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芦笛杂文集
芦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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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ABC：千年活化石（一）
──《黑崽子》摘译
芦笛
前言
我写了本英文自传，题目是《Born Doomed》。此书之作，是张戎的《鸿》刺激出来的。
张是“红崽子”。贵族的眼光，阶级的偏见，再加上对传统文化的有限了解，使得书中
对中国社会特别是文革的诠释显得特别浅薄滑稽。老芦看了便愤愤不平，想写出真实的
中国来给鬼子看看。可惜我空有满腹深刻见解，却没有人家的才气，英文水平比不上人
家的万分之一，又被人家抢了头筹，于是书写出来一两年便只有“良贾深藏若虚”。闲
时拿出来翻翻，吟两句：“沽之哉！沽之哉！我待价而沽之者也。”准备死后藏诸名山，
等将来的考古学家发现我的伟大价值，给我开个敬爱的刘主席那样的追悼会，九泉与有
荣焉。
书写完了，便有空来网上胡混。一来二去便从临渊羡鱼堕落到穿著衣服鞋袜跳下深渊，
去捉拿那“色即是空”的“鱼魂”。写来写去肚里的货倒得七七八八，便想到这本书上
去。我想把它摘译出来，看看市场需求。如果有人看，再将全书译出，拿去向海外华人
出版商兜售。
下面这章本是附录，是向鬼子扼要介绍中国的，但全书写完后忍痛大删，仍是二十多万
词，再加上附录就更长。更重要的是，老芦是中国人，总免不了“为亲者讳”的传统，
没有金老先生痛暴家丑的无畏气慨，所以成书时还是删掉了。不过咱们这儿反正全是自
己人，关起门来洗洗林妹妹的裹脚布也没什麽丢人的。
中国ABC：千年活化石
上个世纪初，某个西方的旅行家到了中国后，发现他在那儿见到的一切都和西方相反：
中国人互相打招呼时是握自己而不是对方的手（顺便说一句，这要卫生多了）；觉得热
的时候，便去喝热茶而不是冷饮来使自己凉快下来；他们的姓在名前；用的时间顺序是
年－月－日－时；住址是国－省－市－街；写字是从右到左。最后，他们复仇时，不是
象一个头脑冲动而胸无韬略的西方人可能会干的那样，去手刃仇敌，而是去吊死在仇家
的大门口。关於最后一点，我将在下文适当的地方加以解释。
其实，几十年前，第一批派往英国的中国外交官中的某位刘先生早就作出了类似的发现。
他注意到，在英国，政治上的决策是由人民而不是由皇家作出的；妻子比丈夫更受尊重；
肉是在烹调后而不是在烹调前切好；书是从最后一页而不是从第一页看起（看来刘先生
不知道西方的书是从错误的那一边打开的）。不仅如此，跟那位后来的西方旅行家不同，
刘先生还试图对这些差别作出科学的解释。他的结论是：因为英国和中国处在地球的两
极，所以在英国，从大地到天空，万事万物都是颠倒了的。
对这些观察（某些今天已经过时了），我想根据自己的痛苦经验作三点补充：第一，中
国人笑的时候并不一定是给逗乐了。所以，如果你见到你的中国朋友闯了大祸后还在微
笑，可千万别给气疯。他们其实不过是想通过微笑来缓和气氛，掩饰他们的难为情和负
咎心罢了。第二，如果你给中国朋友送礼，而他并不迫不及待地立刻打开看，那并不是
他看不上你的礼物，而是因为他怕显得小家子气，好像交你这个朋友就是指望你送礼似
的。第三，对西方人有巨大吸引力的东西，可能会让东方人无动于衷。所以，永生的允
诺很可能只会吓跑中国听众，因为他们中的许多人相信活著就是受罪，而幸福不过是一
种幻觉罢了。因此，耶和华见证人最好还是想出点更有魅力的东西去向他们布道。
在本质上，西方文明和东方文明是相反的。前者是主动的、外向的和咄咄逼人的
（aggressive）；后者是被动的、内向的和萎谢的（但决不会死去）。谋求更多物质享
受的欲望与探索未知的好奇心永远驱赶著西方社会，使它不停地变化和发展；而在中国，
直到19世纪，中国的政治制度从公元前221年起就没有什麽根本变化。其社会由一套复
杂的哲学和宗教的教条网络来维持，这些教条最终变成了民族的永恒的精神状态
（mentality），使中国社会成了活化石。一个欧洲人总是向前看和向外看，相信生活
就是享受（fun），为了真的享受生活，他时刻准备拥抱任何新发明，航行到地球的另
一边，入侵遥远的国家，抢劫当地人民并用自己的价值观念和生活方式去改造他们。这
