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苦涩的初恋(七)

──《黑崽子》摘译

芦笛

伤好之后,我前去拜望厂革委会主任。他冷冷地接见了我,自己坐在沙发上,却从头到
尾就让我站著讲话(我后来发现,这是我党干部的优良传统。后来我做了大学教师去见
校长时,他也是这麽接待我的。只是到了西方后,我才第一次体验到了做人的尊严)。
我告诉他我既不怕苦,更不怕死(我没告诉他的是,毛泽东时代的人都不怕死,是因为
活著还不如死),不过我实在受不了高温。只要我能调出铸造车间,哪怕再脏再累,什
麽活儿都行。我说,我知道自己看上去跟个傻子似的,不过兴许我没有看上去的那麽傻。
我能写大块文章,能写一手漂亮的美术字,能画伟大领袖毛主席的巨幅宝象。只要他开
恩调换了我的工作,我可以用业余时间勤奋地干这些活。厂里的大批判专栏我一个人就
能包下来,而且保证能隔三差五地换花样。

我说而又说,说而又说,说到天花乱坠,然而什麽甜言蜜语都没法软化他那坚定的革命
立场。干部的心都是特殊材料制成的,哪怕是那该死的化铁炉也没本事熔化。根本不可
能的事,他冷冰冰地回答我,我最好还是多想想怎麽干好自己的本职工作。宣传工作早
就有能干可靠的同志在干了,我趁早别胡思乱想。

我只得打出最后一张牌来了。我告诉他我是因病从农村退回来的,害了严重的肾炎。这
病可是治不好的,特别不能在高温环境下工作。如果我不调换个工种,迟早要死在车间
里。他总不能看著一个革命同志白白牺牲吧?

然而人家可不是吓唬大的。他的钨钢心一点也没熔化,反倒更加坚硬了。他立刻就解雇
了我。工厂不是医院,他英明正确地指出,不是治病而是干活的地方。因为我的健康情
况不符合招收标准,他要通知劳资组立刻把我的人事档案退回去。

就这样,工作了三个月后,我又成了待业青年(那时叫“社会青年”)。我垂头丧气,
意懒心灰。正象俗话说的,我是“皇帝身子苦力命”,娇嫩到连个黑崽子都不配当,真
是再没比这更丢人的事儿了。

就连素素也极度失望。她已经听够了我的抱怨,已经在想象中陪著我受了三个月的煎熬。
如今她听说我的生铁饭碗给打了烂铁,终于再也藏不住她的深刻失望。

“这麽壮的一个小伙子连一点苦都吃不了!”她说,彷佛是我让她丢了脸似的。

“我知道,”我一声长叹,“皇帝身子苦力命,何况还是个大傻!”

我完全明白她的感触。官方宣传把忍受艰难困苦变成了一种宗教信仰。眼睁睁地看著她
心目中的英雄堕为懦夫,这对她来说不知是何等沉重的打击!

过去几个月里,我和素素的关系突飞猛进。她好像对我是一见锺情似的,在街上见的第
一面就给她留下了好印象。她向可可打听我,听可可说我原是班里所谓三大才子之一,
好感就更强烈了。她刚病退回城,闲在家里,有事没事就往我家跑,跟母亲混得非常熟。
不久她又发现我俩有共同的文学爱好,马上就被我那些胡说八道的文学评论弄得晕晕乎
乎的。

犹记她当时看《斯巴达克斯》看得如痴如醉,看完后便把书拿到我家来向我郑重推荐,
可我却告诉她,那书我早就看过,通篇是胡绉(左为言),谁听说过贵妇人会爱上奴隶
角斗士?林妹妹会爱上焦大麽?我的信口雌黄极大地震动了她,她虽不同意,却从此更
莫名其妙地佩服我了。类似的事还有很多,雨果的《笑面人》让她芳泪婆娑,当她来向
我倾吐读后感时,我却信口指出书中不真实的地方,告诉她一个人在舞台上根本就不可
能看见下面的观众中某个人的眼睛一只是绿色的,一只是蓝色的。而且,我说,雨果的
书情节过分戏剧化,现实生活里绝对不会有那种惊心动魄的事。书里的话句句是格言警
句,看多了实在吃不消,如同顿顿吃火腿似的。

我那些离经叛道的怪论让她又是震动,又是困惑,又是钦佩。男人对女人是因怜生爱,
女人对男人是因敬生爱。她不久就请我去看电影,什麽《对虾》、《泥石流》、《尼迈
里访问中国》等等,都是当时能看到的好电影(前两部是文革前拍的科教片)。那年月,
请一位异性去看电影,这里面的含义,哪怕是大傻如我者,心里也明镜似的。

我只觉得尴尬无比。我喜欢素素,喜欢她的诚实,她的善良,她的热情,她的纯真,然
而一颗心却早已献给了可可。如果我再装聋作哑,无异于欺骗人家,然而我又如何去向
人家开口,告诉她我当初结识她,不过是想利用她为我和可可搭个鹊桥?

我还没有完全从伍疯子给我的打击中恢复过来。一开头,我想将他的话当成牛皮,因为
这家伙是个臭名昭著的牛皮大王,然而不管我怎麽说服自己,心头依旧是疑云重重。於
是在结识素素后没多久,我便在闲聊中转弯抹角地打听。

“哎,说起来,”我装作那完全是偶然想起的问题,不经意地问道,“那位伍师傅是可
可的什麽亲戚来著?”

