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沸腾的时代,欢乐的童年(三)

──《黑崽子》摘译

芦笛


就靠这些砖,三个和“老虎灶”差不多大的“土高炉”顺利落成。一座砌在教师宿舍的
小天井里,两座坐落在球场上。全校师生开大会,隆重庆祝“钢铁元帅升帐”。校长做
了战斗动员,告诉我们毛主席说:“一个粮食,一个钢铁,有了这两个东西就什麽都好
办了。”我们要日夜苦战,炼出“红领巾钢”来向亲爱的党献礼。

会后我们又大队出动去找“废钢铁”来喂咱们的炉子,可惜这次不走运,满世界的人都
出来干同样的事。大街小巷转了半天一无所获,我们只得垂头丧气地回学校。路过银行
时有人正在锯那儿的铁栅门和铁窗柱,辅导员顿时有了灵感。

“大家回家去!”她喊道,“把家里的废钢铁拿来捐献!”

我回到家中,发现咱们的贫民窟成了闹市,人们出出进进,全是回家来发掘废钢铁的。
什麽玩意儿都成了废钢铁:锅、碗、瓢、盆、桶,甚至门扣门锁。我一一打量了家中的
所有废钢铁,发现每样用具都没有替换的,眼光最后落在我玩的铁环上,便把它拿去捐
献了。辅导员对我的忍痛出血似乎并不十分欣赏,不过还是给了我一朵小红花。

等到废钢铁收集得差不多了,大夥儿便一齐动手把那些锅、碗、瓢、盆、桶之类打得稀
烂或是踏扁。那可比抱砖头来劲多了,光是那叮叮当当的交响乐就得让你兴奋一大阵子,
更别说把蒸锅高举过头,再狠命摔到地上时那巨大的快感。不管废钢铁属金银铜铁锡的
五行中的哪一行(说明:我知道五行是什麽,这里只是搞笑,老黄幸勿纠正之),都一
股脑儿地塞到炉子里去。然后是点火大典。等到炉子终于点著后,全部人就分成小组,
轮流去推拉木风箱,往炉子里送风。

不久我便发现钢铁元帅的脾气似乎十分暴烈。时值盛夏,在毒日头下拉风箱就够你喝一
壶的了,何况还有那炉子里的熊熊烈焰。本来,那场面乱如骡马大会,偷偷溜了谁也不
会发现你。不过好奇心主宰了我,所以我还是坚持了下来,决心看看钢帅的英容。

等到烟消火灭,总辅导员便打开了炉门,可除了已故锡壶一类的东西化作了点点白斑之
外,大部份废钢铁还是废钢铁,只是黝黑了许多,似乎那熊熊烈焰等同于加勒比海滨浴
场上的阳光。几位老师商量了半天,确定原因是开炉门的时间太晚了。於是又重新点火
生炉子,咱们又吭赤吭赤扯风箱。不过这次半道上就停了下来,总辅导员再一次在万众
翘首以盼之下庄严地打开炉门,一股浓烟冲了出来,正扑在他的脸上,他便使双手捂住
眼睛踉跄后退,如同大圣爷爷中了红孩儿的暗算。浓烟冒完后便毫无动静,於是辅导员
便流著滚滚热泪,下令让我们继续吭赤。如是者数次,便金乌坠而玉兔升,可大帅还是
千呼万唤不出来。辅导员只得让我们回家,吃过晚饭后再回来,学张飞挑灯夜战马超。
(注:“张飞夜战马超”是当时流行的口号,不是我的搞笑 。)

吃过晚饭回来,见木头风箱已被一个小小的鼓风机取代。球场上架起了几个呼呼作响的
气灯,照耀如同白昼。既然风箱马超已然离休,张飞们的日子便好过得多。只需站得离
炉子远一些,你就能凉凉快快地静等钢帅出场。可惜大家望穿盈盈秋水,险化作望夫石,
钢座就是抵死不露面。白天的故事重复了两三次,便已快到12点。我从来是9点上床,从
没熬到过这麽晚,睡意排山倒海地袭来。乘没人注意,我就悄悄地溜之乎也。

第二天睡过了头,起来已是日上三竿。我一面急急忙忙往学校赶,一面把周身的浩然之
气搬运到头皮上去等著王老师的好骂。谁知进了校门却是万籁俱寂,人影不见,正纳罕
间,“灯泡”从里面出来了。

“今天放假一天,不上学!”他眉飞色舞地嚷,“昨晚老师们苦战到三点钟,最后就通
知大家今天不用来了。”

“你呆到最后了吗?”

“当然啦!”他骄傲得如同开屏的孔雀,这在他身上倒是少见,大约这还是他第一次发
现自己还是有强过别人的地方。“你知道,我熬惯了夜,帮妈妈裱火柴盒。嗨!这算什
麽!不就两三点吗?可到后来人都跑光了,就剩几个班干,不过我们最后还是抓到了钢
铁元帅。后来我们就到区上去报喜。那儿可热闹了,全是去报喜的,又是敲锣打鼓又是
放鞭炮,你错过了真可惜。”

“钢铁元帅在哪儿?留在区上了吗?”我后悔极了,寻思要不要赶到区上去拜见他老人
家。

“呶,在那儿呢!”他指著墙上。

我这才总算见到他,或他们了,墙上挂著一个电脑屏幕那麽大的镜框,四周饰以红绸带,
玻璃后嵌了三块黑黝黝的牛屎疙瘩,每块还没有个鸡蛋大。

这就是我和钢帅打的唯一一次交道,不久我就再也不上学了。绝大部份老师都给抽调到
什麽地方去炼钢。全区的小学并成了一个,由剩下来的几个老师教上万的学生,他们好
像从来就没能把学生们的年级弄清楚,更别谈记住他们的模样了。我再也不去上学,因
为早上没人叫我起床。家里所有的人都给召到什麽地方去炼钢,从不回家。只有母亲没
给抽去炼钢,不过她也不能回家,得留在厂子里通宵苦战。实际上,整条街上所有的住
户剩下的全是我那麽大或是比我小的小孩。为了确保这一点,政府曾派人挨家挨户地检
查过,在每个检查过的院子的门上都贴上“无闲人户”的条子。

