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苦涩的初恋(九)

──《黑崽子》摘译

芦笛


於是我们就开始“谈”,这其实也就正是我们做的全部事儿。每到周六晚上,可可就来
找我,然后我们一块儿上公园去,找个僻静的角落,坐下来开始“谈”。刚开头的时候,
这倒真是让人神迷心醉,看著可可那美丽的面颊,倾听她那悦耳的声音,这本身就是我
从未体验过的享受。渐渐地,我再也不满足了。除了家人之外,我还从没跟哪一个姑娘
──更别说是我梦中的偶像了──坐得这麽靠近。想和她变得更亲密无间的欲望越来越
强烈。每当她对著我甜甜地微笑的时候,我都得跟自己苦斗一番,用尽全部意志才把拥
抱她的念头压下去。

一晚,我们坐在公园里的一个亭子中,一如既往地“谈恋爱”,或者不如说是除了“恋
爱”什麽都谈。我渐渐变得心不在焉起来。听著可可清脆柔和的话语,闻到她若有若无
的体香,我再也没法控制住自己了。我悄悄地伸出手去,搂住了她的腰肢,把她揽到了
怀里。还没等我的嘴唇碰上她的面颊,她就猛烈地挣脱了我的纠缠,象弹簧似的一下子
蹦了起来,就跟让毒蛇咬了一口一样。

“你干什麽?!”她冲著我嚷嚷,又是震骇又是困惑,“你这个傻家伙!”

“怎麽啦?我们不是在谈恋爱吗?”我抗议道,有点不快,她的反应就活象我侮犯了她
似的,“你不是同意跟我好了吗?”

“没错,不过……”

“你不是同意跟我谈了吗?”

“是的,不过……”

“那你还大惊小怪个什麽呢?既然咱俩在谈恋爱,那就免不了这种事儿,恋爱就是这麽
个谈法的。”

她彻底地糊涂了:“我从来就没想到你会这麽冲动,我还想著我们就只是谈谈心……”

我简直没法相信这种天真:“什麽?‘只是谈谈心’?难道你真以为谈恋爱就只是谈谈
心,别的什麽都不干?”

她认真地点点头,看上去就跟个天真未凿的小姑娘似的。我的心马上又溢满了柔情。我
怎能指望她有别的反应?我问自己。无论是在电影上还是在真实生活中,咱们从来就没
见过成人拥抱接吻。就连我自己都是琢磨了大半天,拼命回想四五岁以前大人是怎麽亲
我的,才研究出了接吻时造成局部负压的物理学原理。接著我就开始责备自己:你完全
可以更温柔些!你肯定把人家给吓坏了,你的嘴贪婪地伸过去的时候,没准她还以为你
是个吃人的妖魔鬼怪呢!

“行了行了,傻丫头,”我半哄半真地说,想把她再次抱在怀里,“这一点也没啥可怕
的。谁都干这种事,我又不会伤害你。我保证你连一根头发都掉不了,别害怕,真没什
麽可怕的……”

但她就是不许我碰她,如同一个受惊的小鹿般始终和我保持一个安全距离。猎人和猎物
环亭而走,如同捉迷藏一般。绕著亭子跑了大约三十多圈后,我乖乖认输。

“好,听你的,”我说,“坐下来吧,可可,再跑下去我可要犯心脏病了。我保证,除
非你批准,我决不再‘冲动’。坐下来,咱们谈,谈‘恋爱’,”我略带讽刺地说,赶
快又加以更正,“啊,象你说的,谈谈心,别的什麽都不干,只是开展谈心活动。不过,
如果我只是说说,说我非常非常地爱你,别的什麽都不干,这算不算‘冲动’?”

她依旧站著,并不坐下来,大概是惊魂未定。过了一会儿,她抬起头来,凝视著我的眼
睛,柔声但坚定地说:“你到现在都还没告诉我你为什麽爱──呃──为什麽喜欢
我。”

“我爱你因为你可爱,我爱你因为我喜欢你,敬慕你,崇拜你!我爱你因为你的存在本
身就让我没法不爱你!只要我活一天,我就没法不爱你,因为爱你是我唯一的盼头,唯
一的安慰,唯一让我值得做个人、活下去的原因!”我说得越来越响亮,变得越来越激
动,吐出来的话语越来越象神圣的誓言。

“可这些都不是理由,都不是真的答案啊。”她柔声说道,话里的逻辑如同花岗岩一般
坚硬。顿时,我那高涨的激情浪潮如同迎头撞上了岩石,刹那间化作了点点泡沫。

这次交谈从此便成了我们“谈恋爱”的公式,在以后重复了无数次。每当我用话语或是
行动来表达我对她的爱之时,她就一定要来调查我的动机。如同一个执拗的科学家,她
竭尽全力探索我那不合理的感情的奥秘,试图在那表面上看起来是荒诞的现象后面,找
出一个符合逻辑的圆满解释。

我逐渐意识到了我们之间的差别:我是听凭心的指引,她是由脑袋带领。用党的行话来
说,她把我们的“谈恋爱”看成是解决“个人问题”(即结婚)的一个必须步骤。因为
婚姻是一个“问题”,而不是爱的结果,所以只能理智地处理,决不能以感情对待。如
同一个老式的家长,她是在为自己安排一桩牢靠的婚姻。为此,她必须审查候选人的品
行和可靠程度,而那也就是我们“谈恋爱”的真正目的所在。就象单位领导对未来的雇
员进行政治审查似的,她是在用咱们的“谈恋爱”来掂量我,完成我的“忠诚审查”。

