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饥饿岁月(二)

──《黑崽子》摘译

芦笛

说时迟,那时快,正当我洋洋得意地接过面盆来时,“尖头”第一个从震惊中恢复过来,
立刻也往盆里吐了口痰。刹那间,我手上的面盆成了痰盂,所有的人都伸长了脖子往里
面大吐而特吐。我深信那些唾沫里含的营养成份一定远远高出于玉米面糊糊,不过卫生
偏见毕竟还是压倒了饥饿,於是那天晚上便谁也没吃上饭。

第二天又是一个倒楣的日子。那天值日的是“尖头”和另一个男孩。“尖头”是一个个
儿和我差不多的瘦小男孩,非常机灵,有时却又非常糊涂。他俩拿著脸盆到食堂去,就
此杳如黄鹤,撇下全班人饥肠轳轳,在教室里望穿盈盈秋水仍然不见两人的踪影。众人
正纳闷间,“眼镜”突然大叫:

“糟了!这两个狗X的一定把饭菜端到什麽地方,自己偷偷吃去了!”

全班顿时乱成了一锅粥,众人马上出动去找那两个卷逃公粮的贪污犯,就连女生们都跟
在我们后面叽叽喳喳。食堂当然是第一个搜索的地方,以后便是大礼堂、图书馆和一切
公用场所,就连厕所都没放过,然而哪儿都没有那两个坏蛋的影子。

我突然想起来,尖头曾带我去学校工厂后的荒草中抓过(虫悉)蟀,那可是个非常隐蔽
的地方,莫不是那俩狗东西躲到那儿去了?

我看了看大伙,旋即改变了主意:到这份上那糊糊也该给这小子喝得差不多了,再把大
家弄去我还有什麽份?於是我钻出人群,偷偷直奔那地方。果然,在那密密的草丛里,
是我们贪污的好兄弟!

尖头和另外那个孩子躺在地上一动不动,肚子鼓得象个皮球。这小子看见了我,便盛情
邀请:

“芦笛,你来得正好,正盼你来呢!你看,我们一点没动菜,就等你来了。”

我扑过去一看,完了!这俩小子早把糊糊喝了个底朝天,只留下一盆大酱。我抢过他的
勺子来擦了擦,迫不及待地舀了一勺酱就往嘴里送,但马上便以更快的速度吐了出来。
那玩意儿似乎是盐拌锅灰作成的,不仅咸到能腌了你的口条,而且又苦有涩还有股霉味。
我赶快又抬起糊糊盆来,使勺子刮了又刮,搪瓷盆上顿时添了许多道道,如同现代艺术
的“几何派”的杰作。吃下那点刮下来的糊糊,肚子反倒更加饿了。我只得把头伸进盆
里,用舌头将盆底舔得乾乾净净,舔完后又仔细检查一遍,如同刷墙后看看有无刷漏的
地方。直到盆子如同水洗过般的清洁,这才恋恋不舍地放下那个聚宝盆。

“你个狗X的!”肚子越来越饿,我扭头看看尖头,不禁怒火腾腾,“我打死你这王八
羔子!”

“你打吧,”他毫不在乎,仍然懒洋洋地躺在那里,“我可是动不了啦。哎哟!真舒服,
我还从来没这麽饱过。为了这滋味,就让全班人打死,也值!”

我提起来的拳头又软软地放下了。这小子看上去也实在可怜,胀得跟个蜘蛛似的,又有
三分象个葫芦,敢情吃多了也不是好受的。我这一拳下去,没准他鼻子里嘴里都得冒出
糊糊来。与其撑成这样,为什麽不留点给我?这丫的就是没良心!

