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汉语优劣论──与芦笛先生商榷(二)
     
林思云
     
     
我十分同意芦笛先生认为欧洲文字优于汉语的观点。芦笛先生谈到汉语有三大缺
点:“首先是‘以字造词’产生内在的含混。第二个问题是望文生义。第三个问题
是文法的不严密。”这些我都非常赞同。在我看来,汉语的缺点还不止这些,还有
必要继续挖掘。
     
欧洲人把语言作为一种工具,而中国人则把语言当作一种艺术,当然这也可以说
是汉语的一种长处。欧洲人的艺术是建筑、雕塑、绘画等,中国人则把说汉语写
汉字,都作为艺术来对待。“书法”是一种艺术自不必说,“汉赋”、“唐诗”、
“宋词”等,都是只限于汉语才有的语言艺术。中国画也是用写汉字的笔和墨来
进行绘画,而不象欧洲人那样另有一套专用的绘画工具。
     
“唐诗”、“宋词”等,特别强调平仄声韵、排比对仗,巧妙地运用汉字同时表达
发音和词义的特点,使诗词不仅读起来好听,而且还借用描写景色来抒发内心的感
情。“唐诗”、“宋词”的确是汉语艺术的顶峰。汉字的艺术性,使多少中国的文
人把毕生的精力都花在磨炼汉语这种感性艺术上。
     
一位日本教中文的大学教授,翻译冰心写的《樱花赞》时难得他手足无措。《樱花
赞》中写道:“樱花,,,呆映重叠,争妍斗艳,,,却是我所看过的最璀璨、最
庄严的华光回射的樱花,,,花象云海似的,在朝阳下绯红万顷,溢彩流光,,,”。
那位教授对我说:“你们中国的形容词太丰富了,仅用来形容‘美’的词就枚不胜举,
而日本只有‘很美’、‘非常漂亮’几个有数的形容词,《樱花赞》翻成日文就成了
干涩无味的糟米饭。”
     
中国人看《樱花赞》,最钦佩就是作者巧妙地使用“呆映重叠、争妍斗艳、华光回
射、绯红万顷、溢彩流光”,这些只可意会的形容词。可是这些中文最精妙的部分,
即使请第一流的英语大师来翻译,恐怕也难把“呆映重叠、争妍斗艳、华光回射、
绯红万顷、溢彩流光”这些词,原汁原味地翻译出来。
     
中国人老是埋怨中国有那么多好作家、好文章,洋大人却不肯“赏”中国人一次
诺贝尔文学奖。其实理性的洋人实在无法体会汉语文章之优美洒脱、传神会意的
精髓。由于洋文没有中文这么多感性词汇,再优美的汉语文章翻成洋文,也只能
成为干涩无味的糟米饭。看来中国人感情洋溢的文章,实在不对洋大人的胃口,
所以中国人想拿到洋人的“诺贝尔赏金”,怕是遥遥无期了。
     
先谈了汉语的好处,再回过头来谈谈汉语的坏处。
     
汉语的优点,另一方面又是汉语的缺点。汉语具有“一荣一枯”的特点,擅长描
写细腻的感情,却不擅长阐述复杂的逻辑推导。纯粹的汉语完全无法对理性的科
学进行表述,代数方程、物理学公式、化学方程式,都不得不借用大量欧文字母,
完全使用汉语则根本无法写科技论文。现代汉语不仅经常借用欧文字母数字,还
大量使用具有很长定语的、欧洲语言特有的长句子表达方法。特别是传统汉语没
有标点符号,现代汉语不得不借用洋式的标点符号,才使汉语能够表达比较抽象
的理性思想。
     
写到这里,忽然冒出一个“牛顿猜想”:说不定中国历史上早就有人先于牛顿发现
了万有引力定律和微积分,可惜使用古典汉语无法把这种超群的理性思维表达出
来,传授告诉别人,中国的牛顿只好遗憾地带着“有口说不出、有笔写不出”的
伟大思想告别人间。
     
