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苦涩的初恋(四)

──《黑崽子》摘译

芦笛


第一次上可可家去拜访,是我从农村里逃回城市两三个月后的事。那天我从因病留城的
大壮那儿听到,他在街上碰到了可可,听她说她从农村退回来了,准备转到父亲的干校
去。

我大喜过望。逃跑前夕,我曾在车站上见过可可一面,和她讲过几句话。她听说我要走,
羡慕得不得了,半晌不说话,美丽的大眼睛痴痴地望著远处的万里关山。在那重重山后,
很远很远的地方,就是我们亲爱的家乡。如今我要逃回去了,而她还得呆在那个鬼地方。
她那澄彻的眼睛蒙上了淡淡的薄雾,整个人化作了一尊忧伤的雕像。那神态深深地刻在
我心里,一刻也不曾淡忘。

我马上就向大壮提议一起去拜访她,借口是想了解一下我的逃跑是否引起了大队和公社
的注意。但大壮说他有事要办,他已和她讲过话,没什麽新鲜事儿可说了,何况他又不
是在逃犯,没有我的问题。最后大壮给了我她家的地址,让我自己去找她。他曾是班委,
专门负责代学校给家长送成绩通知单什麽的,所以知道每个同学的住址。

她家在一个幽静的小巷中,和我家的贫民窟可是没法比。光那大门便显得气势不凡,两
扇黑漆大门上挂著一对兽环。这玩意儿如今可是少见了,也不知她家的是怎麽逃过了大
跃进的土高炉的。我忐忑不安地敲响门环,由不得一阵阵自惭形秽:要是我和她好起来
了,我有什麽脸带人家上我家那贫民大杂院去?

门不久就开了,可可见是我,显得十分惊讶。显然,我在人家心目中,不过是小数点后
可以忽略的第七八位数字。不等她开口,我赶快说明我此来只是为了了解农村阶级斗争
的新动向的。可可随即把我带了进去。那是一个独家小院,收拾得非常整洁,院角还有
一株开得正繁的樱花。我立刻想起了我家院里那些杂乱的油毛毡棚子和过道上撑天拄地
的蜂窝煤。没戏,我对自己说,看看人家住的就知道彼此间的差距了。要是我和大壮一
样给人家送过成绩单,恐怕当初也就不至于堕入情网。

虽然回到了故乡,可可看上去一点也不高兴,反倒有些闷闷不乐的。她简单地向我通报
了敌情,说是我的出逃并没有引起轩然大波,主要是因为我前脚走,后脚老拐就出了事
儿,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老拐在镇上写大标语,一不留神把“战无不胜的毛泽东思想
万岁”写成了“战不胜”,被当作现行反革命抓起来了。所以我目前尚可放心,一时半
刻的人家可能还不会注意到我的失踪。

说完了要说的话,她就陷入沉默。我拼命找出点话来说,甚至还胡绉(左为言)了一个
笑话出来,然而她只是短促地笑了一两声,白皙的脸上旋即又浮上了淡淡的愁云。我正
寻思是否是告辞的时候了,却听到她幽幽的一声轻叹。刹那间,我的心儿便又如蜡泪般
点点消融,温柔的怜悯如巨潮般席卷了我的心。那一瞬间,我觉得只要能为她排忧解难,
纵是肝脑涂地也心甘!

“你好像有什麽心事,是吗?”还没意识到自己的莽撞,话便已经出口了。出口立即大
悔:你算是人家的什麽人,去问人家的心事?

她不说话,只是幽幽地低下头去。怜悯的浪潮再一次疯狂地袭来,我望著她那楚楚可怜
的样子,整个人都痴了。

沉默良久,我喃喃道:“不是我多管闲事。不过咱们是老同学,你如果有什麽烦恼,讲
出来我就算帮不了忙,也比一个人闷在心里强……”

她抬起头来,美目直直地望进我的心里去,我赶快把视线挪开。

“是的,我心里是不大高兴,”她幽幽地说,“你也知道我表哥。他们学校去的可不是
咱们那儿,是为了照顾我,他才上那儿去的。如今我倒是回来了,他却得呆在那个鬼地
方。你让我这心里怎麽不难过!唉!”

