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沸腾的时代,欢乐的童年(二)

──《黑崽子》摘译

芦笛

毛主席号召“除四害”(麻雀、苍蝇、蚊子、老鼠)后,我们的课外活动就更加丰富多
彩了。全国人民都给动员起来进行这场新的人民战争,学校也立即行动起来了。

低年级学生的的指标是每天一火柴盒死苍蝇或是一条老鼠尾巴。我轻而易举地便完成了
任务,“灯泡”却淌眼抹泪的。他母亲拒绝给他买苍蝇拍,还痛骂学校不务正业,骂到
兴起,便顺手给他的“光蛋”几个栗爆。因为没有头发的缓冲垫,那栗爆便凿得格外亲
切,落地生根,等他来见我时还依稀可辨。我慨然把自己的拍子借给他,然而这笨蛋却
笨到不知道上哪儿去找苍蝇。

“到厕所里去!傻子!你根本不用瞄准,闭著眼睛胡打一气就行。往哪儿打都行:地
上、
墙上,随便哪儿都可以。只要你象抽风一般打够了数,死苍蝇就得用火车拉!世上没比
这更简单的事儿了,就连你这种笨蛋都保准砸不了锅!”

“灯泡”感激涕零,满口答应以后我的指标就包在他身上了。我对苍蝇们倒没什麽个人
成见,反正我又不是佛教徒,认定它们跟咱们平等,不能随便伤生害命。我只是觉得用
两根火柴棍当筷子夹起死苍蝇特别恶心。我曾经在放大镜下细细研究过它们的芳容玉貌,
对它们没有什麽特别的好感。“灯泡”在这方面倒是大无畏,他根本就懒得使火柴筷子,
直接就用手在厕所的地上大把大把地抓死苍蝇。

高年级的学生从来比我们好玩儿得多,这次当然也不例外。他们到田野里去又是敲脸盆,
又是打鼓,又是吹喇叭,又是挥旗子,吓得麻雀不敢落地一直在天上飞,直到再也飞不
动时便一头栽下来。更精彩的是他们还在夜间出动,爬到树上和屋檐下去掏白天看准了
的麻雀窝。在手电的强光照射下,从酣梦中惊醒的麻雀们根本动弹不得,一抓一个准。
上学和睡觉时间都能这麽疯也似地玩,也不知道他们是哪来的这种好运气。

我们在这场人民战争中干得真不错,以致一位著名的诗人兼学者在报上发表了一首诗来
讴歌我们的伟大胜利。诗曰:“苍蝇逃向美国,蚊子逃向英国,麻雀逃向日本,老鼠逃
向法国。”说到老鼠,我敢说并不是所有的鼠民都打定了主意准备叛国投敌,至少那些
安居于我们家的兄弟是如此,他们照样白天也出来招摇过市,一点都没把这场轰轰烈烈
的人民战争放在眼里。

不过鸟儿们的打算倒似乎有些不同。因为麻雀被消灭后引起虫害猖獗,几年后麻雀被正
式平反。尽管如此,它们的总数从来也就没有恢复到原来的水平。不光是麻雀,别的鸟
儿也随著生态环境的急剧恶化而消失得无影无踪。几十年后我到了美国,花了好几天功
夫我才琢磨出来那从树上、房顶上传来的声音究竟是什麽。它听起来是那样熟悉又是那
般陌生,牵动了儿时的模糊的记忆,彷佛是浓雾中隐约透出的树影。最后我才想起来那
是久违了的鸟儿的啁啾。原来,咱们伟大的诗人并没有把所有的事儿都搞对,是鸟儿而
不是苍蝇非法移民到了这儿,而让咱们的爱国志士们懊丧的是,这档子事儿就是象浏阳
河似地拐上九道弯,好像也赖不到八国联军头上去。

最大的娱乐,还是在街上。从我记事起,大街上就从来没安静过一天。正象咱们的报纸
说的,我们的时代是“沸腾的时代”,而大街就是那个沸腾的大锅,里面漂满了煮得烂
熟的东西。“肃反”运动中,大街上断不了气势磅礴的游行。只要听见那雄壮的《镇压
反革命》的乐曲(那是在某位伟大的作曲家为此前的“镇反”运动创作的),所有的孩
子都象过了电般的兴奋起来,飞也似地跑到街上去看热闹。我仍还记得那首歌的头两句:

“镇压反革命!
大家一条心!”