尽管倍感挫折,我却没有灰心。我决定用西方小说把她从社会给她穿上的紧身衣里解放
出来。一天晚上我给她送去了一本傅雷译的梅里美的《嘉尔曼》,让她好好看看。我实
在希望嘉尔曼那自由的灵魂能给她点启发,让她从自愿钻进去的牢房里解放出来。

第二天她一早就赶来见我,满脸心烦意乱。

“你给我的是什麽鬼书啊?从来没见过这样乱七八糟的东西!整个是垃圾!”她对著我
直嚷嚷,厌恶地把那本书扔在我面前。

“怎麽?你这就看完了?倒挺快的。”

“谁能看得下去这种垃圾?我只是看了几页就再也受不了了,真让人恶心!”

只看了几页?那能有什麽毛病?我问她那几页里究竟是什麽让她觉得恶心,她的脸涨得
通红,却什麽也说不出来。突然间,我恍然大悟。

问题出在故事的开头,书中的“我”第一次遇到嘉尔曼的时候。那是在西班牙一个城市
里的河畔。当地有个奇异的风俗。每当黄昏时分教堂的钟声响起,城里的所有的妇女都
要脱光衣服下到河里去沐浴。一次,几个小伙子贿赂了教堂的敲钟的人,让他提前一小
时敲钟,好让他们能在光天化日之下把裸女们看个清清楚楚。结果浴女们真的上了当,
她们对教堂钟声的准时性无比信赖,尽管日头还在老高,还是一听到钟响就脱衣解带下
了河。这段轶事其实根本不是故事的一部分,只是正文开始前作者的插科打诨。我看那
本书的时候到了这个地方时只是一笑了之,根本就没怎麽注意。

我也闹个满脸飞红。一时间,我们都窘得说不出话来,垂首默默相对。我在心里一个劲
地咒骂自己:你这个白痴,看看你都做了些什麽事!她现在一定以为你是个下流的流氓,
竟想靠贿赂去看裸体女人!

接著我便忙著修补我那已经损害了的形象。我跟她说,《嘉尔曼》可是世界名著之一。
歌剧《卡门》就是根据那本小说改编的,同样是非常非常的出名。文革前,中央人民广
播电台经常播放这部歌剧,说明它在道德上是没有什麽严重问题的。说这些话,我是想
让她明白,我或许不是她想象的那种色鬼流氓,因为不但全世界人民热爱卡门(即嘉尔
曼),就连中央也曾一度开过绿灯。

然而不管我说什麽,可可都不愿把那本书拿回去看完,最后我只得认输。过后我才反应
过来:其实认输是最明智的事。如果可可真在我坚持下读完那本书,我的形象便从此完
蛋,永远无法修复。那本书里净是恶心事:盗窃,走私,还有万恶之首──淫乱。她是
决不会原谅我这个性变态者的低级趣味的。

就是从那时起,我开始看到了横亘在我们之间的那道深渊。我们的价值观不同到了这个
地步:连对同一件事,我俩的看法都截然相反。一天,在去看电影的路上,我们聊起了
音乐,她问我:

“你最喜欢的是哪首歌?”

我还在想著,她就给出了自己的答案:

“我不知道你是怎麽想的,我最喜欢的是《敬爱的毛主席,我们心中的红太阳》。”

“唔,曲子作得是不错。”

“你看,每次我听到这首歌,心里就特别特别激动,就跟毛主席真的站在眼前似的,心
里那个激动,那个幸福啊,真是没法说!”

我目瞪口呆。当我说我也喜欢那首歌的时候,我没骗可可。在共产国家,那种歌是我们
唯一能听到的东西。我真的喜欢许多这样的“革命歌曲”,不过那并不等於它们能触动
我的心弦。在实践中,我已经学会将自己的内心分隔成许多格子,在不同的格子里放不
同的感情。喜欢那首歌是一回事,可热爱伟大领袖又完全是另外一回事。如果七、八年
前我听到可可这麽说,我一点都不会意外,因为我自己也是这麽想的,可现在林彪都已
经死了几年了!

1971年,一桩政治事件震撼了整个中国,毛那时的接班人林彪元帅在察觉了毛想把他搞
掉(oust)之后,试图逃往苏联,其座机中途坠毁在外蒙古。因为林曾是毛崇拜(cult,
邪教崇拜之意)的最狂热的提倡鼓吹者,他的死,以及据说(alleged)是他谋杀毛的阴
谋的披露,导致了许多青年的深刻幻灭。人们开始看到,在政治中,没有一样东西真就
是所说的那样。可惜,可可不是这些觉悟者中的一个。

“你热爱伟大领袖毛主席,是吗?”我再也忍不住,问了这个不该问的问题。

“当然啦!谁不热爱毛主席?除非是阶级敌人!你还不是和我一样,对吧?”

“嗯,没错。”

到了这个地步,就再也没必要讲下去了。不过,我忍了又忍,最后还是没法控制住自己。
她可不是什麽阿猫阿狗不相干的人,我想,她可是可可啊,是我要跟她过一辈子的姑娘
!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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