不用说,这“生存竞争,优胜劣败”的丛林中的失败者永远是女同学。她们向老师告状,
於是每逢进餐大典,班主任陈老师便亲临现场指导“分田分地真忙”。可惜她刚从大学
毕业不久,还没学会怎样收拾顽童,提供的吓阻作用可以忽略不计。在她的指导下,咱
们的抢糊糊斗争照样轰轰烈烈,如火如荼。有时她也实行“三同”,卷卷袖子参加我们
的搏斗,想虎口夺食,从头名好汉手中抢下那个聚宝盆来。只是她比该好汉还矮一个头,
根本不是人家的对手。一次她让对方的胳膊肘正中肋条,捂著左胁蹲了下去,半天作声
不得。还有一次她让对方推倒在地,後脑勺几乎没撞在椅子角上。最后一次她与好汉持
平,把糊糊盆当成了拔河绳,相持间不知谁用力稍差形成了个转矩,满盆的糊糊便把她
的裤子淋了个透湿。眼看到手的鸭子又飞了,好汉勃然大怒,破口大骂陈老师,管她叫
“臭婊子”。陈老师忍无可忍,扬手便给那流氓一耳光,流氓一拳就把陈老师送出丈八
开外,沿途乒乒乓乓带倒了许多桌椅。

幸亏陈老师被打,坏事才变成了好事。流氓给开除了,学校也废除了集体分饭菜的制度,
改为发饭票给每个学生,让他们自己到食堂去买饭。

虽然这明智的措施确保了菜饭的供应,如今我却又得把宝贵的能量花在排队上。一天三
次,上千的同学排在食堂里,而卖饭的就那麽五六个窗口,这站队便越来越是个无法承
受的重体力活,特别是当你的腿开始浮肿起来的时候就更是如此。走两三百米的路我就
几乎要虚脱,心儿跳得跟要蹦出来似的,冷汗一身又一身。哪怕在夜里躺著什麽都不干,
冷汗照样浸透了被子,泡得床头板的漆脱了色。行走的时候我会突然眼前发黑,天旋地
转,摔倒在地。我再也不上学校的图书馆去了,因为没力气爬那层楼。

和大多数同学一样,我也患了浮肿病。水肿首先出现在前额和眼睑上,接著就是下肢,
最后肿得我连鞋子都没法穿。一开头这玩意儿还挺新鲜的:你对著镜子朝著两颊各按一
指,便出现一对酒窝,你要多深就有多深,半天都不会消散。等到后来可就没那麽有趣
了,两条腿肿得明晃晃的,蚊子咬一口就得冒半桶水。肿胀的皮肤薄得跟工厂用的透明
描图纸似的,非常容易破口。如果不小心让变小了的鞋磨破了脚,那口子就先流水后流
脓,永远不会收口。喝“饭”的时候我常常一低头便在清汪汪的糊糊里照见我自己的样
子,这时我就想起了小学吴老师让我撒泡尿照照自己、看看自己有多美的劝告。的确,
吴老师说得真不错,糊糊里我的尊容确实是丑陋无比,在那副肿得没有轮廓的面容上,
不使放大镜我还真找不到那肿成一条线的眼睛在哪里。

整个世界减为一个东西──食物。全部人生沦落为一个动作──吃。我到处看见馒头、
烧饼、油条、红烧肉、鸡蛋糕和各种各样好吃的东西,它们写在教室的黑板上,印在我
的教科书的每一页里,漂浮在老师的脸上,更充塞在我的梦中。一天二十四小时,我只
有一个念头:吃,吃,吃…在梦里我吃得特别欢,然而越吃便越饿,直到胃里那揪心的
疼把我从梦里唤醒。

渐渐地,学校里不再上课了,同学上学校去一开始纯属惯性运动,后来则只是为了到那
儿去喝饭。每喝完糊糊便要出一身大汗,浑身上下象给蒸酥了似的,连捏死蚊子的力气
都没有。於是大伙儿便横七竖八地靠著暖气片或坐或躺,让那半热不热的暖气片烤热我
们虚弱的身体。我们就那样半死不活地一坐就是半天,呆呆地瞪著前方,谁也不开口,
谁也不动弹,只有那眼睛的间或一轮,才显示出我们是活物。就是从那时起我才知道连
讲话都需要力气──对一个“吃鸭子开荤”的顽童来,那可真是个令人吃惊的发现。几
年后我在《知识就是力量》上看到:二十万人同时讲话的功率才相当于一节电池点亮一
个小电珠。我当时真没法相信那则文字。对於我来说,一个腹中空空如也的人讲话时,
花的力气足可推动泰山。

