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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假洋鬼子”颂
     
──丑陋的大陆人之四
     
     
芦笛
     
     
“假洋鬼子”是鲁迅创造的不朽的艺术形象。在一般人心目中,这是个丑陋至极的人物。
骂人“假洋鬼子”,大概在某些大陆人看来是最高级的侮辱,比骂“汉奸”还过瘾。看
来咱们的网上除了抓“汉奸”、“日奴”、“台毒”之外,还得掀起一个抓“假洋鬼子”
的运动,来一个动员。
     
却说老韩自蒙荣封此称号,受宠若惊之馀,免不得要问一声假洋鬼子究竟坏在哪里。想
来想去,假洋鬼子最主要的罪行似乎是剪了自己的辫子。在阿Q 看来,明明是个中国人,
却要把辫子剪了,害得老婆寻了三次死,实在是“妈妈的”之至。而他老婆不投第四
回井,也不是个好东西。
     
除此之外,假洋鬼子当然还有别的罪行,例如手提“哭丧棒”,把阿Q 的瘌痢头当做黄
钟大吕,劈劈啪啪地独奏一番打击乐。更严重的是不准阿Q 革命。不过这两条罪行似乎
都不能成立。手提“士的克”,虽确是崇洋媚外的表现,但如今连中央首长都穿洋装,
提哭丧棒总比打领带装吊死鬼来得吉利些。至于奏乐问题,必须指出,是阿Q 骂“秃…”
在先,虽然他后来机智勇敢地指著旁边的一个小孩说:“我骂他!”却已经来不及了。
不准革命当然是严重的政治错误,但阿Q 崇高的革命理想不过是想把秀才娘子的宁波床
搬到土谷祠里,再从邹七嫂等女同志里找一个或数个革命伴侣;其革命行动也只是到尼
姑庵里去拔了两个嘈胃反酸产气的青皮萝卜,以及在一个盗窃团伙里做了个小角色。这
样的革命,不准也罢。
     
因此说来说去,还是那条辫子的问题。鲁迅有篇《头发的故事》,专门谈了辫子的重要
性。小说的主角也象假洋鬼子那样,出国後把辫子剪了。回国来实在受不了嘲笑,只得
诉诸手杖,劈劈啪啪地打了几回,於是天下太平,万籁俱寂。主角於是想起他过去看到
的一个洋人旅行家的故事,有人问这个旅行家不懂中文如何能在中国到处跑,旅行家举
起手中的“士的克”来说:“他们懂这个!”主角当年看了这则故事还为洋鬼子如此横
行十分忿忿,没想到他自己现在也落到了同样的境地。
     
当年看了这篇小说,我曾疑心这主角,乃至“假洋鬼子”,都有鲁迅自己的影子在其中。
因为鲁迅自己就在日本剪了辫子,还嘲笑那些没剪的把辫子盘在头上,如高高的富士山,
油光可鉴,还要扭上几扭,实在标致极了云云。如果他回国没让人嘲笑,绝对写不出那
些生动的情节来。但一想到鲁圣人竟会对劳动人民“劈劈啪啪”,就再也不敢想下去了。
然而如果他不“劈劈啪啪”,又如何摆脱阿Q 那样的人的纠缠呢?
     
说来说去,还是没有说到辫子的重要性上。夫辫子者,国粹也。圣人早就说过:“身体
发肤,受之父母,不可毁伤。”辫子不仅是父精母血,更是祖国文化的和民族尊严的象
征。拖著辫子出国,让洋人笑话有什麽了不起的?正确的态度应该是象阿Q 一样,当别
人笑话他的瘌痢头时就无比自豪地说:“你还不配有!”如果对方还不罢休,就应该两
眼望天,从鼻孔中哼出:“我们先前比你阔多了!你算是什麽东西!”想洋鬼子不过是
暴发户而已,无非有些坚船利炮,奇技淫巧。他们不仅没有三皇五帝、孔孟之道、孙子
兵法、三坟五典、洛书河图、万里长城、大运河、四大发明、秦皇汉武、唐宗宋祖、成
吉思汗,更不配有风水命理、麻衣神相、炼丹术、房中术、飞檐走壁金钟罩铁布衫外加
耳朵认字意念折枝、无偿劳役、保甲连坐、枭首示众、五马分尸、诛灭九族、站笼夹棍、
剥皮实草、三寸金莲、太监宫女、三妻四妾外带俏丫环……。他们真的算什麽东西呢?!
井底之蛙而已!哼!
     
然而假洋鬼子却经不住外国南京路上霓虹灯下的糖衣炮弹,数典忘祖,在洋鬼子面前屈
膝投降,一剪子就剪去了两百多年的文化传统和民族尊严。辫子一剪,就开了口子,鬼
子的污泥浊水从此汹汹而入,把大好河山污染得不成模样。弄到后来,竟连朝廷也顶不
住,忘了“可用夏变夷,不可用夷变夏”的圣贤之道,搞起什麽变法维新来。幸亏忠义
自在草莽,义和团的阿Q 们振臂一呼,从天上招来关公、赵子龙、张飞、孙大圣、猪八
戒、托塔李天王、那吒、红孩儿等等附在身上,不仅气吞山河地要灭掉所有的洋鬼子,
而且连铁路、电报线、洋房这一切鬼子的玩意儿都要统统扫荡。虽然闹到最后也只不过
主要杀了几个“二毛子”(即假洋鬼子)和许多无辜良民,英雄们对国粹的发扬光大却
是史无前例的。此前老祖宗们虽然知道狗血、马尿、大蒜等秽物可破妖法,却做梦也没
想到过将全城妓女的月经带收集起来,挂在城墙上就能使攻城的洋鬼子的大炮自行爆炸。
     
