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苦涩的初恋(完)

──《黑崽子》摘译

芦笛


“别的中央首长们呢?比方说敬爱的江青同志和其他原来中央文革的首长们,你也热爱
他们吗?”

她嗯了一声,点了点头,那动作自然得就跟吃喝一般,是与生俱来的本能。

“那敬爱的林副统帅呢?”不知不觉间,我的语气带上了嘲讽,“他可是伟大领袖毛主
席自己选定的接班人,是毛泽东思想伟大红旗举得最高,学得最好,用得最活的副统帅
哪。”

“听著,”她有点不高兴了,“我可不懂政治上的事儿,我敢说你也不懂。咱们都是老
百姓,根本就不该去管中央的事。听党的话不就得了呗。你说呢?”

我马上同意了,我们唯一的一次谈政治就此结束。我一时只觉怅然若失,那是我第一次
发现,并不是整个青年一代都象我和老刁一样,经历了地下读书运动带来的“再生”。
不过,不久我就释然了。她不过是个天真无邪的姑娘,我想,你还能指望她怎麽样?最
重要的是她是个真诚的信徒,不是个伪君子。我自己过去还不是跟她一模一样?以后她
嫁给了我,自然慢慢就会开窍的,有什麽关系?

彷佛要证明爱和理由没有什麽相干,意识到我们之间的差异只煽起了我对她的激情。随
著时间消逝,我越来越被她迷得神魂颠倒。每个周日下午我们分手之后,我就急切地盼
望著下个周六的到来。那一周简直是长得无穷无尽,每时每刻她都是我思念的主题。在
工作中我变得神不守舍,有几次差点没出事故。晚上我就跟她写信写诗,用词藻华丽的
赞美对她进行饱和轰炸。

慢慢地,她让我俘获征服了。不过奇怪的是,打动她的,不是我的激情,而是我的文学
才华。她是个中国姑娘,当然就不可能摆脱“男才女貌”的“天作之合”滥套的影响。
从我的情书和情诗中,她不但看到了一个狂热的恋人,更看到了一个“才子”,而后者
才是传统的淑女们的理想配偶。她一点点地放弃抵抗,越来越被我迷住了。现在她看我
的时候,眼神总是充满了倾慕。在咱们“谈恋爱”的时候,她也默许我用手搂著她的肩
膀或是腰肢,偶尔我还能趁她不备,在她那柔嫩的面颊上啄上一嘴。

看上去矛盾的是,我身上吸引她之处,也正是将她从我身旁驱开的原因。如同一个胆怯
的飞蛾,我爱情的熊熊烈焰既迷住了她,又吓坏了她。当我将她揽在怀里之时,她的内
心矛盾就最强烈不过地表现出来。一方面,她渴望著顺著本能行事,痛痛快快地释放那
压抑在心的热情,另一方面,她却又本能地厌恶这种与她的教养格格不入的“下流”行
为。而且,她生怕在查明我的可靠性之前,便贸然将芳心相许。所以,尽管她明明是爱
上了我,她却从来不肯承认,甚至连一张玉照都不肯相赠。在她眼里,赠送那麽一个微
不足道的纪念品都有如在神坛前庄严起誓。尽管她现在批准了我拥抱她,过后她总是要
长叹一声,柔声说道:

“唉!你的力气真是太大了,怎麽挣扎也没用!”

我知道她需要这麽说来原谅自己的短暂放纵,不过我最后还是忍不住了:

“这麽说,你对我一点感情都没有,是吧?”

“你怎麽能这麽说!你以为我是什麽,木头人?”

“那麽你还是爱我的,对吧?”

她什麽也没说,美丽的大眼睛罩上了淡淡的哀愁。

“你为什麽就非得跟自己过不去?”积蓄在我心中的挫折感终于爆发了。“你为什麽就
不能象个正常人一样的过日子?别再折磨自己了!你怎麽就看不见你活得有多别扭,连
人性都给扭曲了?你连爱都不敢爱!你心里明明爱著我,却连承认都不敢承认!你的心
灵、你的感情、你的本能不是你的敌人,不会让你受害的,难道你连这点都不知道?我
真不明白你那些婆婆妈妈的担心,你倒底怕什麽?我是你的男朋友,又不是什麽牛头马
面阎王爷,你怕我干什麽?就是把整个世界给我,我也不会伤害你的。你对我怎麽就连
起码的信任都没有?这还叫什麽谈恋爱!我爱你爱得都快疯了,你难道不知道?”

“那只是你说的。有句话叫‘听其言,观其行’,你又不是不知道。”她静静地说。

“嗷,你要行动证明,是不是?给我个机会,我证明给你看!”