老师不管我们在干什麽,他们饿得连书都教不动,岂还有余力来管学生的闲事。他们根
本就不到教室来,“学校”变成了“食堂”的同义语。不过教室里还是有人在活动,世
上总有些人的精力要比别人充沛。尖头、眼镜、“豌豆”和“老扁”老是坐在课桌上打
扑克赌饭票。尽管想要占有更多的饭票的欲望几乎是无从抵御的,我却从来没有下过水
──我知道上去只有输的份儿。眼镜、豌豆和老扁是串通了糊弄尖头的,无论他和谁打
对家,从来只有输的份。他在上半月就把饭票输得精光,下半月就只有到处举债度日。
因为谁也不会出借宝贵的饭票,他便只能以月息百分之五十的高利贷向眼镜他们借。这
小子能活下来真是奇迹。

不过尖头自也有谋生之道,这小子是现代的神农加李时珍,什麽玩意儿都进过他的嘴:
(虫悉)蟀、蚯蚓、屎克螂……,不管什麽恶心的东西,他全吃过。他随身带了一个自
制的油漆罐做的小炉子,在上头烧烤蚯蚓一类的野味,还美其名曰是“活烧麻雀”。有
一次我在学校工厂后面见他烧烤类似小鸡腿一类的肉食,立即嫉妒得几乎晕了过去:要
知道我已经两年没见过一滴油星、一个肉分子了啊!

“给…给我…”激动之下,我连话都说不囫囵了,何况脑子一直都是晕晕乎乎的,舌头
大了似的不服使唤,“不…不然…我就要打,要抢…”

他怪怪地看了我一眼,大大方方地把那啃了一半的“鸡腿”递给了我,我兴奋得双手直
多嗦,差点没把它掉在地上。还没等回过神来,“鸡腿”便已下了肚,什麽味道都没来
得及尝出来。我后悔吃得太快,可惜已经没法挽救了,只能将剩下的骨头咂了又咂,那
味儿可真美到了心里去,实在是没法形容。抬起头来,却看见尖头似笑非笑地看著我,
肿得只剩一条缝的眼睛里似乎流露出了三分得意。

“你知道你吃的是什麽肉吗?”他终于得意地笑了出来,眼睛便彻底地消失在肿胀的眼
皮中,两颊堆起两块鼓鼓囊囊的水泡,在阳光下倒也油光可鉴。

“什…什麽肉?”倘若是平时,不用他开口,光从那表情,我就知道上了当,然而饿昏
了头的人是没有智力的。

他不说话,只是从身後拿出个鲜血淋漓的老鼠夹来,上面还夹著个老鼠头和一张皮。他
把那玩意直往我眼前凑,大概以为我会象个小姑娘似得吓得惨叫一声就此昏死过去。然
而饿昏了的人头脑和反应统统是麻木的。要在平时,我肯定会恶心得吐出来,然而那时
我却什麽感觉也没有,只恨他打断了我的吃兴。

“别…别他妈扯淡!”我把他的手推开,“管它什麽XX肉,是肉就行,还…还有吗?
你要是藏著不拿出来分,我…我就要打,就要抢…”

因为没吓住我,他非常失望,不过倒是爽爽快快地让我搜了身,确证所有的肉都让他吃
完了。一番搜查又让我浑身大汗淋漓,眼前一黑差点没栽到他怀里去。

“哥儿们,”他大模大样地宽慰我,“这玩意儿学校里的厕所多的是,我还看见有条尺
把长的。可惜这老鼠夹太小了,赶明儿我让我爸给我买个大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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