军乐队总是走在最前面,一律军呢制服大盖帽,戴著雪白的手套,铜管乐器在阳光下闪
闪发光,那个英俊,那个威武,那个气派,让男孩们的小心眼儿佩服得迷迷登登的。此
后是待处决的“反革命”长蛇阵。他们的手给捆在后面,全身五花大绑(孩子们管这叫
“穿绳子背心”),脑后插著纸裱的高高的“招子”,上面写著他们的罪名和姓名,姓
名用红笔大大的打了个叉(这是古代传统,现在他们改用吊在脖子上的牌子了)。他们
低著头默默地走著,脸上毫无表情,两边是全副武装的士兵,表情冷峻,头戴钢盔,平
端步枪,枪上的刺刀雪亮。

这样隆重、庄严、壮观而又带有娱乐性的杀人大典几乎天天有。中国人特有的聪明才智,
使杀人都变成了查尔斯王子大婚那样的全民狂欢节。象“镇反”运动一样,“肃反”运
动也取得了伟大胜利。这些运动是如此地深入人心,以致它们甚至改变了咱们的语言。
如果你听到老百姓说“某某被镇压了”,那意思就是说某某给官家杀掉了。

“肃反”运动后又是别的游行,锣鼓鞭炮似乎就没有一天停息过。私有企业的老板和员
工抬著大大的红双喜字,在街上庆祝政府笑纳了他们的工厂和商店,各界人民倾巢而出
抗议英法入侵埃及……街上还有免费的演出,就是从这些演出中我学会了两项有用的知
识:第一从那两个穿著西服满街蹦哒的小丑戴的高帽上知道了英国的米字旗和法国的三
色旗,第二是学会了用玉米须来做洋人的假胡须,用香烟牌子折成的三角来做高鼻子。
总而言之,大街简直成了个杂耍场。十来年后,当我第一次读到列宁“革命是人民群众
的盛大节日”时,我毫无困难就领会了他的教导的含义。

游行、抗议、演出又让位给铺天盖地的漫画。它们贴在栓在行道树间的细绳上,风乍起
便哗哗作响。每幅画都画得五彩缤纷,每幅画都画得那麽滑稽:所有的臭名昭著的大右
派全在那上头,不是画成毒蛇就是豺狼。我真喜欢这场反右运动,它是顽童的盛大节日。
老师们都显得特别忙,在课堂上王老师常常望著黑板就发了呆,我再捣乱她也懒得理
我。

可惜好景不长,(下略)

但烦恼并不能长驻于幼小的心灵中,特别是当生活充满了新鲜事的时候更是如此。我不
久就忘了母亲的眼泪和叹息,又让大街吸引回去。街角搭起了木头舞台,免费演出又大
规模地开始了,业余演员们在尽情地歌颂党的“鼓足干劲,力争上游,多快好省地建设
社会主义”的总路线:“拿出革命干劲来,拿出革命干劲来,我们快马加鞭跑得飞快,
赶过快咽气的英国老王牌,踢开困难,排山倒海,咱要让社会主义的红花遍地开!”我
们要大跃进,要为1070而战,炼出1070万吨钢,气死英国佬!

大跃进是毛的发明。斯大林死后,毛当仁不让地想当国际共运的领袖。可惜尽管有著庞
大的人口和幅员,微不足道的经济实力却让中国成了个名副其实的纸老虎。为了使国力
和他的野心相称,毛决定抛开俄国模式,走自己的路去使中国的工业化完成于旦夕之间。
以他拿手的直线思维,毛断定钢铁是国民经济的“纲”。他以为一旦我们能生产和英国
一样多的钢,中国便能和当时的资本主义龙头老二一样的强大。为了实现这个再实在
(earthy)不过的发财目标,他使出了拿手好戏──群众运动,命令各行各业停下自己
的活计去“大战钢铁”。与此同时,他碰巧忘记了一个小小的事实:要让外行们去炼钢,
起码得有点矿石让他们下手,先不说那必要的设备和技术知识。

於是我们便倾巢出动去苦战,到郊区的砖厂去搬砖。早上八点半,大队隆重出发,走了
几个小时后便离开了城市。正当我们开始觉得疲倦之时,路旁出现了见所未见的奇景,
使我们的士气顿时大为高涨:田野中,所有在干活的农民都给勾上了脸谱,看上去就跟
传统戏剧里的角色一样,他们甚至还穿著自制的行头!老师告诉我们那是新成立的人民
公社的社员。

“为什麽他们要化装?”

“嗯,记得那首诗吗:‘老将赛黄忠……’”

“记得!‘青年赛武松,妇女赛过穆桂英,儿童赛罗成’!”

