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苦涩的初恋(一)

──《黑崽子》摘译

芦笛


【说明】

与前几章不同,本章的内容散见于书中各章,这里把它们连接起来作为独立的
一章。让读者们失望的是,此章并不完全是爱情故事,因为它保留了原来章节
中介绍政治背景的若干内容。为了保住林妹妹的裹脚布不从我的脸上滑落,这
大概是摘译的最后一章。


短暂的南方“寄读”结束后,我回到了原来的学校。回来后的第一个感觉就是整个学校
的空气都变了。各班的团内阁都进行了大改组,孟某再不是书记,别的委员们也没能保
住位置。大家都在讲“阶级斗争”和“阶级路线”,一个新时代开始了,而无论是我,
还是党的好儿子孟某,乃至许许多多出身不好的同学,在这个新社会里将再也没有任何
前途。

在过去几年中,毛的忧虑与日俱增。因为大饥荒害死了那麽多人,他生怕死后被当作中
国历史上仅见的暴君和昏君而受到谴责。如今全国既已从死亡边缘挣扎回来,那便是他
发动一系列先发制人的政治运动的时候了。从现在起,全国人民唯一的任务,就是揪出
大大小小的、胆敢在日后诽谤他的“中国赫鲁晓夫”。

毛谋定而后动。他的第一招是操纵利用中国人民内心深处那根深蒂固、牢不可破的仇外
情结,煽起他们对俄国人的仇恨。不久全国就传染上了他的歇斯底里。每个人都深信俄
国人是中国最大的仇敌,妄想夺走我们好不容易才赢得的独立,所有人都开始为中国的
前途深深忧虑,生怕中国将来出个赫鲁晓夫式的野心家、阴谋家,改变中国的颜色。

接著毛又告诉全党,要想让未来中国不改变颜色,唯一的办法是到处发动无休无止的
“阶级斗争”。他发现,“起码有三分之一的基层政权不在我们手里”,於是党便派出
了大批工作队到农村去发动“社会主义教育运动”,粉碎阶级敌人的阴谋,把失去的政
权夺回来。在城市里,类似的运动暂未开展,但传统戏剧和外国电影统统被禁,舆论界
随之发动了一场铺天盖地的“大批判”,将许多电影、小说、哲学观点、史学观点和经
济学理论作为“大毒草”一网打尽。所以,这段时期根本不是张戎所说的“老干部占上
风”的“宽松时期”。不仅党内从来就没有张戎虚构出来的那种“两个司令部”的“两
条路线”斗争,而且,文革前夜的中国政治空气密云不雨,无比紧张,等到文革爆发,
我反倒还情不自禁地松了口气。

更关键的措施是造神运动。毛知道,如果他被神化,哪怕他死了,也决不会敢有谁来挑
战他的权威,更不必说一旦高踞于神坛之上后,他爱整谁就能整谁,这就是“为了打鬼,
借助锺馗”的科学原理。野心家林彪元帅一直在觊觎帝位并早就察觉了毛、刘之间的微
妙裂隙,此时便跳出来大施拳脚。在毛的鼓励下,林开始了史无前例的个人崇拜运动
(注:英文的“cult of personality ”根本就不能用“个人崇拜”来翻译。所谓
“cult”是邪教崇拜。但模糊中文词汇贫乏,只得姑从通译),把吹牛拍马推到了最高
最活的顶峰。以罕见的天才,他发明了小红书,把毛主义变成连文盲都能朗朗上口的
《三字经》一类的东西。在他那极其生动而别致的话语的蛊惑下,全国人民都成了无比
虔诚的教徒,狂热地学习“老三篇”和小红书,把毛的片言只语当做了“粮食、武器、
方向盘”。

与此同时,一场“阶级教育”的洗脑运动在全国轰轰烈烈地展开。受过严格训练的老工
人、老贫农到各单位布道,大忆昔日之苦,大思今日之甜。“新生代”参观了一个又一
个的“阶级教育展览馆”,被虚构出来的阶级敌人的残暴吓得目瞪口呆(最著名的是四
川大邑县刘文彩的地主庄园,近年国内披露,那不过是中国人特有的想象力的杰作)。
这场超密集的意识形态洗脑将所有的青少年都转化为狂热的信徒,他们无限热爱缔造了
人间天堂的伟大领袖,刻骨仇恨妄图颠覆这地上乐园的阶级敌人。

毛的最后一个措施是“阶级路线”,也就是把权力交给高干子女。在他眼中,没谁比自
己的儿女是更可靠的接班人了,而出身不好的黑崽子们一定是对党充满仇恨,无时无刻
不想夺回父母失去的“天堂”,所以党必须提高警惕,对这些人实行全社会的公开歧视。
这条“阶级路线”搞到了如此极端的地步,以致农村里的黑崽子们连会计都别想当,而
城市里的黑崽子连司机都作不了,这样,掌握钱和运输的“大权”就再无可能落在这些
脑后生反骨的坏人手中。虽然出身歧视在后毛时代被逐渐废除了,然而“阶级路线”的
“择亲授权”却成了我党的传家宝,这便是今日“太子党”的由来。