虽然这场轰轰烈烈的驱逐鬼子、保卫国粹的人民战争失败了,但它毕竟大伤了妄图改革
的大清的元气,使此后的宪政运动终于没有成功。虽然“清”没有“扶”起来,“洋”
更是无从“灭”掉,好歹抵挡住了洋鬼子发明的宪政,使後代能在没有名义皇帝的王朝
里过日子,义和团的先烈们当含笑九泉。
     
这以后的日子,就是剪辫子与留辫子的冲突、阿Q 与假洋鬼子的搏斗。总有那麽几个假
洋鬼子们,想抛掉“君要臣死,不得不死;父要子亡,不得不亡”的传家宝,把“德先
生”、“赛先生”这些洋货走私进来。好在中国总是阿Q多,一小撮假洋鬼子翻不了天。
等到伟大舵主掌了舵,广大阿Q 们翻身当家做主,将所有的洋货统统扫地出门,终于把
我们的伟大祖国建成了一个纯之又纯的人间乐园。春风得意了三十年,死不悔改的走资
派又篡了权,夹著尾巴逃跑了的帝国主义又夹著皮包回来了。非我族类,其心必异。万
恶的美帝又想出了“民主”、“自由”、“人权”、“法治”这些诱骗我们上当、让我
们自动肢解中华的毒招,一小撮丧心病狂的假洋鬼子们更与帝国主义遥相呼应、里应外
合。如果他们的阴谋一旦得逞,千百万留著油光可鉴、标致极了的大辫子的人头就要滚
滚落地,整个中国就要改变颜色了。
     
话虽如此,我老芦实在不可救药,“看不起自己的同胞”,实在想不出那条辫子对国计
民生有什麽生死攸关的保命功效。如果“全盘西化”能够使人民过上西方人那样的日子,
到底这其中有些什麽不可说、不可说的大灾大难,必须让我们避之犹恐不及呢?如果只
是因为民主、法治、人权、自由、乃至住民自决是西方人发明的,我们就必须唾弃,那
麽我们的爱国志士们为什麽要穿洋装、住洋房、吃洋白菜、西红柿、洋山竽、冰激淋、
坐洋车呢?为什麽不象义和团的老前辈们那样烧了洋房,撕了洋布(或毛呢或化纤),
砸了电脑,毁了洋车,扔了洋钱,吐出洋药,拒绝麻醉输血开刀呢?为什麽我们那些这
麽看得起同胞、这麽看得起祖宗、这麽珍爱国粹的忠党爱国的好同志们要头悬梁锥刺股,
考托福GRE ,过五关斩六将外带请客送礼求爷爷告奶奶巴结七大姑八大姨冲出国门,忍
辱负重在魔鬼世界熬煎呢?是有谁磕头如捣蒜泪下如雨苦苦哀求拽住您们的衣襟不让走,
还是您们肩负唤醒西方劳苦大众的神圣使命,不得不“勉从虎穴暂栖身,说破英雄惊杀
人”?阿Q 至少还心口如一,高兴就唱“小寡妇上坟”,不高兴就骂“妈妈的”,“条
凳”是“长凳”,“葱条”是“葱丝”,对就对,错就错,何等小葱拌豆腐般的分明!
您们呢?
     
中国多的是那些哗众取宠,煽情惑众,煽动民众的肤浅的虚荣心和仇外心理,将中国一
次又一次导入排外造反、内战骚乱的恶性循环的爱国者们,少的是那些敢于正视现实,
虚心承认自己的不足和民族劣根性,老老实实承认西方的先进,向西方学习的假洋鬼子
们。然而正是这少数精英像普罗米修斯一般从西方盗来神火,不顾阿Q 同胞的嘲笑、误
解、孤立、迫害,点点滴滴地译出了《天演论》、《民约论》、《国富论》、《苏鲁支
如是说》等名篇宏制,点燃了清末宪政、五四运动的熊熊烈火;正是这少数精英将西洋
的“奇技淫巧”点点滴滴搬运回国,建起了江南机器局,京张铁路、钱唐江大桥,铺下
了民族工业的第一块奠基石。没有他们的荜路蓝缕、薪火相传,中国就永远走不出中世
纪的阴影,永远只能以“脏唐臭汉”为民族骄傲、文明顶点。没有他们的大声疾呼,震
聋发愦,从西方引来了起码民权思想,中国人至今见了青天大老爷就还要抖作一团,以
头抢地,乖乖脱下裤头让无情的水火棍痛吻瘦臀。哪怕拍马屁拍成一品大员,让万岁爷
踢上一脚还要幸福得几乎晕过去,回家就赶快找人在被踢处绣上一条龙作为永久纪念。
     
我赞美假洋鬼子!我感谢容闳、张骞、严复、李鸿章、张之洞、梁启超、詹天佑、鲁迅、
胡适、梁思同、侯德榜─那些伟大的先贤!我赞美假洋鬼子!我盼望著他们的数量赶上
并超过阿Q 们的那一天。大陆人剪去那条标致极了的大辫子之日,就是我们脱去丑陋之
时,也就是中华最终走出“排外还是学外”的世纪惶惑,真正融入世界,开始腾飞之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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