她又沉默了,幽幽地看著月光下的竹子,如雕像般一动也不动。我们就那样默默地呆坐
了好久好久。月华如水,夜气如冰,凤尾萧萧,龙吟细细,我突然觉得心里一阵说不出
的凄凉。最后她长长地出了一口气,喃喃地说:

“一失足成千古恨啊。”

具有讽刺意味的是,她一语成谶,那就是我们的爱情结局的预言。不久后我就不慎失口
而成千古之恨。一次,在我们的常规“谈恋爱”中,她告诉我她的生日已近,问我的生
日是哪一天,我告诉她我的生日早就过了两个月了。

“嗷,那麽你大我两个月。”

“不,我比你小十个月。”

“什麽?你比我小十个月?”那消息对她简直是五雷轰顶,她一下就给惊呆了。

“没错,我是比你小十个月。”我仍然没有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还想拿这头等大事开
玩笑,“这算是犯了哪家的法?婚姻法?”

她可没有开玩笑的情绪,她心烦意乱,完全没听我在说什麽,一个劲地责备自己:

“是啊,我本来应该记住这事的!他们都说你是咱们班上最小的。我怎麽会把这事给忘
记得乾乾净净的呢?我应该记住才是啊!唉!真是的,连这都会给忘了!”

“得了得了!我比年轻,那又怎麽样?”我有点恼火了,“有什麽可以大惊小怪的?看
你那个样子,跟我杀了人似的!比你小又不是我的错,是不是?”

“你根本不明白!你太小了,咱俩不合适!”

“去你的!别让我笑掉大牙了!咱俩究竟谁小?你看看你自己,跟个小姑娘似的啥事不
懂!不过别著急,以后大哥慢慢教导你,让你长大成人,啊?”我还是没有真正明白事
情的严重性,还想用玩笑搪塞过去。

“我说你就是不明白!女的比男的显老,知道吗?何况你还比我小一岁!”

直到这会儿我才明白了她的担心,我的蠢话,加深了可可内心深处的不安全感。在一个
被男性统治了几千年的社会中,一个女人最大的担心就是当她人老珠黄时被丈夫遗弃。
所以,在可可眼里,我比她小使我成了一个不可靠的丈夫。总有一天她要美貌不再,那
时我的热情就会冷却,而悲剧也就在所难免了。

我立刻行动起来弥补这场无意弄出来的大祸。不过说真的,我还真不知道该说些什麽。
我不能说穿她的恐惧何在,那样会太伤她的自尊心。而且,再保证我矢志不渝、历久弥
坚的忠诚也没用,因为再说什麽也只是“言”而不是“行”。可我又怎麽可能用行动来
证明四五十年后我依然会是忠诚的?哪怕是超人也没有这种本事!我唯一能做的事就是
向可可保证:我衰老起来一定比闪电还要快,因为我在电镀车间工作,每时每刻都跟剧
毒的氰化物打交道。为了证明这一点,我甚至把头发撸起来给她看我那开始后退的发际,
发誓说我不到四十就会聪明绝顶,秃得光光的,比电灯泡还要闪光夺目。

然而再说什麽都没用,我只能懊悔一不小心泄露了我的年龄。可覆水难收,时钟无法倒
拨,干出来的蠢事是再也没法让它不曾发生过了。阴云从此就笼罩了我和可可的关系,
直到最后彻底毁灭了它。与此同时,我就象一个落在冰海里的人,抓住冰山不放,眼睁
睁地看著可可那艘救生艇从我身旁漂开。绝望的反复的捕捉只是把她推得离我越来越远,
让我一个人孤零零地留在这寒冷刺骨的冰水中。

恐慌和绝望抓住了我。我朦胧地意识到我迟早要失去可可,这进一步煽起了我爱情的烈
焰,使我更加疯狂地追求她。我开始明白我们约会的日子已经不多了,於是便绝望地抓
住和享受我们“谈恋爱”的每一秒钟。我渐渐变得沉默寡言,总是默默地坐著,紧紧地
搂住她的腰,好像她每时每刻都会跳起来,从我身边跑开,就此在我的生活中消失似的。
啊,在那些时刻,我是多麽盼望时间能永久地停下来,让我能永远紧紧地搂住可可那柔
韧而富有弹性的腰肢,直到天荒地老!活在这个龌龊的世界上,我毫无人生乐趣,可可
就是命运给我的唯一酬报,然而就连她也要离开我。