这些都是每个孩子都知道的古代的传奇英雄,那首诗据说是某个公社的农民创作的。毛
决定把以前的农业合作社合并成巨大的人民公社。正如在战争中一样,毛觉得要打赢经
济战场上的战役,关键是投入能够动员起来的最大的人力。各种各样的民歌被创作出来
鼓舞这些“战士”们的士气。因为党干们通常是没文化的农民,他们能为“战士”们树
立起来的标兵就只能是那些人人耳熟能详的旧小说和戏剧里的英雄。在某些地方如我们
通过的那个地区,过度热心的干部竟然真的让社员们在工作时也扮成英雄们的模样。对
我们来说,那绝对是无比壮观的奇景:成百上千的古代将军们在田野里挥舞锄头,而不
是大刀长矛。

前面还有更多的奇景。不久我们得给一个古怪的大车队让路,每辆大车上都装上了帆。
恍惚间,我只觉得公路化作了河流而大车变成了帆船,真象是《爱丽丝漫游奇境记》里
的情景。

“多聪明啊!”辅导员热烈欢呼道,声音里充满了真诚的艳羡与赞美,“看看人民群众
是多麽有智慧!看看我们的技术革新和技术革命的伟大成果!同学们!记住了啊,我们
每个人都要象党教导我们的那样:‘敢想,敢说,敢干!’”

等最后到了工厂,已经是下午了。每个孩子在怀里抱上两三块砖,大队便往回赶。可走
了不上半小时,队伍便星落云散。那砖抱在怀里比金元宝还沉,一个劲往下出溜,先是
降落在裤带上,然后又突破裤带的阻挡直捣黄龙府。这时你就得赶快来个金鸡独立,屈
起一条腿来帮双手的忙,让砖们再度回到裤带上。没多久,我的双手就如同林教头的双
足浸进了百沸滚汤。我放下砖块,坐在上面休息了很长时间,然后又抱起那宝贝往前一
步步地挨。双手现在倒是麻木了,可这回是全身浸进了百沸汤,煮得我只剩一丝游气。
我只得又推金山,倒玉柱,插烛也似地放下那两块宝贝砖。在上头坐了半把个小时,我
才觉得小肚火烧火燎地疼,掀起衣服一看,肚子上给蹭掉老大一块油皮,红得来如同孙
大圣的仙臀一般。

等我最后从砖上站起来,便如上刑场的李玉和一般的悲壮,一般的义无反顾,看都不看
那鬼砖一眼。“灯泡”一直在和我共患难,此时就怯生生地提醒我忘了那宝贝金砖。

“见它们的鬼去!我再也不抬了!肚子都给刮了一层皮,再抬下去只怕连小鸡鸡都保不
住!没那玩意儿,我用什麽撒尿,呃?你倒是告诉我!”肚皮上的伤还在让汗水渍得火
辣辣地疼,我正没好气,得,这下便全撒到可怜的“灯泡”头上去。

“灯泡”大骇,给我的胆大妄为吓得慌张失智的,却又再不敢来批我的逆鳞。他死死地
抱住那两块砖,彷佛是溺水的人抱住了救生的船板。如同害哮喘病的雄狮,他勾(人句)
偻著瘦小的身躯一步步往前蹭,每走一步都象火车头似地喷出惊天动地的呼啸。汗水浸
透了他的光头,在阳光照耀下看上去倒真象个闪闪发光的鸡蛋。

“拉倒吧,”当他再一次坐下来,坐到无穷无尽之时,我最后失去了耐心,“把它们扔
了!如果咱们这麽一步步蹭下去,今晚就得睡在田野里了!”

他什麽也没说,两只眼睛却闪闪发光,似乎再也难以抵挡那巨大的诱惑。的确,退一步
海阔天空,只要扔下那宝货,大烦恼便可瞬间解脱。

“看见那些砖没有?”我指著路面,“又不是我一个人这麽干!谁不扔砖?谁象你这个
傻货死抱著不放?到处都是扔下的砖,呆会儿快到学校时咱们捡上两块不就得了?你听
老师的话吗?老师不是教我们要敢想、敢说、敢干?连这都不敢想,真没用!”

“灯泡”给说服的正是时候,因为夜幕已在悄悄降落。目之所及,旷野里似乎就只有我
们两个人。但迷路是根本不可能的,只要跟著遍地的砖走就行了。先行的同志哥们想得
真周到,为我们处处留下砖头作路标。快到学校的时候,我捡起了两块砖,心里直纳闷
是哪个哥儿坚持到了这份上还会把它们扔掉。我和“灯泡”把捡来的砖交给了老师,她
夸奖了我们几句,发给我俩一人一朵小红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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