更让中国人难过的是:现代汉语中夹杂欧文字母数码、借用洋式标点符号、借用
洋文语法的“半汉半洋”表现方法,还不是中国人创造的,而是日本人创造的。
日本人引进西方文化思想时,发现他们以前专程派人到大唐天朝学习引进的汉文,
原来是个中看不中用的“样子货”,根本无法表达理性的西方思想。日本人百般摸
索,终于找出一个在日语中夹杂洋文字母,使用洋式标点符号,日语单词套用洋
文语法的方案,才基本解决了用日语表达洋人理性思维的难题。另外汉文中描写
感情的形容词特多,表达理性的词汇却很少,日本人只好自造出大量新词,比如
“政治”、“经济”、“哲学”等,用来表达洋人的理性思维。
     
近代中国照搬了日本的新汉字系统,以至于现代汉语中有800多个用来表达理性
思维的常用词,如“思想”、“主义”、“自由”、“民主”、“辩证法”等等,
都是直接借用日语词汇。所以现代汉语其实是一个“汉文”,“洋文”和“日文”
的大杂烩,实在没有什么让中国人感到自豪的。而且现代汉语还有进一步洋化的
趋势,洋文词汇不断增加,出租车改叫“的士”(taxi),激光改叫“镭射”
(laser),动画片改叫“卡通”(cartoon),日文词汇也不停粉墨登场,“卡拉
OK”、“人气”等等。现代中国人已经没有人会用纯正的传统汉文写文章了,只
会讲“半汉半洋”的假洋鬼子语言。诗圣李白、词圣陆游怎么也不会想到在他们
手里发挥到炉火纯青的汉文,会被他们的后代“糟蹋”成现在这个非驴非马的样子。
     
汉字这样的象形文字,基本上是“看图会意”,感性的成分很多。中国人使用这样
感性的文字,妨碍了中国人理性思维的发展,也是可以假设的。而欧洲的拼音字
母,是没有任何意义的抽象符号。欧洲人使用这样理性的文字,自然有助于理性
思维的发达。日语借用中国的汉字,加上自创的50个表音字母“五十音图”,使
日语成为一种“半拼音文字”。日本人的理性思维能力在洋人和中国人之间,说不
定和日本人使用介于中文和洋文之间的“半拼音文字”有关。
     
世界没有了汉字,人类文明根本不会受任何影响,中国的“四大发明”(可惜洋人
只承认中国的“三大发明”,说印刷术是洋人发明的),也不是非要在汉字的基础
上才能发明出来。现在汉语已经到了不夹用洋文就无法成立的地步,可是欧洲语
言却完全用不着汉文来“帮忙”。欧洲语言和汉语谁优谁劣,已是一目了然,根本
没有必要进行辩论。
     
汉语除了不便于阐述理性思维,还有其他一些突出的缺点。比如汉字的数量太多,
难认难记,学汉语比学欧洲拼音语言要花费多得多的时间,学汉语的“老外”没
有不抱怨汉字太多记不住的。从经济学的角度来看,汉语是一种效率非常低的语
言。学习汉语特别费力,好不容易学会了,用处又非常小,汉语真是把中国人坑
苦了。然而偏有那么一批“以苦为乐”的文化战士,总是孜孜不倦地喊叫:“汉
语世界第一”。这句话如果加入两个字,改成:“汉语坑人世界第一”,倒还有
些能说得过去。
     
另外,中国传统上选任官员的科举制度,也和汉语的艺术性有直接联系。科举考
试时,既不考应试者的政治经济专业知识,也不考应试者的管理领导才能,只是
单考应试者“作文章”的水平技巧。谁文章写得漂亮,谁就有资格做官。这种把
写文章的技巧,作为衡量一个人才能唯一标准的方法,造成中国历史上一直由一
群只会作文章、没有思想创意的秀才治国,焉能将国家治好?如果汉语象洋文那
样缺少艺术性,考写文章技巧的科举制度大概也无法诞生。
     
现代中国人缺乏理性思维,的确受汉语“坑害”不浅。但这里又有一个“先有鸡
还是先有蛋”的难题:是因为汉语太感性,所以害得中国人没有理性思维?还是
因为中国人没有理性思维能力,所以才只能造出汉语这样感性的文字?
     
我不知道有多少中国人敢于思考“先有蛋”的假设,毕竟承认自己先天不行是需
要极大勇气的。
     
“汉语坑人论”谈得也许走题了一些,愿芦笛先生不致见怪。
     
     
2000年5月23日写于日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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