不可避免地,我那绝望的疯狂的热情进一步吓坏了可可,让她终于到达了“断裂点”。
一晚,我默默地搂著她坐在公园里的一个安静的角落里。许久许久我们都一言不发,我
只觉得从她那柔韧的腰肢上散发出来的热度传到了手上,从那儿开始一段段地点燃了我
的整个身躯。我的心儿越跳越狂野,呼吸越来越粗重。突然间,彷佛在梦游状态里似的,
我想也不想,就本能地用双手使劲地搂住了她,让她的身躯紧紧地贴著我的身躯,一只
手便隔著她的衬衣去抚摸她那丰满的胸部。她马上从沉醉中惊醒,用大得出奇的劲儿猛
烈挣扎,还没等我反应过来,她已经挣脱出我的怀抱,象惊鹿一般地飞也似地跑开了,
留下我一个人坐在那冰冷的石椅上,绝望地撕扯自己的头发。

我在公园外追上了她。两个人都心烦意乱,什麽都说不出来。我们默默地走著,直到她
家门口。她转过来对著我,眼睛看著地上,柔声道了别。

“可可,我…你…唉,我…我,唉,真对不起,我,我不是故意的…”

“别说了,”她柔和地打断了我,“我知道你就是爱冲动。现在太晚了,还是回家吧。
我要和我姐姐商量一下这件事,然后再跟你写封信,好吗?”说完这话,她便转身进了
小巷。

两周后,她的信来了。在信的开头她说,她真的珍惜让我们走到了一起的机遇。我们
“谈”的这段时期,她从我这儿学到了许多知识,非常钦佩我的才华和博学,尤其是深
为我的八载痴情感动。但是,正象她在我们第一次约会中她说过的那样,爱情必须有坚
实的基础。因为我们实际上彼此并没有多少了解,所以我爱她,其实爱的不是她本人,
而是我自己在心里创造出来的一个幻影而已。

而且,她接著说,在我们“谈”的过程中,她发现我这个人非常感情化,容易冲动。这
是因为我看的西方文学作品太多,受到了不良的影响,从而脱离的生活的现实。因此,
我倾向于将生活与爱情理想化,用一种浪漫的态度来对待它们。

“生活,”她最后写道,“不是一个美梦,不是一首小诗,也不是一本浪漫小说。生活
是艰难的斗争,不能用浪漫的态度去对待。如果某一天你发现我并不象你想的那麽完美,
你会怎麽办呢?这些话我本来不想说,但你逼著我不得不提醒你生活的现实。”

我只能哑哑地苦笑:我是一个堂·吉诃德,而这就是她最后终于找出来的我那荒谬的爱
情之后的逻辑原因!看来我那华丽的情书反倒拆了我自己的台。它们使可可相信,我的
爱是建筑在不可靠的激情之上,而不是建筑在成熟的理智之上的。这一点,再加上我比
她小,就让我成了一个最不稳定、最不可靠、因而也就是最不合格的人生伴侣。我的
“才华”本是吸引她的法宝,可如今就连这玩意儿也成了危险的东西。如果她嫁给我,
我迟早要认识到彼此之间在知识上的差距,因而感到失望。既然我是这麽一个感情用事
的人,当她年老色衰之时,我就一定会走到另一个极端去,离开她而投入某个年轻漂亮
的姑娘的怀中。那时我的“才华”将帮助我吸引新欢,正如它曾吸引了可可似的。

这些就是我从她的信的字里行间中读出来的信息。看来,我没有通过可可的“忠诚审
查”,“试用期”到头了。

下一个周末黄昏,我们在公园里会面了。事先我已作了充分准备,因为我明白这很可能
就是咱俩的最后一次约会。我俩站在一个小木桥上,斜倚著栏杆,面对著漂满浮萍的池
塘。看著天边烧得通红的晚霞,我开始最大限度地发挥我的口才,逐条批驳她来信中的
反动谬论。

我首先告诉可可,我根本不是她想象的那个作白日梦的人,以浪漫的想象来看待严峻的
人生。她也知道,我是一个黑崽子。没哪个黑崽子没尝过生活的酸甜苦辣,不知道真的
生活是个什麽样子。如果我真象她说的那样,我现在还得在田里苦断脊梁,根本就不会
站在这儿跟她说话。

接著我便努力让她相信,我心目中的那个她,真的就是现实里的那个她。我承认她说的
有道理,我过去确实是对她一无所知,把她当成了一个梦中的幻影。不过那是过去的事,
如今我对她的内心世界了如指掌,说不定看得比她自己还清楚。但认识到彼此间的差异
根本就没有熄灭我心头的烈火。对我来说,爱情不是买东西,觉得买的货色不好又可以
去另外买一个。以为我会朝三暮四的人,才是根本不了解我。她跟我谈了这麽些日子,
对我的本质竟然如此毫无了解,实在是让我伤心。

