这
本书写序的,只有一个人,那就是丁丁。”
    也许因为大家正在鼓掌,而结束演讲的高四,又一个劲地致谢。地道的日本式九十
度还要多些的鞠躬,不可能像鸡啄米那么痛快,每一次能拖到一分钟之久,我估计徐总
没有听见,其实他受人之托,是在.琢磨措辞,该怎样对我讲。甚至当主持的杨菲尔玛
宣布请译者讲话的时候,我发现走到麦克风前的,不是丁丁,而是一位我不认识的人士,
我还在继续为情况的突变作合理的解释,也许考虑到翻译的质量,才找到更高明的外文
所的专家吧?可徐总在我耳边那句显然是字斟句酌的话,我这才听出不协和音来。
    “老先生,最好劝劝你的那位忘年交,不要沉湎在空想的社会主义,或者乌托邦里
啦!”
    “怎么回事?徐总!”
    “他应该到我公司去报到,而不是热衷于搞什么小区垃圾的综合利用。你再好的想
法,你不切合实际,你就永远是不能实现的梦。不错,国家现在为每吨垃圾付出95元人
民币,拉到郊区堆放在那里,但不可能把这钱交给你,在小区建燃烧垃圾的锅炉,那就
会使一大批人失业,也使那些掏垃圾的老乡丢掉饭碗。然后,就算你建成焚烧炉,你向
居民收他们的每吨10元或20元的倒垃圾费,再要收他们用的热水费,看他们打不打破你
的脑袋。再说,你控制住回收的纸张,玻璃,废金属,那些收破烂的人,指什么吃?我
弄不懂这个丁丁是怎么啦?一门心思在垃圾上?”
    我明白了,他从衙门口开着他的吉普车跟进城来,原来只是为了他的垃圾集中小区
处理计划,也就是成立“吃垃圾”的新兴企业。“那他肯定是动员杨菲尔玛投资了?”
    “哪还用说,这位小姐说,几乎磨了一晚上嘴皮子。”
    怪不得丁丁夸杨菲尔玛做期货交易,特别富于远见,敢情要她解囊相助。看来他还
是一个不变的丁丁,是我老伴印象里那个不折不挠,走起路来咚咚咚响的丁丁了。“不
消说,小姐拒绝了?”
    徐总笑了:“正因为她知道远景投资的风险性太大,没有绝对把握,她不会把钱往
水里扔的。”
    “那怎么办呢?”我想知道结果,虽然这个会开了,恐怕还只是个序幕吧?”
    “四个字,回头是岸。”
    “否则呢?”
    他没有回答,但招待会结束以后,在长城饭店门口的东三环大路上,那个以垃圾为
目的,想营造一个干净世界的丁丁,和那个以垃圾为手段的日本朋友握别,和那个等待
他去报到上任的徐总握别,和那个加引号的,不漂亮但绝对是神采飞扬的妻子握别,自
然也是与为他铺排的那条通往殿堂的路握别……然后,走到我跟前,说:“我就不必和
你握手了。”
    “为什么?”
    “我想很可能一两天里,要把一些没处放的东西,先存在你那儿,还会见面的呀!”
接着他跳上了那辆老爷吉普,朝北驶去。不用说,这是去三家店方向最佳路线。大家都
站在路边不出声地望着,一直到他消失在无数的车流里,人们仍旧在沉默着。
    我就更不想再责备这个死了了。同时,我也不想埋怨在场的其它人,每个人都有其
这样做的道理,都有其可以理解的缘由,都有其不能以简单的得失成败来衡量的标准,
也许,这正是生活的复杂之处。于是,我想起我朋友的朋友,那铁路员工夫妇的女儿杨
菲尔玛说过的话,人和人之间,是需要一个磨合过程的。对汽车来讲,行驶若干公里以
后,车后边的那块挂着的磨合牌子便可以摘掉了。但对人来讲,这种磨合过程,说不定
有时是需要付出一生一世的事情。
    那有什么法子呢?人总得活下去,总得沿着自己的路走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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