种态度最终导致了弥漫全球的西方文明的大爆炸（Big Bang）。然而对於一个中国人来
说，人生是为社会和家庭预先规定的痛苦的责任。一个人不是为了他自己而是为了别人
活著。成功只能通过既存的渠道去取得，任何想与现有模式（stereotype）决裂的企图
都将被全社会制止并加以严厉惩罚。因此，在这种社会里创造力和首创精神
（originality）很难找到它们的位置。
现在让我们来看看这种态度是怎样形成的，在现代它又让我们碰到了什麽样的麻烦。
一、国家和人民
中文字典里从来找不到“China”这个词，我们从来不这麽叫自己的国家。不过，中国
有过一个朝代叫“秦”（发音如“chin”，公元221－206年），有的学者认为这就是中
国获得她的西方名字的原因。不管怎麽说，几千年来，我们只有朝代的名字，却没有一
个国家的正式名字，这是因为我们认为中国不但是整个世界，而且位于宇宙中心。直到
1911年我们的国家才正式命名为“中国”，意思是“中央王国”（如一般翻译的那样）
，准确的翻译应该是“中央之国”。
以上陈词滥调在任何一本谈中国的书中都能找到。不过我们的汉学家们或许不知道，公
元725年，一位伟大的中国天文学家领导和指挥了一场野外实测，来确定宇宙的中心究竟
位于中国的何处。虽然他领导的测量队在历史上第一次实测了地球子午线的长度，但我
不知道他们是否满意地达到了最初的研究目的。不过我倒知道古人一向认为古都洛阳是
宇宙中心。中国伟大的诗人杜甫就曾写过“天中贡赋均”的诗句，说明这是帝王们选择
该地作为首都的一个重大理由，因为各地的国王和督抚们朝贡时要走的路都是相等的，
而这就显示了皇帝对臣民的公平。
绝大多数居住在中国本部（包括台湾和其他岛屿）的中国人管自己叫“汉族”，这是从
历史上的汉朝（公元前206－公元220）那儿来的。该民族代表了西方的“中国人”的概
念。汉族人相信他们都是传奇中的炎帝和黄帝的子孙，其实他们和北方入侵的游牧民族
多次混过血。北中国人和南中国人大致为扬子江分开，他们之间的差别是十分明显的
（当然不是对西方人的眼睛而言，在他们看来中国人全长的一个样）。一般来说，北方
人个儿大，长得较白，而南方人较矮，长得较黑（特别是西方最常见的广东和福建人，
一般人以为他们就是中国人的代表，那是错误的）。南北所用的语言也不同。北方方言
种类较少，彼此能互相明白；南方方言极多，彼此的交流只有通过学来的“满大人”
（即基于北京方言的“标准”汉语 ）。他们的饮食也不同，北方人吃的主要是面食，
如馒头和面条，不加辣子；南方人吃的主要是大米饭和放辣椒的炒菜。更重要的是，北
方人一般比较朴实、勇敢、诚实，而南方人一般比较复杂（sophisticated）和精明。
或许就是这个原因，除了历史上的两次例外，北方总是征服南方。
虽然有这些差别，北方和南方人仍有许多共同的特征。除了西方人最注意的细眼睛、黄
皮肤、扁平的脸、黑发黑眼外，他们的眼睑有皮下脂肪，门牙是铲形的，两侧微微向里
卷入，刚生下来时屁股上有一个青色的胎记，在发育过程中逐渐消退。这些特征有的是
中国人特有的。
某些汉学家争辩说，单一的汉民族和单一的汉语都是共产党编造出来的神话。这个结论
看来是基于肤浅观察作出的。的确，汉族的血统并不纯粹，他们的口语的差别甚至可以
大过西班牙语和意大利语的差别，但他们在文化上却是一模一样的（identical）。 他
们的精神状态（mentality）几乎完全一样，他们坚信自己来自于同一祖宗，属於同一个
民族。实际上，我不知道世上还有哪个民族象汉族那样，认为国家的统一高于一切，包
括个人自由和幸福。说到汉语，尽管它有著无数种方言，却是一种单音节语言。它只能
用现有的汉字书写，而汉字是一套复杂的视觉符号，不可能用字母代替。对视觉而不是
对声音的依赖，使得汉字象阿拉伯数字一样，在发音上比拼音文字有大得多的灵活性。
这就是为什麽越南人、朝鲜人和日本人可以将其用作自己的文字的原因。因此，汉族是
既被他们共同的历史遗产和精神状态，又被他们的文字绑在一起的（bound together）。
除了中国本部之外，中华帝国还包括西北部主要由穆斯林居住的新疆，北部的内蒙古和
西南的西藏。与西方普遍相信的相反，这些地区并不是共产党的军队征服的，它们是被
满族纳入中华帝国的版图的。满族是满州（今中国东北）的一个少数民族，在17世纪崛
起，并于1644年征服中国本部。直到被整合入帝国时，上述边疆地区跟中国本部的历史
上的联系少到可以忽略。因此，与越南人、朝鲜人甚至日本人比起来，居住在这些地区