我从头凉到脚:原来还是为了那个亲亲表八哥!那八哥有什麽好?我怎麽就看不出来?
一点男子气慨都没有,又黑不溜秋的,哪怕是个小白脸也比他强三分!这小子不知哪儿
来的造化,真想和他换个位置。要是能让可可为我这麽难受,我情愿一辈子在那个鬼地
方苦断脊梁!

可可突然说:“啊,对了!你帮我想个办法吧,帮我想想怎麽把他弄回来。你那麽聪明,
一转眼珠子就是一个主意,肯定想得出办法来的。”

我怎麽能让她失望!还没等我反应过来,话便出了口:

“这有什麽难的?我不是就逃回来了吗?……”

“可他不象你,没那麽机灵。没县上的证明,你让他怎麽去买票……”

“等等,我还没讲完呢!你回来,县上给你开证明了吗?”

她点点头,疑问地看著我。

“现在这证明还在你身上?”

她又点点头,好像开始有点明白什麽了。

“这不就结了!把你的证明用航空信寄给他,让他拿著去买票,不就能回来了吗?这证
明反正你也用过了,再也没什麽用处了。”

“啊,你真聪明!真聪明!”她一下子从椅子上蹦了起来,灿烂的笑容照亮了她的脸,
“真简单,不过肯定能行!肯定能行!我的名字又不象个女孩的,他拿去冒充肯定没问
题。我怎麽就想不到这上头去呢?你怎麽这麽聪明!”

她笑,我却想哭:是啊,你真聪明,真聪明,真聪明的真白痴!奋力举起千钧巨石,就
为的把自己的大脚趾砸个稀烂!

然而她兴奋没多久,白净的脸上却又晴转多云:“不成,我表哥是个规规矩矩的人,不
会去干这种事的。这是欺骗组织,对吧?他人又老实,勉强去干只会露馅儿,要是给人
家抓住,那祸可就闯大了!”

我只觉脸上讪讪的。没错,这是欺骗组织。人家的表哥是正人君子,你小子不过是个满
肚子坏水儿的骗子,还想拉人家下水!

可惜挠破了头皮,这真聪明的同学还真想不出个既诚实又有效的办法来,能让可可的表
八哥离开那个鬼地方。我智穷才尽,只得讪讪告辞,临别时我俩都同样地郁郁不乐。

出了可可的家,我象掉了魂似的在河边踽踽独行,没法将那无边的惆怅理出个头绪来。
我实在说不上是什麽让我那麽难受:倒底是可可对他表哥那揪心扯肺的关心引起的忌妒
和伤心,还是对我那剃头挑子一头热的单相思的绝望,抑或是对我刚刚朦胧觉出的彼此
道德观念的歧异?我只知道心里空空荡荡的没有依傍。活在这世上,真的是一种很孤独
很孤独的事儿。

时值暮春,微风拂过,堤岸上的垂柳便洒下漫天纷纷扬扬的柳絮来。我素来爱看柳絮和
落花,觉得那给人一种动态的美感,没法理解林妹妹的矫揉造作,反倒喜欢宝姐姐的雄
壮:

“白玉堂前春解舞,
东风卷得均匀。
蜂围蝶阵乱纷纷。
几曾随逝水?
岂必委芳尘?

万缕千丝终不改,
任他随聚随分!
韶华休笑本无根,
好风凭借力,
送我上青云!”

此时睹物伤情,林妹妹的哀怨便浮上心来:

“……
草木也知愁。
韶华竟白头!
叹今生,谁舍谁收?
嫁与东风春不管,
凭尔去,
忍淹留。”

从此,那漫天飞扬的柳絮,便成了触痛旧创的信号,一年一次。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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