白天我基本上用来睡觉。到了吃饭时间,我就上母亲的厂子里去吃饭,那可是一个大子
不用花,因为人民公社生产的粮食我们一辈子也吃不完。每亩地现在已经能产十几万斤
粮。公社养的猪比大象还大,南瓜大如山,玉米刺破天。当街的墙全给刷成白的,上面
画的全是这样的奇迹,还有各种各样的诗歌顺口溜,据说全是工农创作的。如同林思云
先生在几十年后发现的,工农兵确实是文艺创作的主力军(对不起,林先生,只是开玩
笑)。有首诗大概最典型:

“天上没有玉皇,
地上没有龙王。
我就是玉皇!
我就是龙王!
喝令三山五岳开道,
我来了!!!”

母亲据说也是此类诗歌的作者之一。在大跃进早期,有天半夜她突然和小姐姐一块儿回
来了。她们的工厂和别的企业一样,改成了“红专大学”,该大学的主要科目就是“扫
除文盲”,而她荣列为在一夜之间被扫除的对象。领导让所有的人作一首诗,第二天要
拿到毕业典礼“赛诗会”上去朗诵。在绝望中,她只得连夜赶到小姐姐的学校去,把她
抓回家来捉刀。小姐姐素有咏絮之才,这种毕业论文当然是一挥而就。然而要母亲生吞
活剥地背下来可就难了。不管怎样,她第二天还是成功地通过了口试,光荣地拿到了红
专大学的毕业证书。

吃过晚饭,我就回家去刻苦攻读小说。大约12点钟,我又动身上母亲的厂子里去。尽管
已是半夜,大街上仍在沸腾。每个灯杆上都安了一个小喇叭,毫不间断地播放广东音乐
《步步高》、《旱天雷》和各种各样的地方戏曲。所有的商店都大开著门,照耀如同白
昼,里面一个人都没有。要买东西,你只需在一个纸盒子里放下钱,自行取货便是,此
之谓“无人售货”。因为我们现在已经在共产主义社会中,所有的人都如同柳下惠般圣
洁,是决不会偷东西的。不过我倒不认为盗窃是个严重问题,因为所有的贼们,连同商
店售货员一道,都给召去大炼钢铁去了。

母亲的纺纱厂也在沸腾。车间里也装著喇叭,不断地播放音乐。几年后,我在《知识就
是力量》上看到,先进的苏联科学家们发现,音乐能够提高工作效率,甚至能提高奶牛
的产奶量。再过了好多年,我才想起,在车间播放音乐,大概是为了防止工人们在单调
的机器轰鸣声中睡著了。因为大部份人都给抽去炼钢,本来三班倒的活就只能由剩下来
的几个人顶著干。为了解决这个问题,我们的科学家们及时地发现,原来睡觉是资产阶
级迷信,真正的革命者是不需要它的,他们可以毫不间断地每天工作24小时,使咱们的
一天等於二十年(注:“一天等於二十年”是陈伯达找出来的马克思语录,作为当时普
遍的口号)。

有时,音乐和机器轰鸣声停了下来,代之以锣鼓声。一个干部模样的人出现在车间中央,
放大声音狂喊:“大好消息!大好消息!刚才三车间的工人又打破了纪录,让产量翻了
三番!同志们,让我们向他们学习,加油啊!”於是每个人都拍上三分钟巴掌。过后便
是夜餐,同样是一个大子不要,也没谁管我这哪儿钻出来的小子混吃混喝。不是大好消
息,就是别的车间来挑战,发誓要让产量再翻番。“翻番”这个词听熟了,我也曾琢磨
是不是那就跟打筋斗差不多,那玩意儿的确是不容易,我练了好久才过关。

无眠无休的通宵苦战累坏了母亲,她现在要管比以前多得多的“弄堂”。如同机器人一
样,她在机器间往返奔走,机械地、本能地换锭子、接线头。每天要走几十公里路还不
能躺下来,她的腿肿得老高老高,双眼布满了血丝。她的脑子里大概什麽也不想,只剩
下一个执著的念头,走下去,走下去,走下去,接头,换锭,走下去,走下去,走下去,
接头,换锭……

她根本不管我,我这麽晚不睡她也毫不在意,她好像根本就不知道我在她身边似的。我
跟她讲话她根本就听不见,只有抓住她狠劲摇晃,店(足店)起脚尖对著她的耳朵大喊,
她才能从梦游状态下短暂地清醒过来。这时她就让我静静地一边呆著去,别来烦她。

然而母亲是幸运的,就在那种状况下,她居然毫发无损。别人可就没那麽走运。不少女
工睡著了跌到机器上去,让旋转著的锭子打得头破血流。

在纱包中美美地睡了一觉,我就动身回家。在街道的角落,我常常停下来看工人们在砌
在那儿的高炉群间奋战。当炉门打开,白织(左为火)的铁水便哗哗地奔流出来,把周
遭的一切染成炫目的亮丽的橙红色。尽管已是夜阑,整个城市还在沸腾。望著红色的夜
空,我不由得心里充满了说不出的激动和自豪:的确,我是生活在一个绚丽灿烂而充满
奇迹的时代中。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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