的少数民族跟汉文明（即西方所知的中华文明）没有多少相干。然而，由於汉族对一个
统一和强大的中国的偏执心理（obsession），更由于19世纪以来对西方入侵者丧师失地
的耻辱培育和刺激了这种偏执，在可以预见的将来，恐怕没有哪个中国政府胆敢让这些
地区独立。
二、古代中国和她的构成（making）
汉族的第一个朝代夏朝据说是公元前21世纪建立的，但迄今该王朝的存在似乎还没有直
接证据。与此相反，第二个朝代商朝（公元前16到11世纪）的存在已被出土文物（包括
精美绝伦的青铜容器）和刻在兽骨和龟壳上的历史记录确凿证明。从周朝（第三个朝代，
公元前1066－221）后期起，中国就有了毫不间断的历史记录，这是中国文明最显著的一
个特征。公元前221年，第一个皇帝秦始皇（兵马俑就是从他的陵寝附近挖出来的）将他
的统治扩张到整个中国本部，统一了汉民族，建立了一个高度集权的政体来统治这个伟
大的帝国。从那时起，中国从未真的越出秦始皇所建立国家的结构框架。如果不是入侵
的游牧民族两次为她开疆拓土，就连她的幅员也不会达到今天的规模。换言之，中国是
被有效地冻结了将近两千年。
是我们祖先那聪明的政治和文化上的设计使这种冻结有了可能。在政治上，国家是高度
集中的一个蛛网，皇帝基于蛛网中心，是绝对权力的象征。所有的中央和地方官员，从
宰相到县令，都由皇帝任命。人民被组织在保甲制度中，不但被保甲长监视，而且被邻
居窥探（spy on）。如果出了罪案，全里的人都要为之负责。县令管理该县的一切公共
事务，从收赋税、派劳役修建公共工程，直到判决从家庭纠纷到谋杀的一切案件。当处
理刑事案件时，他一个人要扮演侦探、公诉人、法官和陪审团的诸多角色，宣判的依据
主要是毒刑逼出来的口供。整个体系只由一群御史制衡，他们的责任是发现贪污和滥用
权力并向皇帝本人报告。不必说，该体系给予皇帝和他的官员们巨大的凌驾于人民之上
的权力，后者对於关系到他们的切身利害的事务毫无置喙的余地。无论何时，只要皇帝
愿意，他就可以召集千千万万人民，驱赶他们去无偿地修建长城、大运河、紫禁城、十
三陵，等等。而且，这种体系实际上使得腐败制度化了（institutionalized）。它可以
变得如此之烂，以致任何一个落入县令之手的案子都成了他发财的机会，这种情形已是
屡见不鲜。所以，如果你去吊死在仇人的大门口，他全家和邻居都要被逮捕，受够毒刑，
直到庾死狱中或倾家荡产、一文不名。
为确保这个制度不受挑战，皇帝和士绅阶级形成了一个坚强的联盟，使后者变成了统治
阶级。中国也许是世上第一个采用文官制度并发明了用考试来选择官员的国家。教育被
赋予了极端（ultimate）的重要性，士大夫们享受著别的国家从未见过的特权与尊重。
教育的科目不是科学和技术，而是孔夫子和他的门徒（followers）编篡的《四书》、
《五经》。这些经典是无比重要的，因为学生掌握它们的程度将决定他们在文官考试中
的命运。历史也是一门重要科目，因为从以往朝代的兴衰中汲取的教训可以用作未来的
官员们的罗盘。一个受过教育的人也得写一手好字，能创作对联和诗歌来炫耀他出众的
才能和高雅的趣味。为此目的，能画上两笔也大有俾益。但音乐、戏剧、雕塑、小说和
别的形式的艺术则完全不在考虑范围内，因为它们被看作是下流的东西。
简言之，教育的唯一目的是培养一个“士官生（cadet）阶级”，这个阶级的抱负是有朝
一日被选中为皇帝服务。选择官员的考试是免费、公正和清廉的。与欧洲那强调血统门
第的封建社会不同，一个人除非家里是皂隶娼优，不论出身如何，只要他足够聪明和走
运，能牢固掌握圣贤的教条，通过了三级考试，就可以当上官并一直升迁到宰相的高位。
考试每三年一次，没有年龄上限，所以考生们可以反复尝试直到老死。哪怕他们终生都
失败了，只要能通过第一和第二级考试，挣得一定的学衔，仍然可以享受某些特权，例
如豁免劳役和赋税。他们穿戴特殊的服色，为社会各阶层高度尊敬，见县令时不必象其
他人一样下跪。只有他们的学衔被递夺后才能被逮捕和上刑。更重要的是，他们可以充
分利用对地方官员的政治影响，使自己变成当地的恶霸和地主。因为这些原因，教育制
度不但是一种洗脑的手段，而且是一种政治六合彩（lottery），有效地牢笼了所有能干
而又野心勃勃的青年人，把他们变成了现状（status quo）的忠诚和热心的支持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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