素素脸现踌躇,一时无言,我的心立刻沉了下去。虽然我和她认识没多久,这姑娘已经
被我吃得透透的。我知道她非常单纯诚实,根本没有我那种即兴撒谎的能力。就是她下
定决心撒谎,恐怕也得事先彩排许久。她的沉默意味这那关系的秘密。

“表哥吧,我猜。”沉默了一会儿,我看不过素素的狼狈,便伸出手来将她拉出泥潭。

她立刻就点点头,一副如释重负的模样。我心里顿时打翻了五味罐。真说不上是什麽最
伤我的心:是我那流产的初恋,还是那令人感到屈辱的念头──心目中的女神竟然落在
一个“疯子”的手中,而那个“疯子”竟然无耻到用牺牲他母亲的声名与贞操去哗众取
宠!(无独有偶,几十年后又有一个什麽艾蓓出来强行将她母亲派给好总理作“情妇”,
看来不管时代怎麽变,这种把戏是断不了根的)。

忘了她吧,我跟自己说,人家已是名花有主,我这一厢情愿算是什麽事?终不成还要去
和一个三等混混争风吃醋?

开头虚荣心占了上风,我强迫自己不去想可可,居然成功地维持了几个月。但我最后又
挺不下去了。离开机械厂前不久,我给可可写了封信。那封信表面上是讲什麽不相干的
事儿的,然而在某个地方我抛下了钓钩:

“也许你不过是一颗流星,倏忽掠过我的天空;也许你不过是一缕凉风,短暂地拂过我
灼热的灵魂;也许你不过是一脉清泉,一时消解了我仆仆征途中难耐的焦渴,然而不管
怎样,我将永远珍惜与你匆匆相聚的时刻,我将永远记得,是你的微笑,融化了我心头
的冰川。”

这些矫揉造作的话语,便是我那胆怯的心将我带到的最远之处。不过,可可后来告诉我,
她当时一看这些话就明白了我的意思,素素也一样。那天她刚好下农场去找可可,可可
读信的时候她就在身旁。我的信勾起了她的好奇,於是她便问可可她能否也看看我写些
什麽。可可挺大方地就把信递给了她。素素从农场回来后,就再也不上我家来了。

我那时已被厂里开了,非常需要朋友的关怀与鼓励。我根本不知道素素去看过可可,读
了我给可可的信。她反常地一周不露面,我觉得很奇怪,也很想她,因为我已经习惯了
与她的友谊,於是便登门造访。她在她的小房间里接待了我。破天荒第一次,我和她居
然无话可说。对我被解雇的消息,她只是表示了对一个壮小伙竟然不能吃苦的遗憾,此
后便再也不开口了。随便我说什麽,她都只用一两个字来冷冷地回答我。我们在那个小
房间里沉默相对,枯坐良久,最后我起身告辞时,她说:

“唉,这两天,如梦方醒……”

那就是我听到的她的最后一句话。此后她再也没来找过我,我也没去找过她。我给她写
了封信道歉,却没有收到任何回音。象一颗倏忽飞过的流星,她就此从我的天空中永远
消失,只给我留下了无限温馨的回忆和无法弥补的歉疚。

可可也没有给我回信,对我的暗示保持沉默。一时间,我达到了完美的悲惨境界:我失
去了工作,失去了朋友,失去了初恋对象。一个月后,我再也无法忍受下去了,就登上
长途车去找可可,怀里揣著一首献给她的诗。诗的开头说:

在你这儿,
我抛下了锚缆。
亲爱的朋友啊,
我可能觅得一个栖身的港湾?

接下去我告诉她,我是一个水手,在茫茫大海上流浪,狂风吹折了桅杆,巨浪卷走了甲
板。多少次我在浓雾中迷失方向,多少次我翘首张望灯塔的微光。现在我总算来到了她
的身旁。那装模作样的诗于此便以一个问题结束:

亲爱的朋友,
是茫茫大洋,
还是欢迎的信号灯光?

她的宿舍在一个湖泊环绕的仙境中。我到那儿时,已快到午饭时分。我在湖边走来走去,
下不了决心倒底去不去见她。最后饥饿战胜了怯懦:附近根本就没有饭馆,不管敢不敢,
我都得上她那儿去混这顿饭了。

一见到我,一种无奈的神情便从她脸上一闪而过,不过她迅即恢复自如,正常地接待了
我,甚至根本就没问我上这个地方来干什麽。我的心凉了个透,明知此行凶多吉少,但
事已至此,不能不骑虎到底了。她让我坐在她的床上,然后就和她的朋友们一块去买
饭。

吃饭的时候我卖弄精神,把《参考消息》上看来的东西胡吹了一通,几次逗得她和她的
同舍哈哈大笑。看著她那愉快的神情,我心里又生出几分希望。没准还有点戏,我想,
至少她不讨厌我的胡聊海吹。

快到两点钟,她站起来说得去上课了。

“你什麽时候回来?”我问,担忧那首诗无法投递。

“六、七点吧,可能还会更晚些。”

“但回城的末班车是五点的,这麽说我再见不到你了,不过我有话要跟你说。”我真的
绝望了,她的朋友就在旁边听著,我也不管了。

她的朋友出来帮忙了。那女孩大约以为我是可可的男朋友或是什麽别的密友,便提醒可
可那天下午并没有政治学习,放学时间是四点,完全来得及在下课后赶回来。可可只好
说她一定尽力赶回来。

我在湖边溜达(别字)了两个小时,心里七上八下。到了四点多,小学生们开始从远处
的学校里走了出来。我走过去截下了一个归家的学童,问他是不是放学了。他说是的,
他当然知道可可,她就是他们班的班主任。不,那天没有政治学习,他走的时候,可可
正在办公室里和别的老师聊天来著。

向著那浓荫环抱的小学校看了最后一眼,我长长地叹了一口气,然后把怀里的诗掏了出
来,一下下地撕个粉碎,再把碎片扔到湖中。看著四下飞舞的纸片,我在心里埋葬了可
可──for the time being(只是暂时的)。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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