对孟某人因“阶级路线”而失宠,我满心是罪恶的幸灾乐祸,并热烈欢迎他加入咱们的
“魏延俱乐部”。然而我的sinful的开心没能延续多久,因为不久我就发现新上任的团
支书比孟某还可恶,我和以他为首的太子们很快便成了势不两立的仇敌。

我们学校因为教育质量较高,历来充塞著大量太子。在“阶级路线”开张前,这些人在
学校中从来是臭名昭著,因为他们多半是既愚蠢,又傲慢,还外带粗俗。他们自己结成
了一个高度排外的宗派,按父母的官阶排座次而形成一个等级森严的黑社会,谁的老子
官最大,谁便是那里面的舵主。在普遍艰苦朴素的学生中,他们是鹤立鸡群的特殊的一
群,穿得漂亮,吃得讲究,戴著崭新的“上海”表,骑著全链壳的软刹的小“永久”或
小“飞鸽”,成绩一塌糊涂,对男女间事却惊人的早熟。有时甚至连性丑闻都会从他们
的小圈子爆出来,例如某某公主和她爹的警卫员睡觉,某某太子又为争风吃醋和谁谁打
得头破血流,等等,等等。在小圈子之外,他们看不起从校长开始到班主任的学校里的
一切人,同学们就更不在话下了。在他们眼中,整个中国不过是他们的老子流血流汗给
他们打下来的江山,校长的官阶还不如他们的老子的秘书大,算什麽东西?因为成绩一
塌糊涂,过去这些人在学校生活中毫无影响,可如今的阶级路线却规定了他们就是中国
的未来。

我那时是一个智力上的势利鬼(intellectual snob,即看不起智力较差者的人),又
是一个极度朴素的清教徒,自然鄙视这些花花公子。从他们那面看过来,我这个黑崽子
当然是下地狱的料。於是新任团支书马上就变成了我的死敌,成了牢牢堵在我入团的道
路上的拦路虎。哪怕就是“阶级路线”没有剥夺我入团的资格,就凭他在那儿作书记,
我这辈子也别想熬到那个五分硬币大的铜徽。

然而我做梦都想入团。这不再是象过去那样,是为了为进大学去骗取一张通行证,而是
为了作一个真正的革命者──那场铺天盖地的洗脑运动把我也变成了一个狂热的信徒。

在“阶级教育运动”之前,我就已经是一个信徒,因为我是官方宣传的乳汁喂大的。但
在运动前,我仍然还在内心深处给自己和家人留下了一个角落。如今毛的教义却把心里
所有的东西都无情地挤了出去,盘踞了我的整个精神世界。到十六岁时,我已经通读了
四遍《毛选》,成了一个坚强的党外布尔什维克,随时随地准备为亲爱的党献出自己那
微不足道的生命。

然而你爱党,党不一定爱你。要党信任一个黑崽子,比骆驼穿过针眼还难。要证明你的
忠诚,第一件事就是“和家庭划清界线”。对一个中国人来说,这就等於是让他把自己
的心肝用锋利的尖刀剜去大部份,扔在垃圾堆上,吐上唾沫再用脚猛踩。对我来说,父
母和兄弟姐妹不是独立的存在,我们的生命早在共同经受的苦难中融作了不可分离的一
个整体。

但不管怎样撕心裂肺,我还是做到了人家要我做的。不久,我就开始鄙视母亲,那曾经
是我生命的一切,圣洁的爱的象征。

说起来,要做到这一点也并不是现在想象的那麽难,只需用毛泽东思想彻底武装自己的
头脑就成。我开始用毛的教导分析对照家人的一切言行,立刻就发现了母亲是何等的可
鄙可憎。当然,她“爱”我们,但“爱”是有阶级内容的。她那自私的“爱”将把我们
领向何处?肯定会领到某个大学里,那是不用说的,但那又怎麽样?那为的又是什麽?
不过是为了我们日后有名有利,为自己营造一个可耻的安乐窝。多麽肮脏!多麽邪恶!
多麽可鄙!她怎麽就想不到人活著决不是为了自己,而是为了解放全人类的崇高事业?
她不过是一只永远看不到广阔天空的蜷缩在屋檐下的家雀,一个绝对无法领会大海的浩
瀚的鼠目寸光的井蛙,不仅自己在资产阶级的泥坑里打滚,还拖著子女和她一起堕落!
每当我想起过去试图欺骗组织,为了上大学而争取入团之时,背心就浸透了涔涔的冷汗:
班主任说得多对啊,我就是在危险的“白专”道路上一步步堕落而懵然无觉!

不久我就毅然离开家,搬到学校里去住。我再也受不了和母亲的越来越频繁的吵闹。尽
管我深信自己是坚持正确的立场,在和她的资产阶级思想进行坚决斗争,她那泪水婆娑
的模样依然令我心碎。当她绝望地喊:“小笛,你倒底是中了什麽邪?告诉我!我是你
妈,有什麽话不能跟自己的妈妈讲的?”时,我就忍不住因为心软而让步,过后却又后
悔自己放弃了原则。这样婆婆妈妈地老是犯资产阶级温情主义,我的思想改造的“家庭
关”就永远过不了。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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