我向她保证,我比她还更珍惜一种稳定的关系,更渴望安定团结。如果这只是“言”而
不是“行”,她不能信任的话,那麽至少她应该看到社会地位决定了我不可能朝三暮四。
我不过是个小工人,压在社会最底层,并不是可以去考状元的贫寒书生。我连前途都没
有,有什麽条件朝三暮四?其实,有她做我的女朋友,这可能就是我一生最大的成就
了。

接下来我充满激情地为激情作了辩护。我同意她的观察,承认自己确实是非常感情化的。
但是感情化的人并不一定就是朝三暮四的人,这完全是两个概念。的确,生活不是一首
小诗,但我们就是应该竭尽全力让它充满诗意。从这个意义上说,激情是一个人身上最
重要的禀赋,因为它把青春永远保留在心灵深处。如果这个世上什麽都没有,就剩下冷
静的谋算,那麽人生就得化作一场噩梦。我们需要梦想来使人生变得更有乐趣,丧失了
做梦的能力意味著一个人心灵的死亡。

我滔滔不绝,口若悬河,彻底地被自己的雄辩征服。我坚信在如此势如破竹的雄辩前,
就连顽石也绝对会点头。然而可可却不祥地保持沉默。我只得继续进行我的演讲,最后
终于用完了腹稿。此后我便搜刮枯肠,把脑海里所有能帮助说服她的话都一一找出来,
至于那些话是否已经说过而了无新意,我也顾不上了。唯一没做的事是求她别离开我。
我心高气傲,这种事是做不出来的,哪怕是对可可。

她最后长长地吁了口气,说道:“哎,我得走了!我忘了带钥匙,大门十点钟关,我得
赶回去。”

“那我们的关系怎麽办?你倒底同意不同意我刚才说的那些话?”我是真绝望了。

“嗯,我得想想再说,啊?不过我真得走了,对不起!”

她匆匆忙忙地赶回去,我追在她身旁匆匆忙忙地下说词,可她根本就没怎麽听。当我们
到她家时,她对著我匆忙地说了声再见,我赶快拦住她:

“等等!可可,我还没说完呢!”

“对不起,不过我真得忙回去,都已经十点过十分了,大门肯定锁上了!”说完她扭头
就往那个胡同跑。

“等等!可可!别走!别走!可可!可可!可可!可……”

但她既未答应也没转身。我站在人行道边,绝望地目送她跑开,粉红色的衬衣迅速地消
失在小巷的阴影中。

此后她再也没来过我家,也没给我写信,我也没和她联系。在往后几个月中,每逢周末,
我就去我们“谈恋爱”时到过的地方,一处处地凭吊过来。独自一人痴痴地坐在竹丛中
的石椅上,坐在杨柳低垂的湖边,坐在林中的小亭子里,深深地刻在记忆中的每一个细
节便历历浮现在眼前。我逼真地忆起她是怎样对著我莞尔而笑,怎样用倾慕的眼神入迷
地看著我,怎样被我的笑话逗得前仰后合……接著一阵锐痛便将我的心从头到脚地撕裂,
我就要第一百次地想起:可可已经走了,永远永远地走了,再也不会回来了,再也不会
和我一起到这个安静的角落里来“谈恋爱”了。如同在我的天空中迅捷掠过的闪电,她
短暂地照亮了我的人生。如今生活中这唯一的光亮熄灭了,黑暗就变得更加令人窒息。
我又一次来到了自杀的边缘。

大约过了一年,我才从打击中恢复过来。其实,我从来也就没有真正地恢复。与可可同
去的是我心灵中最纯洁的那部份。在可可之后,我再也没那样疯狂那样浪漫地爱过谁。

一年后,我又给可可写了封信。那时市里正从老知青里物色教师。我知道离开农场回城
一直是可可的心愿。自从我们分手后,我再也没有听到过她的消息,但我还是关心著她
的命运。我想如果她还在农场里,这是她离开那儿的一个宝贵机会。於是我就写信告诉
了她这个消息。我把信写得尽可能地公事公办的,然而到最后我还是又忍不住流露了真
实的情感。在信的末尾,我引用了一首古诗:

章台柳,章台柳,
昔日青青今在否?
纵使长条似旧垂,
亦应攀折他人手!

几天后的一个晚上,可可又上我家来了。她诚恳地感谢了我给她通报那个消息,不过她
其实自己也听说了。她的确想利用这个机会调进城里来,只是农场领导不同意放她走。
她问我有没有什麽关系可以帮她这个忙。可惜我只能让她失望,因为我什麽关系都没有。
我们聊了几句闲天,她就起身告辞了。从头到尾,谁都没提我信里引用的那首诗。在这
次会面后,我最终接受了失败,在心里永远埋葬了可可。

【说明】

《黑崽子》摘译到此结束,《银河》拥有此文的独家网上版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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